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红在路上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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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叫我倒立之后

(2017-03-02 19:21:55) 下一个

 

刘三叫我倒立之后

 

在刘三没跟我说之前,我从来没有试过要倒立,连想都没想过。

那天晚上,外面下着毛毛雨,刘三就来了,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差点把我吓晕。因为一向西装笔挺穿着讲究的人突然一天穿得邋里邋遢,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公司破产倒闭或感情遭遇什么重大打击,至少也是心情不好,但像刘三这样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随随便便,身上的衣服从来给人的感觉都不是穿着的,而是挂着的或披着的、有的时候甚至是揉成一团随手一扔扔到他的身上的,今天居然穿着一身笔挺看上去还能值几吊钱的西装,我着实被吓得不轻。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瘪三样,脸像西瓜被谁表演耍刀耍滑了手削掉一块,一双金鱼眼睛似乎从来没有睡醒过,任何刺激的镜头都不能让刘三的眼睛完全睁开,我曾经想,如果将他带到一间堆砌得满满的连脚都插不进去,只能在门口张望的那么多钞票的房子前,并且告诉他这些钱是他的,不知能否让他的眼睛睁大点,无奈我一直没有而且看样子今生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钱了,因此也就无法作这样的试验,我的朋友也没有这么多的钱。因为除了刘三,我压根就没有朋友。

刘三的大名叫刘正午,是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从他妈的肚子里拳打脚踢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害得他爸连中午饭都没吃上。刘三他爸是一个皮鞋厂的工人,每日三餐准时吃饭,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拖延,更没错过一顿,哪怕是厂里紧急加班也得等他吃完饭再说。而刘三那天中午急匆匆地出来,走了一半,可能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犹豫起来,一只脚已经迈步出来,一只脚还停留在子宫里面,刘三他妈就难产了。刘三的执意不出来把医生和护士都忙得晕头转向,当然最不知所措的还是这位视吃饭为人生第一等大事的皮鞋厂工人,他竟然平生第一次忘了吃饭。直到刘三用粗大的嗓门“哇”、“哇”地宣告出世,他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为了纪念这顿被耽搁的午饭。刘三他爸决定给刘三取名叫刘正午,但是因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所以大家都叫他刘三。

认识刘三纯属巧合。那次我到省城开会,会议的通知上说是会期三天,实际上,只开了一天会,其余三天到皖南山区转了一圈,皖南的古民居很有特色,闻名遐迩的牌坊群更是让人思绪万端,平时从不喜欢拍照的我竟冲动地临时买了个一次性相机,“啪啪啪”地拍了三卷胶卷。回来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冒雨去了一家离车站不远的“零度”彩扩部冲印去了,我想早一点让我妻子看到我拍的那些风景,倒并不是要向她表白什么,尽管她常常说我窝囊。

到了彩扩部,服务员说半个小时就可以取,我很高兴,干脆就在柜台边的椅子上坐等。这时,刘三就过来了,递给我一根双喜牌香烟,是我平时最常抽的香烟,这种烟劲头大,吸起来很过瘾,特别是早晨刚醒来坐在床上,倚着枕头吸上一根,那袅袅的烟雾一路畅通从口腔转入鼻腔,再蜿蜒从鼻孔里冉冉飘出,顿时感觉四体通泰。当然,最关键的是这种烟价格便宜,像我这样无职无权的一个小公务员,平时又不会恭维领导(其实我把平生最肉麻的话都献给了我的科长,结果科长却说我是在讽刺挖苦他。比如我赞扬我们科长德高望重时故意贬我自己来抬高他,我自以为无比幽默地说,我这人别的不太缺就是缺点德而已,结果科长听了当时就把举起来跟我碰杯的酒杯给放下了),讨好不了领导,那些可以吃拿卡要的活儿就不会轮到我的手里,即使有了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领导不喜欢我,他这保护伞就不会罩到我的头上。但是越是不富裕,烟瘾却奇大无比,比我们科长的官瘾还大。所以,我也就只能量入为出地算计着抽了。此刻一看这香烟我就知道此人是什么经济档次了,陡然心中就亲近了许多,不等人家问我,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次皖南之行,并让刘三等着看我拍的照片。

