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羊城遇险(1)
“呜!”列车一声长啸,徐徐驶进“东风”车站,已是次日10点。
我站起身来,整整衣冠,准备参加凯旋欢迎仪式。待会儿,场面一定非常热烈、隆重,我们注定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被人热捧的滋味一定很爽!
“把毛主席像章取下来,小心被抢。”史秋生提醒我。
“不至于吧,不要把人想那么坏。”我不以为然,脑海里闪现出天安门广场百万群众热烈欢庆,秩序井然的情景。再说,不戴像章,谁看我呀?
不过,一出站门,欢迎场面并非我奢望的那样,欢呼雀跃,口号声声。而是不冷不热,平常无奇。车站门前坝子里,没有彩旗标语,也没有高音喇叭,更没有锣鼓口号声。前来迎接我们的两百多人中,两手空空,《毛主席语录》都不拿,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悦之色,好像不是来接我们的。
一看这冷清阵势,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和秋生朝停在车站旅社门前的大卡车走去。遭此冷遇,我十分意外,这是怎么啦?和首都人民群众的热情洋溢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当我爬上卡车一瞬间,惊人一幕发生了,刚才还平静的人群忽然向我们冲过来,把两辆卡车团团围住,和正在上车的代表嘻哈推搡,乱成一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窜上车的“憨子”劈胸揪住:“老板娘,失敬了!”嘿嘿一笑,一把扯下我胸前毛主席像章,没待我“憨子”喊出口,迅速跳下车,消失在人群中。
狗日“憨子”,同班同学你都敢下手啊?还把我上衣撕开了一小口子。霎时,我火冒三丈,心里大骂,该死“憨子”,你个把妈记到,我一定要报复回来!
车上车下,一片吵闹,估计只要佩戴像章的人一定“在劫难逃”。我暗暗佩服史秋生的先见之明,后悔自己的固执和大意,两只手下意识地捏紧挎包,庆幸我的雕龙小宝剑安然无事。
余江涛站在我旁边,嘻嘻发笑:“显呀,不听秋生话,吃亏了吧。”
他也没戴像章,就是戴了,也没人敢抢他。
土匪!野蛮!无耻!我心中怒气难消,甚至一时间对这座小县城都充满了厌恶。
进城后,队伍就地解散,国庆进京观礼活动彻底结束。我连学校大门都没进,先去卫校见姐姐,准备向她大吹特吹首都见闻,狠狠炫耀一番,再把我心爱的小宝剑送给她。
我赶到姐姐宿舍门前,一把铁将军把门,再打听朱凤华,也无人知晓。难道姐回广水过节去了?不会,她刚来东风才个多月,不可能回家。
“你是赵旭东吧,来找你姐姐?”一个中等身材男生端着饭盒走过来,笑眯眯问我。
“你是……”
“我叫胡广祥,你姐同学。你姐同朱凤华、朱华芳昨天出去串联了。”
“她没说去哪?”
“不太清楚,好像是南方。”
“走这么急……”我纳闷,姐姐不是个急性子啊。
“你是从北京回来的吧?一定还没吃饭,走,去我寝室。”胡广祥不由分说,把我拽到他宿舍,跑到食堂打来饭菜招待我。
“那就不好意思咯。”我推辞不过,也就不客气了,回校可能还没饭吃呢。
“这有个么事,你姐早把你情况告诉我了,我要不管你,以后把她晓得了,不骂死我呀。”
“你么样不出去串联?”我边吃边问。
“我家在农村,现在学校停课了,我要回家干农活,哪有时间出去串联?”胡广祥口露怨气。
哎呀,不好,农村学生家里经济大多困难,能读到中专是很不容易的,我怎么好意思吃人家的饭,赶忙掏钱和粮票给他。
“你这是打我的脸,嫌我穷。”他坚决推开我手,脸露不悦。我只得作罢,吃完饭再和他聊了会儿,告辞了。
我一回到学校就去找胡老师,把在北京所有活动详详细细地告诉他。我对胡老师一直很尊敬,从不在他面前夸夸其谈,吹牛扯淡。胡老师也正喜欢我这一点,我说啥他都信。
“好啊,这是你人生一段重要的经历,值得牢记和回忆。不是人人都有这种经历的,你很幸运。”胡老师听我说完,挺高兴的。
“我明白,这次机会完全是胡老师给的,我会牢记终生的。”我可不是溜须,事实的确如此嘛,我不能忘恩负义,总应该说两句感谢话吧。
“哎,不要乱说,你是大家民主选的,不关我事。”他嘴上敷衍,心里肯定乐意听。
“班上最近还有人来吗?”我问胡老师。
“有。不过都是来打听外出串联的事。王曼莉、华润兰、周秀清三人合伙,昨天就走了,听她们说要步行去韶山。”
“啊!这么快?”我吃了一惊。这个王曼莉,你着个么事急嘛!我后悔去北京前,没跟她挑明,让她千万等我回来一起步行串联,这下玩完了,妈的!
“现在中央提倡步行串联,人民日报还发社论支持。听说三(三)班的孙德敏,也带着几个同学步行去江西井冈山了。”
“胡老师,我约几个人,你带我们步行串联,也去韶山。”我想去追王曼莉。
“呵呵,这恐怕不行,你见哪个老师出去啦?”胡老师摇头微笑。
……
从胡老师宿舍出来,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好一阵失落。
形势发展也太快了,短短几天,去外地串联已成燎原之势,不可阻挡。我怎么办呢?不由得着急起来。
我要回宿舍大睡一通,缓解几天来的疲劳,养好精神再作打算。
宿舍只剩刘水田,见我回来,寒暄一阵后忙着收拾行李。
“水田,哦不,刘学东同学,‘师长’、‘猫眼’没回来啊?”
