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影艺独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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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捷编剧,刘进导演的《白鹿原》将于今晚迎来大结局。
该剧播出40多天,一直有个最大的争议伴随左右。这便是责难《白鹿原》的当下性不足,或者以疑问句的方式表达不满:你的当下性在哪里?这个问题并没有随着后期收视的上扬而消失,而是伴随着这部剧播出的全程。
(1)永恒性包裹着当下性
所谓没有当下性,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什么叫经典名著,写得好自然是一条,还有一条就是经得起重读。反复阅读的必要性和吸引力在哪里?一定是回答了你今天的疑问,解决了你今天的困惑,滋补了你今天的心灵,牵动了你今天的情肠,活跃了你今天的脑细胞。陈忠实的《白鹿原》,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样,当下性属于永恒性的一部分,它就摆在那儿,毋庸置疑。
其实质疑的是趣味,是跟流行话题挂钩与否的问题。对于习惯寻找观众的人来说,如果一部作品不能跟网络语言接壤,不能和流行语境交融,他们就会觉得不踏实,甚至会觉得这样的作品活该被抛弃。这种习惯可以理解,自我表达是作者电影,迎合观众是商业电影,虽然用商业电影的标准去考量作者电影有些乱套,但毕竟还是有个标准在那儿。而且,现在谁敢说自己是纯粹的作者电影?这么要求一下下,也不为过。
对于真正关心内心困境的人,关心我们这个民族颠簸来路的人,《白鹿原》的当下性是天然存在的。陕西人管乡亲们叫“乡党”,乡党们如何在几千年的战乱灾荒、丰年余庆的更替中生生不息,这里有明明白白的答案。阳面的中国人和阴面的中国人如何轮流坐庄,连横合纵,看看以白嘉轩和鹿子霖为代表的原上人也就清楚了。这些融在民族骨血里的东西,有些流失散佚了,有些还在芸芸众生中顽强地当家作主。
如果这还不能满足您饥渴的求知欲,不看到熟悉的套路不罢休,电视剧《白鹿原》里也有啊,族长白嘉轩和乡约鹿子霖放下了原著里矜持的身份,组成了相爱相杀的CP。白鹿原第三代(白灵和鹿家兄弟)离开原上进了城,他们的三角恋情带有偶像剧的色彩,他们的革命斗争带有传奇剧的痕迹,相信这些改装和续写能给观众带来亲切感。
我已经看完全片。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原著中绝大多数情节在电视剧中得到体现,宗族文化在应对变故时的强大凝聚力和它携带的有悖人性的负能量,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当然跟小说比,它在很多地方收力了,所谓“那片原太深,挖不进去”的问题还是存在。
有些改造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出于安全生产的考虑,某些狠笔(阴暗描写)、腥笔(色情描写)、史笔(土改和路线斗争)、魔幻之笔(怪力乱神)淡化和重构了。出于文学叙事向影像叙事转变之需,电视剧重新确立时间轴,把虚写的部分补实了,把模糊的线条描清楚。这门通俗文艺形式,不能有过多的留白。当然也有些改造是出于市场的考量,白鹿斗的“猫和老鼠”化,刺杀叛徒的三翻四抖,都是为了让观众看得饶有兴致,欲罢不能。
(2)白嘉轩必不容田小娥
谈论《西游记》时,很多人喜欢猪八戒,不喜欢孙悟空。因为“猪八戒有人的七情六欲,孙悟空没有”。
同样,谈论《白鹿原》时,也有很多人亲近鹿子霖,疏远白嘉轩。理由也是“鹿子霖有人的缺点和弱点,白嘉轩没有”。
这是当下流行的审美风尚和思潮所向。这版《白鹿原》也为此做了很多努力,让鹿子霖“萌”化,喜感化,博取观众欢心。但我要说,这部剧的人格和价值力量仍然集中体现在白嘉轩身上。小说的原力在他身上,他是当之无愧的男一号。
