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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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的冬天 ——山里有个姑娘名小凤

(2017-10-06 09:46:23) 下一个

那年冬天,我应一位同学之邀到他家去度寒假,经过长途跋涉,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终于在下午三点钟光景到了一个小山城,一下车,就见同学与他的妹妹驾着一辆马车等在那儿。同学的妹妹大约十七、八岁的光景,挺灵气的一张脸很俏丽,前额覆盖着的刘海下面闪着一对水灵灵黑玉似的大眼睛,一条长长的辫子垂过了腰。我同学为我俩作了介绍,她名叫小凤,小凤朝我看了一眼,一点也没有山村女子那种羞羞答答的样子,显得落落大方。一路上,这个山村姑娘挥着鞭子吆喝着,我坐在她后面,她那条长长的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不停地左右摆动,有时还拂到我的脸上。她哥哥给我介绍他们这儿的风土人情,他们家所在的村庄在群山环抱之中,祖祖辈辈靠打猎为生,到了他父亲这辈,希望他的子女中出个读书人,所以作为儿子的他从小就读书,也从没有拿过枪;倒是他这个妹妹,从小就跟着父亲上山钻林子打野兽,练就了一手好枪法,说到这儿,他指指他妹妹肩上挎着的那杆猎枪说:“山里经常有野兽出没,所以人们出门赶路都得带着枪,以防野兽扑上来措手不及,我一边听他讲,一边浏览路边的风景。冬天的山野,显得特别空旷、辽阔,寒风一无阻拦地呼啸着,穿过高高矗立的大树,大多数树木的叶子都被风吹落了,只有枝条在寒风中摇曳。有时几只我叫不出名的寒鸟被马蹄的“得得”声惊得飞了起来,发出“勃儿勃儿”的叫声。山路崎岖不平,群山绵绵不断地伸展开去,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突然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高耸入云的山峰,绕过这个山峰,就进入了狭长的山谷,也看见了暮霭中升起的袅袅炊烟,我们来到了同学的家。

在这个山谷中,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吧。在大门口迎接我们的是一条浑身黑毛、两只耳朵尖尖竖起的猎犬,这小畜生先是对我无礼地吼叫了一阵,接着就跳到小凤的脚边欢蹦乱跳。山村里很少来客人,所以我自然成了贵客,山里人很朴实,待人又热情,哪家人家来了亲戚或是朋友,大家都当作自家的亲戚朋友一样。那晚就像办喜事,几乎全山村的人都来了,大家喝着用山上的野果酿的甜酒,吃着野味,直到深夜才散。我这位同学已经结婚,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第二天,他要陪妻子带了孩子去丈人丈母家。他妻子的娘家就在对面的山坳里,直径距离不过五、六里路的光景,可中间隔着座山,得走大半天时间才能到,所以去了后总要住些日子,于是他把招待我的任务交代了他妹妹。我答应我同学一起到他家过寒假也是受了他的蛊惑,其一是他说他们这山村风景优美,与喧闹的城市真有天壤之别,在他那生花妙舌下,这儿简直成了世外桃源;其二是,这山里有好多野兽出没,可以跟着他的家人过过打猎的瘾,当然也可尝尝美妙的野味,这对在当年连饭都吃不饱的我来说,其吸引力也是够大的。我同学家中除了他夫妻三人就是他的父亲和妹妹,他母亲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父亲原本是个好猎手,自打妻子死后,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有一次去山里打猎,被豹子咬伤了脚,以后就不能再上山打猎,只好侍弄侍弄那几亩不太长庄稼的山地,生活也颇拮据的。幸亏我同学的媳妇挺能干,妹妹又是个好猎手,这才能供他读书,一直上到大学,这在他们这山村里是绝无仅有的。

