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之恋

《宋城之恋》由作家出版社在中国发行
正文

《宋城之恋》连载之三十一:第十五章 缒城烧炮 (下)

(2022-01-17 14:08:12) 下一个

完颜宗望所率领的东路军,此时到达东京城下的不过五、六万人。由于金军的人数并不多,无法对东京实施合围,只能把进攻的重点集中在京城的西北方向。对京城的东南方向,金兵则时常派出游骑前去骚扰。

起初,金军出动了大量的游骑,不断骚扰和抢掠京城附近的县郡。东京周围的许多县城都被金军攻破了,只有东明、太康、雍邱、鄢陵、扶沟等几个县还尚未失守。这一段时间里,金兵的气焰非常嚣张。《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中记载:“金人气骄甚,横行诸邑,旁若无人,解甲下鞍,谓无与为敌”。

对东京城,金军在接连两次攻城均告失利后,没有发动更大的攻城行动,而是也开始采用骚扰的战术。在城墙边,各种零星的战斗时有发生。

一日上午,约有上千名金兵们又来到了城边。这次,他们没有搭设云梯攻城,而是推来了两架重型抛石机。

这两架重型抛石机,是金军刚从后方运来的,比原来金军攻城使用的那几架抛石机大得多。由于黄河上的圣功浮桥已被烧毁,金军为了把这两架重型抛石机运过黄河,可花了不少功夫。他们先在黄河北岸将抛石机拆散,用大船运过河,然后再在黄河南岸将它们重新装配好。

金兵们把两架抛石机架设在城墙边,又用马车运来了大块的石头,开始向城里抛射。此时,城墙附近的石块差不多在前几日金军攻城时都用光了,这些大石块都是金兵们从城外各处收集来的。

这两架抛石机都十分巨大,每架要由上百名金兵们共同操作。他们把上百斤重的石块放入筐兜里,一起拉动绳索,然后在统一的号令下同时松手,将石块高高地发射到空中,飞向城墙。

抛石机所发射的石块,有的击中了城墙,有的则飞越过城墙落入城内,给城上的宋军和城内的百姓造成了不少的伤亡。另外,这些不断抛射而来的石头,所带来的不仅是人员的伤亡,还有对人心理上的震慑。每当大石块落地时,都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让谁听了都会觉得心寒胆战。

对于这两架重型抛石机,城上的宋军显得无可奈何。两架抛石机所摆放的位置,距离城墙差不多有八十步远。从城墙上由床弩发射的箭,虽然可以飞到那里,可由于距离太远,加上金兵们防护的好,真正能起到杀伤作用的箭寥寥无几。

宋军当然想毁掉这两架重型抛石机。可是,酸枣门和封丘门两处城门,早已都被宋军用石块从城楼内堵死了。宋军要想出击到城外,只能缒城而下。然而,下城容易上城难,缒城出击是非常危险的事。万一金军在抛石机的周围设有伏兵,布置了圈套让宋军去钻,宋军下城后,肯定是有去无回。

金军用两架抛石机不停地向城里发射着石块。宋军则射箭反击,同时不断地叫骂,以解心头之恨。双方这样的行动,一直持续到黄昏。当金军往城里发射完运来的上百块石头后,才停止了当天的行动。

或许金兵们想第二天回来继续往城里扔石头,当晚他们并没有将两架抛石机运走,而是把它们移到了离城墙稍远的地方。同时,金兵们在两架抛石机的周围搭建了几处临时窝棚,并留下了上百名军士彻夜守护。

那天晚上,舒武立准时登上城墙值班巡逻。当时,白天负责守城的将士们大都还没有下城。大家聚在一起,议论着金军用抛石机往城里扔石头的事。

舒武立站在一旁听着,同时从城墙上往城里望去,只见城边不少的房屋都被金军发射的石块击中,有些被砸坏了房顶,有的被洞穿了墙壁。屋主们守在被毁坏的房屋旁哭泣着,哭声时断时续地传来,让城上的宋军感到更加愤怒。

一名守城的军士从舒武立的身边走过,口中不停地诅咒着。原来,他的家人被金军抛入城中的石块砸中而死。舒武立走过去安慰了他几句,可那人正沉浸于悲痛之中,全然没有理会他的好意。

舒武立转过身来,走到城墙的另一侧。不远处,两架巨型抛石机在暮色中竖立着。它们每架都有几丈高,如同是两个恐怖的怪物,狰狞地同舒武立对视着。

舒武立紧缩着眉头,心里在紧张地盘算。他心想:今夜最好能弄毁了这两架抛石机。不然的话,明日金军还会再用它们往城里抛石头来祸害百姓。从金军四散在抛石机四周的几处窝棚上看,留下来守护抛石机的金兵们并不算多。既然如此,能否乘着夜色,下城将两架抛石机烧掉呢?

