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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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城之恋》连载之二十四:第十二章 北上燕京 (上)

(2021-11-29 11:29:51) 下一个

还在赵卓在西辅狝猎的那几天中,京城里的徐佳和又思念起了孟冬洁。有一日他忍不住,便去赵府想找孟冬洁,一起到城里的芳林园赏菊。

自从上回中秋节一同逛街、看戏之后,徐佳和跟孟冬洁又有过几次偷偷的约会。虽然此时他们已明显地朝着情侣的方向发展,可是谁都没有主动挑明。可如今对徐佳和来说,只要隔些日子没见孟冬洁,心中就变得痒痒的,好象缺了点什么。

当徐佳和来到赵府的门前时,却见府门外的不远处站着一位僧人。此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尽管人显得有几分消瘦,但清奇的相貌让人过目难忘。他身上的衣衫虽然单薄、破旧,却十分干净。他的一只手端着一只厚实的瓷碗,另一只手柱着一根棍子,看上去是想讨些斋饭。

徐佳和见僧人站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心中感到很同情。他从身上摸出了几块碎银子,走过去放进了那人的碗里。

让徐佳和万万没想到的是,僧人见他在碗中放了银子,却立刻将碗一翻,把银子又倒回了徐佳和的手中。然后,也不理会徐佳和向他投去的吃惊的目光,脸上露出漠然的神色。

“是嫌少吗?”徐佳和大惑不解地问。

僧人这才转过头,盯着徐佳和说:“银子这污浊的东西,要它又有何用?”

徐佳和见僧人好生无理,只好收起银子,摇头叹息着说:“可怜、可怜。”

不料僧人听了,立刻反唇相讥道:“说到可怜,正是台兄本人。你那点银子,何不拿去换些酒食自己享用。不然……”僧人的眼里有一丝寒光一闪即逝,说:“等时候到了,恐怕就再也吃不上了。”

徐佳和觉得僧人是个疯子,便不再去理会他。他转身回到赵府的门前,对仆人说要找孟冬洁。

可惜,仆人却告诉徐佳和,孟冬洁前两日随赵卓一起去西辅狝猎了,至今尚未归来。

徐佳和听了,心中郁郁不快。他本打算离开,却忽然想到自从那次饮宴之后,一直没再同舒武立见过面。现在既然都到了赵府,何不去找他叙一叙。

想到这儿,徐佳和便让仆人领着去找舒武立。他们从一处瓶门进到了西厢房的院子,正看见舒武立坐在院里的石桌旁读书。徐佳和支走了仆人,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舒武立身后,将他手里的书猛得一抽,抢到了手中。他翻过书的正面一看,竟然是一本佛学的《金刚经》。

舒武立正读得专心,不料手中的书被人抢了去,不觉得吃了一惊。他刚想要骂,抬头却见是徐佳和,此才转怒为喜,嘻笑着说道:“下了我一跳,原来却是贤弟!多日不见,来此有何贵干呀?”

徐佳和没回答他的问话,却将手里的《金刚经》扔在石桌上,说:“我见仁兄一个人读得专心,本想看看是什么圣贤书,却没想到居然是本佛经。”他见石桌上另外还放着一本书,便又抓过来看看,没想到那是一本道学的《道德经》。

徐佳和不禁地摇了摇头说:“这佛和道本不相通。仁兄把它们放在一起来读,又是何道理?”

“我只是闲着无事,随便翻翻。”舒武立回答。他把《金刚经》和《道德经》摆放在一起,摇了摇头,反驳徐佳和说:“你没听说过‘佛道本一家’吗?这佛和道,都是主张修养心性,积善成德。所以,两者是相通的。”

宇宙之道,生生不息。佛教同道教,其实是用不同的方法去探索宇宙的奥妙。佛、道两教虽然在“以善为本”这点上是相通,却也有许多不同。

人们常说:“道曰今生,佛说来世”。佛教认为世间一切皆苦,劝人应该宽容、忍耐,把希望寄托在来世。人只有通过涅槃,才能脱离苦海,跳出轮回,进而达到一个圆满和幸福的境界。道教则注重今生今世,推崇无为应事,顺其自然;要人们享受人生,修炼成仙,进而达到长生不老,羽化飞升。