白嘉轩的可敬和可畏之处在于:知行合一,寸步不让。他有明显的成长过程,跟姐夫朱先生闯清兵大营,救黎民于水火,使他明白了“人生有比地更重要的东西”。朱先生人走茶不凉,信守承诺去已故清兵统帅方升的家乡教书五年,再度深深影响了他:人无信不立。交农起事是牛刀小试,深牢大狱锤炼了心智胆魄。种鸦片使族人致富,也惑乱了人心。一筹莫展之际,朱先生回乡,带来了一纸乡约——族里人的生活和社会行为规范。白嘉轩找到了他的圣经。
立乡约,建祠堂,白嘉轩建构了原上人的宗教信仰和精神家园,以及一整套行为准则。这套东西既好看又好吃,既高尚又实惠,既是权杖也是工具。从理论上来说,白嘉轩已经无懈可击了。在实践中,当土匪和乱兵来袭,当饥荒和瘟疫降临的时候,白嘉轩都以他的精神感召力和强悍行动力,最大限度地保全了族人。
但理论可以密不透风,人却总是软肋在身的。白嘉轩的软肋就是白孝文。鹿子霖从白孝文身上下手,算是抓住了要害。他让孝文败坏风化,当众羞了白嘉轩的脸。他从孝文手里买了房子,当众打了白嘉轩的脸。后来孝文自学成才干下残害兄弟的事,80多岁的白嘉轩还得大义灭亲,把他扭送新政府议罪。
“在原上活人,这心里得插得住刀子”,白嘉轩说这句狠话,就是在排解孝文给他带来的精神痛苦。这痛苦甚至超过了“伐神取水”自残身体,也超过了田小娥闹鬼带来的众叛亲离。一个人可以为自己的信仰承受外加的痛苦,一个人最难承受亲儿子击碎精神支柱的虚无。
在观众这里,白嘉轩最大的罪孽也许是残忍对待田小娥——生不入祠堂,死还要建塔镇压。你把田小娥当作人性复苏的抗争者和封建礼教的受害者,白嘉轩就会成为间接的侩子手。但如果以白嘉轩持守的乡约来看,他做的事一点儿毛病没有。乡约是为维持乡村秩序而立的,男女私情是乡村秩序最大的威胁。乡约要发挥作用就必须是刚性的,乡约面前只有对还是不对,没有“下情容禀”的余地。
男女平等,自由恋爱,这是今天的常识,却是白嘉轩所处时代的异端。田小娥和黑娃偷情,进而私奔,是乡约、宗法文化、列祖列宗反对的洪水猛兽。要求白嘉轩超越时代去祝福小娥和黑娃,这就好比让人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地。就连小娥和黑娃自己都做不到,否则他们就不会死也要进祠堂去扬眉吐气。自己足够强大,就无须借祠堂光亮不是?
我们不知道白嘉轩清夜扪心时有没有对田小娥有所愧疚,但作为一个知行合一的族长,他只能那么做。说到底,他也只是不让进祠堂,不给送粮食而已,他没有唆使鹿三去杀人,更没有像鹿子霖那样拿着人的短处要求“睡下说”。要说田小娥是牺牲品,她也只是宗法文化的牺牲品,是卑鄙无耻的鹿子霖的纵欲和报复工具,是愚昧无知的鹿三的受害人。
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科学和人性的力量一天天壮大,蒙昧和反人性的元素一天天剔除,同时也难免反复。时至今日,也没有人敢说,哪套法律和伦理体系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境界。所以,对于千百年来维系过乡村秩序的宗法文化,也应该是肯定其历史价值,点出其局限和糟粕。对于宗法文化的代表人物白嘉轩,如果一定要做一个功过比例的论定,我认为二八开是合理的,姑息鹿子霖和冷对田小娥是过,而其他时候全是功。
在宗法文化覆盖的有效范围内,白嘉轩可以宽容一切,包括勾结匪徒绑架他的石头和一辈子都在算计他的鹿子霖。他深受朱先生影响,但朱先生是出世的,忠实践行他所倡导的儒家文化的只有白嘉轩。
可是二十世纪的中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乡村的“稳态社会”一去不复返了,白嘉轩他们的乡村宗法文化,终究还是让革命者冲得稀里哗啦。他可以用大仁大义镇住族人,说服土匪,但他无力对抗觉醒的黑娃“闹农协”,还乡的田福贤“翻鏊子”。在国共相争的拉锯中,冷对是他唯一的权利。
不管是面对天灾还是人祸,他坚守了自己的核心理念。城头变幻大王旗,每次鸟兽散,都是这个顽固的族长收拾烂摊子。这种一约既成,万山无阻的坚定不是最可贵和最稀缺的吗?你还跟我要当下性!