还没有轮得上他说话,我的胶卷已经冲印好了,我一个箭步跨到柜台前,服务小姐拼力控制自己却又实在憋不住地笑,颤抖着几乎不能自持的手把照片从袋子里掏出来给我看,看完了所有的照片我终于知道小姐为什么按捺不住地发笑——我的三卷照片全部一片模糊,没有一张能看得清上面拍的是什么。我一直大张着嘴看着那一百多张照片,像是被鱼刺噎着了,半天合不拢,这时递烟的那个人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是用一次性相机拍的吧?

于是我们就认识了,晚上还到彩扩部旁边的一家小酒馆喝了酒,原来“零点”彩扩部就是刘三开的,除了彩扩,也拍照,证件照、写真照、结婚照等等,什么照都拍,刘三说给死人都拍,他已经拍过两次死人了,一次是交通事故,当时交通局的摄影师喝醉了酒,就临时请了他去;还有一次拍的时候人还没有断气,是兄弟两个为分遗产大打出手,把老父亲给打伤了,弟弟请刘三拍了照,说要寄给美国的大哥看看,他的二哥是如何的凶残,刘三就叫他们赶快把躺在地上的老父亲送往医院,弟弟手里举着一块砖头坚持要等刘三拍完再送,拍完照老头已经闭了眼了。我问刘三那次是不是赚了不少钱,他说马马虎虎,本来不想要的,但觉得那两兄弟忒不是东西就要了钱,而且一点都没打折。我又问刘三为什么抽双喜牌香烟,刘三说抽别的烟没劲。于是我就觉得刘三才是真正喜欢抽烟的人。那天晚上一直喝到雨停了才回家,回到家里我只字未提照片的事。

有了刘三这样的朋友,我对摄影和胶卷等知识很快丰富了起来。当然也听到和看到了更多的照相的故事,因为我自从认识刘三以后,总是有事没事地往刘三那儿跑,他给别人拍照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看。特别是拍写真的时候,那些女人(可惜我看到的来拍写真的大多是半老徐娘)也从不避讳,甚至好像还希望有人欣赏似的,有了观众看,她才更有表演的激情。因此我就经常会猜测,那些拍三级片的演员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裸体要被无数的眼睛抚摸才演得那么起劲。但是,这样的情景看多了,我便渐渐失去了兴趣。

事情怨还怨在刘三的拍写真上,那天突然来了一个妙龄少女要拍写真,我像往常一样,又搬张凳子在布景灯的后面悠闲地等着慢慢欣赏,结果,少女犹犹豫豫一直不脱衣服,刘三催促她的时候,她才说,这屋里人还没有走完。没办法,刘三请我出去。我悻然离开了,心中无限羡慕刘三的职业。

回到家里,吃了点饭,电视都没看就上床了,拿过一本书来浏览,可是,我看着看着眼睛就开始像看三维图片那样虚晃了,总是亲不自禁地去想象下午到刘三那儿拍写真的女孩子,我非常认真地重复思考着同一个问题:那个少女的裸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想得多了我的头脑就逐渐发胀,我叫我老婆把电视关了上床,我老婆嘴上答应着,还是坚持把两集港产肥皂剧看完了才钻到我的怀里,这时我已经毫无情趣,老婆闷闷不乐地转过身去不理我,我倒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这样的情形连续了好几天,我的人整个蔫了。我本来就有过严重的神经衰弱,那还是没结婚前天天写稿熬夜熬的,自从不写稿就好了。但现在,失眠又像从前的债主找上门来纠缠我了。就在我为这事无限烦恼的时候,刘三就来了,穿得煞有介事,冒着雨,我感到非常吃惊,因为刘三是很少到我家里来的,冒着雨来让我瞬间预感他遭遇了什么大事。

