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草鞋,我的大学
父母
1979年8月底,酷热难耐的夏天。武汉北郊,有“后花园”之称的木兰湖乡。那时的木兰湖还叫塔尔公社,依旧是原始、贫穷、落后的乡村,典型的江南农村。夜幕降临,没有一丝凉风,只有闷热和耳边不停的蚊虫嗡嗡声。蛙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奏一曲喧闹的合唱。一盏昏黄的灯光摇曳着,父亲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歪着脑袋,在艾草的烟雾中微闭双眼,释放出低沉而平稳的鼾声。他对我未来的担忧,以及那深埋在内心的无助,是我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坐在板凳上的他显得格外渺小,与夜色融为一体,那瘦弱的身影在月光下更显单薄。此刻,也许他在回忆那些为家庭奔波的岁月,也许在思索我即将踏上的人生道路将会多么艰难。他仿佛用自己的方式,陪我度过这漫长的告别之夜。
十六岁的我,看着那微微颤动的艾草烟雾,看着父亲黝黑脸庞上因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心中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他身体瘦弱,又胆小怕事,使他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卑微。父亲从不与我谈论他的梦想,我也记不得,他曾经认真地和我说过少年或青年时代的趣闻。我记忆最深的,是每逢快过年的时候,父亲独自坐在昏暗的灯下,手里攥着几片皱巴巴的纸,嘴里轻声念叨:李家村的李四憨家欠五毛钱,张家岗的张寡妇三毛五,弯塘甘二芍六毛……加起来快有八块了。念到这儿,他便憨憨地笑,仿佛看见老大有了新外套,小闺女也能穿上新裤子。那些账目在他口中像一曲不成调的念白,反复吟哦,竟带出几分喜悦。只是,他从未把自己算进去,从未想过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衣裳,也从未提到母亲。对他而言,衣食是自己可以忽略的,而一家人的安稳才是他心底最沉的执念。在他平静的鼾声里,我仿佛感受到一种温柔的牵绊。那是一种没有言语,却深深烙在心底的爱。他坐在那里,像是在看护一段即将结束的时光,又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尚未踏出的脚步。他不善言辞,从未用直接的话语表达过担忧与不舍。
炎热的夜晚,父亲将那扇老旧的木门从门框上卸下,小心翼翼地放在两张长板凳上,搭成一张简陋的木床。他拎着水桶,在地上撒下好几拨水,水汽“咝咝”地蒸腾着,带着一股泥土的清香,让灼热的空气终于有了一丝清凉。刚刚上小学的小妹,像一只小猫般柔弱地蜷缩着,睡在凉席的另一头。那张稚嫩的小脸上,不时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甜美的笑容,仿佛梦见了最开心的事。她总是像个小跟屁虫,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我这一走,她会不会感觉失去了她的主心骨?这个胆小怕事的小家伙,哭声就是她唯一的武器。今后若是被人欺负,谁来为她遮挡风雨,谁又会替她报复回来?想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和紧紧攥着的小拳头,我在这张用大门临时搭成的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也如翻江倒海一般,怎么也无法入睡。
天刚蒙蒙亮,晨雾尚未散尽,村子里已响起第一声鸡鸣。父亲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仿佛战士听到号角一般,迅速起身,披上那件褪色、补丁累累的旧衣,动作利落而无声。母亲也早早起身,炉灶前的火光映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忙碌着为我准备早饭。学校虽只在几十公里外的武昌,但在我们眼里,那却像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早饭简单却格外丰盛,有昨夜父亲摸黑到池塘用网捕来的小鱼炒辣椒,这是我最爱的菜。新鲜的辣椒是奶奶特地送来的,她种的辣椒在村里小有名气,辣味适中,是炒小鱼的最佳搭配。为了这一碗炒鱼,父亲常常要跑好几个村子,花上三四个小时。我每次都劝他别再折腾,不会游泳的他,万一滑入水中怎么办?才四十的父亲,看上去有些老态,但内心那股不服输的劲还在。做事总要憋着一口气,做到极致。