从教义上讲,佛教讲究因果,主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认为人有前世、今世和来世。佛教信仰三世佛:横三世佛主空间,分别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佛,现在释迦摩尼佛、西方阿弥陀佛;纵三世佛主时间,分别是过去燃灯上古佛、现在释迦摩尼佛、未来弥勒佛。同时,佛教还讲究缘起性空,由心所发,认为外界不过是人内心的幻化表现。比如,佛家推崇的佛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道教的教义则讲究承付,认为人如果做了坏事,便会祸及子孙后人。道教的创世理论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它的时空观可以概括为“宇宙”两个字: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认为空间的宇,加上时间的宙,便构成了人们生活的世界。同时,道教还讲究天人合一,柔弱不争,清静寡欲,返朴归真。

佛教是在东汉时期从印度传入中国的;道教则是在同一时期自中土文化产生的。不同的国家和民族,对道教和佛教的信仰也不尽相同。北宋崇尚道教。尤其是皇帝宋徽宗,对道教十分迷恋,自称“教主道君皇帝”,但对佛教他不仅不推崇,还时有抑制。相反,北宋的邻国辽朝、西夏和金朝都推崇佛教。道教和佛教之间虽有相通之处,可一旦一方被过度推崇,另一方就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抑制。两者由此所产生的冲突和矛盾,有时也会变得十分尖锐。

徐佳和虽然赞成“佛道本一家”的说法,却也清楚佛、道两教之间的矛盾。他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你可记得去年上元节,圣上在御楼上观灯时,竟然有人跳出来,当众辱蔑圣上的事么?”

舒武立听了,点点头答道:“此事我曾耳闻过。只是,不知那人是由谁指使。”

徐佳和和舒武立所谈论起的这件事,在《铁围山丛谈》中有记载:宣和六年的上元节,宋徽宗在御楼上观赏灯会,与民同乐,御楼外面围有上万人。突然,从人群中跳出来了一个身穿布衣的僧人,用手指着宋徽宗骂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诋毁佛教。我跟你讲,你的恶报将至!你看,连我都不怕你,你又怎能伤得了佛祖与菩萨呢?

宋徽宗的护卫们见了大惊,立刻上前揪住了那个僧人。不料,僧人接着叫道:我难道会跑吗?我来这儿,原本是想好意地通知你,让你知道恶报将临。如今,既然你反要抓我,那我就索性不告诉你了!

护卫们对他大棒伺候,还上了炮烙的重刑,可僧人却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任何痛楚的表情。宋徽宗觉得事情很怪异,便招来法师,想看看这个僧人的来头。法师看完之后回话说:我可以识别邪鬼,但却无法识别这个僧人究竟是何物。护卫们觉得僧人乃是个妖孽,于是挑断了他的足筋,再用乱刀把他的全身砍得血肉模糊。因为出了这等怪事,当日宋徽宗也坏了心情,提前结束了饮宴。

徐佳和接着说:“听人讲,最后也没查清那个和尚的来历,只好将他投入大狱,任其自生自灭。”

“正是如此。”舒武立答道。他往四下张望了一下,见周围没人,才小声地说:“说起来,这件事甚为诡异。按理讲,以圣上之尊,就算有教派之争,也断不会跟个普通的僧人一般见识。可那次他居然默许让仆人使用了极端的手段,对那个和尚不光棰掠交下,再加炮烙,还断其足筋,俄施刀脔,弄得血肉狼籍。这不合一向宽宏大度的圣上的性情,其中必有其它缘由。”

徐佳和点头附和道:“我也这么想。不过,若是真有其它缘由,又会是什么呢?”

