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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人世沧桑,花甲之年,习作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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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乡的往事 (19, 20)

(2017-06-21 17:53:33) 下一个

一个党和国家培养了多年的军工人才,在正式分配到军工企业上班的前夕,竞掉入一个小县城的土高炉内魂飞魄散。这几乎有些太不可思议!此事不光震惊了古城,连解放军总后勤部都惊动了。上级指示由公安部门牵头,总后勤部派人参与,会同省、地区、县组成三级联合专案组调查此事。古城县公安局接到上级命令,先把与此事有关的人员全部控制起来。对其中关系密切的关鍵人物先行逮捕再等待甄别。于是学校的校长、去舞会报信找人的体育老师、往上递白云石的老师等都被上了手铐押走。而小王音乐老师可是把技术顾问留在古城的主要操作人,所以早己秘密逮捕,单独关押起来了。

那年头新中国的知识分子大多是在旧中国上的学,念的书。旧社会穷人家孩子哪会有钱上学?所以学校的校长、老师们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家庭出身不好的问题。因此这个事故就顺理成章的同阶级斗争挂上了钩。这小王音乐老师倒是个如假包换的贫农家的女儿。因为从小爱唱歌而参加了解放军宣传队。解放以后作为调干生上了信阳师专。可是进一步调查发现,她在校学习期间接触最多的一位声乐老师竞是货真价实的反革命份子的小老婆。这下子一张反革命分子设计暗杀新中国军工人才,伙同帝国主义反动派破坏我国军工建设的网络就十分清晰的展现在联合专案组面前。

在审讯室里,一个个读书人又不是优秀的中共地下党员,经不起那般架式的考验,三下五除二都老老实实招了供。不但供出了自己如何如何,还按要求揭发出不少同伙。把一个有组织、有领导、有预谋的反革命谋杀事件描述得完完整整,触目惊心!这伙人中唯一没有老实招供划押的就是音乐老师小王。她从关进监狱那天就疯了。有人说她是没见过世面,被公安吓疯了;有人说她是装疯;也有人说她是因为思念技术顾问小刘伤心疯的……反正从进去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吃不喝。还不停的哼苏联歌曲“小路”,吵嚷着要跟小刘一起上战场。专案组各种方法都用尽了,也没办法从她嘴里得到有用的口供。就连她是釆用什么办法让技术顾问在古城多留那长时间都没弄清楚。也没办法判断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只好让人每天強行往她嘴里灌流质食物,用以维持这个要犯的生命。好在其他人的供词完善,有没有她的口供也完全可以结案了。

古城县反革命集团谋杀军工人才案就这样胜利侦破了。公审那天台上一溜站了十多个同案犯,其中有些人尽管始终心中弄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同一个反革命杀人案搅成一起的?也在审讯手段下招了供划了押。为了预防罪犯现场翻供,每人脖子上都被套了根细麻绳。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经验,一旦谁说的不对劲,马上收紧麻绳,就发不出声了。那天还真有人想喊冤,幸好事前按排了这个措施。

公审大会进行顺利。公判了校长和小王老师死刑。其他人也分别判了长短期不同的有期徒刑。宣布时校长一下瘫软了,完全靠两傍的人架着才没倒下去。两条裤管全被尿浸湿透了。小王老师不知道是否听懂法官的判决?还是一脸傻笑的站在那里自言自语发不出声的说唱。台下不知道是谁嘟嚷了一句“这闺女有种,再过十几年后又是一个奇女子!” 引起一阵唏嘘声。事后,这天判了死刑的二人都没有被执行。听说是有人告了御状,高层批了一个“刀下留人!”。谁也弄不准是啥人写的状子?有人说是犯人家属写的;有人说是学生家长写的;有人说是小刘技术顾问家里人写的;还有人说是传案组内部人写的;更有人说就是专案组中那位总参装备部的军官写的!反正不管是谁写的,总是做了一件大善事:让阴间少了二个冤死鬼。