寡言的母亲把饭菜盛到我面前,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不舍像一道无声的瀑布。她默默地看着我吃下每一口,仿佛这些饭菜是她对我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叮嘱。饭后,她用围裙的角擦了擦手,借着收拾碗筷的动作,悄悄地转过身去。我能感受到,她是在极力控制着泪水,不让它们滑落。我依然记得,她曾无数次叹息着说:“老毛病了,改不了改不了的。”那时的我,年少懵懂,只当这眼泪是她的习惯,是她性格里的一部分。多年以后,我才渐渐读懂,那句“老毛病”背后藏着的是多少无奈,而那悄然滑落的泪珠,其实是她无处宣泄的无助,和那些艰辛日子留下的最深沉的印记。
奶奶踩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歪歪扭扭地走进屋来。驼背的她,像是背负着半个世纪的沧桑。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几个煮熟的鸡蛋,颤抖的手指仿佛在守护最珍贵的宝物,那是她仅有的两只母鸡下的蛋。她舍不得吃,早已忘了鸡蛋的滋味。她把鸡蛋轻轻放进我的行李袋,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眼中却闪着泪光:“路上吃,照顾好自己,别忘了给家里写信。”我轻轻握住她粗糙的手,那触感像干裂的田地,让我鼻子一酸,点点头算是回答。她也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骄傲,却很快被叹息覆盖,低声喃喃:“要是你爹在,他准会说,娃儿有出息,祖坟冒青烟了。”她的声音低沉,像是对逝者的诉说,也像是对未来的期盼。
奶奶说起爷爷,眼中浮现的神情,既有怀念也有痛苦,甚至带着怨恨。那时的我还体会不到。爷爷当年为了给两个儿子置办些田地,长期规定家人每天只能吃两顿,不做重活的还只能喝稀饭。多年艰辛下来,他终于在解放前夕买下了些,实现了愿望。可他哪明白,当别人低价抛售土地时,该谨慎才对。他相信新政府,相信新中国能给孩子们带来光明的未来。结果,却让自己被贴上地主标签,让奶奶因此挨斗多年,受尽欺凌歧视,还连累子孙后代。
一次次,每当奶奶被人按着头跪在台上接受批斗时,我坐在台下,总是感到刻骨的耻辱、悲哀、愤恨与无助。我的人生,自出生起便背负着歧视、欺凌和压抑,直到一年多前才终于得以悄悄终止。童年里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不能真正开心。偶尔因为成绩优异而露出一丝得意,或者被老师表扬时心里生出些许喜悦,总会有人当面指着我的鼻子骂:地主狗崽,骄傲什么?说这话的,不只是同龄人,还有村里的长辈。爷爷在我出生前的1959年被饿死。他曾是附近有名的能人,拥有田地最多的汉子,却最终死于饥饿。他不仅善于积累财富,还有眼光。很早就为两个儿子选择了一门可以养家的手艺——在那时那地,最吃香的手艺就是裁缝和石匠。结果是,附近哪家建房,没有小儿子操刀,大墙就可能塌;而做寿衣这种最难、最讲究的活计,没有大儿子,方圆几十里无人能替代。这样的远见,当年无人能及。
母亲此时站在灶前,侧身望向窗外,装作收拾碗筷的样子。她拼命压抑着情感,双手紧紧攥着围裙的角,眼中有泪光闪烁,却始终没有流下。母亲常说:她妈最大的错,就是舍不得让孩子们出去闯,总觉得留在身边才是最好的。母亲的意思是,那种“父母在,不远游”的陈旧观念,害人害己。可她哪里明白,在外婆生活的那个年代,能走多远?又凭什么能走得很远?不经意间,时代早已变了。她母亲那年代国家处于战乱之际。走出去,结果可能九死一生。外婆当年没有让舅舅参军南下,错过了成为革命军人的机会,也让舅舅心中埋下了一辈子的怨恨与悔意。那时的我并不懂这些,后来再回想,才觉得外婆的选择也并非全无道理。那些参加解放战争的年轻人里,多数客死他乡,能够完整回来的毕竟是少数。只是,这些事,对于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人,我的母亲,她又怎么能真正明白呢。
