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帝君王,治为定,国天下这三组概念为元素,组成一个集合,用来过滤庄子的33篇,不论及其中任何一组概念的筛出,其余留下,我们发现,33篇无一漏网。《天下》篇相当于当时的当代学术思想综述,开篇句为,“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其中分出七派,老庄各占一派。《在宥》篇更直截了当,广成子对黄帝说,“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因此,我们说,道家之道本质上是帝王之道。
道家之说的核心思想是无为而治,“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注意,无为只是对帝王说的,臣民不能无为,“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普通百姓无为则难免于贫穷,道家弟子子桑等人已经哭过穷了。
无为而治,乍一听有理,好像会当皇帝的人都自己优哉游哉,让臣下呕心沥血。细一想有疑,有多少帝王强大到可以放手让臣下有为? 战乱年代血腥的群雄争霸,打完天下烦乱的百废待兴,和平年代残酷的宫廷内斗,强敌压境内部的蠢蠢欲动,这些情况发生的概率远远高于莺歌燕舞太平盛世,有为的帝王尚不足以自保,何况无为。
从帝王的观点看,鼓吹无为而治简直就是为外臣坐大阉党专权制造机会。谁愿意做阿斗,汉献帝,天启帝式的帝王? 江执政听到类似进言肯定会斥之以 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
《山木》篇里鲁侯有忧色,市南宜僚给出的主意是,吾愿君剖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并具体为鲁侯指明去处,南越之邑,建德之国。鲁侯反应迟钝,听不出这是比喻,竟认真盘算,“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可怜的鲁侯与阿斗有一拼,他若真纳了市南宜僚的进言,终南山中将多出一位隐士。
从帝王的观点看,这是在教唆寡人放弃统治,相忘于道术。哪个君王肯放弃权位? 且慢,有,好象大清就出过一位,但被皇家当作丑亊极力掩饰。听到这类进言,具有正常思维能力的帝王多半会把进言者与觊觎大位的内臣或试图专权的阉党放在一起给办了。
《让王》篇里屡次提及帝王让王于贤者。如,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坚辞不受,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不受并因自投清冷之渊。这就是所谓的禅让。如今人们提及禅让,如同提及侏罗纪的故事,其真实性一直存在争议。顾颉刚甚至认为,禅让之说乃是战国学者受了時势的刺激,在想象中构成的乌托邦。这种亊现代人虽然难以置信,但毕竟是同类让贤,可比之于如今的指定下一代接班人。然而,亶父让王于狄的故事,在现代人听来,则是字面意义上的匪夷所思。
原文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歧山之下。
译文
大王亶父住在邠地,狄人攻打他;送上皮帛,他们不接受,送上犬马,他们也不接受,送上珍珠宝玉,他们还不接受,狄人要的是土地。太王亶父说:“与人家的哥哥住在一起而让弟弟去死,与人家的父亲住在一起而让他儿子去死,这样的亊我不忍心做。你们就凑合着在这儿过吧!做我的臣民和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呢!况且我听说过:‘不要因为养活人的土地而危害所养活的人民。’”于是拿起马鞭而离开邠地。人民接连不断地跟着他,于是便在歧山下成立了新的国家。
有现代人从中解读出人权高于王权,其实,照此思路,还可以往前再迈一步,在王字头上加一点,人权高于主权。多出这一点,情况就复杂了。对多数主权国家来说,人权高于王权是单刃剑,只砍王国,而人权高于主权则是双刃剑,砍向自身的概率更大。因为超级霸权闻此而喜,正打着这一旗号,满世界干涉他国内政。
然而,静下心来想一想,人权高于主权与道家的让王思想并不抵触。土地养活着土地上的人,而不是人养活土地,这个道理到火星上都讲得通。对于土地上的人来说,给亶父做臣民,与给狄人做臣民,都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没有本质区别,也不存在卖国不卖国的问题。所以,表面看来,亶父是不肯为了保住养活人的土地,而让土地所养活的人去送死。