在他们家休整了一天后,小凤就带我准备进山打猎。那天早晨,我穿上她给我的一件黄狼皮大衣,带上干粮、猎枪和那条名叫黑牛的小猎犬上路了。这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天空晴朗,白雪皑皑的大地一眼望不到边,山峦、树木都沉浸在无风的恬静和明朗的严寒中,浸没在耀眼的阳光和浅蓝色的阴影里,万里无云的蔚蓝色的天空穹窿似的笼罩着大地。小凤一身短装,肩上挎着猎枪,脚上穿着自己做的高筒皮靴,她的脸因寒冷的关系,红扑扑的象擦了胭脂。我不禁对她多看了一眼,随口称赞了一句:“好个英姿飒爽的女猎人”,从她的眼神看得出她对我的赞美挺高兴。我见她腰里插着一把匕首,就问她有了枪,还用这短刀干什么?她告诉我,山里的狼很多,这东西挺狡猾的,看见你孤身一人在路上走,就把两只前爪搭到你的肩上,要是你当作什么人和你开玩笑,转过头去,那就中了它的奸计,它会咬断你的喉咙,吮吸你的血。我听了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她赶紧安慰我说,其实山里人都知道这畜生的伎俩,只要它把爪子搭上来就用力反手一刀戳穿它的喉咙。她告诉我,山里人从没有把手搭到别人肩上的习惯,叫我千万要牢记,否则会被人当作狼一样戳穿了喉咙。一路上她告诉我好多事,真让我开了眼界,不禁对她肃然起敬。我问她为什么不读书,她说母亲去世后,父亲伤了脚不能进山,哥哥又在外读书,家庭的负担一下就压在了她肩上,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我把学校里的情况和城里好玩的地方胡吹了一气,她认真地听着,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怀疑这是否出于对我的礼貌;后来她哥哥告诉我,因为怕妹妹伤心,所以从不把外面的世界告诉她听。我俩一路谈谈说说,那天只打到几只松鸡,我也在她的指点下,学会了怎样瞄准,怎样扣扳机。傍晚,我们来到了林中的小木屋,这是她家的猎屋,进山打猎就在这小木屋中过夜。这小木屋不过十来个平方米大小,都是用原木搭起来的,屋里有一个砖砌的炕,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是当床用的。我们在屋外的空地上升起了篝火,她把两只松鸡挦了毛,把内脏挖出来丢给狗吃,洗净后用铁丝串起来挂在火上烤,不一会儿空气中就充满了诱人的香味。我俩啃着烤鸡,喝着用木屋里的小铁桶烧的开水,津津有味地吃着,我边吃 边听她讲打猎中的趣事;有时说着说着,她会突然大笑起来,于是林中就充满了她银铃似的笑声。夜深了,高高的天空中挂满了星斗,圆圆的月亮倾泻下一片清辉,又干又冷的寒气冻得星星也直瞪着眼,可是在篝火旁听着这山村姑娘讲故事,这些对我这个城里人来说又是那么新奇有趣,把我在山路上奔波一天的疲劳都带走了。她让我睡炕上,她自己在门边的地上铺了一层干草,把枪枕在头下,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她微微的鼾声。

第二天早晨,当我睁开眼的时候,金色的阳光已经照进了木屋,我走出木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山中的早晨是那么清新、静谧,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似的。早饭后,我们又踏上了行程,这一天,我们收获颇丰,打到两只紫貂、三只野兔、还有几只松鸡,说来惭愧,我笨手笨脚地把她给我瞄准好的一只松鸡打飞了,还把自己的肩头给子弹射击的反座力撞得好疼。那天回到小木屋,已是黄昏时分了,我们望着夕阳照耀下的森林和茫茫雪原,别有一番景致。我从未见到过这样优美的山野冬景,也从来没有这样心情舒畅过。太阳下山了,林子被篝火照得通明,篝火也照亮了她那生气勃勃、青春焕发的脸;小黑牛因为我经常喂它,所以对我也很友好,不时来舔舔我的手,向我摇头摆尾。这天晚上,我说了几个笑话,可是她好像有心事似的,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她问我,象她这样年岁的女孩能不能在城里找到工作,这可把我问住了,那是什么年代啊?一切都得按计划办,我只好无奈的说,象她这样的农村户口,城里是不给安排工作的,而且也没有口粮和副食品供应,她听了很失望,愁云爬上了她的脸,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好说慢慢再想办法吧。