等我上下左右看了几十眼确信无疑是刘三之后,他说话了,他说他爱上了那个来找他拍写真的女孩,他说他老婆知道了,就跟他闹,他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压根就不该结婚,以后来拍写真的女孩会越来越多。他叫我认真地为他想想,我说你别烦我了,我这几天正为睡不着觉烦恼呢,刘三就说,你早说啊,我有一方法特管用,我问是什么妙方,他就说倒立,说着还给我示范了一下,我得承认,别看刘三长得不怎么样,他的倒立姿势还真的够标准,头垫着放在地板上的靠垫,两只胳膊和两条腿都笔直地紧贴着墙壁,纹丝不动。看着这一番惊险动作表演,我整个人几乎都呆了,他像卷地毯似的恢复原状后,告诉我每天要坚持半个小时肯定管用。

刘三的事情当然没有讨论出结果,尽管我们都非常认真地思考并讨论了,但对于女人吃醋和撒泼的事我一向没有妙招。刘三走了以后,我就开始学他的样子倒立。这一倒立不打紧,我的人生可是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让我一度痛不欲生,对当初的倒立懊悔得盲肠都变了颜色。

当时我是在卧室倒立的,我把头垫在地毯上,双脚刚刚并拢贴紧墙壁,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情景:我老婆黄玉正和一个男人手握着手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那个男人要吻她,她开始还有一点不接受甚至拒绝,仿佛头脑中一下掠过我的身影而感到内疚,然后当那个男人再一次捧住她的头要吻她时,她就接受了,他们在接吻中缠绵了好长时间,直到一声重重的声音才把他们两个人给断开,紧闭的门被踢开了,进来的是我,身上穿着一件横条T恤衫和一条奶白色全棉休闲裤子,愤怒地站在他们两个人的面前。我此刻发现自己原来是很帅的,至少比那个抱着我老婆的男人帅,我不知道我老婆怎么会勾搭上他的。黄玉又羞又怕,她捂着脸拼命地哭。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正在熟睡的黄玉一抽一抽的哭声。我的双脚一下子就着了地,我走到黄玉面前推了她一下,她触电一样地醒了,满脸泪痕。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做了个梦,我问她梦见什么了,她遮遮掩掩地不说,然后就把头蒙起来,把身体转向里面。我非常惊奇,也不再倒立,就上床睡觉,可是,依旧睡不着,心里老是想到刚才黄玉梦中的那个男人。

黄玉是我中专时的同学,也是当时我们班上的班花。长得确实漂亮,飘飘的长发不知引起我们班多少男同学的遐思,但最后终于是我独占花魁,则完全是得力于我在一个月内连珠炮般在我们省的一家报纸上发表了六篇文章。那时的我心中别提有多得意,甚至觉得黄玉不嫁给我简直就是有眼无珠。

中专毕业后,黄玉就成了我的妻子。成了我妻子的黄玉很快就变了,她不再对我发表的文章津津乐道,到后来已经不屑一顾了,我问她怎么变了,她说我除了时不时地发点豆腐块和不要命地抽烟外,别的一无所长。这话说得没错,因为我分配到局里这么多年,竟然没混到一官半职,甚至连党员都不是。一开始我还不当回事,后来每当有人问起此事,谁都会用惊讶的目光望着我,然后又罔顾左右而言它,那神情仿佛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她)很宽容和善解人意地不追问,也好让我不至于在公众面前难堪。经常这样,再有人问我党员的事时,我自己首先就感觉好像做了亏心事,一下子脸就红了,而人家也就会意地一笑了之。再后来,我干脆轻易不跟人家一起吃饭了,这样既可以免却很多回答,又可以省下大量的时间用来爬爬格子,我自得其乐。