然而,道家忽略了一点,也许是过于理想化或简单化。这里的关系远不是所养与所用养之间的双边关系那样简单。土地所养活的人,犹如Mary Shelley笔下的Frankenstein,他们造出了一种东西,这个东西叫做国家机器。这个人造的东西反过来对造它的人说,虽然你造了我,但你得乖乖地听我的。
所养造出国家机器,国家机器成为所养,而所养自身变成所用养,它们与土地之间处于一种三边关系之中。一方土地上,只要有国家机器存在,无论它叫诸候国,王国,帝国,合众国,还是共和国,都要对土地上的芸芸众生征收钱粮傜役等等,简称统治。操控这部机器的头人,无论他叫诸候,君王,皇帝,首相,总统,还是主席,都是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关键时刻可以决定他们命运的人,简称统治者。被这部机器操控的人,无论他们叫臣民,草民,愚民,公民,人民,还是主人翁,都免不了要完粮纳税,吃粮当兵,简称被统治者。
纵观人类历史,土地上的征战杀伐多发生在统治者之间,被统治者多半如羊群般被驱来赶去,或与土地一同沦为战利品,或被宰杀而沦为牺牲品。只有到了没有活路的时候,被统治者才会揭竿而起,或拔腿而走。
亶父的思想与电影Crocodile Dundee里Dundee的想法相似。当被问及人与土地的关系时,Dundee手指远处的石山说,那座山存在了几百万年了,远在人类出现之前,人类消失了它仍可能继续存在,它不属于任何人。用王羲之的话来说,国家的出现,统治者的跑马圈地都属于“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亶父代表的是那片土地所养的所养,即国家机器,而那片土地不属于任何人,更不属于亶父。亶父让王的实质是他不肯为了保住国家机器,而让土地所养的人去送死。亶父! 伟大的人道主义者!
以现代人的观点看,亶父让王于狄,有点令人难以接受,因为匈奴人非我族类。孙中山让王于袁世凯有点亶父的意思,但文革期间被批为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以及革命不彻底。我相信今日持此想法的仍大有人在,只是迫于统战需要不便明说而已。至于张学良让王于日本人,直到今日仍为国人所骂。
中国人说起日本人,民族情绪绝对压倒理性思考,我们不妨以三国为例,看一看那时的政权更迭,反正都是华夏子民在斗来打去,肥水没有流入外人田。
三国时期的蜀中,统治者如走马灯般轮换,刘璋,刘备,阿斗,司马炎。蜀中百姓总是那群百姓,谁来了都免不了要完粮纳税,吃粮当兵。在三国演义中,阿斗被刻画成一摊糊不上墙的稀泥,后来更有“此间乐不思蜀”的名言,按现代人的标准,可谓窝囊透顶。诸葛亮则被神化为贤明之相,实际上把持蜀国大政。然而,六年间,他五次北伐,耗费蜀中百姓钱粮浩繁,生命无数,结果未得寸土之功,还把蜀中旧臣李严给逼反了。李严反对诸葛亮虽有私心,但其深层原因是他深知蜀汉国力有限,不易大动刀兵,而诸葛亮却倾举国之力不停地伐魏,弄得蜀汉兵疲民乏内外不宁。李严担心蜀中百姓被榨干了血,这不能不说是在替被统治者考虑。
现代人,尤其是御用学者们,看待天下大势时,都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了统治者的地位上,很少有人能刻意把自己还原为普通百姓,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去看问题。我们试着站在蜀中百姓的角度想一想,如果没有诸葛亮式的丞相,蜀中百姓要少纳多少钱粮,少遭多少战祸? 阿斗若象诸葛亮一般智慧,蜀中百姓又不知要多纳多少钱粮,多遭多少战祸? 出了诸葛亮,应当说是蜀中百姓之祸,出了阿斗,应当说是蜀中百姓之幸。在这一意义上,阿斗倒有点亶父的意思,只是阿斗是因为无能才出此下策的。
不过,亶父让王说到底只是道家的美好理想,如同想回到“民与糜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的神农时代一般不现实,连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都不曾有这样美好的画卷。睿智的现代人啊,为遇上亶父式的统治者祈祷吧,但千万不可当真,解读出人权高于王权没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