舒武立的头脑里产生了缒城烧砲的想法后,便再也挥之不去。他估算了两架抛石机距离城墙的远近,觉得大约有两百五十步的样子。舒武立觉得:缒城烧砲虽然非常冒险,可如果筹划得当,动作得够快,还是有可能得手的。他又在心里反复地将各种可能的情况推演了一遍,觉得应该一试。于是,舒武立找到了自己的行营长官,对他提出了缒城烧砲的建议。

当晚在酸枣门值班的是中郎将吴长宁。那人长得不怎么高大,长眉细眼,一副鹰钩鼻,面相看上去很严厉。

吴长平听了舒武立的建议后,捻着唇下几根稀疏的胡子,慢条斯理的说:“缒城烧砲乃是一条妙计,我也正在寻思这件事。只是,还尚未找到合适的人带队。”吴长宁一边说,一边用飘忽不定的目光在舒武立的身上游离着。

舒武立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不由地低下了头。

吴长宁望着舒武立,掂量了他半天,忽然开口说:“我看你天庭饱满,像是一条好汉。如果我答应派人下城去烧了那两门砲,你敢不敢带头去呢?”

“我?”舒武立一楞,抬头吃惊地望着吴长宁,有几分不信地问:“你是说让我带人下城烧砲?”

吴长宁鹰一般的眼神盯着舒武立,点着头说:“是的,你敢么?”

“可我……只是一个民兵,连一名军士都不是,也不会武功。”舒武立没有想到,吴长宁居然会把这件危险的差使交给自己,一时有些慌乱,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是要你带头去烧砲,又不是要去同女真人们打斗,用不着会武功。”吴长宁淡淡地说道。

“这……”舒武立一时没了话。

吴长宁又上下打量着舒武立,觉得他看上去虽象是文弱的读书人,但眉宇间正气十足,不似一个平庸之辈。吴长宁有意用话去激他,卖着关子问:“你可知道,带头去烧砲的人只需有什么吗?”

“什么?”舒武立问。

吴长宁望着舒武立,见他正专注地等着自己的下文,才故作轻松地说道:“带头去烧砲的人,只需有一个大卵蛋而已!”

舒武立听了,脸腾地涨红了起来,一股血冲上了他的头。他心想:这缒城烧砲的建议,本来是自己提出来的。如果我都不敢去,怎么指望别人去送死?再说了,大丈夫为国而死,死而无憾。不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么?怕它个鸟!

想到这儿,舒武立咬了咬根牙说道:“成!我就带头下城。只是你得给够我需要的东西。”

吴长宁见舒武立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心想自己没看错人。他起身把舒武立扶到对面的椅子坐下,问道:“那你说说,下城烧砲都需要什么?”

舒武立沉思了半晌,回答说:“起码得有一百名军士同我一起下城。每门砲各需十个人放火焚烧,其余的人则要拦住窝棚里金兵们。”他望着吴长宁,又说:“另外,当我们烧完砲回撤时,城上的军士要做好掩护的准备。”

吴长宁听了,捻着胡子思考了一阵,随后点头同意说:“好吧,全依你!我这就去招募勇士,组成敢死队,随你下城烧砲。”

接下来的事,完全是按部就班。

没过不久,吴长宁就从守城的禁军和民兵中选拔了一百名胆大敢战的将士,组成了烧砲敢死队。舒武立将这些人编成各五十人的两组,每组负责烧一门砲。组里的军士们被按照其技能进行了分工:擅长使刀枪者,选出二十人排在前面冲锋;擅长射箭者,选出二十人排在后面掩护;其余的十人居中,带好火引和干柴负责烧砲。在同舒武立一起筹划的过程中,吴长宁觉得他是个有主意、有能力的人,于是下令:一旦两组敢死队员下城之后,一切全听从舒武立的指挥和调遣。