人虽然不用杀了,可是案子也不能一风吹。二个死刑犯改判了无期徒刑。所有涉案人都被赶进劳改队捶铁矿石了。只有音乐老师小王没有去。不是她有本事不去,是人家劳改队死活不要她。脏兮兮的,疯颠颠的,别说劳动,连吃饭都得别人关照。谁愿意背负这样的活包袱?监狱又不是慈善收养部门。獄方向法院申办了缓期执行,于是她一下从一个死刑犯轮落成一个流浪女。她因为谋杀罪己被开除公职,学校不想也不敢管她。她只能在在古城街头瞎悠转。饿了拣着啥吃啥,困了走到哪倒在哪。古城的人看她可怜,也常常主动给她吃的喝的。炸油条的王胖子只要看到她来,不管买油条的人排着多长的队,也要先夹两根送给她。那是因为技术顾问小刘生前对她说过自己最喜欢吃古城的炸油条。在东北时没有吃过炸得这样焦脆的油条,今后到内蒙恐怕也难吃到。至从她听了这话后,每天早上都会买好油条豆浆送给小刘。现在每次王胖子夹给她油条,她都先捧着又亲又吻。仿佛是在亲吻自己的心上人,让人看着忍不住想掉眼泪。

有天晚上有几个二流子想占小王老师的便宜,她又抓又踢,又撕又咬拼了命,硬是没让流氓得逞。这事让一个小学生看见告诉了家长。家长带着一群人找着那几个恶棍,劈头盖脸的使命打了一顿。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技术顾问小刘尽管不能定性是被反革命分子谋杀,但是是为了大办钢鉄这史无前例的革命事业而牺牲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县里开了一个公祭大会,确立他为革命烈士。考虑到人为革命牺牲了,总不能连个墓都设有?县委会决定把那座还在保温的高炉拆掉,把里面凝固了的大铁块放置到小南海边的烈士陵园里,以示纪念。

拆高炉的那天,突然下了一阵暴雨。雨点打在还没有完全冷却的炉体上,发出哧哧的声音。一会儿白色的水气就把整个炉身包住了。小王老师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不顾水气扑面,也不顾炉体滚烫,紧紧的扑在上面死活不肯离开。人们都不敢走近她,还是小刘的母亲走上前轻轻抱着她。伤心的对她说:“娃,我知道:俺娃死得冤,可是你比他还冤……” 水气中谁也没看见,二行泪珠流在小王一张悲痛欲绝的脸上。谁也没听清楚小刘妈妈还说了什么话?更不知道小王老师是否对小刘妈妈说了什么?只看得到俩个女人相互扶着默默的离开了现场。

一顿多重的大鉄块被用吊车吊到了烈士陵园。人们在它上面盖起一座纪念亭。亭子上刻了一副对联:上联是“炉火冲天照日月” ,下联是“锤声震地响雷霆” ,横联是“钢铁元帅升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亭子就被人们简称为“元帅亭”了。

这年除夕之夜下了一场大雪。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落了一整夜。厚厚的一层雪花铺在地上,早上门都推不开。住在小南海附近的人说:那天夜里有个女鬼哭唱了一整夜,让人听着心都碎了。天晴了有人前往烈士陵园扫墓。只见一遍白茫茫中,元帅亭中的大铁块上被人刻了一个人一般高的红色“大”字,十分醒目。走近一看,原来是小王老师。她穿着一袭红衣裤,抱伏在铁块上。冻僵了的脸上凝露着梦幻般的笑容,洁白如玉。她梳洗打扮得十分干净。一点都看不出曾经痴疯了的模样。一个纯洁可爱的女老师就这样结束了人间的苦难,沿着一条看不见的小路找自己的爱人去了。

依据技术顾问小刘妈妈的要求,小王老师被埋葬在元帅亭傍。从此以后就有人说在晚上碰到过俩个年轻的男女相拥示爱,可是走近又不见了踪迹。是真是假?也只能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了。

 

                                     二十

 

大办钢铁运动终于胜利完成了。新华社于1958年12月21日宣布:1958年我国人民夺取1070万吨钢后大战己经告捷。可惜小刘技术顾问不能为这伟大的胜利而振奋而欢呼了。这与小刘定好去内蒙军工企业报到的日子仅仅相距一天。真不知道是命运捉弄人还是人捉弄人?悲剧总是在好人身上发生。

我们学校的五座小高炉和二盘打铁炉在一阵鞭炮声中息了火,正式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学生们又开始坐在教室上课了。由于不少课桌在大办钢铁中被当柴烧了,除了我们毕业班的孩子还是同以往一样上全天课外,其他班及就只能轮流上半天课了。