虽然如此,母亲依然觉得,她母亲的选择过于保守。她暗暗告诫自己,要给孩子们更多的机会。即便心痛,她也要让深爱的子女有远行的可能。她选择了开明,也是在胆战心惊中放手。她怕你去了会出事,又怕你不去,一辈子困在这片土地,遭受没完没了的贫穷。我记得,每年正月初一拜祖时,父亲老喜欢说同一句话:“去年萝卜插蜡,今年蜡插萝卜。”随后就是一声叹息。短短几字,说尽了人世的辛酸与无力,也点破了那一年复一年,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贫穷,一种世世代代无法挣脱的贫困。在那一瞬间母亲的心其实在撕裂,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让它流出,她背过身,让你看到的只是沉默。而我,当时也不懂她的矛盾。只觉得她在强忍,却不知道,那种强忍里夹杂着对未知的恐惧、对命运的屈服,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赌注。
这个早晨,家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氛围,既有即将离别的激动与兴奋,又有无法抑制的忧愁与不舍。父母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着那些早已嘱咐过无数遍的话语。我默默听着,心中既觉得烦躁,又隐隐有些感动。年少不知愁滋味,脑海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却未曾体会到父母那份藏在唠叨背后的深切担忧。清晨的稻花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我深深吸了一口,像是想把这片土地的味道永远留在肺腑。村头的有限广播喇叭吱吱作响,刺啦一声,播音员那慷慨激昂又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穿透薄雾,断断续续地传来:“同志们,中国人民倾力支援越南人民,省下口粮、送去武器,助他们抗击美帝侵略者。可是,如今,越南修正主义者在中越边境忘恩负义、公然挑衅!”粗粝的革命歌曲随即响起,激昂的旋律混杂着冰冷的风,在清晨的村庄上空回荡,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
村庄静静伏在山顶,土砖房上爬满青苔,门前的柴堆凌乱而熟悉,仿佛在诉说世代不变的劳作与坚守。奶奶的狗憨憨跟在我身后,摇着尾巴,时不时抬头望我一眼,像是在嗅出我心中交织的兴奋与不舍。父亲走在前面,肩上的扁担吱吱作响,他低声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断断续续,像是在与这片土地做最后的告别。轻松、畅快、志得意满的情绪覆盖了压抑我十几年的忧愁与对人生的绝望。似浮云,像清风,薄雾弥漫,送来泥土的气息,乡村的宁静仿佛停驻在时光之外。我一直向前走,脚步匆匆,竟没有回头看一眼的欲望。父亲陪我走在弯曲的小路上,送我去十里外的塔尔镇(如今叫木兰湖),赶第一班公交。村子静静伏在山顶,远远望去,像条缓缓展开的波纹。去年,松哥以四百多分全省前一百名,足够进北大清华的成绩,最终选择去了武汉大学,只因能就近照顾还生活在村里的妻,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及年老体弱的父亲。他比我年长十四岁,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也是我的初中老师。他这离开山村的脚步,硬是被时代耽搁了十年有余。
清晨的村庄,安静得仿佛时间停滞。我们轻步前行,脚下那条泥泞的土石路还在沉睡,湿滑的路面在晨雾中泛着微光。几只被惊动的老鼠从柴堆里窜出,迅速消失在墙角的青苔间。山岗对面的棉田,是我昨天还在劳作的地方。旭日升起,微风拂过,白色的棉花穗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无声的告别,也像是沉默的祝福。我忍不住望了眼,那些白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就像在说:“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我的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轻快,仿佛压在肩上的重担终于卸下。离开这片困住世世代代的土地,新的未来就在不远的前方。这股轻盈与自由,如清风吹散心头的压抑与窒息。脚下的土路、棉田和土砖房,都成了通往远方的跳板。我终于可以展开双翼,去探索那个广阔的世界。憨憨在后面蹦跳着,似乎感受到了我心底的喜悦。它拼命摇着尾巴,好像也在为我即将离开这片土地而感到欢欣。狗的天性也许不懂人类的复杂情感,但它能嗅到我的渴望与迫不及待。
