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
我是哼着这首信天游来到西戎色目国的。到达时的光景比中央红军可惨。中央红军,不管怎么说,有老刘的队伍打下的一小块根据地作为接应。我却是两眼一抹黑,两手攥空拳,噢,不对,攥着一百美元呢。
初到色目国时,主要任务是念书。连续数年,长夜孤灯,终日苦读,直熬到颈椎罢了工。一天之内,大部分时间,颈椎酸涨,脑袋昏沉。
为解决问题,我想过各种办法。比如, 用铁丝做个架子,将书立起来看,用书将计算机垫高,仰着脖子看,等等,效果均不明显。后来,我把中国古人悬梁刺骨与西方人绞刑的理念相结合,找到了一个有效的解决办法。我做了一根绞索,圈套处包上海棉。看书时,把绞索套在脖子上,绳子的另一端固定到墙的高处。这样,颈椎的负担就减轻了,感觉好多了。
这一办法在理论上无懈可击,原本是可以达到完善的,因为一个技术原因被迫放弃。如果能将绳子的另一端固定在座椅正上方的天花板上,那就完美了。不幸的是,那时住的是租来的公寓,管理员不允许在天花板上动土。墙上钉钉子尚可,但墙在书桌的侧面,时间久了,有把自己吊成歪脖的可能。于是,忍痛放弃了现代版的头悬梁。后来,有了自己的房子,曾想过复制头悬梁,结果遭到全家的反对,理由与公寓管理员一样。
颈椎依然酸涨,脑袋依然昏沉。这时,电影《活着》上映了,录像带传到了色目国。我连看数遍,有所感悟。
片中有这样的场景,富贵少爷落破后,自组皮影戏班子,四处卖艺。富贵少爷唱得十分卖力,在唱“黑黑老贼姜飞雄”这句时,额头上血管突起。葛尤的演技应该说是炉火纯青,他把吼老腔的“吼”劲演得十分到位。我边看边琢磨,血管突起那么高,这得多大的压力,送多少血到脑部,这些血又该带多少氧......突然,灵感来了。如果我也吼得额头血管突起,那会带大量氧到脑部,这应该比上吊更有效。
我未加思考,放开喉咙就吼,吼出来的是一句信天游,“毛主席领导咱打江山”。连吼几遍,嗓子有些沙哑,整个人却感觉神清气爽。那时,阿宝应该跟富贵少爷一样还在四处卖艺。后来,听他唱这句,心里想,老夫当年也冲击过这一高度,屡吼屡破,屡破屡吼,如今,终于有人唱上去了。只是,阿宝唱得有点那个......有人戏称“花腔男高音”,老夫可是用吼老腔的劲道来吼的哟。
这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管理员。管理员问,你没事吧?答曰,感觉好多了。管理员说,那就好,你楼下,十楼,有个人上夜班,你看,是不是......?我明白了,我的歌声太有穿透力了,隔着那么厚的水泥,居然把楼下的人给震撼了。于是问,他有没有说我的音色如何?管理员说,他说他需要睡觉。从那一刻起,在唱歌这一问题上,我建立了自己的哲学信条:不求娱人,但求娱己。
不让我在楼里唱,这难不住我,我有上好的隔音室。我开着车上了高速公路,一路高歌,吼的全是信天游,“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泪蛋蛋泡在沙蒿林”,“横山上下来些游击队”......音高到以吼破嗓子为原则。最后,喉咙沙哑,尽兴而归。从此,我找到了克服头昏的好办法。每当头脑不够清醒时,只要可能,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吼上一段信天游,然后,神清气爽。我想,举重运动员发力之前的那一声吼,应该具有类似的功效。
信天游悠长高亢,粗犷奔放。对我来说,吼信天游,不仅是一种艺术享受,而且还有健身的实用功能。我自己长期坚持,身心双修,效果明显。这么好的办法我不能独享,于是,我把它介绍到群众中去了。
与我同办公室的,有一个来自匈亚利的马札尔人,眼珠是绿色的,名附其实的色目人。匈牙利有一些人自称是“匈奴后裔”,他們要求官方承認其少數民族地位,但被駁回。这位老兄就是其中之一。据他估計,匈牙利有近十万“匈奴后裔”,许多匈牙利男子都使用“上帝之鞭”匈奴王阿提拉的名字。他认为成立匈奴族之事并未结束,他們将向宪法法院提起上诉。
马札尔人触动了我的西戎情结。要论匈奴后裔,我比马札尔人更有可能。中国的丛姓中有一支源出我老家附近,据说,其始祖是匈奴人金日磾。福岛核电站发生核泄漏后,日本当局是以公里数为半径圈定污染区的。金老先生的后代若是发生基因泄漏,我老家可是没出污染区啊。平时,我们的主要共同话题就是匈奴。
