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当了老炊(2)
正当我顺风顺水干得起劲时,霉运再次光顾了我。
六月底的一个中午,吴指导员亲自到厨房把我“请”到队部谈话。他当着于副队长的面先把我夸赞一番,用词之热烈,语气之诚恳就像要发展我入党似的。哈,这也太快了吧,我暗自欣喜不已。
我飘飘然找不着北,刚要假谦虚两句,突然吴指导员话锋一转:“赵旭东同志,站司令部来电话,要从我们中队抽调一名同志去站招待所食堂工作半年。我和于副队长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派你去比较合适,你有什么想法?”
“不是抽调是借调,你的编制还是在六中队,年底要回来的。”于副队长认真更正道,脸上笑呵呵的。
噢,又是这套骗人鬼话!我仿佛头上重重挨了一棒,霎时眼冒金星,气不打一处来。
“指导员、队长,我哪里做得不好,你们可以批评教育,干嘛撵我走?”我怨气横生,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咦,你怎么这样说?你最近的表现,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我们也舍不得你走,但是站里要求各中队选派思想好、能力强的同志去招待所工作,换句话说,你是六中队派的优秀代表,我们能马虎吗?”吴指导员一席话像块牛皮糖黏住了我嘴巴,想发作又找不到理由,开始心里还挺受用。
但是我马上清醒,什么他妈“优秀代表、能力强”,不就是当老炊做饭嘛,还当到站里去了。吴指导员明显在糊弄我!六中队比我能力强的人多的是,为啥单调我去?还不是看我软弱好说话,看来我在领导心目中没有什么份量。
点名表扬、评五好、入团,那是领导给我吃糖,目的是让我更听话,更好使唤,哪天不想要你了,一脚踹了就是。
我听沈福林说过,文革后部队的炊事员不再是“终身制”(即整个服役期间干到底),而改为轮流制。一个百十人的连(中)队,四年(一般要超期服役一年)中,50%的战士要干半年老炊。我在六中队只是先干半年,以后还是要去做技术工作的,这下调到机关招待所去当老炊,将来能否回原中队那就难说了。
调动工作这么大的事,一旦领导决定了,再说啥也没用了,我是个军人,除了服从又能怎样?唉,好不容易在六中队打下的基础眨眼就前功尽弃了,所挣表现毫无意义,因为一到新单位,一切又要重新来过。
我他妈这是什么命啊?那一刻,沮丧到了极点。
我是一步错步步错,破罐子破摔咯。走吧,调哪儿算哪儿。我对六中队充满了莫名的怨恨,不想再见任何人,一刻也不想停留,趁大家正在午睡,一个人悄悄打起背包,默默离开营房,头顶烈日、茫然若失地朝28号走去……
大约半小时后,我汗流浃背赶到28号。一看,竟是一片基建工地,刚刚上班开工。一队头戴安全帽的军人集合完毕,正在听当官的分派任务。我听说过,这一定是工程兵108团,他们担任28号的基建任务,目前正在紧张地施工。
154站属于团级建制,当前处在筹建阶段。7个中队加上站司、政、后机关,人员也不足千人,营区占地面积不大。趁歇气的功夫,我扔下背包,站在场区中心——篮球场四下瞭望,把整个军营布局看了个大概。
球场左边一栋二层楼的红砖平顶房是站司、政、后机关办公楼兼宿舍,大概有20几个房间,已竣工投入使用。二楼前面拉了条横幅“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从楼顶垂下两条红底黄字大标语,上面草书林彪手迹“四个伟大”,显眼夺目,政治气氛浓厚。
球场右面正在修三栋坡顶式红砖红瓦平房,分别是五、三、二中队的宿舍。每排房子有十余个房间,相邻两个房屋之间建有夹墙,名曰火墙。戈壁滩冬季长达4个月,气温可达零下20多度,没有这玩意儿是过不了冬的。
中队新房右面有一排军用帐篷房,是108团一个连的宿舍。
最北面一栋平房是六中队的营房,已建完大半。新房又宽又长,看上去比其他中队宿舍漂亮气派。
从六中队出门朝东走150米,便是28号的核心工作区——主机房。主机房是“工”字形平顶房,里面分布着“154—Ⅰ期工程”所配置的连续波雷达、时统、数传仪器装置、电子计算机等尖端科研设备。
主机房基建大部完工,中科院14所、四机部十院15所的科技人员已进场,正在安装调试这些设备,机房左边的帐篷和工棚是他们的临时住所。
六中队正南70米处是锅炉房,锅炉房左边是澡堂及各中队的食堂,右前方30米是四中队的气象多普勒雷达小机房,房顶上的雷达天线是船形的,挺新奇。四中队宿舍在28号的东南角,有点偏僻。
整个营区不见一草一树,路仍是粗砂砾石路,或者说根本还没有路。篮球场像菜地,凸凹不平,怎么玩篮球啊?