敢死勇士们得了令,便开始进行准备。除了刀枪和弓弩之外,他们还准备好了火引和干柴,并把干柴都在油里浸泡了,然后扎成了二十捆,由负责烧砲那二十个人每人背负一捆。

大家知道此去凶多吉少,都报了必死的决心。由于一旦下城后,能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很小,吴长宁便找城上懂文墨的人,给每位敢死勇士写好家信。同时,他还让人准备了两坛老酒,为敢死勇士们壮行。

一个时辰之后,众人把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只等到了夜深人静,方好动手。

 

那天晚上,徐佳和正在封丘门的城墙上巡逻,忽然远远地看见舒武立朝他走来。徐佳和连忙迎上前,亲热地对舒武立说:“兄弟,什么风把你吹到封丘门这边了?”

舒武立的神情却十分凝重。他严肃地对徐佳和说:“我来找你正有要事。”

“什么要事?”徐佳和不解地问。

 舒武立用手指着远处酸枣门城下的两架抛石机说:“看到了金军的那两门砲了吗?方才,我已经在军中立了誓书,今夜要带敢死队下城,烧掉那两门砲!”

“烧砲?”徐佳和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是说,要你带人去烧砲?”他疑惑地问。

舒武立点了点头:“的确。”

“如何会让你去?要带多少人?”徐佳和连声问道。

“是我自己要去的。”舒武立平静地回答。他看到徐佳和脸上现出了惊讶地神情,又说:“人么,总共一百名敢死勇士。”

徐佳和听罢惊呆了。他知道下城烧砲,注定会凶多吉少,能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舒武立不过是一个民兵,平时又不领朝廷发的饷,这种去敢死的事,如何会轮到他?

徐佳和忧心地劝舒武立说:“兄弟,这可如何使得?下城烧砲的事,几无生还的可能。你可是想好了?这是要用命去换呀。”

“我想好了。”舒武立平静地回答。他也知道下城烧砲是九死一生的事,可如果自己都不敢去,又怎么指望别人去冒险呢?他反问说:“是用命去换,可难道不值得吗?”

徐佳和觉得下城烧砲的事,应该让那些从朝廷领饷的禁军士兵们去干。况且,舒武立连京城人士都不是。这种凶险的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去做。徐佳和又一次诚心劝他说:“武立兄,你我都是读书之人,本该居庙堂之上,行治国安邦之策。如今,我们夜间上城巡逻,已是尽了我等读书人之份。这冲锋陷阵的事,该由军中的将士们去做才对,轮不到你呀。”

“不然。”舒武立摇了摇头说,“我等既是读书之人,就该为天地立心,为苍生立命。舒某所做的,正是遵从此训。金军的这两门巨砲危害极大,如果不尽快将其清除,万一城破,玉石俱焚,你我终还是逃不过一死。”

徐佳和真的不想让这个迂腐的兄弟就此丧了命。他知道舒武立是独子,家中还有年迈的老母亲等他去侍奉。于是,徐佳和再次苦苦地劝说他道:“兄弟拳拳报国之心,可敬可佩。可你想过没有:你乃是家中的独子,万一下城后有个三长两短,让你年迈的母亲如何承受得了?”

舒武立听了这话,才低下头半晌没吭声。徐佳和的话,正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最软弱的情感。他的胸口不由地感到一阵剧痛,喉咙间也哽咽了。当他又抬起头时,眼中含满了泪水。

“我来找你,正是为了此事。”舒武立抹了抹脸上的泪,说道。他从身上取出了一个布包,把它交给了徐佳和说:“常言道:忠孝不能两全。我要为国尽忠,就无法再为母尽孝。今晚万一我丢了命,望你务必把两样东西交给我的老母。”

徐佳和接过布包打开一看,见其中只有一封家书。家书的背面,写有舒武立在南京应天府家的住址。徐佳和正想问另一样东西是什么。舒武立却解开了缠头,将一头浓密的头发披散开,然后抽出一把短刀,用刀割下一大绺头发。

舒武立把那绺头发打成了一个结,递给徐佳和说:“这个也烦你带给我的老母,让她知道儿死得忠烈。她见了这绺头发,就如同见到了孩儿本人。”

徐佳和用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绺头发,把它同那封家书放在一起小心地包好。他抬头望着头发散乱的舒武立,眼泪夺眶而出。

徐佳和从没有想到,外表文弱的舒武立竟是个如此刚烈的勇士。按说舒武立有太多的借口,可以避开这个凶险异常的行动。可是他为了京城的安危,为了国家的大义,竟如此视死如归、舍生取义!