“节前回来住了两天,又回去了,他们还问到你哦。”
“你打算去哪串联?”
“卧龙公社黄岩四队。”水田风趣答道。我知道那是他家,“尺八”在五队。
“几赞回来。”
“回来做么事?到外地乱跑,是城里伢的事,你看哪个农村学生串联啦?冒得钱哟。”他笑笑,显得无奈。
刘水田走了,我又是一阵伤感。他憨厚老实,乐于助人,是我最尊敬的农村同学。他从不叫我绰号,关键时刻,总站在我一边,支持帮助我。直到一年后“复课闹革命”,我俩重新见面时,他居然学成了个木匠。
三天后,在学校操场,由严波主持,举行“响应毛主席号召,经风雨,见世面,积极投身革命大串联动员大会。”
县委书记藏成德到会讲话:“……同学们,你们外出串联一定要注意两点。一是安全,现在外面很乱,坏人很多,你们要时刻警惕,处处小心,万一出事要找当地党组织或者公安机关帮助解决;二要爱护自己身体,量力而行,先走慢点,一天走个一二十里就可以了,不要劳累过度,身体是干革命的本钱嘛……”
藏书记一番苦口婆心的好意,为自己换来日后被打倒的两大罪状:
一是污蔑文化大革命大好形势,二是干扰毛主席战略部署,阻扰、破坏革命大串联。
散会后,我遇见余江涛。
“你这几天跑哪去了?我以为你又外出串联去了。”我抱怨道。
“干这个去了。”他说完,从口袋掏出一本厚厚的白色信笺,足有七八十页,每页抬头写着“湖北东风二中文化大革命委员会”,每张信纸后面盖着朱红大印。好家伙,空白介绍信啊。余江涛是校文革成员,专管公章。
“好小子,你假公济私啊,胆子真大。”我乍舌道。
“你少废话,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样,你找到合伙人没有?”
他洋洋得意问我。
“没有。”
“跟我走吧,我约了史秋生、傅安刚、胡小辉。”
“傅安刚、胡小辉是谁?”
“二(四)班的,傅安刚老子叫傅庞如,军分区副司令;胡小辉爸爸好像是作训科长。”
“他们都愿意徒步串联?”
“谁说的?傻逼才走路。”
“行,算我一个。啥时动身?”反正王曼莉也走了,就这么着吧。
“你准备一下,明天我叫你。”
我乐意和余江涛、史秋生二次合伙。老班子,相互间比较熟悉、信任,江涛个子大,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史秋生为人低调,从北京回来我才知道他是地委农工部史部长的儿子。
最重要的是,我们对大串联的观点绝对的一致,那就是游山玩水。如果和吴青年式的假正经在一起,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那不别扭死才怪。傅、胡二人也是军人子弟,应该有共同语言。
听说国庆节后,除了北京,各地吃饭要收钱、粮票了,只是交通住宿不要钱。粮票好办,找总务领一个月定量就行。钱我算了一下,按每天3毛钱的标准,每个月就得10元钱,但不知道外出一次要多久,当时我身上只有7块钱,肯定不够,家又远,向父母要是来不及了,思来想去,只有去找胡老师借钱。
胡老师很大方,二话不说,硬要借给我十块钱,我说啥也不答应,只借了五元钱。
那年月,我们年轻气盛,头脑容易发热,干啥事情都盲目冲动,事先没有任何计划。大串联嘛,先走出去再说。
第二天上午,我们一行五人乘火车前往武汉。队伍中,四人是清一色的军装,背着军用背包、挎包和水壶,傅安刚的军帽还是将校呢的。再看史秋生的穿着和行囊,就像是我们征用的民夫。
我们中午到达汉口车站后,立即去弄车票。
在候车大厅里,挤满了上千名红卫兵,人头攒动,熙熙嚷嚷的,在五六个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队取票。我们连个插足之地也没有,只得跑出大厅,来到大街上,啃着面包商量去向。
“去上海,那是中国第一大城市。”史秋生首先提议。
“城市大有什么意思,它有北京好玩吗?我说去广州,看大海。”余江涛说出不同意见。
“行,南方暖和。”我立即附和江涛,理由很简单,第一,我听胡广祥说过,姐姐可能在南方,万一碰见多开心;第二,我怕冷,当然主张向南走。
“好,我同意。”傅安刚一表态,就是多数意见,通过!
余江涛拿出空白介绍信让我填写,内容大意是:“兹有东风二中红卫兵五名,前往广州串联取经,请予大力支持协助为盼。”写完交给胡小辉,去排队取票。
文革大串联时的“火车票”
趁等票时间,余江涛海吹他的游览计划:第一天坐游艇出海观光,说不定还能看见军舰呢,还可以在大海里游泳;第二天去黄埔军校;第三天……看他眉飞色舞地讲得头头是道,似乎对广州有点研究,有备而来。我们被他的计划深深吸引,恨不能马上插翅飞过去。
一小时后,胡小辉顺利领到五张汉口到广州的“临时乘车证”,我看了有点诧异:“这算什么车票,能行吗?”胡小辉手指售票窗口说道:“都发这个,你不信,自己看去。”余江涛不耐烦了:“你管那么多干球,能上车就行。”
也是。
下午3点,我们乘33次快车奔赴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