舒武立思索了片刻,答道:“以我看来,想必是僧人的那句‘恶报将至’的话,直抵圣上内心深处的神经,才让他使用了如此极端的手段,去对付那个和尚。”

“你是说,因为和尚的话令圣上心寒胆战,才一时失控,对和尚进行了报复和发泄么?”徐佳和有些吃惊地问道。

舒武立面无表情地说:“其实,我也是乱猜。我想那个和尚,不过是个普通信奉佛教的胡人。可不知为什么,他的一句话却让圣上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徐佳和和舒武立所谈论的这件事,不仅诡异,也带有几分不祥之兆。其实,在宣和年间的七年当中,类似这样的带有对未来某种暗示的事,曾经发生过许多起。

宣和元年的秋天,有人奏报说一家道院大殿的梁上长出了金色的灵芝,宋徽宗御驾前往道院观看。在返回时,蔡京在府里的鸣銮堂摆酒与宋徽宗同庆。为了讨皇上的欢心,蔡京先作诗为贺。宋徽宗则即席应对了一首:“道德方今喜造兴,万邦从化本天成,定知金帝来为主,不待春风便发生。”这首诗的后面两句,颇值得玩味。金朝在宣和七年冬进犯东京,到了第二年,以闰十一月二十五日攻陷东京,恰好是在立春之前。

宋人张端义在《贵耳集》中记载了另一件事:宣和四年时,皇城的后宫里闯入了一只怪物,无头、无眼、无手足,身上的毛发如黑漆一般,夜里睡觉时鼾声如雷。宫中的人都害怕,晚上只好纷纷关闭门窗。可是有天晚上,这只怪物还是跑来睡上了一个妃嫔的床榻。有胆大的人上前用手去摸它,隐隐地能感觉到它身上的体温。到了第二天清晨,这只怪物从妃嫔的床榻上滚落到地上,就再也不见踪影。那天夜里,有一位妃嫔梦见自己跟朱温睡在一起。于是,有人便猜测这头怪物乃是由朱温的厉鬼化成的。

朱温是五代十国时梁朝的开国皇帝,史书上记载说他孔武有力,非常凶悍,同时又十分荒淫乱伦,行同禽兽。这个无人能识别的怪物,作为不速之客潜入后宫中,就好比是当时无人能辨清其险恶面目的女真人。而“宫妃梦与朱温同寝”,则暗示着宋朝皇室的女性在被女真人掳获后噩梦般的命运。这只来去无踪的怪物,其举止正是应合了女真人的阴毒狡猾与反复无常。

宋人袁褧在《枫窗小牍》中记载:宣和五年时,人们在江南采取到一块巨大的太湖石,石头的高和宽有好几丈。官府派民夫们把这块石头装上了大船,共动用了上千人、花了几个月才把这块太湖石运送到了东京。当时,宋朝刚刚收复了燕山之地,宋徽宗于是把这块石头赐名为“敷庆神运石”。石头被安置在艮岳中后,人们在旁边种下了两棵圆柏。柏在宋代称为“桧”,一棵取名为朝日升龙之桧,另一棵取名为卧云伏龙之桧。宋徽宗在金牌上题字,并把金牌挂在了树干上:“拔翠琪树林,双桧植灵囿。上稍蟠木枝,下拂龙髯茂。撑拏天半分,连蜷虹两负。为栋复为梁,夹辅我皇构。”后人附会说,这个题字里预言了几件事:南宋同金朝半分天下;宋高宗赵构登基为皇帝;秦桧以议和为相辅佐赵构等。这些后来都应验了的事,难道都是天意吗?

宣和六年的中秋之夜,宋徽宗又写出了“日射晚霞金世界,月临天宇玉乾坤”的诗句。没过两年,诗中的“金世界”便真的发生了。在此之前,他还曾赐给燕山府安抚使王安中一首诗:“葆和殿下荔支丹,文武衣冠被百蛮,欲与近臣同此味,红尘飞鞚过燕山。”宋徽宗和他的皇室宗亲以及多位朝臣,后来真的都被女真人押解过了燕山。他的这首诗,难道不是一语成谶了么?

到了宣和七年,北宋的灭亡进入了倒计时,东京城里所发生的灵异之事就更多了。

宋人李焘编写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宣和七年的秋天,有一只狐狸自艮岳窜入皇宫里,端坐在皇帝的御榻上。宋徽宗大怒,下诏拆毁了京城里的狐王庙。“狐”与“胡”同音,这件事暗示胡人将会祸乱后宫里的嫔妃。《大宋宣和遗事》里也记载了此事,还说宫里的内侍曾想抓住那只狐狸,却被它窜入后殿中逃走了。

