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红在路上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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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说 出 来(长篇连载 5)

(2017-03-12 18:50:17)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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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日记的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我那极具特色的字布满纸上。我不知道怎么评价自己的字,因为它太桀骜不逊。我从来没有对着书法临摹本练过,只是写得多了,就形成了这样。同学们都说我的字像男孩子,很有阳刚之气。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其实我很喜欢那种娟秀的字体。我的字与我的心相距甚远,或许那些桀骜不逊的字昭示了我本来就有的坚强一面?

我随意地翻看了两页又合上了日记本,觉得带着它似乎不太合适。我站起身把它放到床头的箱子里,回过身又犹豫起来,还是觉得不妥,于是又把它放回枕头下,刚要走又觉得不放心,犹豫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决定把日记带着,于是很小心地塞进了放衣服的旅行包里。多年后我还常常纳闷:当初到底是哪一位神圣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要指使我把日记本带着?否则,也许继父就不会知道我和陈康的爱情,也就谈不上来挑拨和破坏,那样我和陈康之间的故事也许要延续很久。

旅行包放在靠窗的凳子上,我最后拉上包的时候,眼睛不由自主看了看楼下,这才发现陈康一直等在下面,我心中一颤。整理好包,锁上门下了楼,陈康失而复得般惊喜地看着我,让我觉得他刚才是在无望中等待的。他接过我手中的包,欢快地拉着我往食堂走去。

新盖的学生食堂沐浴在初夏的夕阳里,整个房子都变成了橙色。食堂的人还不算很多,要是在往常,我和陈康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吃饭。这也是第一次我公开地和陈康一起在学生食堂吃饭。

陈康不停地变换窗口买各式各样的菜,我不断地催促他不要再买了,我其实一点食欲都没有,如果不是陈康在“尾随”着,我今晚肯定不吃晚饭。我的心里很乱,很乱。我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甚至,这几天后的未来我都不知如何面对。我想我当时的忐忑和无助一定写满了我那张灰白的脸。

如果不是我百折不挠地催促和拒绝,我真怀疑陈康会把食堂里所有的菜都买个遍。也许我的催促最后变成了一种哀号,陈康似乎出于怜悯而终于停了下来,在一个角落落座,供四个人用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毫无纪律排列的盘子,盘子里菜的颜色也像一个没有格调的画家的调色板,丰富而没有风格。蓝色的桌椅被窗外的夕阳映衬得更加光亮,也变成了另外的颜色,是我和陈康都喜欢的紫幽幽的颜色,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可是,我的心海在翻滚着波浪,越是这样的情景,越是令我难受。程风笑了,我也突然意识到我们该吃晚饭了,我说我丝毫没有食欲,他见我这么认真,只好作罢,他说其实他也不饿。

刚刚坐定,陈康的一个貌似运动员一样的室友像灶神闻香而至一样朝着我们走来。他一边急走一边夸张地说,还没正式毕业呢,就已经十八相送啦?陈康的室友满脸是汗,应该是跑了一段时间了,似乎还能听到他微微的喘息,他像失散的士兵找到了大部队似地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很早就饿了,没想到你们比我更早!

“十八相送”这个戏剧色彩极浓的词此时却像两根鱼刺被我和陈康同时吃到喉咙去了。我们俩同时望向对方,又同时看着已经随着声音来到我们桌前的同学。三个人都有着些微的尴尬,但同时也都要掩饰尴尬。

陈康最先把情绪抽离出来,站起来招呼他的室友说,一块吃吧!我也跟着陈康站了起来。

室友显然对桌上的饭菜比对我们的礼貌更在意,他煞有介事地说,嗬!这么多菜,蛮丰盛啊!我有足够理由相信他只是以我跟陈康的关系在推测,因为他明明在说着菜的丰富,眼睛却轮流扫视我和陈康。

