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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卑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演讲:陈年喜 诵:Bobo
2016年陈年喜在耶鲁大学的演讲(节选): 如果金属会说话,它会给我们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叫陈年喜,出生在中国西北秦岭南坡一个叫峡河的小山村,那里至今依然是中国最穷苦的地区之一。我在这片荒凉贫瘠的地方,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大部分时光。 1997年我结婚了,我的妻子是一位很普通的乡下女人,她非常勤劳,每一天都在田里和家里从事那些繁重的劳动,不肯浪费一点时间。当时,中国的打工潮已波及到每一个乡村角落,但我所在的村子信息闭塞,还没有人出去打工。 1999年,我儿子出生了。那一年,我和我的妻子用了最大的努力从事生产,然而除了土地产出的粮食蔬菜供全家食用,和杀掉家里的猪到集市上换一点钱之外,我们几乎看不到现金。我的儿子要吃奶粉,奶粉是要用钱去买的。后来,我在一家报纸副刊发表了两首诗,得到40元稿费,买到了几罐奶粉。然而我的诗只发表了那一次,而我的儿子时刻不停的要吃奶粉。 直到2001年那年暮冬,我儿子一岁半,刚开始牙牙学语。在我的记忆里,那几年是非常糟糕、充斥着沉重压力的年份,我们一直为钱而苦恼。我发现,我所在乡村的邻居们开始有人出去打工,后来陆续有人捎钱回来了。他们去的地方,基本上都是西秦岭南坡的金矿。某天,擦黑时分,我接到同学托人捎来的口信,有一个架子车工的缺口,我当夜收拾好行装,天亮时赶到工人集结地。 如果不是亲历,你一辈子也想象不出矿洞的模样,它高不过一米七八,宽不过一米四五,而深度常达千米万米,内部布满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釆场,像一座巨大的谜宫。黑暗、恐怖、危险、潮湿。开始的时候,因为没有别的技术和经验,我的工作是拉车。每天的工作都在十小时以上,矿洞漆黑而低矮,为防止碰头,我总是弯着腰低着头,昏暗的手电筒挂在胸前,汗水总是模糊了眼睛。 后来,因为一些机缘,我改做了巷道爆破,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与雷管、炸药、死神纠缠在一起。这么些年,经我手使用的炸药雷管大概要用火车皮来计算。去年,因为时常发生在爆破工身上的颈椎伤病,我接受了一笔捐赠,做了手术,也因为伤病的缘故,不得不离开矿山,到那时,我在矿山整整工作了十六年。 同我一样,我们村子里的很多人,和很多来自祖国各地的出身贫穷而习惯繁重而危险的劳动的工友,都已经离开了矿山。当我们走的时候,仍然是两手空空,并没有因为打工而变得富有。而一些不治之病却终身深陷在他们身体之中,比如风湿、矽肺、听力丧失、颈锥、腰锥病等,永不痊愈。 在那些矿山的日子里,我常想,我们忍受着寒冷、孤独、辛劳、痛楚,给大地留下一道道伤口,而挖出来的那些矿石,它们都去了哪里?此刻环顾四周,我看见合金的窗子、空调里的铜、建筑物里的钢,还有那些金银饰品。在这里,我不认识什么人,但是我认识它们。那些我和我的工友兄弟们用汗泪与性命换来的金属,建造了纽约、波士顿、北京和上海。这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 不久之前的那场颈椎手术中,三块金属植入了我的颈椎第4、5、6节处。这精巧的部件,据说是美国生产的,很有可能,它们就是经由我的爆破而得见天日的矿石,被拿到遥远的美利坚,变成了医疗用品,再渡重洋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此刻我又带着它们来到这里。假如不是得到资助,今生今世,作为一名普通的农民工,我决不会有钱结识这几块金属。如果金属会说话,它会给我们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妻子的弟弟也是一名爆破工,28岁那年,遍地大雪,他怀孕的妻子把他送到一辆三轮车上,开始外出打工。几年前,我处理了他的后事,在炸药炸响之前,他跑错了方向,于是粉身碎骨。而我妻子弟弟的命运,正是我侥幸逃脱的命运。在十六年的矿山生涯中,我比普通人见过更多的死亡,或者至少,那些在爆炸的一瞬间飞舞起来如同彗星撞击地球一般的大块的拥有巨大速度的石头,会拿走你的一条腿,或者身体的其他部分。我家那个只有八户人家的村子,就有三人死于矿难。 如今,我很庆幸自己仍然是健全的,虽然风钻已经令我的耳朵大半失聪,颈椎也错位了,但毕竟从表面上看我还是完整的。我的一位后来被炸掉一条腿的工友,当他还完整的时候,在喝酒之后,他会谈起一位家乡的女孩,他说,人的一生有过一次爱情就不穷了。虽然我们一样的热血沸腾,一样的有着许多渴望,却一无所有。我们为世界拿出了许多宝贵的东西,自己却依然一无所有。 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写诗,稀稀拉拉也快三十年了。很多人好奇:你的生活几乎与诗万里之远,怎么会坚持这样一件无意义甚至是矫情的事情?我想说生命并不是逻辑的,尽管它有逻辑的成份在。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相当多的人,甚至是打工者的亲友妻女们,对工人的劳动、生活、种种处境,都茫然如梦,这其实是一个无限隔膜的时代。代与代之间、国与国之间、命运与命运之间竟是那么遥远。 我从中国三千年前的《诗经》以至流传至今的不朽诗歌里,看到文字背后的那个时代,看到那个时代的世道人心,那些悲苦和愿景。真正的诗歌真的是一种现实和心灵的史记。我们这些低微的骨头,在中国,在越南,在土耳其,在巴西,一根根杵着,和那一块块金属一样,他们的声音,被风吹散了,或者只会用沉默来表达。毕竟这个世界有70亿人,能够发出声音被人听到的不足万分之一。那些沉默的灵魂,当他们终于能发声时,他们会讲些什么? 受限于才情与艺术修为,我的诗歌是粗粝的,但它不浮浪,不虚伪,不枉顾左右。我希望它是一块有温度的金属,在艰硬的时间上,有一丝自己的划痕。当浮云远去,后来者能从其中看到这个无限遮蔽迷幻世界的一鳞半爪。 谢谢你们听完我这一席略显沉重甚至不合时宜的发言,谢谢! |
题头图是他访美时在川普大楼前的留影。
他在《炸裂志》中写道: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身上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样炸裂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