宋人王明清在《玉照新志》中记载了另一件事:说是皇宫后庭有一个水殿,平时少有人去。宣和七年的一天,有人忽然发现水殿里的莲花违季盛开了。宋徽宗领着妃嫔、内侍等数十人前去观看。他们到了水殿后,却发现有一位女子,正侧身靠在水殿边熟睡。起初,众人以为她不过只是个寻常的宫女,因为困了才睡在那里。从背面看,只见她“缜发如云,素颈灿玉”,似乎长得很美。有人上前想叫醒她,可不管怎么推她都推不醒。宋徽宗感到奇怪,上前“以所执玉麈挥触之”。那人愕然惊醒,回过脸来,却是一位男子。只见他长得“须髯如棘,面长尺余,四目若电,极为可畏。”众人见了吓得纷纷惊走,连宋徽宗本人也吓了一跳,连忙带着众人折返而逃。过了片刻,他又派人前往查看,可那个男子却不见了。

这件事所影射的,是宋朝对女真人在认知上巨大的反差。当时,宋朝刚在金朝的帮助下收复了燕京诸地,对女真人尚感恩戴德,在潜意识中认为他们很“美”。可等到女真人翻过脸来,转而大举入侵北宋,露出了凶残和狰狞的面目,一下子从美女变成了恶男,这能不令人感到惊恐万分吗?

宋人庄绰在《鸡肋编》中记载说:楚州有一个鱼贩姓孙,颇能预知人间的灾祸。宋徽宗把他召入京城,让他住在宝箓宫的道院里。宣和七年的一天,宋徽宗去道院里求道,在殿上拜跪了很久,肚中感到有些饥饿。孙姓鱼贩在一旁见了,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块儿咸鱼蒸饼,递给宋徽宗让他吃。宋徽宗哪里肯吃这等难以下咽的东西。不料,那人却说:别看这是粗粮,再过两年,恐怕就连这种饼都吃不到了。果然没出两年,就发生了宋徽宗不幸北狩之事。

还是在宣和七年,金朝在俘获到辽朝的天祚帝后,便派使者来东京给宋徽宗通报。宋徽宗对金使的到来非常重视,亲自设御宴款待。等御宴结束后,宋徽宗却忽然下旨召“金门羽客”张虚白道士入宫。张虚白平时喜欢饮酒,每次喝完酒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隐讳。宋徽宗对张虚白很宽容,习惯叫他“张胡”。有一次,张虚白酒醉了,竟躺倒在宋徽宗的腿上。宋徽宗也只是淡淡地对他说:张胡,你喝醉了。张虚白奉诏来进宫后,宋徽宗让他推算一下天祚帝被女真人俘获的吉凶。张虚白用太一九宫术数推算了一番,然后说:“天祚在海上,筑宫室待陛下久矣。”左右之人一听此话都大惊,可是宋徽宗却没有生气。他望着张虚白徐徐地说:张胡,你又喝醉了。

史书中的这些记载,或许只是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可它们是否真的带有对未来前途的某种暗示呢?宋徽宗崇尚道教,手下有一批“金门羽客”得道的道士,这些人是否能预知国家的未来,并给宋徽宗提出警示呢?至于宋徽宗本人,对金朝这个能轻易就灭掉了辽朝的后起之秀,心中难道没有一点防备吗?

其实,早在童贯出使辽朝带回马植,宋徽宗详细地听取了他的“联金灭辽”的献策后,心里或许就对女真人的崛起有过警觉。正是这种对女真人的警觉,才使得他在联金灭辽的策略上反反复复、摇摆不定。从政和五年到宣和二年,整整用了八年时间,当金朝对辽朝的胜势已定后,宋徽宗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派人正式同金朝商议联手灭辽之事。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宋徽宗疑心生鬼,才使他对国家的未来一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然而,即便宋徽宗真的能预知未来,他又能改变北宋亡国的天命吗?