一天乡下的大舅来到城里,说是想买一个铁锅,可是跑遍全县城也没有看见卖锅的,不光是锅没有卖的,凡是与铁沾边的东西都没卖的。我姥姥问他急着买锅干啥,不是都在吃大食堂吗?原来村里的大食堂因为没粮停办了。除了吃小灶和中灶的干部外,所有的人都得自力更生找吃的。到又得自己做饭吃的时候却没有做饭用的锅了。家家户户的锅呀、瓢的早被炼成了铁圪垯了。我姥姥听不明白:“这几年不是年年粮食放卫星吗?咋就没有粮食了?”大舅对我们说:这几年虽然不象吹的那样,但也确实是丰收年成。但是去年又是修水利又是大办钢铁,劳动力都上了工地,长熟的粮食没人收,结果都烂在地里了。上面不管你是否收上来,到秋收季节仍然按照当初预报的产量收公粮。你想那本来就是吹出来的产量,如今哪来交的?干部为了完成交公粮任务,就祭出土改挖浮财的法宝,不交粮食就交命!结果连留着做种的粮食都收走了,全村现在都跑到地里挖烂了的红薯和发了牙的豆子吃。我大舅处境要好一些,村里看在我小舅和大表哥夫妻的面子上,安排他做饲养员。他每天把牲口拉下的大便用水冲冲,冲出没有完全消化的豆子拣回家煮着吃,虽然有股屎味,总比没有吃的强。村里其他人就没有这份福气了,有的已经开始吃草根啃树皮。

我姥姥做了一大锅面条,只是没有什么菜。那时候县城里也已开始买什么都得凭票供应,光有钱啥也买不到。每人每月二两油、四两肉。小学生每月二十一斤粮食,干部每月二十四斤粮食。姥姥是工人,定量最高,每月二十七斤粮食。按理说这样的定量也该够吃了。可是因为没有油水,人老感觉没吃饱。每个月的计划肉月初就吃光了,平时能够买到点啥菜就吃啥菜。连着几天没菜吃是常有的事。我大舅看到有白面条吃,哪还管有没有菜?吃了一碗又一碗,一连吃了几碗。我姥姥怕他撑着,要他吃慢点,歇歇再吃,可他就是忍不住要吃。没办法,只好把碗收了不让他再吃。歇了一会,我姥姥又把面条热了热让他再吃,直到他自己感到实在吃不下去了才停下来。

吃完饭后,我姥姥找出一口铜脸盆,让他拿回去当锅用。临走时又给他装了半口袋面粉。可是这面粉他说啥也不要。不是不想要,是不敢要!怕人家看到了说他们家私藏粮食。不但粮食会被收走,人还得挨批斗。姥姥想了想,烙了几张大锅盔让他带回去。万一被人发现,就说是小舅给的,估计应该没事。晚上大家坐在一起说起了大舅来的事,小舅说他早已经知道乡下没饭吃的事了。还说用不了多久,这县城里也快没吃的了。全国人民要保北京等大城市,其他地方要作出牺牲。姥姥说幸亏王二扞子提醒咱家存了点粮食。只是没想到新社会还真会闹饥荒,没有存太多。只能慢慢补贴着吃吧。现在春草又快生了,要鸡没鸡,要蛋没蛋,连喝口糖水的红糖都没有,到生的时候啥办?小舅和春草都安慰姥姥别着急。小舅还学着电影里人物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可是大家都笑不出来。

一切都被小舅说中了。没有过多久,大家的粮食定量开始减少了:小学生每人每月减少三斤,工人每人每月减少四斤,干部每人每月减少一斤。我们家每月一下子就减少了九斤粮食。油和肉没有规定减多少,只是有货才能买,没有就欠着。欠到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大家再也没有见过肉、油。这时我们才从辅导员咀里知道,原来苏联出了个赫鲁晓夫,是个大坏蛋!逼着我们还债,所有的鸡鸭鱼肉都抵债还给他们了。我们还知道了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为了支援他们推翻压迫在头上的帝国主义,我们必须支援粮食给他们,让他们吃饱了好干革命。为了这崇高的目的,我们勒紧点裤腰带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同学们咀上都要支援亚非拉,可肚子里却不听话,一个个开始饿得根本没有心情上课。更别说上体育课了。于是体育课就变成了晒太阳课,因为有位大科学家说:“晒太阳是最好的?充热量的办法!” 还算出了晒一个小时的太阳相当于吃二两大米。同学们坐在太阳底下暴晒,一个个晒得昏头昏脑的,可是肚子还是咕噜咕噜的叫。我发现越晒太阳越想吃东西,同学们也说有这样的感觉。真不知道太阳的热量晒到哪里去了?