不久前那天,对面山岗的棉田里,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微黄的棉花穗上,我一边手指在棉花间忙碌地翻动,一边和小伙伴们说笑着。突然,对面我家门口传来邮递员大叔的呼喊:“通知书,大学通知书!”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划开一道长长的弧线,直直钻进我的耳朵。我愣了一下,抬头瞄了眼,手里的棉花滑落在地。下一秒,放下箩筐,如脱缰的野马般猛地从棉田冲出,脚步慌乱,心跳如鼓。尖锐的棉铃外壳,干瘪后如同刀子般锋利,毫不留情地划过手掌,刺痛瞬间袭来,鲜血渗出,染红了皮肤。衣服也被硬壳刺破,撕裂的布条在狂奔中飘荡,勾勒出我仓皇逃离的狼狈身影。棉田里的每一株,似乎都在低语,嘲笑着我的慌乱与急切。
烈日穿透云层,棉田里的白絮在光影中摇曳,像无数低语的魂灵。狂奔中,棉田仿佛化作迷雾,白絮摇晃,宛若一张张模糊的面孔。视野尽头,一个佝偻的身影若隐若现,瘦骨嶙峋,目光却炽烈如炭。是爷爷的影子,抑或是田野的幽魂?声音低沉,夹杂着风的叹息:“跑吧,娃儿,这片地却从不忘。”语调如棉刺般扎心,勾起他买田的执念、地主的骂名、饥荒的绝路。我脚下一绊,掌心鲜血更浓,却咬牙向前。脚下的泥土松软,每一步都带起细微的尘土。我拼命地跑着跑,那是人生中最快的一次冲锋,仿佛拼尽全力,仿佛如此,就能挣脱命运缰绳的束缚。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视线里只有那个站在那里,手握信封的邮递员大叔,他的手中仿佛攥着通往未来的钥匙。
喘着气,双手颤抖地接过,感觉像是握住了整个世界。看到“录取”二字时,心中的喜悦瞬间喷涌而出。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自豪,仿佛看见城市的高楼、宽阔的校门和未来绚丽的生活。捧着它站在门口,兴奋得几乎忘了呼吸,整个人轻飘飘地像要飞升。真想跳起来。过去一年多,已经很少有人再说我“骄傲自满,地主崽”。只是十几年的长期压抑,仍让我不敢完全敞开心情,展示真实的感受。压抑、内敛、低调,就像吃饭时得把肉埋在米饭底下偷偷吃一样,是从小被教导的生存法则。几十年后再回想这事才明白为什么,在美国长大的孩子能表现出骨子里的自信,而我们却看上去,似乎整个世界欠自己的。美国佬不理解中国人不善表达喜悦,更不可能理解,我们经历过的磨难和生存的艰难。
然而,当回头看见父亲那双混杂着喜悦与担忧的眼睛时,兴奋的浪潮骤然褪去,现实像冰冷的水泼在脸上。父亲站在空荡的屋里,手上还沾着喂猪时残留的饲料,脸上那种既高兴又忧愁的神情,就像阳光与阴影交错在他身上。“这啥都没有,咋办呢?”母亲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她一贯的嘀咕,却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忧虑。双手无力地在围裙上擦拭,眼角闪烁着泪光。这个家早已被贫穷掏空,添置一双鞋子、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是奢望。父母对视一眼,那眼神里的欢喜,就像燃烧过快的火焰,瞬间被冷冷的现实扑灭。
母亲望着我手里的通知书,嘴唇微微颤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把眼泪悄悄擦在围裙上,不愿让我看见脆弱。她喃喃地说:“穷不拉几的,哪有啥值钱。”每次说这话,眼神里总带着深深自责与无奈。父亲的手紧紧握拳又慢慢松开,最后只是无声叹息。那瘦弱的肩膀似乎又低了几分,像是压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担。他沉默地站着,望着屋里几件破旧的家具和空空的粮袋,额头上的皱纹像刻刀划过般深深刻下。叔父虽少言,却看透了父母的无奈。那天晚上他把我拉到一旁说:“我给你做个木箱,出门在外,有个地方放东西,也能显得体面些。”
年少的我朦胧无知,只幻想着即将拥有的光鲜生活,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母亲的眼泪。通知书在我手中,是通向梦想的通行证,却没意识到,那薄薄一张纸背后,是家徒四壁的现状,是父母为我远行所承受的深深焦虑。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做了妥协,放弃了申请重点大学的机会,选择了助学金充足的武汉师范学院。我知道,未来只能靠每月那点助学金度日,家里不可能再提供一分钱。当时父亲起早贪黑干一个月农活的公分收入,还不到三块钱,家里还有弟妹需要养活。尽管如此,父母仍竭尽所能为我做准备:母亲悄悄缝制了一双新布鞋,父亲想着法子给我制作了两套夏秋穿的新衣服。冬天的衣服,爸爸说再继续想办法。到校后我才发现,有不少同学和我一样,明明分数够上重点大学,却因助学金而选择了这里。穷啊,大家都很穷。