我重新背起背包,整好衣冠,经人指点,走进站司令部管理股敲门:“报告。”
“请进。”一个身材高大的干部拉开门。
“我叫赵旭东,六中队吴指导员让我前来报到。”
“哦,欢迎欢迎,我早就接到了你们于副队长的电话。怎么样?到机关来工作有意见吗?”高个干部热情和蔼,有点平易近人的味道。
“报告首长,革命战士服从组织安排,党叫干啥就干啥!”我平静地应付道,不再似以前那样激扬亢奋,虚张声势,我吃过嘴巴亏。
“好,今后我们就在一起工作了,不要叫首长,我叫谢廷轩,协助招待所工作,叫老谢就行。”
“请谢协理员安排任务。”喲,顶头上司,我一听就明白了他的官职,就是叫起来拗口。
“听说你在六中队炊事工作干得很不错,就先去炊事班干吧,现在那里人手很紧。”
“是。”
哼,还不是当伙夫!其实来时我就明白了我的差事,不过听了谢协理员的夸赞,心里挺舒服,原来站里都知道我呀。
谢协理员给我简单讲了招待所食堂就餐人员的特点:客流大,每天吃饭人数难以固定,众口难调。要我们炊事班同志在现有条件下,尽最大努力做好饮食供应,特别要优先保证好北京中科院和四机部十院进场安装调试设备的科技人员就餐,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还有个问题,眼下招待所只有一间刚完工的新房,给科技人员住了,你们炊事班要睡几天帐篷,有困难吗?”谢协理员和气问我。
“这不是问题,人家能睡我为啥不能?”
“好样的,年轻人就要有股子不怕吃苦的精气神。”谢协理员说完带我去招待所食堂。
在六中队宿舍西边20米、28号入口处,有间干打垒土坯房,这便是站招待所厨房。
厨房面积大约20平方米,里面灶台案板、锅碗瓢勺一应俱全。厨房西边和108团工兵连的工棚厨房相连接,两家共用一个水池,水池挺深,中间用篾席隔开。紧挨厨房架了顶大号军用帐篷,用作饭厅。饭厅里摆了八张折叠式圆形餐桌,每张桌子周围只有两三张折叠椅。餐桌上的米粒菜渣让谢协理员直皱眉头,看来对炊事班的工作不太满意。
此时厨房空无一人,可能还不到上班时间吧,谢协理员抬腕看看表,领着我朝西边一顶小帐篷走去。
掀开门帘进去,只见沙石地两边各摆着四个地铺,铺上被子叠得歪歪扭扭,皱头巴脑的床单上沾了不少黄沙。右手最里边有张空床板,显然是我的铺位。
帐篷里四个身着衬衣、光着头的军人正在玩扑克,见了谢协理员齐刷刷从铺上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老兵的人赶忙扯下脸上的纸条,朝谢协理员尴尬地笑笑:“谢协理员有事吗?”
“李班长,给你们介绍个新同志。”,谢协理员把我拉到那个老兵面前:“这是六中队调来的赵旭东同志,刀法和白案都很不错,你考虑安排一下。”
“哟,大师傅来了!还考虑十嘛?额正差会做馒头的人,你就做白案吧。”李班长热切说道。听口音,他是陕西人,怎么不会做面食,该不会故意日哄我吧?
“勒哈儿好了,再不用吃‘黄金坨’了。”我身旁一个大嘴巴笑道。他一笑,嘴叉的更大了。
“那行,你们谈,我先走了。”谢协理员撩开门帘走了出去,不到10秒钟又反身进来:“上班前把内务整理一下,像个鸡窝!”
“呵呵……”众笑。
谢协理员一走,这四人牌也不打了,趁我收拾床铺,围住我闲聊,没人去整理自己的内务,。
“额叫李宝才。你是六中队来的,认识杨全洪吧?额俩是耀县老乡。”李班长一口一个“额”,真土。
“当然认识,他很有才,听说要提干了。”我回以普通话。
“知道。人家是高中生,应该当官,额是个大老粗,只能当老炊。”李班长自卑地说道。
李班长的话深深刺激了我,难不成我一初中生也只配当伙夫?文化低了害死人呀。
“你是新兵几连的,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对面一个额头长满皱纹的家伙疑惑地看着我,孝感口音浓重。
“新兵一连,我是孝感二中的。”我改成孝感方言。
“学生伢嗦,那你认识席普、李鄂生吗?”
“当然,他们是我同学,不在一个班。”
“我们都是12中队的,我叫熊云清,就在二中校门对面的县建筑公司做事,你们学校我熟得很,有么事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边说边和我握手,一副豪爽义气的样子。
“谢谢。”
咦,这人好面熟,我似乎在哪见过……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去年那个秋夜,跟着肖和清持枪砸余业珍老师新房的小胡子!