陈康不问自答,极力想让彼此都自然。他说宋依桥晚上要回家,所以提前来吃饭。以陈康对那个室友说我名字的那份顺滑和随便,他们在宿舍一定没少谈论我。很显然,那个室友也对我的名字是相当的熟悉。他听完陈康的话,马上接口说,哦,送别啊!刚说完话,满脸汗水的他似乎觉得比刚才那句十八相送的话还要不妥,于是他更尴尬了,顷刻间红了脸。他本想结束尴尬,没想到话总是不小心溜出来,为了不再说不适宜的话,他匆匆说了声“我去买菜了”就赶快溜之大吉。

但他说过的话却没有跟着他开溜,而是真切地留在了饭桌上,我和陈康真的像在吃送别的饭,彼此都再也吃不下去了。桌上的饭菜此刻都满含责备的情绪直面着我们俩的暴殄天物。

不知过了多久,越来越多就餐的人,让整个食堂出现了大会堂里会议开始前的那种嗡嗡声,这种特有的声音总是让人觉得时间流得很慢。而对于我们俩,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我开始惦记起自己的归途,我对陈康说我们走吧!我想赶早一点的火车,说话的同时我就站了起来。我们之间的沉默终于被我的一句话打破,陈康像刚被沉默松绑一样也站了起来。他说好吧,我送你!他似乎也已经没有了挽留我的理由,而我的家离这儿也只有六个小时的车程。

刚走出食堂的大门,我竟鬼使神差地突然向陈康提出了借钱。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一刻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促使我作出那样的举动,尽管我是那么迫切需要钱。或许,那一刻我已经把陈康当成是自己未来的依托?我想让他跟我一起去割断从前,开始我们的新生活?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多年之后我依然无法让自己不后悔,这种后悔远比我后悔从娘胎里来到这个世界要严重得多,因为这不是我做人的风格,更重要的是,这个行为跟我继父后来在陈康面前挑拨的话题正好相扣,仿佛我就是为了给后来的陈康相信我继父挑拨的理由才借钱似的。

我记得我刚提出之后好像又反悔了,但陈康却像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也许他认为我肯向他借钱说明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多年后再跟陈康聊起这事时,他说他当时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时的他不由分说就带着我去了宿舍区门外的那个自动取款机,卡插进去一看,里面只有六百,可我刚才说要借一千,这时他才拍着后脑勺说才想起是今天中午才打的电话,他妈妈说明天才会存款到卡上。陈康窘得脸一直红到脖子上,而且不停地冒着汗,我本来就已经反悔,现在看这样的情形就连忙说不借了,但陈康却坚决不答应,以当时的情形如果我再坚持下去,他简直会当众哭起来,这一点直到现在我都不怀疑。他叫我等他五分钟然后转身就跑了。我当时没有马上一走了之,绝不是想拿到陈康借来的钱,而是我觉得真的这样走了会让陈康失望至极。现在看来,发展到了那一步,即使不等,后来的结局也是一样的,因为问题的关键是我向他借过钱,这就足以证明继父后来所有的胡说八道都言之凿凿了。

最多过了五分钟,陈康果然大汗淋漓地跑回到了我的身边,手中攥着一沓钱,他说因为要毕业所有同学的钱都花得特别快,他搜寻了所有宿舍同学的钱包,连看门的大伯都被他借了,还好,凑齐了。我很感激也很不安地看着陈康,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想拿这钱,感觉很别扭,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但陈康硬是塞到了我的包里。

坐上从学校直达火车站的33路公交车,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火车站。火车站里是永远的人头攒动,人海茫茫,还夹杂着永远躯不散的潮湿的汗臭。我的车票非常好买,排了几分钟的队就买到了。

检票的时候,陈康把我送到检票口,然后拉了一下我的手说,早点回来,我等着你!我深情而无奈地看了陈康一眼就回头往站台走去。这个场景让我养成了一种思维习惯,或者说是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心态,在看影视剧时我只要看到两个人告别的场景或说分别的话,就总认为这两个人注定要永别,要么是分手,要么是死亡。因为,我正是那次与陈康告别后就从此天各一方了。尽管后来我们有过短暂的见面,但那只是陈康对着我发泄了心中对我的鄙视和不屑。

