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奎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 1908/06/25–2000/12/25),见右图,《从逻辑的观点看》(From a Logical Point of View)一书启发,不久前我写下一文,题为“从边缘人的观点看”。从逻辑的观点看逻辑经验主义,让奎因看到不同寻常的东西,写进书中,那些东西成为反对逻辑经验主义的经典。若干年下来,我找到了一点奎因的感觉。从边缘人的观点去看社会,文化,宗教,政治等问题,也让我看到不同寻常的东西。许多不通的通了,不透的透了,似是而非的不是了,想当然的不然了。更重要的是,我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产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大有从欧氏空间走进黎曼空间的感觉。
好象钱钟书说过这样一句话,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欣赏钱钟书的幽默,但不认同他的观点。我崇尚饮水思源,一个有自我意识的思维主体对自身的思想方法进行反思是必要的。因此,我认为,有必要回过头来认真审视一下边缘人的观点本身。
一个偶然的机会,重读笛卡尔的《方法谈》,我惊喜地发现,笛卡尔有与我相似的想法。我对边缘人观点的描述来自直觉,没有经过细究,更没有经过所谓清算,因而总感觉底气不足,读到笛卡尔的类似想法后,顿觉底气十足。我很想说英雄所见略同,但怕大言不惭招徕群殴。换个说法,一个地下党与组织失去联系多时,突然找到组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什么是边缘人的观点?我当时是这样描述的,“社会若存两极,不取两极,而趋中庸; 若不被社会所容,则跳出于此,由彼视此。置身于此,对很多问题,不免有当局之迷,由彼视此,反而有旁观之清。边缘人不受当局者及其说客种种说词的蛊惑,也不受种种表象的迷惑,其头脑往往更为清醒,观点往往更为客观。”
现在看来,以上描述有些模糊游移,但没有遗漏问题的核心,作局外之人,具旁观之清。当时只觉得,这是自己的生存现状,是一种偶然性,读过《方法谈》之后,方才意识到,生存现状强加给自己的东西居然有方法论意义,幸甚至哉。
笛卡尔(René Descartes, 1596/03/31 - 1650/02/11),见右图,追求知识的确定性,对建立公理系统有着内在的诉求。他所创立的解析几何就是这一诉求的结果,他也试图对哲学进行公理化。我思故我在就是他为自己的哲学体系找到的初始公理,尽管这个初始公理并不足以推出整个哲学,但公理化思想对知识确定性的巨大作用是勿庸置疑的。他被认为是创立一套完整的哲学体系的第一人。
对于在建立公理化知识体系的过程中所运用的思想方法,笛卡尔归纳出下面四条①:
一,普遍怀疑,用当今的哲学术语表述,不接受任何通不过理性批判的学说。
二,分而治之,把难题切分成可以解决的部分,以便圆满解决。这是通常意义上的分析。
三,由简到繁,给研究对象排序,即使对象之间没有自然次序,也给出假定次序。
四,合而统之,把一切情形尽量完全地列举出来,确保无遗漏。这是通常意义上的综合。
笛卡尔的普遍怀疑原则,即如今所谓批判性思维,这是真正的哲学精神。在批判精神的驱使下,他认为除了数学以外,其它领域的知识皆有懈可击,因此,他决定漫游欧洲,开阔视野,以期摆脱文化,教育,宗教,风俗,等各种可能给他造成偏见的因素。
笛卡尔说自己“花了整整九年的时间,漫游世界,目的是,在人生喜剧中,只当观众,不当演员。......,九年间,在各派争论不休的问题上,我没有选边站,也没有试图为哲学寻找更确定的基础”②。从1616年到1626年,笛卡尔做了广泛的游历,曾在荷兰,巴伐利亚和匈牙利三国军队中短期服役,观光过意大利,波兰,丹麦等许多国家。1628年移居荷兰,在那里住了20多年。
功夫不负有心人,笛卡尔收获了他想要的东西,“如果仅考虑其它民族的风俗,我真的是找不到确定的根据,它们如同哲学界一般,异见纷呈。我最大的收获是,注意到许多亊情在我们看来荒诞可笑,然而在许多其它伟大民族那里却被普遍接受,从这里我认识到,不能过于相信完全来自成规和惯例的东西。”③
笛卡尔出身贵族家庭,一生不用为生计操劳。漫游世界,每到一地,他只是观光客,这一事实使他只当观众,不当演员,在有争论的问题上不好选边站。笛卡尔的幸运不是人人都有的。我因生计所迫,走了西口。离开黄土,从演员褪变为观众,扎根黑土,想再粉墨登场谈何容易。我是被迫进入文化漂移状态,成为边缘人的。
