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 老宅 五
半夜裏,修武迷迷糊糊好像聽見有人叫嚷,還有狗叫,然後覺得有人推他,他瞌睡得很,翻個身又睡,但那人繼續推他,還把他往牀下拖,一邊低聲急促地說:「少爺少爺,棒棒來了,棒棒來了……」修武眼都睜不開,這時突然聽見一聲脆響,驚得他立刻醒了,人聲和狗叫都停頓了一下,又再次響起。就聽見有人大聲說:「所有人都到倉房去,誰都不許留在外面,快,快。」他們的房門突然打開,透進亮光,一個蒙臉的人舉著火把跑進來,看見他們便說:「快,到倉房去。」邊說邊過來抓他們,忙亂之間,修武還沒忘了抓起他放在牀邊的皮袍子抱在懷裏。
修武冷得發抖,跟著老媽子到了院子裏,看見好多蒙臉的人,都舉著火把,把院子照得亮晃晃的,各房裏陸續有人被趕出來往屋後走,出了後門到屋子東側的倉房裏去。突然,一個蒙臉的人盯住修武手裏的皮袍子,衝過來一把搶過去,修武想也沒想,一縱身跳起來要奪,嘴裏大聲喊:「還給我,是我的,是我的……」那人一把摔開他,修武一撲,還要搶,猛地被人抱住了,是宛晴姐姐,那人一使勁,把他和宛晴姐姐一起推倒在地上,一個黑影狂叫著撲到那人身上拼命撕咬,然後聽見「嘭」一聲悶響,大黑狗摔在地上。
大家都被趕到倉房裏,倉房很巨大,但是沒有窗戶,裏面存著糧食,棒棒把穀倉門從外面閂住。大人們都被反綁了雙手,是用繩子在背後縛住兩手的大拇指。他們聽見棒棒們在外面忙亂,但是甚麼也看不見。
舊時土匪搶劫,都是手拿棒子,打人搶東西,當地人頗有古風,諧稱其為「棒兒客」、「棒棒客」,也簡稱「棒棒」,取意這些人是突然光臨的拿棒子的客人,現在土匪都帶槍,依然還叫「棒棒」。
天亮之前,棒棒們呼嘯而去,可是並沒有給他們打開穀倉門。等到天亮,附近來石花園跟坐館小學教師讀書的學生來上學,發現異樣,又聽見穀倉裏的叫喊,纔跑來開了穀倉把大家放出來。
大家跑出來,發現老宅一片狼藉,棒棒們拿走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前一天剛從合江運回來的幾十個大木箱。後來大家猜測,恐怕正是這些木箱一路上太惹眼,不知被哪一股土匪得了消息,以為是甚麼寶貝,趁他們還沒來得及開箱,原封不動地都抬走了,順便洗劫了山上的大宅。
想來那些棒棒辛辛苦苦把幾十個大木箱抬下山搬回去,累得半死,開箱時一定氣得半死。
任老爺萬萬想不到,他愛如珍寶的藏書,沒有毀於日本人的炸彈,卻落進了土匪的窩巢。
二叔第二天就去了一趟山下的新橋鄉公所,報告石花園遭了棒棒,鄉公所作了記錄,派人陪著二叔去大洞場,報告給大同區公所員警幹事。二叔順便又在大洞場拜訪了本堂口的袍哥舵爺,請他放話出去,問是哪一股棒棒取了石花園,麻煩把書送回來,那是合江縣城任大老爺托來保管的,別的東西嘛,就請看著辦。
二叔回來,吃晚飯時在飯桌上講他去大洞場的經過,笑眯眯對二嬸說:「我就請舵把子和兄弟些在茶館吃茶,舵把子當場就在茶館放話了,然後叫我安心在家等。」
老宅被搶,生活上混亂了一陣,很快便平靜下來。這裏的鄉民生性樂觀,喜歡調笑,他們碰到不如意,往往採取一種樂天知命的態度,時間久了,甚至還拿來當笑話講。
棒棒客的突然來訪,使平淡的生活泛起了浪花,竟讓大家熱烈議論了很長時間,到後來竟出來多種不同的經過版本,包括這一批棒棒客來歷的各種不同的說法。修武卻很是氣憤,棒棒們搶走他心愛的皮袍子,害得他只好穿修成的舊棉袍,棉袍有點兒大,使他跟大家玩的時候很不靈便。
他的堂兄弟們和他年齡差距不大,大堂哥修功十二歲,二堂哥就是修成,八歲,只大他一歲,兩個堂弟分別是修豐六歲、修茂五歲,正是胡淘的年齡。他們每天上下午跟著二叔和坐館的教師讀書,二叔講四書五經,教師教小學課程,兄弟們各人按自己的進度讀不同的課本;下課就跟家裏僱的兩個放牛娃一起放牛、打豬草。老宅的屋後有很大的牛圈、豬圈和雞窩,再往後是茂盛的樹林,樹林裏有直徑一米多的珍貴楠木,還有山泉溪流,跟山下的大溪一樣,溪牀裏佈滿大小不一的丹霞石,溪水清得透亮。
修武知道了老宅和姐夫家半山堂一樣用楠竹引水,各院裏水房和廚房,還有金魚池的水都是從山泉眼裏用直徑二十多釐米的大楠竹接進老宅,連朝門口外荷塘裏的水也是從這裏引過去的。還有這滿山梯田,也都是用楠竹引了這些山溪來灌溉,每一層梯田都有竹筒接的活動水口,需要給田裏加水就把水口放下伸向田裏,不需要就抬起水口,讓溪水順著楠竹管直接流下山去。