那天,徐佳和结束了同舒武立的闲谈,一个人离开了赵府。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变得十分郁闷和沉重。他隐约地感到,繁华似锦的大宋朝,就要摊上大事了。

此时已接近傍晚,天色显得异常的阴沉。徐佳和抬头望去,只见一片漆黑的乌云正从北方压了过来。云层变得越来越厚,马上就要遮住整个京城的天空。

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那些势关宋金两朝生死前途的惨烈血战,那些影响着千百万人命运的血腥杀戮,就要在中原的大地上展开了。

 

辽朝覆灭后,宋金两朝失去了共同的敌人。这一对盟友之间的蜜月期过去了,摩擦和争执开始逐渐地多了起来。在双方依据海上之盟接交燕京地区过程中,金朝认为宋朝在灭辽的过程中出力太少,只同意将燕京六州所属的区域归还给宋朝。宋朝则希望能接受到完整的燕云十六州。虽然后来两朝通过谈判最终达成了协议,可在此期间摩擦和争执的事件也曾发生过不少。

其中的一件是由辽人张觉引发的。张觉原是辽朝平州(今河北卢龙)的汉人,曾任兴军节度副使。在辽末的动乱中,平州路爆发了骚乱,节度使萧谛里被杀。张觉在抚定叛乱后,权领州事,却没有得到辽朝的认可。北辽政权在燕京建立后,曾派太子少保时立爱前去接管平州路,却被张觉以效忠天祚帝为名拒不交接。当金朝攻下燕京后,本打算袭取平州。可后来为了稳住张觉,金朝改平州为南京,加他为同平章门下事,判留守事,等于是把他收降了。

当金朝交割燕京给宋朝时,按照两朝协议下令把燕京的居民远迁到北地。辽朝的燕民们都不愿意背井离乡,他们在路过平州时,私下劝说张觉背叛金朝。张觉降金本来就是权益之计,他听从了众人的劝说,诱杀了留在平州的金使康公弼,公开反金。当是,他一面派人去迎奉天祚帝之子,打出复辽的口号以便安抚辽民;另一面却又向宋朝表示了归降之意。

宋徽宗听说张觉有意归降后十分心动,以为可以藉此收复平州。本来依照海上之盟的约定,宋朝不能私下收留原来辽朝的外逃官员。赵良嗣作为海上之盟的制定者,当时极力反对收降张觉,认为宋朝不该背盟失信而自找麻烦。可宋徽宗却不听,密令燕山知府王安中在抚定燕民时,趁机招降张觉。张觉于是以平、营、滦三州归服了宋朝。

宋徽宗为何非要冒风险收降张觉呢?原来,平、营两州在五代时就属汉地,而且由于平州境内的榆关(今河北秦皇岛市的山海关)是辽东通往中原的咽喉要地,地理位置非常重要。金朝始终不肯把平、营两州交还给宋朝。宋徽宗很明白,只要宋朝占住了榆关,即使金朝将来有心入侵中原,也得能跨过这一道雄关才行。

然而,正当张觉出城去迎取宋朝的封任他的诏书时,金朝的统帅完颜宗望突然率军来讨伐。张觉来不及回城,仓皇之中只好逃入了燕山府郭药师的军中。金兵随后攻入了平州城内,抓捕了张觉的母亲和妻子。张觉的弟弟见老母亲被捕,只得来到平州降金,并交出了宋徽宗赐给张觉的御笔金花笺手诏。这样一来,金朝就抓到了宋朝收降张觉的证据,于是便移牒向宋朝索要张觉。

刚开始,宋徽宗指示王安中不要交人。在金朝不断地催逼下,王安中杀了一个貌似张觉的人顶替,却被金朝识破了。完颜宗望声称如果宋朝再不交人,就会兴师前来捉拿。宋徽宗害怕金朝蛮干,只好密诏杀死了张觉及其二子。

张觉事件的发生,不仅让金朝切实掌握住了宋朝招降纳叛的把柄,而且让辽朝的降将们对宋朝薄情寡恩的做法非常寒心。郭药师就曾愤愤地说:倘若金朝前来索要我郭药师,难道也会把我交出去吗?自此,常胜军的人心瓦解,许多人不愿意再为宋朝卖命效力了。