天明后,我们收拾了一下,就开始下山了。晚上她哥哥跟我聊天的时候,我把小凤想去城里工作的事说了一下,他告诉我,他妹妹想去城里工作实际是为了逃避结婚,原来小凤虽然才17岁,却早已许配给了他老婆娘家的亲戚,她的未婚夫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是瘸的,再加上又是满脸的麻子,她很不乐意;可是她父亲受过亲家的恩惠,就是那次他父亲给豹子咬伤的时候,要不是他亲家及时把豹子打死,他早就没命了;再者她哥哥外出读书,人家也没少给帮助,所以小凤虽然也哭闹了几次,平时很疼她的爹却随便怎样也不同意解除婚约,明年就要过门了。我说强扭的瓜不甜,如今什么年代了,你们这山村里怎么还是包办婚姻!他苦笑了一下说这有什么办法,他的婚姻还是从小就定下的呢,山里人都这样。

快到年底,我要回家过年,小凤说我来一次也不容易,再带我进山去一回。这次进山,野兽好像都躲藏起来了,好容易我发现了一只很像鹿,但比鹿小了许多,没有角的动物,就赶紧让她开枪,她端详了一下,把枪放下,生气地说:“你没看见那是个母的吗?开春后就会下崽,不能打。”我嗫嚅着,为我的无知而感到不好意思。这次打猎没有了上回那样的好情绪,小凤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而天气也似乎与我们作对,傍晚时分,竟下起了雪,开始还是细细的小雪花,陡然间落起大块的雪片来了,风也呜呜地吼了起来。暴风雪来了,一霎时,乌黑的天空同雪海打成了一片,雪花糊住了眼睛,我们在暴风雪中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向林中小屋走去,亏得她路途熟悉,否则在冰天雪地中岂不被冻死。进了小屋,小凤生起一个火堆,在火堆旁忙碌开了,我则坐在火堆旁一边烤衣服,一边看着她,我想这么个能干的漂亮姑娘,可惜生长在山里边,将来就像这山里的那些妇女一样一辈子一直待在这山野里,也不知道山外边还有一个纷繁多彩的世界。

这次打猎结束后,我就准备回家了,记得那天早晨,乌云低低地下沉着,北风怒号着,我裹着同学的皮大衣,与他坐在马车上,小凤坐在车辕上驾着车把我们送往车站,上车时兄妹俩把给我准备的两大包野味和香菇、木耳等山里土特产送到车上,车开了,他俩还站在那儿对我挥手,直至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寒假过后我又回到了学校,并且准备了一些小礼物,想请我的同学回家时送给小凤,可奇怪的是我同学在开学报到那天没有来,正式上课了还是没有来,直至开学十多天后他才到,看上去很疲惫不堪的样子,我急着问他为什么没有准时返校,又问他妹妹好,不想这一问就问出毛病来了,只见他眼里流下两行泪水,在他抽抽噎噎的叙述中,我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因为小凤对自己的亲事不愿意,她婆家也略有所知,所以一直催着办婚事,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次我同学带我去他家过寒假,不知哪个嚼舌根的造谣说她要退婚嫁到城里,于是婆家几次三番上门来,话也越说越难听,我同学的父亲无奈之下就同意在春节过后把小凤嫁过去。自从定下婚期后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她哥哥怕她闷出病来,就劝她上山打猎散心,并且由他陪她一起去,她倒是同意了,可不要她哥哥陪。那天她象平常进山打猎一样,带了枪和干粮就出发了,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带上小黑牛。临走前,她哥哥叮嘱她不要走远,晚上就回家,她也答应了。不想那天傍晚刮起了大风,又下起了大雪,她没有回来,家里人开始倒也并不着急,等到第二天还是不见她回来,这才有点着慌,连夜派人上山寻找,最后在一个山崖下找到了她。听到这儿,我不由如雷轰顶,参照我与她上次在山上遭遇暴风雪的情况推断,我实在很难想象她会摔下山崖,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因为对婚事的不满,以死来抗争的!我为未能帮助她而感到深深地内疚,为她的死肝肠痛断。

在此后的悠悠岁月中,小凤的形象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林中小屋的晚上,那熊熊篝火旁她银铃似的笑声,那暴风雪中她搀扶我走路的情景……冬天的山野,那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本是十分迷人的,也曾给我带来十分愉悦,可它最后给我留下的却是永远的惆怅和深深的悲哀,这山野的冬天!