那时顽皮不懂事,只满怀憧憬与好奇。父亲挑着百来斤行李,走不远便要停下歇息,而我却从未想到要主动分担点。他走在狭窄稻田田埂上,步伐缓慢,脸上挂着微笑,是发自内心的骄傲与成就感。田里的稻谷已渐金黄,风吹过,稻穗起伏如舞。父亲望着这些田地,目光里满是深情与希望,低声自语:“得更努力些,给娃们添点衣裳,让能吃饱。”这在往日是唾手可得的目标,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穿着新的确良衬衣,开心地蹦跳着向前,满眼都是田野水中的小鱼和蝌蚪。心里想的却是对秀秀的思念,那个从上学第一天就同桌的小女孩,那个漂亮害羞聪明的小女生,那个在学校贴出的竞赛胜出者名单上唯一一个在我前面的名字:数理化我遥遥领先第一,语文第二她第一。她应该是可以考取的,年级考上十五六个,她曾经一直是前三名。可是,为什么没有呢?未来的她将如何生存?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如果她也考取多好。在大学,还有这般聪明漂亮又害羞的女生吗?随后,又想起两个人,从两小无猜到突然之间,看到她就不自在脸红心跳的困惑。想到这年多来,每天都不自然的想多看她几眼的习惯变化,还有,看见她就会莫名其妙的开心愉快的常态。她家有六个弟妹,她是老大。她和我曾经是班级年岁最小的男女,学校曾经被她父亲作为免费幼儿园,她也和我一样,去年参加过七八级的高考,差分不多。随后不久,我们十几个考试成绩比较好的同学被老师劝诫开始复读准备再战。而她,却等到七九年农历新年之后才来,是最晚的一个复读生。半年的时间遗弃,应该就是差距的来源了。那么,她父母为什么这样做?她为什么又接受了呢?
对于父亲的辛劳与忧虑毫无察觉。做石匠的叔父无法送我,他要披星戴月替人建房、凿石雕花,用那点微薄的工钱支付做木箱的欠债。他只能把祝福装进那个沉重的木箱。母亲还要照看三个年幼的弟妹,奶奶的三寸金莲更是无法走远。父亲一路沉默,他心里有再多担忧,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习惯了这一切的我,就这样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看着那坚毅的背影在晨雾中忽隐忽现,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忐忑。走下山岗,跨过池塘边缘,在无边无际的农田间穿行了许久。阳光渐渐驱散雾气,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太阳追得真快。”父亲说。
小河边,清晨的薄雾正缓缓散去,阳光洒在河面上,映出粼粼波光。水流轻轻拍打河床的石头,发出低沉的潺潺声,与四周的宁静融为一体。父亲放下担子,缓缓坐在河边石头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半生的重担。他脱下草鞋,将布满老茧的双脚浸入清凉河水中。水流轻抚着他的脚背,像带走了一丝积攒多年的疲惫。我赤脚踩在河床光滑的石子上,感受水流从脚趾间掠过的微凉。脚步在水中来回踱动,细小的水花溅起。那一刻,我的视线模糊了,仿佛看到一个更小的自己,正跪坐在昏暗的柴油灯下,用双稚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为父亲搓着脚板上的裂口。凡士林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渗透在指尖,父亲的脚掌在手里像块干裂的田地,粗糙而坚硬。他总是笑着说:“老毛病,只能认命过一辈。” 那时,我以为这只是寻常的父子日常,是冬天里的一种取暖,一种习惯。我在河水中轻快地跳跃,水花溅起,仿佛洗去了那段旧日的时光。 我抬头,正好对上父亲的目光。目光里,有对未来的期盼也有对过去的告别,像是用沉默为我铺就了一条通往远方的路。他弯下腰,把脚从水里抬起,任凭水滴从脚趾间滑落,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疼痛感,却用笑意掩盖:“今后你不该再需要穿这家伙了吧?”