车上的人很多,座位已经没有了。虽然开着很多风扇,但因为人多拥挤,空气还是很闷热,风扇也仿佛被挤得很累而转不动了,我在心里暗示自己,也许等火车走起来就好了。我站在走道上靠着一个两人座的座位,低着头,很黯然。这时,坐在我身边的人推了我一下,我侧身看了下座位上的人,那个人指了指窗户,这时我才看到,陈康站在窗外挤眉弄眼地敲玻璃打手势,像是一个哑剧演员在表演。我很吃惊和纳闷,忙挤到车厢门那儿,好在我站的地方离车厢门不远,所以很快就站到门前看到了快步跑过来的陈康。看着他迫不及待的匆忙,我说你怎么又回来了?陈康气喘吁吁地说我看时间还早,就买了张站台票,而且你刚才忘了带瓶水。说着,陈康通过站在门上的那个人转接上来一瓶冰绿茶,是我最喜欢的饮料。

我接过绿茶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的温暖,只是催促他早点回去,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欲哭的表情,催他的时候我感觉我的眼里有点雾蒙蒙的,看不清他了。

能够做这些对陈康似乎是一种安慰和满足。他轻松地答应着说,好的!保重!但他并没有挪动脚步。

因为隔着人,陈康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地看着我,那柔情似乎要把隔在我们中间的那个人溶化掉。

列车缓缓地转动了车轮,陈康跟了几步停下了,朝着已经错过他的车窗挥着手,随着列车的加速,陈康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消失。此刻我像是隔着一层水幕去看站台和站台上渐渐模糊的陈康,那层水也许就算是我的眼泪。

我就一直站在车厢间隔处随着列车摇晃着。

 

六个小时之后,我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这是一个小县城,是非常穷困落后、充斥着低矮建筑的小县城。然而,如今这个县城的面貌已经截然不同了。那天,我刚下火车的时候,站在火车站宽敞而井然有序的广场上我竟有点目眩,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二十年的变化太大了。它虽然还是一个县城,但已经完全是一个中等城市的市容市貌了,听陈康说,这儿也确实是以中等城市来规划的。

从火车站出来本可以坐车,但我还是选择走路回家,因为时间尚早,而且我还不知道回到家又将如何跟妈妈说这一切。唉,妈妈!唉,家。

三年的时间没有太大变化,除了通往我家的那条道路宽了点,路上的人多了些之外,我没有看出别的什么变化。我走在通向我大学之梦三年之后的回家的路上,心中百感交集。想到妈妈,我立刻下意识地捏了一下旅行包里的那件真丝衬衫,那是我为隔壁裴大妈买的,我要感谢她的好心肠,几年来义务地照顾我妈妈的生活,这个好心的裴大妈真的一直好心地陪着我妈妈。尽管我是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但买一件真丝衬衫是远远不能表达我心里的感激的。在后来逃亡的日子里我也常常想念她,有几次很想写封信给她,然而为了安全,我终于没有写,但裴大妈坚定了我的一个信念——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就是我杀死继父之后逃出家门的那一刻,或许潜意识中也是有一种能遇到好人的侥幸期待。

真是近乡情更切,离家越近,心里竟然莫名地有点慌乱。我好想妈妈,如果不是那个男人,我也许会经常来陪陪妈妈的。我只能说也许,因为如果真的假期都回来陪妈妈,我的学费又怎么解决?所以这三年多我只能通过写信来诉说对妈妈的思念,真有咫尺天涯之感。为此我也常常反思,妈妈为何要嫁给这样的一个男人,难道真的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常常设想,当年如果妈妈没有嫁给这个男人,我们母女就真的会饿死吗?这些也是我这几年来绕不开的困惑,但每次想到这些我都会摇摇头把它甩掉,我想拥有自己的别样的人生,我想过自己的生活,我不想这个困惑打扰我的心境。于是我每次不了了之地想过之后,都会更加勤奋地工作和学习。

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我必须回家,我要跟妈妈说一说自己的打算,我要彻底地离开家了,我甚至还攒够了还继父的钱(加上陈康借给我的),我要还上这笔钱,否则我会觉得自己的上大学是用出卖肉体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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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fan55 回复 悄悄话 有点等不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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