后记

前年冬天,同学某君,返里省亲,某日傍晚邀我们家乡的几位同学小酌,某君酒量颇豪,我因从不饮酒,只好以茶代酒,那晚他与几位能喝的推杯换盏着实喝了不少,话就多了起来,不知怎么扯到了他年轻时邂逅一位山村姑娘的事来,而且动了真感情,两眼泪汪汪,让我们这些局外人也甚是伤感。某君说,时至今日尚不能忘怀当年,以前上高中时读陆放翁的“沈园”中“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体会不深,现在就十分理解了。喜爱文学的他还借用古人诗词中的句子略作改动算是结束:“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过后我也将此事淡忘了,最近听人告诉我农村户口迁到城镇很方便了,才让我又想起某君告诉我们的他的故事,他故事中的那位山村姑娘当年若不是农村户口,可能就没有那晚某君的长吁短叹了。正巧副刊约我写篇散文,想想与其挖空心思杜撰一篇,不如借用某君的故事,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就依某君的口气,用了第一人称。当然,为了大家理解的原因,主人公的真名都隐去了。

后记的后记:近日得知国内有些省份要取消农业户口了,城市里的人不能再迁往农村,真所谓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也不知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把户口分为城镇与农村,由此而引发了许多人世的伤心事。当然现在的山村早巳非复当年我青年时代的情景了,一些野兽都成了濒危物种被保护起来;好多山区开发了旅游,山区也因此模样大改,世道真的变了!可惜对小凤这样的山村姑娘来说,不是太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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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tmp' 的评论 : 谢谢您的指导,我曾发过一篇游记:伊豆印象,若您看过,请再指教,谢谢!
tmp 回复 悄悄话 乱打乒乓胡下棋

谢谢!
tmp 回复 悄悄话 剑门奇石 发表评论于 2017-10-07 09:40:44
回复 'tmp' 的评论 :谢谢您的批评,谢谢!

批评不敢,只是有感而发,冒犯之处见谅。
故事真是写得很感人,让人想起日本电影《伊豆的舞女》,纯洁的青年男女、朦胧的情愫、难以逾越的阻碍.....
谢谢您的故事。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乱打乒乓胡下棋' 的评论 : 谢谢指教,我一直非常遗憾当年未能经科班正规学习,今后努力,再次由衷的感谢!
乱打乒乓胡下棋 回复 悄悄话 我是说tmp的评论。写得还是很感人的。
乱打乒乓胡下棋 回复 悄悄话 第一位的评论很对。这是这篇文字的硬伤。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tmp' 的评论 :谢谢您的批评,谢谢!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tmp' 的评论 : 现今的人们很难理解六十年代的山村,以及当年那些淳扑的山民们
tmp 回复 悄悄话 文章写的挺精彩,铺排、景致、描写很有画面,情节交代得也严谨,故事很完整。但是,就是有那么一点不真实的感觉。比如同学来了,哥哥自己反倒走了,留下妹妹陪伴,这是什么意思,不惹人闲话简直不可能,女孩父兄会这样安排已有婆家的女孩吗?再有青年男女不太可能被安排单独相处,还在山上过夜就根本不可能了,别说是哥哥的同学,就是已订婚的未婚夫妻正常情况下结婚前也绝无可能被安排单独过夜。山上还有他家的小木屋,有童话的感觉,真是这样吗?哥哥既然都已婚还受了起码是高中以上的教育,难道就不能妥善地帮妹妹处理极不合理的包办婚姻吗?那她这父兄简直就太自私了,他们就是害死女孩的帮凶。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全韦' 的评论 : 那个年代不象今天,______
全韦 回复 悄悄话 在那个年代,孤男寡女上山还过夜,不说闲话才奇怪。是不是你同学故意安排的?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也许是吧,但当时那种政策是极不合理的。谢谢您读我这拙文。
世事沧桑 回复 悄悄话 也许是认识你间接地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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