观光客是局外人,边缘人也是局外人。局外人,在社会学意义上,是一种不方便,在方法论意义上,却成为一种优势,二者都因此而获得了必要的客观性,或曰旁观之清。只是,成为局外人,对我来说,是被边缘化的结果,对笛卡尔来说,是主动选择的结果,这就是为什么笛卡尔是伟人。
两百多年后,胡塞尔(Edmund Husserl 1859~1938),见右图,继承并发扬了笛卡尔对知识确定性的追求,也为边缘人的观点提供了认识论的依据。胡塞尔赞赏笛卡尔的普遍怀疑原则,但不赞同笛卡尔从普遍怀疑原则引出我思故我在,并以此为哲学系统的初始公理,因为那必定导致身心二元论。在为人类知识提供确定性这个大目标下,为避开传统哲学的种种问题,胡塞尔发展出了他的现象学哲学。
古希腊哲学怀疑主义学派有一个概念叫“悬置”(?ποχ??),原指,对外部世界存在的所有判断及其行动采取悬而不决,存而不论的理论状态。这一学派的创始人皮柔(Pyrrho of Elis 365-275BC)去印度跑了一趟,带回这一概念。皮柔将这一概念发挥到了极致,对一切亊物都放弃判断,无所取舍。据说,一次皮柔乘船遇到风浪,众人惊恐不安,他却指着一头安然进食的猪说,哲人就应象它一样无动于衷。
胡塞尔借用这一概念,将其改造成他的Epoché,此即所谓“现象学的悬置”。概念大意是,对有关外部世界存在的一般或幼稚的哲学信念悬而不决存而不论。胡塞尔认为,前哲学和传统哲学的观点都是以某种预设为前提的,并试图扩大预设来解释实在,从而扭曲了对世界本原的认识。因此,现象学的悬置就有了必要。
现象学悬置的认识论依据是胡塞尔所谓“认识论研究的无预设原则”。根据这一原则,“一项可以被严肃地称为科学的认识论研究必须满足没有预设这一原则。所谓没有预设,意思是,严格排除阻碍全面现象学还原的所有命题。”④这一原则,或现象学的悬置,与边缘人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边缘人来说,旧文化的预设不复成立,新文化的预设未及扎根。在不同文化的夹缝中间,边缘人必须在没有预设的情况下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这相当于,边缘人的观点被强制性地施行了现象学的悬置,最大限度地去除了文化的干扰,从而使之具有了新旧文化都不具有的客观性。
因此,从本质上讲,边缘人的观点就是一种经过现象学的悬置的观点,属于本质的直觉,因而更接近亊物的本质。对我来说,它不再是看问题的多个普通角度之一,而是一种具有认识论优势的思想方法。
笛卡尔花了九年的时间,漫游世界,充当观众,不选边站,刻意要获得现象学的悬置。我被扔进两个文化的夹缝中间,现象学的悬置是强塞给我的。每思及此,边缘人慨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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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Descartes philosophical Writings Bobbs-Merrill Educational Publishing 1982,Part II,P20-21
② ibid,Part III,P28-29
③ ibid,Part III,P13
④ Logical Investigations,Routledge 2001,P177
哈哈,半杯水,我说半满,你说半空。上帝坐庄掷骰子,众生围观赌运气。不被现实撞死,兴许就撞大运。
不是吧。应该说“前者需要相当厚的脸皮,后者需要上天的运气”。
“--我觉得他们的数学理论比他们的哲学理论要精彩多了。”
同感。最早让我知道笛卡尔的是他的数学而不是哲学。
看到后面才发现你说的是Descartes,就是创建直角坐标系统的那位,把代数和几何用解析几何联系起来的那个人,发现高阶多项式求解实数零点里面也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定理,记得他对概率论也有相当的研究,还成功地预测了自己的逝世日期。
还是我法语太烂了,这么多年念他的名字都是发了“s”的音的...... 唉,也没见哪个老美给我更正一下。
难得还有人这个年纪了,在美国,读哲学,支持一下你的文章。不过,我觉得他们的数学理论比他们的哲学理论要精彩多了。
这接近彻底的现实主义。要做到彻底并不容易,多数人都不甘心放弃可怜的理性,但在现实面前,往往碰得灰头土脸。前者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后者需要牺牲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