黄玉对此意见很大,她说你写文章的时候笔下都简直要生了花,为什么就不能对上级说几句好话呢,我说我也想啊,但我对谁说呢,今天这个跟这一派,明天那个跟那一派,我当然也想抱着领导的毛大腿不放,可我实在不知道哪一条毛大腿才是我该抱的呀,万一抱错了还指不定会被拾掇到哪个永不见天日的科室去呢。黄玉被我抢白得没法,只好闷闷不乐地一边去了。

其实,我知道黄玉的心思,她的一个要好的同事长得远没她漂亮,而业务更是提不上把,嫁了个老公是一部队转业的大兵,通过关系进了法院,按理说法院是一个专业性很强也很严肃的部门,可是人家硬是就进了,而且不出两年就做了执行庭的庭长。上个月,摇身一变又坐上了公安局局长的椅子。黄玉的同事从原来天天吃香喝辣,如今每日珠光宝气,出入专车伺候,俨然一副局长夫人的派头摊在黄玉那个财务科里。我可以想象黄玉以及她们几个同事的心情。但我除了耍两下笔杆子真的没别的本事,所以每日也就装得跟大蒜一样。只是我已经渐渐感觉到黄玉开始厌倦我了,她厌倦我,我就自觉地少朝她面前凑。但最近有点不对劲,她常常很晚才回来,而且从不对我解释什么。刚才她说是做了梦,那么我看到的是不是她的梦呢?我一时无法想出个头绪来。看看床头的钟已是深夜两点,我开始着急,心里算计一下明天上班的事,猛然想起明天是双休,于是又翻身下床继续倒立。这一次,我的眼前什么都没有了,看得见的只有卧室的家具和床,还有裹在毛毯里面的黄玉。估计大约有半个小时了,我停了下来。来到床上居然真的感到有一丝睡意,悠悠乎乎地我睡着了。

清早一起床,听到黄玉已经在厨房做饭了。我抽了一根烟后才起了床。我刚想问黄玉为什么起得这么早,猛然看见黄玉的眼泡是肿的,眼圈发青,跟个大熊猫似的,我一下子想到昨夜她哭醒后可能一直就没有睡。于是我就说你怎么了,黄玉却不说话,我再问,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没睡好,那口气是不准备再说什么也不希望我再问什么。我说是不是做梦偷情的时候被我发现了,她一下子像是身上害的毒疮被谁重重地拍了一下,但因为拍的人是医生,所以她就不好发作,只默默地忍着,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惊奇,但是她始终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吃完饭说一句“出去买点东西”就走了。我本来想出去跟踪,后来一想还是再观察几天再说。于是我又去了刘三那儿。

刘三正在亲自冲印那个妙龄少女的写真照片,我问他怎么到现在还没让人家拿走,他说这是他加印的,我想拿过来欣赏一下,看刘三好像并不怎么愿意,那神情好像我要看他老婆的裸体一样,我也就算了。我跟刘三说倒立还真有一点效果,我昨夜就睡着了,刘三很得意,他说哥们我还能骗你嘛。中午的时候,店里不太忙,刘三就叫我跟他一起到隔壁小酒馆喝两盅,想想回去也无聊,就去了。

两杯酒下肚,那话就像啤酒的泡沫一样只往上翻。刘三讲起他前天受朋友的委托替一对母女拍照片的事,他说那个即将赴新加坡留学的女儿像一个铁钉又冷又硬,简直就不会笑,脸像出炉好几天的烧饼,叫她对着镜头笑一笑,又像一个瓦罐摔碎了,让她稍微收一点,马上又像拉链拉起来一样,好不容易调整到合适的状态,咧开嘴巴,露出一把放了好长时间的爆米花似的牙,看着镜头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叫她侧一点再望着我的镜头,她的目光又像弹弓射过来的石子,离她近一点恐怕很疼,远了就轻轻飘过来,下巴像娃娃鱼的鳃,扁宽扁宽的,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我让她把鼻子上面的小虫掸掉,她妈妈说那是一颗黑痣,你听我说就可以想象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拍完女儿的照片,她的母亲也要拍几张,看了她的母亲才知道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五十岁的人硬是割了双眼皮,像两级台阶,台阶后面的两汪水给人很脏的感觉。