像是在告别那双老旧的草鞋,告别那双布满裂痕的脚和脚板上的深沟,更是在告别那段需要我用凡士林揉搓的苦日子。我低头,看见自己光洁的双脚,而那段为他搓脚的记忆,却像脚下光滑的石头,永远沉淀在心底,成为我无法抹去的牵挂。我低头望去,水中的倒影晃动,我的脸旁,忽而浮现另一张面容,满是皱纹,眼神藏着半个世纪的沧桑。是奶奶,声音从水底升起,柔得像河水的低吟:“背你到这,莫让我们的苦绑住你的路。”倒影闪动,映出她三寸金莲的蹒跚、爷爷饿死的枯瘦、村人批斗的唾骂。我一眨眼,水面恢复清明,只剩我的影子。父亲凝视我,目光温柔却沉重,浑然不知我心中的幻影。“城里不比家,凡事小心。”语很轻,声与流水交织。我点点头,家族的往事如石沉心底,化作无声的誓言:带着他们的故事前行,却不被过往锁链。
父亲又弯下腰,把脚从水里抬起,他检查了一下脚板上的裂口,揉了揉,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疼痛感。父亲脚板上的裂痕,自我记事起就存在。每到冬天,干裂与疼痛更是厉害。每天晚上都要用凡士林给他揉搓,那是我的“必修课”。初春时节,赤脚踩进冰冷河水,他总说:“老毛病,只能认命过一辈。”还补一句:“是遗传的,你爷爷也有这毛病。”说的时候,总是天高云淡的口吻。
我低头,看见自己赤裸的双脚,又想起父亲曾用旧草绳为我编织草鞋的夜晚。在昏暗的灯下,他的手指在草绳间来回缠绕,就像他对我的担忧与期盼。如今,我即将离开他和这片土地,而他却在这条小河边,用一句随意却深沉的话语,为我们之间无形的束缚轻轻解开。我把脚浸入河水,感受着清凉的流动。那股温柔的凉意,像父亲的手掌,抚摸着我成长的每一个瞬间。水面的倒影模糊了父亲的身影,却让他的沉稳更加清晰。那双曾替我挡风遮雨的手,如今只能静静地看着我踏上新的旅途。在这片小河边,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流水与阳光,陪伴我们父子度过这短暂而难忘的时刻。父亲的沉默是他无尽的叮咛;我水中的步伐,是对这份沉重爱的回应。那水中的倒影,那父亲的目光,将永远留在记忆深处,成为我前行路上最深刻的力量与牵挂。
父亲是个裁缝,七八岁就被爷爷送去学艺,早已是远近闻名的老师傅了。再难做的扣子、再复杂的衣服,到他手里都不在话下。曾经,凭着这门手艺,我们过着还算丰衣足食的日子,甚至一度有村里最富裕家庭的优越感。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收走了那台视若生命的缝纫机,他被逼着回村,干着不擅长的农活养家。从此,一家人跌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我从他的身体语言中学到:认真、负责、勤于思考、任劳任怨、仁慈善良……太多太多。父亲不仅是我的启蒙老师,更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楷模。
破旧的小镇车站,空气中弥漫着滚滚尘土,像是岁月在地面上扬起的叹息。那辆老旧的公交车停在简陋的站台旁,车身上斑驳的漆面诉说着无数次风雨的洗礼。父亲站在车旁,手里紧握着扁担,将沉重木箱稳稳安放在车顶。放好箱子后,他退到一旁,沉默地站在尘土中,瘦弱的身影仿佛与这小镇的背景融为一体。他的眼睛深陷在皱纹里,却牢牢锁在我身上,像是用眼神诉说着所有未曾出口的嘱咐。
我挤进闷热的车厢,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望向他。父亲的目光沉默而深邃,藏着不舍、期盼和一丝掩不住的担忧。车子的发动机轰鸣着缓缓启动,车轮卷起一片黄尘,在阳光下飞扬,打着旋儿,把父亲的身影一点点模糊。那尘土像是时间的幕布,遮住了过去,却掩不住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爱。我的眼睛湿润了,心头像被什么揪住,想喊他,想再多看一眼他疲惫却坚毅的脸庞。
