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红在路上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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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非命

(2017-02-05 19:34:27) 下一个

 

死于非命
 

我躺在火葬场的悼唁室的平台上时,我的尸体已经被整理得像人的样子了。相信如果他们看到我在路上被汽车碾得像柿饼的那一刻,他们谁都不会相信那就是我。还在交警处理这起交通事故的时候,我已经脱离了我的肉体,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灵魂是经受不了肉体的冰凉的,它逐渐变凉,我就渐渐退出。但我就一直在离尸体不远处徘徊,我现在无所依托,又无比眷念,只能紧紧地环绕着它。

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但我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到的竟然是我的生意竞争对手杨兵。任何人都知道这个城市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开办的食品公司还能站得住脚。但每到良宵佳节我们两家就各自推出各种各样的食品花样明争暗斗,特别是中秋节的时候,两家的推销员几乎要打架。幸好我在大学里学的食品加工专业帮了我,使我总是略胜一筹。杨兵走进来后,与我公司里料理我的追悼会的几个员工都一一握手,最后在我秘书的带领下坐到了一条靠窗边的长椅上。秘书坐下来陪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他竟然流出了眼泪,我的秘书递了两张面巾纸给他。他很悲伤地接下,在眼角擦着。我稍稍远离一点尸体,向杨兵的方向飘移了一下,因为我实在不敢相信发生在我眼前的一幕。突然,我听到了一阵窃窃的笑声,像是硬币掉在了质地很硬的地毯上,声音不脆,但却能听得分明。通过仔细分辩,才发现是从杨兵的心底发出来的。我顿时释然。

参加追悼会的人在陆陆续续地进来,我的父母颤巍巍地走到我的尸体面前,摸了一下我的脸,我的母亲俯在我的身上瞬间就休克了,父亲和一些亲戚以及紧随而来的医生一起抢救和照顾着她。我看到我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的心都在剧烈地痉挛、剧痛。

人多的时候,我又赶快回到我尸体的近旁,我怕被人挤丢。追悼会快要开始的时候,我的好朋友钟正拥扶着我的妻子来了。我一时忘了自己的现状,走到他们面前迎接,谁知他们俩径直往里走,我却从他们两个人的缝隙中漏了下来。我连忙转身,突然看到了钟正的心里很急,原来,他远方的一个要好的同学马上要下飞机,他要到机场去接。他面无表情,但是我听到他的心底在流泪,他看着我的尸体的那一刻,他痛苦得忘了自己的即将要抵达的同学。我知道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想叫他早点去机场,我用力张了张嘴,才又明白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我妻子黄素娇到殡仪馆里面以后,就由四五个人搀扶着站在我尸体旁,她已失去了往日河东狮吼的雄风,很显然,她已经哭了一夜,她的眼几乎肿得看不见人了。我朝她面前走了走,我才发现她的内心是真的很后悔。我想告诉她,我这是命中注定,可是我附在她的耳朵边讲,她一点都听不见,因为我根本就发不出声音。我只能让她去后悔和痛苦了。我真的是命中注定,我在很早很早以前,也就是我刚离开国营工厂要自己办公司的时候,我找过一个会推易经的老先生给我推算一下,他说我的公司能够办得红火,但是他却又说我将来会死于非命,而且是以童男子之身。