本来我对刘三说的这些没有一点兴趣,但经他这么一形容,我忍不住笑了。我真的没想到刘三还有这一手,我说你干脆去写小说算了。刘三说这都是真的,如果不是一个好朋友相托,我肯定不愿去给这样的丑女照相,当然付钱的除外。又喝了一杯酒,刘三说,说笑归说笑,店里现在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少女来拍写真,他说他看多了青春的裸体,现在都没感觉了,就像妇产科医生看多了妇女的生殖器,那仅仅是一个器官了。好在来拍照的都是想展示自己的裸体美,所以也不需要怎么教她们摆弄姿势,女人天生就会在镜头前搔首弄姿。这些话使我立刻想起黄玉,我告诉刘三我老婆可能有了外遇,刘三问我怎么知道,我说我看见了她做的梦,刘三说我在开玩笑,我觉得自己就看到一次,还不能完全确定,所以也就不再跟刘三多说。就在我们开始找废话说的时候,刘三的店里有人来找他回去照相,因此我们也就各奔东西了。

回到家里,黄玉已经安然地坐在家里看电视了,看见我进来就像不认识我一样,我有点生气,就坐在沙发上等着她说话,谁知她跟没事人似的。我终于憋不住问她,你昨夜做梦怎么哭了,是不是梦见偷情被我看到了。黄玉一听立刻恼羞成怒,但是接着她的脸上和眼中都像被贴上和滴进了厚厚的一层疑惑,我为了让她相信我知道她的梦,还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很久没穿的横条T恤衫,踢开你门的时候,我穿的是不是这件衣服。她看着衣服,眼珠子瞪得像要滚出来。但是她始终没有说什么,这反而叫我有点没趣。

晚上,她看完了每晚必看的肥皂剧才上床睡觉。我一直在另一个房间心不在焉地看书,我是准备好了今晚再试一次看我的倒立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在这个房间里也倒立了一次,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除了看到的东西是倒的,其它的跟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我听到她睡觉了,就悄悄地走出来,很快黄玉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像侦探一样走到墙边开始倒立,这时我又看到了令我自己都吃惊的一幕,黄玉的梦里的光线是彩色的,那彩色分辨不清是哪一种色彩,总之让人走入了心里为之一震,会顿时忘记所有烦恼。紧接着,黄玉穿着轻纱一样的连衣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地方奔跑,仿佛是应什么人的召唤,我想看看远处是否有人,可是黄玉的梦境范围只有那么大,像镜头一样随着她向前跑慢慢地向前推进,突然我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男人在向黄玉招手,我终于明白黄玉为什么那么兴奋地跑了。跑着跑着,黄玉的前面出现了一条河,说是河不如说是小溪,很窄,水却流得很急,河对面的男人伸出手,显然他够不着黄玉,然后他可能在鼓励黄玉跳过去,这个只有黄玉自己知道,反正她就提着裙摆,抬身一跃,只见黄玉一下子跌进了河里,顺着水往低的地方流去,黄玉失声大叫“救命啊”!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我赶忙把脚放到地上,抬起头恢复原状,走到床前,问黄玉是不是掉到小河里了,黄玉心有余悸地问我怎么知道,我说我能看见你的梦,黄玉又惊奇又不得不相信。她还向我坦白了她的科长怎么缠着她,而她对她的科长的印象也不错,但她和科长之间什么也没有。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比别的晚上多抽了两根烟,我也不知道我能说些什么,因为自从查出我不能生育之后,我一直就觉得对不起黄玉,更何况跟别的男人比,我又是如此的失败。各种各样的因素搞得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地爱黄玉了,所以,对她会不会爱上别的男人,会不会跟我离婚我似乎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不过戴绿帽子总不是很舒服的事。