教自然的老师根据上级的要求开始教大家自己生产人造肉精:在一个瓦盆子中倒入半盆子冷开水,然后加入三滴人尿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以后每天加三次人尿,每次三滴。大约一周后水面上就会生出一层白色的泡沫。将这白色泡沫用一个薄木片刮起来,这就是人造肉精。据说它的营养是真猪肉的十倍以上。

我回家也用五个盆子做人造肉精。那阵子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尿液滳进盆子里。然后把鼻子凑近盆子想闻闻肉味。可惜除了尿臊味啥味也闻不到。一周后终于看到了白泡沫,可我姥姥死活不让放进煮面条的锅里。说:“你们谁想吃直接往自己碗里放,别糟蹋了一整锅!” 小舅和春草谁都不愿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只好先放进自己碗里。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开始享受几个月久違了的肉味。一大口加入了人造肉精的面条被我吞进口里,我的妈呀!真是又苦又骚!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更难吃的东西了!可是一大口面条我又啥不得吐掉,只好強呑进肚子。剩下的没有勇气再吞进去。只好用清水冲洗一遍又一遍,直到没有了骚味才吃下去。小舅他们看着都笑出了眼泪。

我以为自己操作有问题没有做成功,在学校我向同学们打听。谁知道他们个个做出来的都同我一样,全是又苦又骚,根本没办法吃。和我不同的是他们的家长都崇拜科学,毫不怀疑自然老师会教错了。所以都是全家一起享用这美味,一家人考虑到营养的重要性,硬是捏着鼻子也舍不得丢掉,连汤带水的全吃进肚子。上课时我们问自然老师自己感觉味道如何?老师先是讲味道确实不怎么样,但话峰一转说:“同学们,苦不苦想想二万五。我们的革命前辈为了全国人民的幸福,爬雪山过草地。没有吃的连栓裤子的皮带都吃了。比比他们,一点苦和骚又算什么?” 不知道是谁咕噜了一句:“皮带吃了那不得提着裤子长征?”惹得哄堂大笑,连老师都偷偷的笑了。等大家笑够了,老师严肃的说:“刚才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开了个玩笑?这样的玩笑以后不准再开了!今天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下去后都不准再说了。”

从那时候开始,“吃”几乎成了人们生活的全部。大家成天圍绕着这一主题而奋斗。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开始放学不马上回家,一窝蜂的跑到城墙根找吃的。那几年除四害把麻雀和其他鸟类除掉了不少,没有了天敌,各种昆虫就多了起来。城墙根有不少杂草,女孩子就在草丛里捉蚱蜢和蝎子。蝎子尾部有根毒刺,扎一下要疼几天。可是为了有吃的,啥也不怕了。男孩子一般都是下到河里捉小螃蟹。不是不想捉鱼,是鱼游的太快,根本捉不到。不论是螃蟹还是蚱蜢、蝎子,捉住后就在那儿升火烧着吃,啥都不加也香得很。收获多了就大家平分,各自拿回家让大人也偿偿。我姥姥说我都成了一个野小子了。她这句话可是说对了,我早就不想当女孩。我要是个男孩子,我父母还会把我扔给姥姥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同学又喂养起蛆宝宝,说那玩艺有营养,这不用大科学家论证我都相信。可是一想到它们是吃屎长肥的,我实在是提不起勇气跟着喂。这让我们家失去了一种取得蛋白质的途径。也许正是由于没有吃蛆,才让我们家躲过了肝痰和钩虫病。