“你认识肖和清吗?”我试探他。
“我和肖和清、熊保华是铁杆哥们,他俩也参军了,在遥测团。”
果然是他,居然也混进部队来了。
“肖和清、熊保华都是我校友,高我一个年级,我只认识熊保华。”
“越说越近了,我们也是朋友。”他又拍拍我肩膀,更显热情。
“那你是‘红五敢’的人?”
“过去地方上的事在部队就不要提了。”听我一提“红五敢”,熊云清直摆手。这家伙肯定干过不少坏事,所以心虚。对这个有“现行劣迹”的社会青年,我得小心堤防,弄不好哪天给我来一下子。
大嘴巴叫伍汉民,绰号“叉口”,来自汉川农村,负责洗、切菜。另一个老几叫李金桥,来自孝感邹岗公社,他说他认识“猫眼”,不在同一个大队。
我们几个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跟着李宝才上班了。
进了厨房,李班长又给我介绍三个人:副班长许进山,65年入伍老兵,河南人,菜炒得不错;徐向阳,孝感人,看上去油头滑脑的;易海桥,瘦高个,来自孝感卧龙公社,表情冷漠,我进屋没见他说过一句话。这两人都是做白案的。
4点钟,李班长分完工,各组开始干活。
当时,司令部食堂还没建好,司政后机关所有人员都在招待所食堂就餐,加上进场的科技人员差不多80多张嘴吃饭,光做馒头一顿就得50多斤面粉,擀面条就更麻烦了。
今下午做馒头。做馒头是个苦差事,得用力气,一天做两顿的话,两个人是很累的,难怪把我这个倒霉蛋调了来。
我们三个揉好面后,徐向阳随便撮了瓢碱面倒入碗中化水。憨货,太多了!我拦住他,找来杆称,快速称了其中一半交给他:“放这么多就够了。”
“嗨,几重啊?放个碱还要称称,笑人巴沙的,麻球烦。”徐向阳不屑地嘟哝道,李班长和易海桥也投来怀疑目光。
“蒸出来看。”小子,我干嘛告诉你,慢慢跟老子学吧。
40分钟后,馒头蒸出来了,又泡又白,还很劲道。
李班长对我竖大拇指:“赵师傅有两下子,以后做馒头发糕就由你
负责放碱。”
伍汉民叉嘴一裂:“早该把你调来噻,少吃好多黄金坨。”
徐向阳却冷笑不开腔,埋头啃馒头,已经吃两个了。
哼,这等雕虫小技算个屁,只要稍微用点心,谁不会啊?我看这里
面有名堂,就去问烧火的熊云清,好像他挺愿意与我交谈。
不料这家伙笑话我:“嘿嘿,看不出你蛮会做饭,人才呀,好好干,
上头一定会重用你。”
听了熊云清的讥讽,我仿佛觉得这帮人在消极怠工,甚至有意捣蛋,他们想干嘛?我初来咋到,看看再说。
下班后,熊云清拉我外出聊天,我正好趁机摸摸班上情况,知己知彼,心中有数嘛。
虽已初夏,一到傍晚,戈壁滩气温下降很快,有时还会刮风,挺凉快的。
“听说徐向阳也是12中队的,你们关系不错吧?”我忘不了徐下午对我的不恭,想知道他是啥鸟人。
“关系一般。他入伍前是县人委的通信员,喜欢奉上,平时又爱咋呼,我很少理他。”
哟,这么贬人家,不必再问了,他俩肯定不对付。
“李班长是北方人,怎么不会做面食?”
“他原是部后勤烧锅炉的,调来冇好久。听说家里给他说了个婆姨,天天都想早点复员回去结婚,哪有心思做饭?不过他和许班副都是老实人。”
“我看那个易海桥是个闷生,他是哪个中队的?”
“五中队。他是卧龙公社一个大队的书记,摆谱装正经噻,昨天我还见他和谢协理员有说有笑的。”熊云清轻蔑地哼了一声,看来对易没什么好感。
“大队书记已是干部了,还来当个么什兵?”
“谁晓得,到部队当官拿钱多吧。”
我又问了其他几个人情况,大概了解了这伙人。
“老熊,好像大家都不太安心哟,你嘞?”熊云清大我三岁,我觉得这样称呼是给他面子,以示我对他的尊敬。
“一起参军的弟兄们都在学技术,谁甘心在部队当伙夫?开始我不愿来,黄啓华要处分我,冇得法呀。”老熊愤愤不平。后来知道,黄啓华就是12中队长。
哟,这么厉害!看来吴指导员对我够客气了,我心里多少平衡了点。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熊云清自信言道:“既来之则混之,不要表现太积极,过得去就行了。捱上几个月,他们厌烦了,就会调别人来替换我们。”
老熊一席话正中我下怀,就这么干。看来在社会上多混几年就是不同,比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伢有经验。
我看熊云清挺耿直,不像是耍心眼的人,便暂时消除了对他的芥蒂,把自己当老炊的始末一股脑儿告诉了他。
“你这叫自投罗网,真是个苕货。”老熊听了呵呵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