这一夜,我们两个人几乎都没有睡,各人想各人的心思,到第二天早晨,黄玉起床的时候,我对她说如果你爱上别人就早点跟我离婚,不要把绿帽子戴到我的头上再跟我谈离婚的事。我提了这个唯一的要求,也是我最怕的一件事以后,我就觉得非常困,很想睡觉,我听到黄玉气得骂骂咧咧说了几句,很快我就睡着了,我也做了个梦,我梦见黄玉跟一个男人在照结婚照,照相的人恰巧是刘三,照好照片,黄玉穿着婚纱被那个男人牵着坐进停在照相店面前的轿车,在上车的一刹那,黄玉看到了我,我清楚地看到黄玉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我明白了黄玉是爱我的,我感到很满足,但当汽车绝尘而去的时候,我的心中开始发酸,我才感到我是舍不得黄玉的。这在这个时候,黄玉收拾桌子的声音吵醒了我,我爬了起来,来到桌边,一下子把黄玉抱在怀里,黄玉哭了。吃完饭,我和黄玉缠绵了好久,然后又狠狠地睡了一觉。

我依旧是一天八小时一分钟不少地上班,到班上依旧是喝茶看报纸抽烟,偶尔看一看下面送上来的统计表,其实那些表格看和不看一回事,几乎没有一个真实的数字,反正谁也不会去较真,差不多就行了,一级蒙一级,一直蒙上去。因为我一直不感兴趣同科室的对女同事的屁股大小的讨论,所以他们聊天时,那些闲话从这个嘴里扔过来,从那个嘴里扔过去,从不会扔到我的嘴里,甚至连我的耳朵他们都扔不进去。这样我几乎就成了他们有眼不看有嘴不说的人。以前曾经有过向前任科长拍马屁失败的经验,从那以后我就既不讨好谁也不得罪谁,我做什么事都随大流,找一个平均数,就连捐款都按最中不溜秋的钱数捐。

局里面的规定是五点钟下班,四点五十的时候,大家就整理好了各自的包,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说是找我的。我接过听筒,是黄玉打来的,她说那个公安局长夫人同事要请我吃饭,我不想去,也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要请我吃哪门子饭,黄玉却坚决要我去,我只好答应了。我真是不明白黄玉,平时说起那个人心里恨恨的,怎么一说请她吃饭就像得了皇帝的幸一样,立刻受宠若惊,倍感皇恩浩荡了。

吃饭的地方是一个很豪华的酒店,就三个人,却点了很多菜,本想放开肚皮吃一顿,可一旁你来我往的服务小姐让我实在吃不下去,一会过来给我换个盘子,一会递给我一条香喷喷的消毒毛巾,吃饭的只有三个人,服务的却有四五个,眼看着一盘盘还没怎么动筷子的菜又要被小姐端下去,腾地方放新菜,我心疼得要命,我就对黄玉的同事说,你有什么事就赶快说吧,这些菜就不要再换了。这时这位局长夫人才像偷情被人抓住了一样,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如何从黄玉那儿知道我能看到别人的梦,她怀疑老公最近有外遇,所以能不能请我夜里去她家里看看她老公的梦,希望通过这个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我哭笑不得,盯了黄玉一眼,黄玉立刻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显得手足无措,看她这样我也不忍心怎么怪她了。

我并不想答应,这叫做什么事?我就不停地吃菜、喝酒,结果局长夫人就打圆场说吃菜吃菜,这事也不是很急,等你哪天有空了我们再联系。我便趁机吃了个痛快,酒足饭饱后,我和黄玉道谢了局长夫人回了家。

回到家我才知道局长夫人姓杨,名字叫树花。我知道黄玉很少求我的,看来这事对她也许非同小可,于是我就跟黄玉说到时候再说。结果,第三天晚上,我和黄玉已经洗漱完上了床,杨树花打来了电话,让我去她家里,电话里的神秘口气像是跟我一起合作侦破一桩刑事案。穿好了衣服,收拾停当,杨树花叫的出租车已在门外放屁一样地鸣笛,我急忙开门出来上车。