徐佳和知道舒武立决心已定,再劝他已经没用了。此刻,他只想同自己的这位好友多呆上一会儿。他拉着舒武立并肩地靠着城墙的内檐坐下,两人好久都没有说话。

夜晚的寒风,凄凉蚀骨,吹得两人瑟瑟发抖。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离别前的忧伤。两人抬头仰望星空,都陷入了无尽的遐想。人生里曾经有过的快乐与幸福、悲伤与忧愁、失落与无奈,此时都变得不复重要。

“你,难道不惧死吗?”黑暗中,徐佳和轻声地问。

死亡,这个字眼已被舒武立想过多遍了。肉体的消亡、精神的解体、时间的停止,所有的一切都变成黑暗。天底下的人,又有谁真的不惧死?又有谁没有对生的眷恋?

虽然,舒武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他对这个世界依然有许多的眷恋。如果今夜他真的在青春韶华的年纪里死去,那是不可能没有遗憾的。

舒武立曾多少次梦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金科及第、光宗耀祖,洞房花烛、子孙满堂。可如今,他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尚未成功;对花前月下的男女私情还没有享受。他的生命或许就要在没有完全绽放之前,凋谢在这个万物催杀的寒冬里。

想到这儿,舒武立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泪花。

“我听人讲,死是永生之门。”舒武立一字一句地说。他把眼角的泪花抹去,昂起头说:“死亡,不过是人下一次轮回的开始,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如果我真的化成一掊黄土,一定会再和泥成人,重返世间。所以,我不惧死。”

徐佳和握住舒武立的手,哽咽地说道:“兄弟此去万望小心!即便是为了令堂老母,也要想法安全返回。”

舒武立点了点头。此时,他心里最无法割舍的便是自己的母亲。父亲死得早,是母亲把他一点点拉扯大的,教他识字和做人的道理。他本想要以金科及第让母亲骄傲,如今看来更可能会以尽忠报国而让母亲自豪。

舒武立显然有话还没讲完。他踌躇了一阵,终于对徐佳和说道:“兄弟,你我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却十分投缘。如今,我心中唯一的挂念就是家中的老母。今夜,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可否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徐佳和连忙答应说:“你尽管说。无论是何事,我一定会办到。”

舒武立眼望着夜空,缓缓地说:“我乃不孝之子。从小到大,一直没有伺候过母亲。这回若是我见不到她了,我想让你替我给我的老母梳一回头……”

徐佳和听了此话,顿时泪如泉涌。他用手攥住舒武立胸前的衣襟,仿佛他的好兄弟一眨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徐佳和哽咽地说道:“兄弟,如果这次你不幸遭难,我发誓:一定会终身以母事侍奉你的母亲。”

舒武立听完徐佳和这话,起身对他深施一躬。然后,他转过身去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只留下伤心的徐佳和,泪眼无语凝噎,颤抖得如寒冬树梢上的一片枯叶。

 

起风了。当晚东京城外,朔风凛冽,天寒地冻。黯淡的夜空中,有几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向人间透出神秘莫测的信息。

舒武立遥望着夜空,默默做着行动前最后的一次祈祷。

还在不久前,舒武立曾为自己能在来年金科及第,到过京城里的二相公庙烧香祈求。可今晚,他所祈求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愿。他祈祷这次缒城烧砲能够一举成功,跟他下城的敢死勇士们能够平安归来。

在舒武立的身后,一百名敢死队员已经列好了队。这些人中大部分是禁军的将士,也有少数是象舒武立这样的民兵。为了行动方便,大部分人都没有穿铠甲,只穿着紧身的冬衣。此刻,这些人一个个全都摩拳擦掌、整装待发,准备下城去完成烧砲的使命。