另一件事发生在宣和六年(1124年)。当时,由于金朝国内发生了饥荒,金太宗下诏减免受灾的地区原需上交的军粮。三月时,金朝派人向宋朝索要二十万石军粮,说是前一年赵良嗣口头许诺给的。此时,童贯早在宣和五年的七月就被宋徽宗召回了东京,在燕山府的河东宣抚使是为人不太圆滑的宦官谭稹。谭稹认为,金朝在归还西京诸州的问题上一直刁难宋朝,如今却又来索要这么的多粮食。因此,他以口说无凭为理由,拒绝了金朝的要求。这使得金朝十分恼火,并开始寻机报复。同年七月,金朝一边怂恿西夏出兵进攻在宋朝控制之下的武、朔二州,一边乘机攻占了蔚州。虽然后来经过谈判,宋金两朝重归于好,金朝把占据的州县归还给了宋朝,然而宋朝曾拒绝给金朝二十万石军粮的事,一直被金朝拿来当作宋朝不守信的借口之一。

不过,尽管宋金两朝之间有摩擦和矛盾,可作为曾经的盟国,根本没有到要拔刀相向的地步。然而到了宣和七年,辽朝彻底覆灭之后,金朝通过使用武力和招降的手段,收服了包括奚族在内的辽朝残余势力,使其幅员广阔的疆土日益稳固。同时,西夏又向金朝称臣,让金朝在西部和西北部没有了后顾之忧。这样一来,摆在金朝统治者面前的问题是接下来该干什么:是停战休养国内的生息?还是再接再厉向宋朝开战?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在世时,一直主张同宋朝维持友好的关系。早在天辅七年(1123年),金兵刚攻下燕京时,当时就有人以宋朝未能如约攻取燕京为由,意欲阻止将燕京地区交还给宋朝。金太祖坚决制止了这种意见,如约地将燕京六州交还了给宋朝。他说:“我与大宋结盟已定,不可失约,待我死后,熟由汝辈!”

后来,两朝在交涉辽朝西京一带地区时,宋朝提出通过通过增加岁币来收回西京。金将完颜希尹等人主张只将西京的土地交还给宋朝,但当地的民户等应该全部卷走。金太祖则表示,愿意与宋朝永结友好,不仅将西京武、应、朔、蔚等州的土地还给宋朝,还不带走当地的民户,也不另加代税钱。宋朝只需要支付一定的军需费用,来作为金朝收复西京的补偿。

金太祖不愿意马上同宋朝开战,其实有理性的考虑:金朝刚刚吞并了辽朝幅员广阔的疆土,必须尽快进行重建。而且,当时辽朝还有相当数量的残余势力要去平定,而西夏也暗中援辽与金朝为敌。一旦再跟宋朝开战,则百年之内难再有和平。可惜的是,同年八月,金太祖在返回上京的路上病死了。他在生前所主张的亲宋政策,没能被金朝坚持下去。

金太祖死后,其弟完颜吴乞买(后改名为完颜晟)嗣位,庙号太宗。金太宗即位伊始,大体上沿用了金太祖的旧制。天会二年(1124年),在金朝全部占领了辽地后,他仍令诸将遵守金太祖与宋朝订立的盟约,从速将云州诸地交还给宋朝。后来,在金朝的一些统帅和官员们力陈交割云州给宋朝的弊端后,金太宗才放弃了履行原来的盟约。

金朝阵营里的一些人认为,此时金朝正兵强马壮,理应有更大的作为。而宋朝两次攻打燕云均告失败,也让金朝摸清了宋朝的军事实力,使他们觉得凭借自己在军事上的优势,完全可以同宋朝开战。

金朝阵营里的这些人之所以一定要同宋朝开战,是因为他们难以抵挡中原富庶的诱惑。在他们的祖辈当中,就流传着契丹人到中原四处“打草谷”的故事。打草谷原来是契丹语。在辽朝建立的早期,他们的军队不像宋朝的军队那样有军饷可发,无论行军和打仗都得要自己找粮食。因此,每当他们攻占了一个城池,便挨家挨户地搜抢钱粮,称为打草谷。在同宋朝交往的几年中,金朝阵营里的一些人早就对宋朝的富蔗繁华垂涎欲滴,也想走原先契丹人的老路去中原打草谷。

在金朝的阵营里,积极主张同宋朝开战的,既有象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这样的将帅,也有象刘彦宗那样的辽朝旧臣。