除了喂养蛆宝宝外,人们又开始了除四害。这次除四害和上次除四害不同。凡是可以吃的全都成了捕获对象。人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使用各种方法捕捉老鼠、蛤蟆、黄鼠狼、鸟类……至于狗和猫,熊和狼等野生动物,早已被乡下人打了个精光。有天我们几个同学在城墙根发现了一窝野兔,老兔子被我们吓跑了,只剩下不会跑的小兔子躲在窝里。有人不忍心吃掉那些可爱的小家伙。可有人说我们不吃让人家发现了一样会吃掉。最后还是饥饿占了上风。大家用泥土把小兔子包了起来丢进火里烧。整整八只,恰好一人一只。泥烧干了,轻轻敲掉泥块,露出了焦黄的小兔。好象一点也没变样,只是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同学们一个个狼吞虎咽的享受了这美味。我也实在挡不住那诱惑,三下五除二的干掉了它。

自从吃了那只小兔子,不知道咋的我老会梦见它。有时候梦中它还会问我为什么要吃它。我把这些梦对一个要好的同学说起。她劝我别当回事,不就是吃了一只小兔子吗!农村现在都人吃人了。她问我知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相信有这些事。她见我不信,就对我说:“我的大伯前几天饿死了。在埋了的第二天,被人从坟里挖出来割掉了大腿和屁股上的肉。” 我说:“该不会是野狗扒出来的吧?” “野狗?” 她说:“早被人吃光了,连看家的狗也早吃得一只不剩了。” 我回家对姥姥她们说起这事,他们说早就知道了。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别在外乱说。我自然不会乱说,可是同学间开始流传人吃人的事了:什么姐姐吃了弟弟,妈妈吃了孩子,丈夫吃了老婆…… 一个接一个,让人弄不清楚是真是假。反正小孩子已经不敢晚上一人出门了,谁不怕被人吃了?

县城里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副食品基本绝迹了,青菜也不见了踪影。就是每个月的定量口粮也不再是供应面粉。取而代之的是红薯片、高粮和大麦粉之类的。吃起来全都有股霉味。尤其是大麦粉,又酸又苦。听说是从加拿大进口的马料。人们早已不再考虑口味,有吃的就行了。不少同学都得了肝炎和浮肿。我们家因为有那提前收藏的粮食补贴一下,还没有人浮肿。我在学校怕同学怀疑有吃的门路,不得不也装作浮肿。每天早上上学前,我都会用姥姥补伞用的染料把皮肤露出来的部分染黄。再擦一点凡士林软膏。这样看起来肿得发亮,就象浮肿病人一样了。

城墙根能吃的东西也基本上吃完了。我们几个女同学用纱布做了个大鱼网,让男同学下水捞鱼用。可能是捞鱼的人太多了,水里面很少能捞到鱼虾。连往日到处爬的小螃蟹也快绝种了。一天有个同学说又有人在盘龙坡挖白胶泥。我问:“现在还有人做坩锅?” 他说不是做坩锅,是挖了吃。听说吃下去挺耐饥的,而且口感还不错。大伙一听来了劲,决定今天放学直接去盘龙坡挖白胶泥。到了盘龙坡发现到处都是挖泥的人,比大办钢铁时候的人还多。我们几个找了一个别人挖剩的洞往下挖,没用好久就挖了一书包。大家走到汝河边把泥和柔软,准备开始吃。有个同学说:“先别急着吃,好久没有吃荤腥了,咱们把泥做成鸡鸭鱼肉,解解馋!” 同学们一致叫好,兴高采烈的做起来。不一会,各式各样的白胶泥做的荤菜堆在练习本上。大家边说笑边吃了起来。白胶泥没有想象中那样好吃,但是大家还是吃的很带劲。仿佛是在吃真的鸡鸭鱼肉一样。吃了一会,有人突然想起吃多了会不会不消化? 这下子大家突然紧张起来,已经吃的够多的了。再也不敢继续吃下去了。

这天回到家里,我晚饭只吃了一点点,想省下点让他们多吃点。姥姥问我又在外面逮着啥吃了?我笑着说:“鸡鸭鱼肉。” 小舅说这孩子想肉想疯了,有机会一定要她吃个够。可是这机会在哪呢?那天夜里我肚子疼,而且越疼越历害。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开始又哭又叫,在床上打滚。姥姥没法只好叫醒我小舅。小舅在我肚子上按了按,问我白天倒底吃了啥?我只好老实交待了。小舅大骂我糊涂,赶紧抱起我去县人民医院。