四更时分终于到了。黑暗中,十几条绳索从城边坠了下来。敢死勇士们犹如幽灵一般,无声地沿着绳索滑下来。随后放下城的,是今晚行动所需的器械。除了刀枪和弓弩之外,还有二十捆用油浸泡过的薪柴。在城下,敢死勇士们各自取了自己的器械,然后按照事先的计划分成两组,在城边的壕沟里集结好。

城边的冻土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金宋两军将士们的尸体。空气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让人闻了觉得恶心。站在这尸山血海当中,人内心里的恐惧也被无限地放大,仿佛来到了地狱里一般。

舒武立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触目惊心的血腥场景。他真想昏天黑地地呕吐一回,可他只能拼命地强忍着。在舒武立的身后,正聚集着一百名敢死勇士,他不能在此刻显出半点的胆怯和懦弱。

舒武立等所有的人都聚齐了,一挥手发出了攻击的信号。两组勇士们分别朝着各自目标中的巨砲奔去。从城墙上向下望,黑暗中那些模糊的人影,就像是两道冲击波,无声地在地面上向前展开。

两百五十步!这是敢死勇士们从城墙边到达两架巨砲的距离。

起初,敢死勇士们的冲锋相当顺利,在窝棚里熟睡的金兵们似乎毫无觉察。然而,当他们刚到达约一半的距离时,金军窝棚的外面突然传出了几声犬吠!

黑夜里,那几声犬吠显得如此的凄厉和恐怖,让所有闻听的人顿时收紧了心。紧接着,那些犬吠声变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狂。伴随着犬吠,传来了金军夜哨的叫骂声。更多的金兵们从窝棚里钻了出来,他们在夜里大都是和衣而卧,此时早已操起了刀枪。其中的一些人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在黑暗里乱哄哄地叫嚷着。

当金兵们尚未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密集的箭雨。那是宋军的弓箭手们射出的弩箭。不少敢死勇士们使用了可以连发的神臂弓,在近战中威力十足。那些箭弩不仅立刻射杀了几只窜过来的狗犬,同时也射伤了不少还在乱成一团的金兵们。中了箭的金兵们发出了惨痛的哀号,比刚才的犬吠更加瘆人。

然而,金兵们的混乱只是短暂的。这些久经沙场的杀人狂们,很快就恢复了士兵的本能。他们当中有人吹起了用羊角制成的号角,向远处的金军发出了报急的信号。这些号角的声音虽然低沉,却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召集在那里驻扎的大队的金军前来救援。另一些金兵们则用弓箭和刀枪进行还击。此时,他们已经明白了宋军前来偷袭的目的,一边组织反击,一边朝两架巨砲的四周聚拢,想要阻止宋军的烧砲行动。

双方的将士们很快就混战在一起。宋军这边有备而来,凭着强弓硬弩的掩护,很快就在打斗中占据了上风。舒武立所带的这组宋军,已经差不多将巨砲周围的金兵们杀尽了。余下的几个金兵也正同宋军纠缠着,根本脱不开身来守护那架巨砲。舒武立带领几位勇士们把几捆柴薪搬上巨砲的底座,分别放置在巨砲两边固定横杆的木架下。然后,他们打着火种,点燃了那些柴薪。

浸了油的柴薪一经点燃,便劈劈啪啪的燃烧起来。火焰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如同两堆明亮的篝火,将漆黑的夜色撕裂开了。火焰沿着木架烧窜起来,开始吞噬着巨砲的横杆,并烧着了横杆上悬垂的装弹兜。

见到有一架巨砲被点燃,城上一直在观战的宋军都欢呼了起来。他们的声音从城墙上传过来,更加鼓舞了正在烧砲的敢死勇士们。

然而,宋军另一组的攻击却不顺利。守卫这架巨砲的金兵们似乎更有经验。他们先是用弩箭集中射倒那些背着柴薪的敢死队员们。然后,又在这架巨砲的周围聚拢成团,阻止宋军接近巨砲的底座。