完颜宗望,本名斡鲁补、斡离不,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次子,金朝的宗室和名将。他常年跟随金太祖四处征伐,不离其左右,并屡建殊功,人称“二太子”。完颜宗望在灭辽的过程中立过大功,曾经率领千余名骑兵跋涉数千里追杀辽帝。完颜宗望力主同宋朝开战。《金史》中这样记载说:当燕京被交接给宋朝后,“宗望索户口,宋人弗言,且闻童贯、郭药师治军燕山。宗望奏请伐宋曰:苟不先之,恐为后患。宗翰亦以为方。故伐宋之策,宗望实启之。”这里的记载,明确地提到了完颜宗望是金朝对宋朝开战主张的始作俑者。

完颜宗翰,本名黏没喝,是金朝国相完颜撒改的长子。在《说岳全传》中多次提到的粘罕就是他。完颜宗翰是女真族有名的将领,曾参与过拥立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称帝和灭辽等多个重大事件。他是金朝西路军的主帅,非常反对将在西京诸州归还给宋朝。《金史》中记载他在写给金太宗的奏折中说:“先皇帝征辽之初,图宋协力夹攻,故许以燕地。宋人既盟之后,请加币以求山西诸镇,先皇帝辞其加币。盟书曰:无容匿逋逃,诱扰边民。今宋数路招纳叛亡,厚以恩赏。累疏叛人姓名,索之童贯,尝期以月日,约以哲书,一无所至。盟未期年,今已如此,万世守约,其可望乎。且西鄙未宁,割付山西诸郡,则诸军失屯据之所,将有经略,或难持久,请姑置勿割。”因此,当完颜宗望提出应当同宋朝开战的主张后,完颜宗翰立刻予以支持。

刘彦宗,字鲁开,祖上曾先后有六代人都在辽朝为官。宣和五年(1123年),当金太祖兵临燕京时,刘彦宗归降了金朝,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院事。在刘彦宗这样辽朝旧臣的看来,燕云十六州是辽朝在后唐时用鲜血换来的土地,自古以来都是辽朝的国土,同宋朝没有半点关系。对燕云十六州在经济和地理上的重要性,刘彦宗看得十分清楚,因此他极力反对把燕云十六州归还给宋朝。同时,由于宋朝背叛了澶渊之盟,在辽朝危难时与金朝联手灭亡了辽朝,这更让他对宋朝的背盟怀恨在心,从而力主同宋朝开战。在金朝大举进攻宋朝时,刘彦宗随军兼任汉军都统,曾写下了多达十余种攻宋的策略,一心想灭亡了宋朝为辽朝报仇。

至于金太宗本人,对同宋朝开战的建议还是相当谨慎的。在多位朝臣提出灭宋的主张后,金太宗仔细研究了宋朝招降纳叛、收降张觉等人的往来信件,认定宋朝背离了海上之盟的盟约。同是,他还亲自检查了宋朝按照盟约应该给金朝的岁帛,把它们同当年宋朝给辽朝进行了对比,最后得出“宋人欺我”的结论。最后,金太宗下诏给有司,令他们“拣阅善射勇健之士,以备宋。”金朝随后加紧进行对宋朝开战的准备。

然而,“兵者,凶器也”,天道厌之。金朝想同宋朝开战,这本身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宋朝的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国力强盛。宋金两朝的战事一旦开启,很可能会演变成全面的战争。两朝自此便由盟国变为仇家,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金朝当真想好了吗?

金朝敢对宋朝开战,乃是以自身强大的军事实力为后盾的。经过同辽朝多年的战争,金朝在战火中逐步淬炼出了一只令人生畏的军队。金朝在军事上的优势主要表现在:首先,金朝的军人平时都是半牧半军,不需要国家发放军饷,令其支撑战争所需的费用较低。其次,艰苦的生活环境使女真人养成了尚武的风气。他们当中大多是猎人出身,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弓马娴熟,彪悍坚韧,尤其是野战的能力极强。

金朝军队野战的能力究竟有多强呢?人常说:金人野战,长于用骑。金朝的军队以骑兵为主。在战场上,他们惯于身披重甲作战,来去如风。即使是冲锋失败,也败而不乱,能在调整队形后,重新发起冲锋,称为“更进迭退”,金朝在同辽朝的作战中,曾创造过两万金军击败七十万辽军的战例。

除了拥有强大的野战能力,金朝的军队在灭亡辽朝的战争中,还逐步学会了制造和使用先进的攻城器械,以至于后人总结说:金人攻城,长于用炮。这里所说的“炮”,指的是抛石机之类的攻城器械。正是因为此时的女真人有能力实施大规模的攻城作战,才使他们进犯中原腹地变成可能。