县人民医院的医生看到是孟副局长送姪女来急诊,马上全力以赴。小舅让他们不要慌乱,估计是结肠堵塞。先注射一针止痛剂,然后再用大剂量的泄药。如果这都不行,那只有腹部开刀了。我又疼又吓,心中发誓宁肯饿死也不乱吃了。看到我打止痛针后人清醒了一些,我小舅就问我其他同学的姓名和地址。然后要求医院马上派人带着泄药连夜挨家走访一下。吃了泄药后,我拉下一大滩渗着血水的稀泥。人算是得救了,也免了一刀之災。第二天听说,那几个同学也跟我一样疼得在家打滚。幸亏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上门救了他们。

一封封感谢信敲锣打鼓的送到了人民医院和县委县政府。感谢毛主席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救了孩子们的命。县广播电台反复播放了这个新闻。听说省广播电台也转播了。中央广播电台也准备转播,后来了解到病因是因为我们吃了白胶泥,想要改为误用工业圤炒菜中毒。但是省、地已经如实地广播过,再改也不方便了,也就只好作罢了。听说省、地两级广播电台还因此受到了批评,让他们知道了什么叫政治敏感。不过好在这件事也让县领导看出了小舅的应变能力和领导水平。这样一个邦领导分忧、为人民解难的干部还能不重用?没多久小舅就被任命为古城县卫生局局长,还成为县委委员。

一天大表哥粮贵来家了。他带来了一隻打死的狗獾子。这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春草做了一大锅红烧獾子肉,让大家好好开开荤。我从此知道天下第一好吃的东西就是狗獾子。吃饭时粮贵讲了些孟荘的事:有好些人都死了,说不上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反正人先是又干又瘦,成天见啥吃啥。后来就又肿又虚,整天坐着不想动。再过几天就没气了。有的人家都死绝了户,死了的人都没人管。至于吃人,我们村还没有吃活人的事。大多是割下死人的肉煮着吃。我问他:“人肉好吃吗?” 他问我:“要不要我下次带块给你偿偿?” 我的胃一下收紧了,差点把吃进肚子里的獾子肉吐出来。

姥姥忙要他别谈这些了,拣点好事说。这下把粮贵难倒了,他想了半天才说:“俺家还算好的,俺俩口子是队干部,还有个中灶吃。只是现在是二餐稀的,一餐干的。也没有肉菜了,只有些黄不拉几的青菜。只是俺弟弟正是能吃的时候,这样饿下去早晚会出人命。” 小舅问怎样才能邦邦他?他说他正是有事想求叔叔邦邦忙。当前明港修铁路差人,村里分配了几个指标。如果能让他弟弟去明港修铁路,那就有个活路了。小舅问这事咋邦他?他让小舅邦他买几瓶酒送给书记、队长。因为现在小灶也没有酒喝了,送了酒好开口要个指标。小舅这下为难了:整个古城县除了县委县政府小灶外,哪里也看不到酒了。最后,小舅说:“这样吧,我给你批五瓶医用酒精,你回去一比一的渗入冷开水。就成了三十五度的白酒了。我们在朝鲜战场上都这样喝过,出不了事。我一次不能批得太少,你拿回去藏好慢慢用。千万别对人讲!” 说着找出笔纸,给县医药公司经理写了张条子:“为了支援农村基层开展医疗事业,特批给向阳红人民公社医用酒精五瓶。请予办理。孟即”

那天粮贵在家住了一夜。我姥姥让春草给他烙了一张大锅盔,让他带回去给家人吃。早晨他看见我那饥渴的眼神,偷偷掰了一小块给我。我不敢要,他说:“哥一个荘稼人还从你们嘴里尅粮食,哥愧呀!” 我轻轻抹了抹他的眼睛说,:“我知道这不是哥的錯。” 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想起粮贵表哥的话。不是他的错又是谁的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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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789654 回复 悄悄话 是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老人谈起大跃进的事?
化外人 回复 悄悄话 我们县在那三年中人口也减少了三分之一。想来有不少外出逃荒了。
有一天我会 回复 悄悄话 真是人间地狱!我老家也是很多饿死绝户的,人吃人的,最少死了1/3人口。我以前并不了解修水利出工耽误收割,以及种子也被征收了。非常感谢你写出那时候的事情。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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