成都,是我成長之處。
成都城東北部很大一片地方,是加拿大基督教會英美會(Canadian Methodist Mission)的教產。自清末鴉片戰爭後,滿清被迫開放實行一百多年的教禁,允許西方人進入中國內地傳教,西方基督教界歡呼雀躍:四億羔羊等待著基督的牧者,那是巨大的未聞福音的處女地。
歐美各國基督教會急遣傳教士入華,爭奪自己的羔羊,尤其是基督教新教最有活力,最具行動力。但是由於路途遙遠,交通困難,各派在廣袤的中國內地勢單力孤,於是新教各派聯合起來,成立了基督教中國內地會,其中就有加拿大英美會,屬於起源於英國、擴展至美加的基督新教衛理宗(Wesleyans),主張聖潔生活和改善社會,通過醫療和教育,在平民中進行傳教活動。
英美會從加拿大、美國、英國募集資金,買下成都城內東北部一片菜地,於1894年建造起當時中國西南地區最大的教堂——四聖祠教堂,即基督教恩光堂,也是四川神學院所在地,至今仍是成都最主要的教堂。教堂在建成次年(1895年)即在成都教案中被焚毀,重建後又在1900年義和團教亂中再次被焚毀,之後又再次重建。
圍繞教堂,教會陸續用海外捐款買下土地,創辦了華英書局、華英女中、協合女子師範、育嬰堂(孤兒院)等,並建立起西南地區第一家西醫醫院——仁濟醫院,由於當時中國婦女不願意去醫院與男人混雜,教會又特地派遣畢業於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聖三一學院的醫學女博士來成都,創辦女仁濟醫院,讓婦女可以與男子分開看病。
男女仁濟醫院這些畢業於英美加拿大的醫學博士們,後來又參與創辦了中國西部第一家現代大學——華西協合大學的醫學院,及華西協合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即華西醫院,成為西南地區現代醫院的翹楚,也是中國現代牙醫學發源地,1907年來成都創辦中國第一家現代牙醫診所的加拿大人林則博士,就是中國現代牙醫學鼻祖,他創建的華西協合大學牙醫學院,是當時東亞地區最著名的牙醫學院。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華西協合大學校園,佔地上千畝,校地之大,校園之美,在當時中國高校中無出其右。
華西協合大學由英美加拿大五家教會(加拿大英美會、美國美以美會、英國公誼會、浸禮會、聖公會)聯合創辦,為表各教會協同合作之意,因名「協合」。1910年華西協合大學從美國募捐一百多萬美元,在成都城南錦江南岸華西壩購地建校舍,校長是美國教育管理專家畢啟,主持校務三十多年,教授均來自英國牛津、劍橋、加拿大多倫多、美國哈佛、耶魯等英美名校。當時的中國,教會大學學費最昂貴,私立大學次之,國立大學最經濟,當然各方面條件也與學費高低相配,因此教會大學也是物質條件和師資水平最高的。華西協合大學的組織方案、專業設置、課程計劃、教育管理都達到當時英美先進水平,因此有「東亞第一」的美譽。
抗戰時華西協合大學接納了十幾所內遷的中國著名教會大學,因而華西壩與內遷的南京中央大學所在的重慶沙坪壩、上海復旦大學所在的北碚夏壩、幾十所內遷中小學和文教機構所在的江津白沙壩,並稱抗戰時期大後方「文化四壩」。
1949年中共建政後,教會的所有土地、財產均被沒收,外籍傳教士、醫生、教師全部被趕走。
我成都的家,就在建於1895年的華英女中校園內,小時候校園裏還有保留的巨大銀杏樹,和英美會建造的教學樓、辦公樓、宿舍樓、食堂、浴室、廁所,都是中西合壁的建築風格,成都本地的青磚牆、青瓦頂,中式的飛檐翹角,西式的拱頂大窗,室內木地板、木樓梯,油光水滑的寬大木扶手,我們小孩子經常用來當滑梯玩,房間裏有英國式的大壁爐,寬寬的爐檯和窗檯,屋頂有閣樓,樓下還有陰森黢黑的地下室,我們摸進去,然後自己嚇自己,尖叫著跑出來??
後來要蓋新宿舍樓,拆舊宿舍,巨大的木柱和柱礎、磚頭瓦礫,堆在廢墟上,我們整天在廢墟上逡巡翻檢,記得翻出好多金屬為軸捲得整整齊齊的油紙卷,剝開拉成長長的油紙條,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我初中時,學校大操場中間一幢很大的辦公樓毀於火災,把存放在閣樓的幾十架鋼琴和各式樂器也一起燒毀,那是當年華英女中用於音樂課和唱詩班的樂器,因為華英女中是以高水準音樂和藝術教學聞名,女指揮家鄭小瑛就是華英畢業的。
我自幼生活在華英校園裏,初中、高中都在這裏讀書,這一方銀杏颯颯、古色古香的校園,就是我幼兒和青少年時期的天地。我從這裏考上復旦,離開四川去上海。我的中學母校,比我的大學早成立十年,比復旦大學歷史更加悠久。
1949年後基督教會和西方人都被嚴重污名化。華英校門外是育嬰堂街,因路口就是教會辦的育嬰堂而得名,我上小學就要每天走出育嬰堂街過馬路對面去,據說路口的育嬰堂是洋人抓小孩吃小孩的地方,所以大家害怕,總要結伴同行。我們看病,則是去附近的二醫院,已經沒有人知道這就是教會創辦的仁濟醫院了。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成年後在中國大陸東奔西走、南下北上,最終竟飄洋過海定居加拿大,我自幼蒙加拿大人的餘蔭,現在變成了加拿大人。
有一部英格麗·褒曼主演的美國電影《六福客棧》,就是講述一位英國女傳教士克服重重困難,自籌路費到中國山西傳教的真實故事,故事背景已經是1930年,離滿清開放教禁已經近一百年了,西方基督徒的狂熱依然不減當年,後來抗戰爆發,這位女傳教士帶領許多中國孤兒歷經艱辛,一路徒步撤退到西安。
基督教從清末開教禁,西方傳教士進入中國,歷經多次教亂造成的人員傷亡和教堂焚毀,教會屢受重創又頑強重建,到民國時蓬勃發展,欣欣向榮,為中國現代教育和醫療作出突出貢獻,可惜至1949年戛然而止,西方傳教士和教師、醫生被徹底驅逐,真正的教會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