舒武立见自己的这组队员已经完成了烧砲的任务,便转头朝另一边的那架巨砲望去。可是那里根本就看不到火光,只是漆黑的一片。

舒武立紧张地犹豫着。此时,如果他带领自己的这组队员退走,正是好时机。

可是,如果另一架砲没有被烧毁,天亮后金军照样可以用它往城里扔石头,守城的将士和城里的百姓还会遭受巨砲的伤害和袭扰。

舒武立的犹豫只是短暂的。在瞬息之间,他就下了决心:一定要烧掉另外的那一架砲。

舒武立站在正在燃烧的这架巨砲上呼喊着,大声地指挥着他身边的勇士们向另一架砲驰援。熊熊燃烧的火光,将舒武立清瘦的脸映得通红。他跳下巨砲,朝着黑暗的那边冲去。

在舒武立的带领下,他组里剩余的二十几名勇士们,一起向着另一架砲奔去。他们很快就加入了厮杀,使得原来的僵局立刻分出了高下。聚拢在巨砲周围的金兵们渐渐地被压缩到一个角落,有几名宋军已经爬上了巨砲的底座。

黑暗中,舒武立指挥着负责烧砲的队员们紧张地搜索着。在不远处,他们终于找到了两名遭金军射杀的背负柴薪的队员。他们从这两名队员的背上取过柴薪,然后拼命地奔向巨砲,将两捆柴薪堆上巨砲底座的木架下,并迅速用火种将柴薪点燃。

燃烧的火焰,照亮了舒武立颀长的身躯。他刚想再去找更多的柴薪时,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弩箭,射中了他的臂膀。舒武立的身体向前猛得一扑,歪倒在了巨砲一边的支柱上。

金军射来的那只弩箭只有六、七寸长,但箭镞却是十字铁头。舒武立感到自己的臂膀象被火烫着了,疼得他眼冒金星。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气,想用手把肩上的那支弩箭拔出来。

这时,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金军救援的将士们已经杀到了。当先的几名骑兵已经冲到了巨砲的一侧,人的咒骂声和战马的嘶叫声不绝于耳。

舒武立知道,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找更多的柴薪了。他朝燃烧的巨砲望了望,柴薪的火焰已经烧着了巨砲的一边的木架和装弹兜。即便是金军们能立刻扑灭正在燃烧的柴薪,这架巨砲也无法再用了。

舒武立见状,连忙挥动自己那只没受伤的手臂,用嘶哑的声音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巨砲周围的敢死队员们,见舒武立呼喊让大家撤离,纷纷掉转身向城下奔逃。舒武立也忍痛跳下砲座,跄跄踉踉地跟着众人朝城墙的方向奔跑。

金兵们则在背后死死地追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这伙胆大的宋军。此时,城墙上负责掩护的弓箭手们也早已挽弓搭箭,准备射杀任何敢于追赶到城墙近前的金兵们。

两百五十步!这是敢死勇士们从两架巨砲跑回城墙边的距离。

在金军骑兵的狂追下,这两百五十步显得如此遥远。尽管此时不少敢死勇士们,已经跑入了城上的弓箭所能射到的距离,可追赶而来的金兵们却越来越多。他们冒着城上不断飞来的箭弩,不顾死活的拼命追杀,一心要杀干净企图逃回城墙边的宋军勇士们。

舒武立肩上中的那只箭影响了他奔跑的速度。此时,他已跑过了半程,高耸的城墙就在他的眼前。城墙边沿在夜空中的那一道黑线,显得如此清晰,却又如此遥远。

只要舒武立能再多跑出几十步,就可以躲进城外的壕沟,完全进入城上弓箭手们的保护之中。如果幸运,他可以一直躲藏在壕沟里,等到追赶的金兵们都退走了,然后爬到城墙根,让城上的宋兵们放下绳索,把他拽上城。倘若如此,他将成功地完成此生中最惊险的一次壮举。

然而,在这个漆黑的时空点,舒武立却没有那么幸运。当他跑到离城外的壕沟只差几步之遥时,他感到后背上又猛得一紧。那是女真人的一只箭射中了他的脊背。

舒武立翻倒在地,立刻挣扎着爬了起来。他转过头,想看清楚这个在背后拼命追杀他的金兵是谁。可是,他没能看清马上之人的面孔,只见到了一团急撞而来的黑影和一道明亮的刀光。

刹那间,舒武立眼前所有的光亮都熄灭了。他的整个世界变得深不见底。

要问舒武立魂归何处?正有李清照的一首《渔家傲》说得最好。其词曰: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天刚放亮,徐佳和就来到酸枣门的城墙,四处打听舒武立的下落。可是,哪里还能再见到舒武立的身影?