放牛、打豬草的時候,就是他們瘋玩的時間。兄弟們帶著他用綁了牛筋的彈弓打雀兒,然後剖了肚子,拿到溪泉裏沖乾淨,用紅泥裹了,再去遠遠的楠竹林裏挖個坑埋好,耙了乾枯的竹葉塞在坑裏,點了火,然後團團圍坐,邊烤火邊等著吃。竹葉燒完了,把雀兒扒出來,連泥帶毛和皮都撕下來,分吃那點兒雀兒肉,覺得比家裏任何東西都更好吃。這時候往往會聽到老長年(長工)青山咳著急走過來,邊走邊大聲罵:「又在做啥?咳咳,又在做啥?咳咳,你們這些,咳咳,皮猴子,不怕把房子燒,咳咳,燒起來嗎?又是你修成,咳,又是你帶,咳,頭,我要去告給二老爺聽,你不學好,咳咳……」大家立刻一轟而散,逃遠了便回頭嘻嘻笑,看青山在燒得黑乎乎的坑邊揮著竹拐咳咳咳。
青山老了,做不了甚麼了,但他孤身一人,便留在老宅,每天偵察跟蹤這幫調皮鬼便成了他唯一的樂趣,但他怎麼也趕不上他們,每次幾乎都在他們犯完事兒纔匆匆趕來,瞪著他們留下的犯罪現場發表他遲到的責駡……
他們還教他用長著斑點花紋的一種竹子做竹哨兒,他們叫吹吹兒,能吹出清亮婉轉的哨音,各人編出自己的節拍和調子,一聽就知道是誰在吹,他們告訴他這叫花竹。但是有天下午二叔在東廂房裏給大家講書時,卻說這叫斑竹,又叫湘妃竹。二叔說:「上古時候,舜帝征伐苗蠻子,戰死在蒼梧之野。舜帝的兩個妻子,是親姐妹、並蒂花,她們是帝堯的女兒,叫做娥皇和女英,當她們在洞庭湖上君山的竹林裏,聽到舜死去的消息後,傷心哭泣,淚水灑在竹筍上,就長出了斑竹……『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唐·李白《遠別離》——作者註】。她們死後魂魄化作湘水女神,舜帝則化作湘水之神,與她們在洞庭重會……屈子因之作《湘君》、《湘夫人》以紀……」二叔說著,臉上帶著悲戚的神色,晃著頭吟哦道: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鳥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
【屈原《九歌·湘夫人》——作者註】
修武和兄弟們聽得不知所云,於是二叔又教大家唸:
斑竹枝,斑竹枝,
淚痕點點寄相思;
楚客欲聽瑤瑟怨,
瀟湘深夜月明時。
修武看看手裏的竹哨兒,伸指頭摸了摸那些花紋,想著可憐的娥皇女英,心裏有點異樣的感覺。
和他們一同聽書的,還有附近山頭的七、八個農家子弟,他們趁著冬閒來老宅住下,跟著二叔認字算數。二叔的冬塾就開在頭一進客堂東廂房,和坐館的教師隔鄰,讓來讀書的農家子弟們住在客堂西廂。有時候,住在後山坡下的小女孩,六歲的木葉,也來和他們一起玩,她總是牽著丹霞妹妹,跟在修成身邊,她有一雙好看的眼睛,水汪汪的。她的名字「木葉」,還是二叔給起的。
晚上大家常常圍坐在炭盆邊,一邊烤火,一邊宵夜,吃香甜的烤紅苕,有時候吃滑溜溜白生生的毛芋兒,毛芋兒個兒只有荔枝那麼大,連皮煮熟了放在好大的竹匾裏,拿起來在皮上一捏,雪白的芋兒就擠了出來,一口就能吃一個,又軟又滑又香;蒸得軟糯的黃糕粑,是糯米粉和大米粉混起來加紅糖拌勻,用黃粑葉或斑竹筍殼包紮了蒸出來的,棕黃棕黃的顏色,又甜又糯;西坡楠竹林裏遍佈著又清香又軟脆的冬筍,挖了來切成片炒臘肉,鮮得能把舌頭吞下去;大荷塘裏養著好多魚,撈起來熬魚湯、清蒸魚、乾燒魚、紅燒魚、澆汁魚、曬醋魚……
他常常跟了兄弟們去打豬草,知道了哪些草葉是豬兒愛吃的,哪些是牠們不喜歡的;他還跟他們一起放那些黑黑的水牛,騎在牛背上,吹著竹哨子,跟著牛步子輕輕搖,看竹林幽篁裏白霧飄散,四周空曠靜寂,好像群山裏只有他和這些牛們,小心眼裏有點淡淡的悵惘……有幾次他還跟了兄弟們去山下大瀑布,在轟鳴的水聲中,大家扭頸歪脖爬在大石頭上,伸了手去摸那瀑布,瀑布水猛烈地打在皮膚上,大家便尖聲怪氣地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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