对于金朝将要同宋朝开战的可能,北宋的统治阶层则毫无心理准备。

在宋徽宗和他的朝臣们的心目中,宋金两朝之间在当时并没有仇恨,不存在你死我活的尖锐矛盾。相反,两国在灭亡辽国的过程中属于盟国,在许多方面曾经互相帮助过。比如,虽然金朝军队的战力强大,但是物质却非常匮缺,尤其是弓弩,铠甲之类的军需曾经十分紧张。当时为了援助金朝同辽朝的战争,宋朝从山东走海路,将大批的军用物质运送到辽东资助给金朝,帮助金朝最终战胜了辽朝。

即便是宋朝收复和赎买燕云十六州的这笔交易,金朝同样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好处。大国之间的对抗,不仅仅只是军力的比拼,还是国力的碰撞。金朝在同辽朝的战争中虽然是胜者,可自身的损失也很大,国家的财政赤字非常严重。金、辽的战争结束后,燕云地区的经济遭受到了很大的破坏。假如金朝自己占据着燕云十六州,不仅无法从那里收取赋税,还会背上了沉重的经济包袱,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去赈济灾民,重建燕云地区的经济。宋朝赎买燕云十六州的岁币银两,则正好能让金朝丢掉燕云地区的包袱,缓解了其国内的困境。

北宋的统治者们不愿相信金朝会马上同自己开战,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那就是,宋朝这边根本没有准备好。

宋朝之所以同金朝缔结海上之盟,当然有在战略上的长远考虑。宋朝的如意算盘是:趁辽、金两朝的战争尚未结束,迅速占领燕京至西京一线,依托其险要的地势,构建起防御体系,以求将来能够挡住金军南下的铁骑,使宋朝立于不败之地。

不仅如此,收复了燕云十六州,也就夺取了一个重要的产马地。这对想要建立起骑兵部队的宋朝来说,具有极大的战略意义。以前,宋朝由于缺少马匹而没有足够数量的骑兵,军队以步兵为主,使得宋军在与辽军和西夏军的作战中吃尽了苦头。虽然宋军依靠合理的步兵布阵和配合,也曾经打出过不少胜仗,可因为没有骑兵,始终难以追歼、合围敌方的主力。

应该说,宋朝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战略构想,是积极与合理的。在收复燕云地区之后,由于这里在战火中被毁坏严重,百废待兴,宋朝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恢复该地区的经济与秩序上。在军事上,宋朝虽然立刻开始着手加强燕云地区的防卫,积极地整治军备,并且收拢了辽朝的旧臣散兵,但并没有做立刻同金朝开战的准备。

在宋朝的统治者们当中,没有人判断出金朝会马上开启战事。他们之所以会出现这个判断上的失误,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宋朝对金朝缺少了解。

在宋朝的统治者们看来,金朝是一个尚未完全开化的蛮夷国家。宋朝之所以要同金朝建立联盟,不过是想借助金朝的力量,收回长期被辽朝占据和统治的燕云地区。宋朝对于女真人如何能在东北迅速崛起,如狂风扫落叶般地灭亡了实力强大辽朝,一直都缺乏准确而详尽的了解。至于在辽朝覆灭后,金朝会不会立即同宋朝为敌,他们更没有进行过认真的分析和判断。

不过,宋朝的统治者们出现如此严重的误判,在客观上是有原因的。那就是:金朝的崛起实在太快了!

宋金联盟后,宋徽宗曾派遣使臣前往金朝探访摸底。在金朝的都城上京会宁,宋使们找不到华丽的宫殿和热闹的城区。他们放眼望去,只看到了一大片原始森林,里面散落着一栋栋简陋的木屋。一国之都竟然如此荒凉,城区毫无建制可言,这跟富蔗繁华的东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这样一个粗陋不堪、缺钱少粮的国家,又如何可能威胁到北宋帝国的安全呢?

然而,历史是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虽然宋朝的统治者们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完全没有防备,可危险却还是一天天地逼近。宋金两朝的海上之盟落到这一步,是宋朝的统治者们始料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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