此时,有不少的金兵们聚集在城下,不时地朝城上放箭。城上的宋军,根本无法下城去接应那些跑回来的敢死勇士们。

那天夜里,侥幸逃到城下壕沟里的敢死勇士们大约有二十多位。他们在黑夜的掩护下,有的被城上的宋军拉上了城墙,有的则先沿着壕沟逃到别处,然后再想办法进了城。由于夜间敢死队员们在奔逃回来时,情况非常混乱,没人能准确地说出有多少人还活着,更没人知道舒武立的去向。

徐佳和打听不到舒武立的下落,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他一个人无心茶饭,在城墙上苦苦等待找寻了一整天,还是没能见到舒武立的身影。

直到傍晚,徐佳和确信舒武立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下城后,先去了赵府,把舒武立昨夜缒城烧砲、很可能已经壮烈殉国的事告诉了赵卓。

噩耗传来,赵府上下无不震惊。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而去,真让人觉得如在梦中。大家谈论着舒武立,无不感叹生命的短暂和无常。

不过,众人感叹最多的还是舒武立的英勇。人们很难把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文弱书生,同一个缒城烧砲的敢死勇士联系在一起。就连赵卓都感叹地说:“真没想到,舒武立竟是个如此有种的人。常言说:蔫人出豹子。看来此言不假。”

徐佳和让赵卓看了舒武立留下的遗物。赵卓手摸着那两件遗物,心里感慨万千。在悲伤感叹了良久之后,赵卓对徐佳和说:一旦战事平息之后,他想跟徐佳和一道去南京应天府,看望舒武立年迈的老母亲。

由于那晚宋军缒城烧砲的行动十分英勇,在城墙上负责督察的官员第二天就将事迹备了案,上报给了朝廷。对于那晚参与行动的所有敢死队员,无论是生是死,朝廷许诺都将会予以嘉奖。

只是,因为敢死队员们在跑回城墙时,为了躲避金兵们的追杀四散而逃,有些人可能暂时躲藏到了别处,所以一时无法确定每个人的生死。同时,由于金军还在城下,宋军也无法派人下城收敛死者的遗体。因此,在参加烧砲行动的那些敢死队员们中,究竟都有谁生或有谁死,好长时间都没有定论。

舒武立的死讯,是在五、六天后才得到确认的。当时,金军暂时从城下撤离了,朝廷于是派人下城收敛了城外死者的尸体。在城墙下的一处壕沟里,人们发现了舒武立的遗体。他的尸骨在城外被烧化后,骨灰被收敛起来,送到了赵卓的府里。

赵卓请人购得了一个精致的楠木盒子,用来装盛舒武立的骨灰,并在西院的一间厢房里,摆设了舒武立的灵位。舒武立生前在京城的好友们,纷纷前来焚香明烛,好好地祭奠了他一回。此外,赵卓还请了京城里一位道行很高的道士,到府里给舒武立做了道场,为他的亡灵超度。愿他离苦得乐,并随缘乘愿再来。

舒武立的骨灰,暂时被寄放在赵府的那间厢房里。准备等到战事平息后,再运回他的家乡南京应天府。

 

宋兵缒城烧砲后,再过两天就是正月十四。这天清晨,康王赵构与宰执张邦昌等人按照答应过金朝议和的要求,动身去往金营中去作人质。

《三朝北盟会编》中记载,临行之前,赵构又入宫觐见了宋钦宗。他对宋钦宗密奏说,虽然自己身在金营,但“朝廷若有便宜,无以一亲王为念。”这句话的分量很重。赵构肯入金营里作人质,本身就如同投身虎穴,有去难还。可他竟要朝廷不以自己的生死为念,让宋钦宗听了十分感动。

宰执张邦昌的表现却与此相反。他担心此去凶多吉少,害怕会一去不复返,因此一路上垂涕不已。赵构见张邦昌如此失魂落魄,便安慰他说:“此男子事,相公不可如此。”张邦昌这才停止了哭泣。