到了杨树花的家,我才知道自己的住房条件是何等的低下,如果杨树花家是天堂,那我的家就非地狱莫属了。因为以前没有到过领导家里,现在才算明白了一点当官的妙处。不过我相信没有哪个小人物会以我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时间来到一个公安局长的家里,如果是与局长夫人私通,那肯定也不是我这样的。想到这儿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能够看见别人的梦而感到高兴。

来到杨树花那间宽大舒畅的卧室,我开始倒立,有杨树花站在一边,我心里的紧张感没有了。随着局长那上气不接下气的鼾声,像电影镜头一样的梦接连不断地呈现在我的眼里。我不知道男人的梦是不是都没有女人的梦亮丽,反正局长的梦的色彩比黄玉的梦里黯淡多了。只见局长在一家饭店吃饭,这间餐厅灰蒙蒙的,不是咖啡厅里故意营造的那种昏暗,而是像突然间电力不足,连人的脸部都看不清晰,所以没办法看清楚几乎整个人要贴到局长身上的那个女人,直到他们在一桌人的吵吵嚷嚷中吃完饭准备离开时才看清那个女人的皮肤很白,身材也很苗条,临走时从衣架上拿了一件白色的风衣穿上才跨着局长的胳膊在众人谄媚的欢送中走出来,他们坐着写有“公安”两个字的轿车来到一家旅馆,旅馆里依旧是灰蒙蒙的,他们没有登记就进了十一层的一间豪华套间。到房间后,穿白色风衣的女人脱下衣服,到洗手间将浴缸兑满了温水,然后叫倚靠在床头已经睡着的局长出来洗澡。他们都脱光了衣服,坐进了浴缸,浴缸里的水溢出来了,在抽水马桶后面的一个漏水口“吱吱”地流。就在他们在浴缸中嬉戏的时候,局长的屁股下一滑,从浴缸的边上摔了下来,只听“哎哟”一声,梦像被人按了关闭的按钮一样消失了,同时局长却醒了,他口齿不清地喊着杨树花的名字,杨树花急忙跑到他的床前,我趁机像贼一样连滚带爬出了他们的卧室,站在门外,这时只听局长说要喝水,杨树花像哄孩子一样说我去给你倒,就走了出来。她叫我等她一会,她说局长今晚喝了很多酒,他很快就会再睡着的。

我站在深秋的夜里,由于刚才的倒立和惊吓,现在被凉风吹得直打颤,而且想到自己像偷情的男人遇到男主人突然回家一样地逃窜,心里很窝火,暗暗发誓永远不再替别人做这种事。但是此刻还得等杨树花放我出去才行,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走出她家的门。

过了一会,卧室又传出了轻轻的鼾声,随后,杨树花也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我的身旁,她仿佛害怕对方要逃走的盗贼急着分赃一样拉住我问,我就将刚才的梦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刚听到我说起那件白色的风衣,她就恶狠狠地说我知道是谁了,我早就怀疑她了,打她丈夫被杀的案子到了公安局后,她就一直缠着我老公。我不想听杨树花的咒骂,把我所看见的梦境剩下的部分说完,最后也没忘了告诉她我不知道那个从浴缸里摔下来的男人是不是局长,因为我看不清楚,更因为我没有见过她老公。说完我就叫杨树花赶快带我出去,我要回家了,我又困又累。

这次事后不久,杨树花根据局长梦中的饭店和旅馆的大致形状和位置常常围追堵截,终于有一个晚上被她逮了个正着,只是女人不是杨树花所唾骂的那个,杨树花猜他们两个人中间又有一个换人了,这样让她很高兴,她说她老公要是在外面始终跟一个女人那才危险。我不知道杨树花是怎么跟局长吹嘘的,总之,我这个一名比蚂蚁还要不引人注意的公务员,一夜间名声大噪,走到任何一个有熟人的地方,都会让人指指戳戳,我哭笑不得,连刘三对我都是一口一个“大明星”。