我对他说,最后一个匈奴王朝大夏国的都城,统万城,遗址仍在,就在中国的陕北。陕北也有许多匈奴后裔。建立大夏国的赫连勃勃,父亲姓刘,其子孙也姓刘,只有赫连勃勃自号“赫连”。陕北姓刘的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匈奴的后裔,创建陕甘边苏区的老刘,刘志丹,就有可能是匈奴后裔。匈奴人没有姓,这个“刘”应该是和亲过去的汉室公主的娘家姓。匈奴的部族很多,进入中原后多以部落或氏族为姓,如姓呼延的、姓独孤的等,都有可能是匈奴后裔。还有人考证陕北的信天游是匈奴人传下来的,甚至有人做西北民歌与匈牙利民歌的比较研究。
我进一步与他套近乎。两千年前,你我可能是一个部族的,噢,不对,我的眼珠不是绿色的。不过,没关系,我们应该是大匈奴帝国里的兄弟部族,你是楼烦,我是林胡。你要想做真正的匈奴后裔,你得会唱信天游。见我言之凿凿,信心满满,马札尔人居然认了真,让我教他一段短而典型的信天游。
汉乐府诗集里有一首 《匈奴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匈奴人有语言,没有文字,这应该是汉人翻译过来的,或者干脆是汉人自己编的。类似于,如今流传最广的歌颂解放军的藏族民歌是十八军文工团的汉族官兵自己写的。歌本身的真伪姑且不论,歌中表现出的匈奴人失去家园后发出的那种锥心刺骨的哀鸣却是真实的。失去家园的是匈奴人,可是,每次唱它,我总感觉,这分明唱的是我祖上的事。若干年后,在父亲的葬礼上,我就是拿它当挽歌唱的。
我把《匈奴歌》介绍给马札尔人。马札尔人不明白为什么祁连焉支二山如此重要,我说,二山不仅对匈奴人具有象征意义,而且二山交叉处水草丰美,两千来一直是最好的牧马场,如今,中国最大的军马生产基地,山丹军马场,就在那里。马札尔人说,如此说来,祁连焉支之于匈奴人,犹如巴勒斯坦之于犹太人。这句话让我暗吃一惊,不愿对他多讲二山了。他问了我几遍山丹军马场的准确位置,我始终没有告诉他,免得日后马札尔人成了气候,对祖国领土产生野心。
电影《大腕》里有这样一段,黑社会要求在葬礼上为其假矿泉水演奏一段欢快的曲子。乐队指挥把哀乐的速度加快一倍,结果,哀乐就成了欢快的小曲。有一首信天游叫“三天的路程两天到”,陕北民间歌手王向荣,孙志宽等人都唱过,表现的是走西口的人回家乡的欢快心情。把这段信天游的曲调放慢,再换上《匈奴歌》的词去唱,颇有把哀乐变成欢快小曲的效果。歌词的对应大致如下:
大青山呵嗨......那个高来乌拉山那个低......马鞭子呵嗨......那个一甩回呀么回口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呀么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呀么无颜色。
这样一来,回家乡的欢快就变成失家园的哀鸣,绝妙。我教给马札尔人的就是这段,非驴非马,我称之为骡子的信天游。当然,给爹唱的也是这段。
马札尔人学的很认真,开始只是哼哼,后来,我给他介绍了信天游的健身功能,他开始压着嗓门加大气量,边唱边摸额头上的血管。马札尔人也有颈椎问题,早期的解决办法是去健身房举杠铃,学会信天游后,他不去健身房了,经常拉上我开着车到高速公路上去吼信天游。毕竟,吼信天游不需要每月近百元的会员费。信天游为媒,我终于与色目人攀上了伪匈奴后裔之亲。
信天游,对我来说,不仅是一种自娱之道,健身之术,还是歌与活的双重实践。
我是唱着“中央红军到陕北”来走西口的,个中甘苦,在信天游里,全能找到。 从“出门的人儿好凄惶”,到“山沟沟里熬日月,磨道道里转”; 从“上一道坡坡下一道道梁”,到“三十里明山二十里水”; 从“拆了戏楼修马路”,到“高楼万丈平地起”; 从“如今咱们翻了身”,到“水流千里归大海,走西口的人儿转回来”,生活的酸甜苦辣全都有。 当初编这些信天游的人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诉说自己的际遇。
时至今日,据说仍有很多人想到口外来,而且多为富人。生活啊,你永远是一座大围城,口里的人想出来,口外的人想回去。
多谢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