《三朝北盟会编》中还记载,为了能够让金朝从京城尽快退兵,宋钦宗任命兵部尚书路允迪为签书枢密院事,让他持诏书前往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去通知那里的官员,让他们停止抵抗,开城交割给金朝。宋钦宗在诏书上说:“如有州军未便听从,仰将此诏书遍行告谕,各务遵禀,母或拒违,自取涂炭。”

当时,太原仍然牢牢地掌控在宋军的手里。完颜宗翰率领的西路军自从去年十二月十八日开始攻打太原城,迄今已将近一个月。由于太原府的军民们齐心合力,拼死抗敌,金军始终无法攻破太原的城池。

按照金朝的西路军原来的计划,在攻占太原后,接下来还要再攻取西京洛阳,以阻击宋朝精锐的西军驰援东京。可如今太原城久攻不下,完颜宗翰觉得,东路军到达东京已经有一些时日了,西路军如果再在太原僵持下去,必然会贻误战机。于是,完颜宗翰决定留下副将完颜娄室率一万骑兵、两万步兵继续围困太原,自己则率领西路军的主力疾驰南下。

西路军的主力离开太原后,完颜娄室停止了对太原城池的进攻,而是进一步实行锁城法,强征太原附近的百姓环绕太原城挖壕沟,企图将太原彻底变成一座死城。另一方面,完颜娄室还采用了欲削其干、先灭其枝的办法,开始大肆攻击太原附近的州县,以便达到让太原更加孤立无援的目的。

由于金朝的入侵,宋朝在西北不少的州县里都发生了相当程度的混乱,不同民族之间的矛盾变得更加尖锐。当地原先的辽朝人,在归降了宋朝后被称为“投附人”。此时,他们中有不少都发动了判乱,再次与宋朝为敌,转去归降金朝。这引发了宋朝的汉人与投附人之间一系列相互仇杀的事件。

仇杀事件最先发生在河东路的平阳府(今山西临汾)。平阳府东连上党,西临黄河,北接晋阳,南通洛阳,是河东的一座重镇。宋朝在收复了燕云之后,曾在平阳府招募了大量的汉儿入伍,组成了义胜军。当时驻扎在平阳府周围的义胜军大约有四千多人。由于他们一直都是在平阳府的城外下寨,行动上有很大的隐蔽性。由于义胜军听到了谣传,说宋朝想杀光所有的投附人,从而引起了恐慌。再加上这些汉儿在归降宋朝后曾受到过很多歧视,因此便萌发了叛乱之心。

平阳府外的义胜军,先是派人伪装成商贩混进城内,然后突然发难抢占了城门,接着打开城门放大队的义胜军入城。义胜军们在城内一面纵火,一面屠杀百姓。在纵兵抢掠了平阳府之后,这伙义胜军出城投降了金军。

义胜军在平阳府叛乱的消息,很快就在周围的州县传开来。这引发了其他州县里的宋朝汉人的恐慌。

绛州(今山西新绛)的官府认为本州也驻扎有义胜军,如果不先下手解决他们,就肯可能会发生与平阳府同样的叛乱。于是,绛州的官府下令关闭城门,防止义胜军窜入城内,同时组织州内的官军兵分两路,包围了在城外驻扎的义胜军的营寨。官军们斩关入寨,将寨中大约四千名义胜军全部诛杀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河东其他的州县也都采取了相似的行动,下令杀光以投附人为主的义胜军。当时,不仅是义胜军,就连之前从辽朝归顺过来的普通民众也没能得到幸免。在当地的有些州县里,只要是从辽朝归顺过来的人,不论年纪大小,一律遭到了屠杀。一时间,西北许多的州县里乱象丛生、危机四起,残酷的杀戮造成了无数的人间悲剧。

这些人间悲剧的根本原因,正是因为宋朝的汉人与投附人之间无法认同,互相仇视而引发的。宋朝的汉人认为,这些从辽朝归顺过来的投附人摇摆不定,容易叛变投敌,因此无法信任他们。那些投附人则认为,宋朝的汉人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信任过自己,因此之前投附归顺宋朝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靖康元年,就是在这样的危机与乱象之中拉开的序幕。北宋的这艘巨轮,至此已经行驶了一百六十多年的。在历史长河的惊涛骇浪中,它究竟还能再航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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