当时我并不完全相信,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订了婚,而且很快就要结婚了。为了反驳他的话,我很快就和女朋友黄素娇去领结婚证然后置办婚礼。婚前体检的时候,我才被查出生殖器包皮,医生说必须动手术才能过性生活。我当天就去医院做了手术。包皮是一个很小的手术,但是在没有拆针线之前千万不能激动。因为不好意思,只休息了一天,第三天就上了班。那时正是厂里最不景气的时候,所以上班也只是闲聊。我的办公室里共四个人,有一天,那三个人不知是犯了什么邪,轮流讲荤故事。华波首先开讲:说某男士为长期失眠所苦,去请教专家。专家教给他一个自我催眠的方法,要他静静躺在床上,全身放松,先把思绪集中在脚趾说:“睡吧,脚趾”,然后往上移,腿、手、身躯、脖子,直到脸、眼,便可以睡着。当晚回家后,他马上开始试行。先由脚趾开始,然后是腿、手等,眼见快要大功告成,忽然见到太太穿了一件诱人的睡袍走过来,他一下跳起来,大声叫道:“全体起床,全体起床!”大家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起来,但感觉到生殖器有点痛,所以不敢大笑。听完了三个故事之后,我已经疼得受不了了。赶快跑到厕所一看,已经又红又肿。第二天就发炎了,我只好去找医生,医生说我一定是跟女朋友约会太激动了,我说没有,但医生一定睛看我,我便不敢再说话,医生给用了一点消炎药,叮嘱了又叮嘱,我心里也暗暗发誓。可是回到家里总是回想同事讲的三个故事,然后就很疼很疼。这个时候黄素娇的奶奶去世了,按照当地的习俗,必须在“五七”(五个七天)里办喜事,否则就要再等三年,没办法就匆匆忙忙地先办了喜事,用古代的话说并没有圆房。因为我还没有好。而天天面对着一个女人,这就更不容易好,最后我让黄素娇回娘家去住了。

等到我终于好了,准备去接黄素娇的时候,她又查出了糖尿病。不知医生是怎么跟她说的,总之,她不让我靠她的身。我只好强忍着等待她的好转。这时,我的公司也开始正式运行,果然像那个算命先生所说,公司很快就红火起来。但我却总是快乐不起来。我不知道黄素娇的身体什么时候才能让我靠,但回到家里,她比原来对我更加防范。我决定要去尝一下人生的禁果,但是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听说妓女很多有性病,况且我不知道也不好意思向谁去问这些事,而其他的人不先培养感情又怎么可能就上床呢。直到认识好朋友钟正,但那时已发生了一件让我心有余悸的事。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位女客户,谈了生意后,我就请她一起吃顿饭,可就在我们到一家饭店找到位子坐下来的时候,黄素娇像一头母老虎一样杀了出来,我吓了一大跳,她掐着腰像茶壶一样指着我们这对“狗男女”破口大骂。我软硬兼施,最后总算妥善处理了这件事,从此不敢越雷池半步。

但这并没有完,有一天我吃晚饭的时候,发现黄素娇端给我的汤里有一股异味,我很奇怪,心里有点怀疑,就没有喝,趁着她不在意,把汤倒到瓶子里拿到防疫站去化验,结果果然是她投了毒。我顿时惊呆了。责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说因为她爱我。从那以后,我每日都得防范生命安全。我向黄素娇提出离婚的要求,她一听就要自杀。我又怕了,那一阵公司的业务非常忙,当然效益也非常可观,黄素娇从不懈怠地像侦探一样跟踪着我。好不容易闲了下来,我决定跟黄素娇好好谈谈,如果她还不同意离婚又威胁我的话,我决定到法院去解决。

当时我公司自己的车去送一个客人了。我就坐的士回家,我家住的地方车子一般进不去,所以我又像往常一样让出租车也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走到一个巷口的时候,突然一辆小货车失去控制般冲了出来,一下子就将我撞倒在地,当时我还有一点意识,可不知驾驶员是喝醉了酒还是撞了人不知所措,车竟然又倒回来在我的身上又实实在在地轧了一遍,顿时我成了一个人肉薄饼。果然,我死于非命,且以童男子之身。

追悼会开了好长时间,追悼词全是好话,可是一切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参加追悼会的人作鸟兽散之后,我的尸体被火葬场的几个锅炉工抬着往大炉里送,这时我的父母和黄素娇都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号。我本来也是跟着我的身体一起进去的,可我感到太热和太冰一样,灵魂都无法承受,我退了回来。

我无处可去,我决定跟着风飘荡。

2002年5月29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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