(3)首尾全龙第一功
白嘉轩的主基调是还原,白孝文也是还原。白嘉轩有着强大的内心,书读得不多仍然能够成为仁义的化身。白孝文读了很多圣贤书,但他没有开阔的境界,也无法管理自己的欲望,终究还是自我摧毁了。虽然后来成了保安团长,他骨子里已经是白家逆子,功利小人。一正一反,把儒家文化最好的成果和最差的结果都展现了。
鹿子霖和田小娥都有比较大的改写。鹿子霖最大的改变是不可恨了,田小娥最大的改变是不性感了。
小说里写的事,除了疑似“扒灰”,剧里的鹿子霖基本上都干了。可他就是让人恨不起来。在何冰的灵动演绎下,鹿子霖由阴暗可怕的大反派,变成了小奸小恶的三花脸。他天生一副二皮脸,今天竭尽全力害了白嘉轩,明天就把这事全忘了,照旧称兄道弟。今天还喝酒谈心亲如一家人,明天又坏水泛起,下套把人往里装。
何冰的连片子嘴和夸张形体,把鹿子霖变成了卡通人物。观众得了解颐之乐,也变得十分健忘。可以说,这个人物虽然似像非像,但他已经活了,观众和演员达成了默契。
到了鹿子霖和田小娥这一段,鹿的阴险下流掩藏不住了,但剧情又给他及时送来了底线:大雪纷飞,白嘉轩追踪白孝文,气倒在田小娥窑洞前。依着鹿子霖的原意,他是要等冷先生到来见证,把白孝文的丑事坐实以后,才肯救白嘉轩。可是也担心再等一会儿把白冻死,于是把他背起来,送回村里。虽然露出了幕后操纵者的狐狸尾巴,但他终究还是不害人命。
到了祠堂里,白嘉轩重罚白孝文,施鞭刑。鹿子霖死命地拦,眼睛赤红,声音嘶哑,不惜下跪。他的本意是夺权,但白嘉轩不顾孝文生死也要责罚,超出了他的想象空间,也就忘了夺权而真的想拦住——还是怕出人命。这一段是正剧演法,令人动容。
一个小丑何以能和英明神武的族长对抗?盖因族长固然救苦救难,但他同时也约束族人的欲望。而乡约虽然没心没肺,可他每次出招都以族人的利益为饵。用利益去冲击信仰,这是鹿子霖一辈子都在干的事,也是剧中大多数风波的源头。直到最后,鹿子霖再次因兆鹏入狱,他突然大彻大悟,变成一条硬汉,保住了晚节。
田小娥选择身材单薄、长相清纯的李沁演,就注定了这版要把她写成纯受害者,而不再是自带三分邪恶的罂粟花。观众爱看喜剧和CP,就有鹿子霖舍身喂虎。女权主义抬头,直男癌罪不容诛,就有了田小娥近乎白莲花的人设。一切文艺作品都是当代史,还说缺乏当下性?
电影里的田小娥倒是很魅惑,一边是礼法杀人,一边是自我放纵。两版田小娥都能惹人同情之泪,但于今天观众来说已是前朝往事,过丘之水,不再构成困境的通感。
编剧在白灵身上倾注了深情,但革命叙事文本我们看了太多,《白鹿原》的并不见得有多出色。白灵之死本来是悲剧的诞生,可是死于内部斗争的结局改成了死在战地炮火中,也就不再有深度的悲戚和惋叹。还有,陈忠实不了解发生在城里的革命,他就模糊带过。申捷虽然正面写了革命,但也无法突破定式,给出更多色彩。
综观全剧,排名前五的人物是:白嘉轩,白孝文,鹿子霖,朱先生,鹿黑娃。冷先生、田福贤和鹿三也立得住。没错,全是男性角色。写得好,拍得好,演得也好。我觉得,女性角色不出彩,归根结底是因为陈忠实和申捷都是男性作家,他们无从把握女性的核心诉求和细腻电波。但女性角色也都很好地完成了戏剧任务,没有贤惠的仙草,白嘉轩就不成其为白嘉轩;没有悲情的田小娥,黑娃和孝文的形象都不完整。
总的来说,这部剧是主创人员满怀对陈忠实先生的敬意,认真而谨慎地完成的。在术语迷人眼、金钱大于天的今天,投资方、创作者、播出平台肯为这样一部无法成为“爆款”,却可能带来审查风险和经济损失的作品劳心劳力,投入巨资,是值得钦敬的。
这是《白鹿原》第一次拍成电视剧,所谓“首尾全龙第一功”。虽然未能全然专注于自我表达,但绝不缺乏触及灵魂的当下性。现有的创作环境和审美氛围就是这样,这一版得原著精髓80%,还原度已经很高。相信未来会有更加无所顾忌、赤诚相见、挥洒自如的版本。
【文/李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