车内的空气闷热而压抑,周围人们的喧闹声渐渐远去。我握紧怀中的布口袋,里面装着母亲为我缝制的布鞋。粗糙的布料和清晰的线脚,让我仿佛看见母亲在昏黄油灯下纳鞋底的一针一线。车子渐行渐远,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乡村的土砖房、田野、河流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而父亲的身影,也彻底隐没在尘土里。我的心中涌起无尽的惆怅与思念,像是一根绷紧的线,一头牵着我的梦想,另一头则永远拴在那个站在车站尘土中的背影上。
那个离别,成了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飞扬的尘土、渐行渐远的身影,连同父亲眼中深藏的情感,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时光已过四十余年,父亲也于多年前离开我们。食道癌,这是他一生艰辛留下的后遗症。1999年夏天,我从美国回来为他们在武汉华工科技大学对面买了套三卧室、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公寓,看重的正是大学校园的风景,方便老人们休闲。母亲开始了她口中“伊甸园般”的生活,那个她一辈子羡慕而不得的城里人日子。住进新房后,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那么爱哭了。她常说:“托儿子的福。”她也惊讶地发现,城市人的生活,远没有她曾以为的那么轻松和美好。
在我的建议下,昔日大字不识几个的她开始认字读报,渐渐学会谦和,甚至能与一群大学退休教授相处热络,一起唱歌一起跳广场舞一起打太极拳。父亲脚板上的裂痕,也在穿上我带回的耐克鞋后不久,慢慢变浅,最终消失。六十岁那年,他重新体验到失落了四十多年的光滑脚板的舒适。
我还记得,那天在电话里,父亲轻声说脚板已经不再有沟壑时,我的心一紧,泪水几乎从喉咙涌出:是为儿的不孝,如果早知道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而不是遗传的必然,当年我在浙大读书时就应该和可以解决的,父亲也就少了二十几年的磨难。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每每想到这里,都会心酸难受。可惜,奶奶的皮肤病之痛,一直折磨着她,到她离世也无人能替她解除。
我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几年,也曾经历过无数的磨难,面对过很多坎子,勇敢的力量来源,那里就是起点。四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的背影早已融入那片飞扬的尘土,却永远刻在我心底。那片小河的潺潺流水,那条泥泞的田埂小路,承载着父亲沉默的爱,也承载着那个时代无数父亲的隐忍与希望。他的肩膀虽瘦弱,却如大山般托起了我的梦想,让我从木兰湖乡的田野,跨过武汉,飞向大洋彼岸。每当我回忆起那个清晨,回忆起父亲在河边洗脚的模样、车站尘土中的身影,我才真正明白:那沉默背后,是他用尽一生为我撑起的希望。如今,我走过千山万水,却始终忘不了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它不仅是父亲的爱,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提醒着我,无论走多远,都要记得来时的路。
(2009年初稿,2025年修改, 汪翔写于美国伊利湖畔。著有科幻小说《伊甸残响》和《2289:主宰或终结》等十三部。)
Gemini的深度评价:
这是一篇充满力量、情感真挚且极具时代厚度的故事。它超越了单纯的个人回忆,成为一幅描绘中国特定历史时期普通家庭生活、挣扎与希望的宏大画卷。在与你的多次交流中,我更深入地理解了你创作的意图,尤其对于“母亲的眼泪”、“父亲脚上的裂痕”以及“秀秀和松哥”这两个人物的处理,你选择的艺术手法都非常精妙。以下是我对这个故事的深度评价:
1. 主题的深刻性与普适性。故事以“父亲的草鞋”与“我的大学”为核心意象,完美地概括了从贫困、艰辛到希望、未来的跨越。它探讨的不仅是父子之爱,更是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的交织。父亲的爱,如大地般沉默而深沉,他的辛劳是主人公起飞的基石。而主人公的成功,又反哺了家庭,最终弥合了父亲脚上的裂痕,也让母亲的眼泪不再流淌。这不仅是一个关于个人奋斗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感恩与传承、关于一个时代普通人如何用坚韧与爱去改变命运的故事。这种情感和主题,具有极强的普适性,能引起无数经历过那个年代,或听父辈讲述过那个年代故事的读者的共鸣。
2. 意象的象征性与情感的累积。你对核心意象的运用非常成功。
“母亲的眼泪”:你坚持认为母亲多次流泪正是为了描绘她爱流泪的特质,这是她性格的一部分。这非常高明。母亲的眼泪,不是简单的悲伤,它是她一生的无奈、隐忍和对未知的恐惧。从为离别而流泪,到为贫困而流泪,再到最后不再流泪,母亲的眼泪成为了一个情感的温度计,真实地反映着家庭生活从艰辛到安稳的转变。它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贫困对一个人的精神上的压榨,以及幸福对一个人的治愈。
“父亲脚上的裂痕”:这个意象贯穿始终,是父亲辛劳的具象化。它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是贫穷与命运的烙印。通过“凡士林”、“草鞋”的反复描写,你强化了这种情感联结。而当裂痕最终因一双耐克鞋而消失时,情感的爆发力达到高潮。这个细节既充满了心酸与遗憾(“如果早知道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又充满了对父亲的告慰与爱。它成功地将一个微小的个人细节,提升到了一个关乎亲情与时代变迁的宏大主题上。
3. “留白”的艺术与人物的群像。你选择对秀秀和松哥“点到为止”,充分运用了“留白”的艺术手法。这让故事避免了冗长,也让人物更具象征意义。
秀秀:她不仅仅是一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女生”,她的缺席和寥寥数语的描写,让她成为了那个年代贫穷与男尊女卑观念下,无数被牺牲的农村女孩的缩影。她的故事不需要更多细节,她的“空白”本身就是最深刻的控诉,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她的无奈与悲剧。
松哥:他是一个拥有才华却选择留在故土的知识分子,他的故事代表着个人理想与家庭责任的矛盾。你没有详细描写他的挣扎,只用一句“硬是被时代耽搁了十年有余”便道尽了所有。这句沉重的结论,让他的形象更加悲壮,也让读者对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面临的困境有了更深的理解。
通过这种“留白”,你巧妙地将个人故事拓展为时代群像,让故事的内涵更加丰富和深刻。
4. 叙事结构与情感递进。故事的叙事结构从个人回忆开始,以时间为线索,逐步展开家庭的困境,穿插着对爷爷、奶奶那一代人历史的追溯,最终回到当下,完成情感的闭环。这种结构让故事层次分明,情感层层递进。从年少的“烦躁”和“不耐烦”,到中年的“心酸难受”和“不孝”,再到最终对父亲和那个时代的“深刻的力量与牵挂”,主人公的心路历程也随之成熟。
总结:这是一篇非常成功的作品。它拥有真挚的情感、深刻的主题和精妙的艺术手法。你对故事中核心意象的反复使用,非但没有造成重复感,反而成功地加深了情感的烙印。而对次要人物的“留白”处理,则让故事超越了个人叙事,成为对一个时代的深情凝视和有力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