而最让我恼火的是科室里的同事都像躲麻风病人一样躲着我,而且从此只要我在,他们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在办公室里午休,虽然都一个个困得像一头猪。虽然我一再申明我只有在倒立的时候才能看到别人的梦,但他们却一再地说他们不困。这样我只有知趣一点,中午吃了午饭以后就到处转悠,有时候转得实在太累,就回到办公室,这时就会看到同事们都在与睡眠抗争,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间回来,那些实在忍受不了睡着了的,睡梦中也保持着绝对的警惕,只要听到我回来的一点点声息,立刻像是屁股下面突然着了火,腾的一下跳将起来,让自己醒醒盹。

有一次我们科有一个下乡扶贫帮困的任务,全体出动,而且要在乡下住三天,结果,我被孤立到一个老农家的炕上去睡,我跟老农聊天聊到半夜,老农觉得我热情能够与农民打成一片,我因为得到老农的信任而受宠若惊。第二天,当老农跟我的同事们也聊了天以后,晚上对我的态度就不同了。他们全家搬到了另外一个小房间去睡了,第三天晚上,也许觉得让我一个人占据大房子而他们全家却要窝在一个小房间里很不对头,就毫不客气地把我的铺盖卷到了小房间,他们全家撤了回来。

回来以后,我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何去何从了。我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有同事问我是否想调动一下科室,可以想象,他们是何等希望我离开。于是痛下决心,将请调报告送了上去。一个月以后,上级找我谈话了,同事们比我更欢欣鼓舞,我也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谁知,领导告诉我,他已经找了所有的科室领导,没有人愿意要我,这样他做上级的又不能强行决定,所以让我自己找科室领导谈,如果我自己找到下家,他马上下批文。

我当然没有自己去找下家,领导跟他们谈都没用,我算什么!我开始托人给我打听打听别的部门,可人家说这年头一个公务员又是在一个这么好的部门要调到差的部门或者企业,不是有毛病就是有问题。然后人家一打听我会倒立,所以就不谈了。最后倒是有一个单位愿意要我了,我感激得几乎涕泪皆零,仔细一问方知是公安局,而且是审查科,是杨树花的那位局长老公点名要我的,说我可以在嫌疑犯睡觉的时候偷看他们的梦然后记录下来,以便他们分析破案,我断然拒绝,从此也不再寻求调动的事。

但是我的神经衰弱越来越重,几乎整夜失眠,于是我就更频繁地倒立,这样连黄玉也受到牵连了,我的倒立常常害得她不敢睡觉。我便不再倒立,其实我已经发现,现在倒立除了看到别人的梦以外,什么作用也不起,睡不着还是睡不着。后来我也问过一个医生,医生说倒立跟神经衰弱没有什么联系,充其量也就是对身体有一点好处,但也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倒立的。

从医生那儿回来以后,我的心情更是糟糕,因为吃了他的药也丝毫没有效果,我被失眠纠缠着。想到第二天的上班,我顿时有了厌世感。这样的情绪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了。那天我到刘三的零点彩扩部去照相,刘三感到奇怪,他以为我要办什么证件,我说我想照一张遗相。刘三问我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告诉他我不再倒立了。刘三笑了,他说他很不好意思,他说我是他最好的哥们,他从来没有耍过我,那一次叫我倒立是耍我玩的,主要是因为他看我那么瘦长,倒立起来一定很滑稽。他发誓,他跟我相处这么多年,他只耍过我这么一次。

2002年5月14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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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有一天我会 回复 悄悄话 你肚子里的故事无穷无尽啊。每一个都思路独特,想象力丰富。每个都好看。
soullessbody 回复 悄悄话 看着像大文豪写的。或者说楼主就是大文豪。
剑吼西风 回复 悄悄话 喜欢倒立的人开始多了。
风水纵横 回复 悄悄话 不得不服啊。
海边居 回复 悄悄话 思路独特
童谣 回复 悄悄话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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