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帮街坊的孩子理发
我在院子里给自己理的头发
自从新冠疫情以来,我都是自己给自己理发,这在美国不算什么难事儿。在Costco买一套理发工具,最多40块美元。去最便宜的SupperCut剪一个锅盖头,怎么着也得十几块,要是给小费大方点儿,一趟下来二十块上下。去外面理两次发,一套电推子的价钱就出来了,怎么想都不划算。疫情之前,理发是为了出门儿见外人,头发挨着脸面,花点钱也就忍了。疫情之后,整天地窝在家里,剪头发为的是不要太邋遢,完全是图自己舒服。剪的好坏,也就是家里人说道说道,没啥社会影响。再说了,自己理发,我也有经验,老早就不是第一回了,不胆憷。往远里说,理发也算是我们家传的手艺,从小就耳濡目染;往近里说,我给自己理发,也是经过名师指点,咱们练过。
在我的唐山老家,理发不叫理发,村里人的说法是“推头”或者“剃头”。不管是推头,还是剃头,我都见过,也都学过。在老家张官屯,村子里有个大坑,据说早年间坑里有泉,常年喷涌,大坑里满是清水,不但养活全村老少,还沿着河沟顺流西下,造福更多的人。大坑的北面,街巷纵横,屯子里的绝大部分庄户人家,都住在这里。而大坑南面,只有一条街,住着我们王姓的村民,都来自一个家族,几百年前从东北入关,住进了这个屯子。我们按着辈分,从长辈的太爷爷,爷爷,叔叔大爷,同辈的兄弟姐妹,到晚辈的侄子侄女,甚至是孙子孙女,彼此称呼,大部分时间都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家族里谁要是有什么特殊的手艺,往往会服务乡里,给族人提供便利。我妈妈是个多面手,有很多一般人做不来的本事,其中一项就是理发。
几十年的时间里,我妈妈几乎垄断了街上男孩儿的理发业务。我妈妈理发,只有一个发型,那就是寸头。所谓寸头,就是头发最长之处不超过一寸。当然,头顶上,脑后头和左右两侧的头发的长短不同。我的老家民风淳朴,对男孩子来说,一个好孩子的标准就是不能留长头发,特别是背头和分头。所以,寸头基本上是男孩们的标准发型。哪个半大小子敢留长头发,必然会招上了年纪的长辈们批评。我妈妈理发,使用的是手推子。既然叫做手推子,那么推子的动力自然是靠手了。推子有两个手柄,之间夹着一个弹簧。推头的时候,握紧两个手柄,推子完成一次剪发动作,再一松手,推子再完成一次剪发动作,并复原位置。一握一松,循环往复,理发其实也是个体力活。我妈妈在街上帮人理发的时候,从来没有从乡邻收过钱,当然我们也觉得就不应该收钱。
我小的时候,不但没有电脑网络,就连电视也不普及,此外还常常停电。只要不刮风下雨,天上没有下雹子,小孩子们没事儿了就到街上疯跑,三五成群地玩耍。天气好的时候,要是我妈妈得空,常有大人拖着孩子来我家门口,请我妈妈帮忙理发。在我家门口,搬上一把椅子,手里拿上推子,一个临时的露天理发馆就成立了。理发的需要是极具传染力的。往往一个小孩子的头发还没有推完,就有更多的家长,扯着嗓子招呼自己在街上玩耍的儿子,让他们到我家门口理发。对我妈妈而言,一个两个也是理,三个五个也是理。于是我家门口就聚集了一群人,小孩子等着理发,大人们凑在一起聊天。
并不是所有孩子都想理寸头的。九十年代前后,港台文化风靡内地,从小虎队和四大天王,除了张学友留过寸头,其他人留的的是分头。分头也是有讲究的,三七分,四六分,还有五五的中分。看着电视里的帅哥在美女面前甩头发耍酷,街上的男孩子们开始向往分头。很可惜,留什么样的头发,他们做不了主,这个得听爹妈的。上小学的男孩懵懵懂懂,爹妈吆喝两声,他们也就听从了。再大点儿的男孩子读了到初中,开始敢跟父母叫板,争取留长发的权利。跟父母顶嘴,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最终还是跑到我家门口,请我妈妈帮他们理寸头。熬到了初中毕业,绝大部分男孩子就进入社会了,学习各种谋生的本事。自己赚了钱,就可以偷偷去镇上的理发馆,拥有他们梦寐以求多年的发型了。而他们的父母,也不再强求。毕竟进入社会的男孩子,开始挣钱,要为将来成家立业做准备了。可以这样说,在我们街上,男孩子长大的成人礼之一,就是做到了发型自主,不必被强制理寸头了。
街上的小孩一茬又一茬,他们长成了大人,等有了孩子,还会送到我家门口请我妈妈理寸头。所以,我妈妈的理发业务,从来没有冷清过。按照辈分,最早请他理发的人,喊她老嫂,后来请她理发的人,喊她老婶儿或者老妈,再后来的人,喊她老奶奶,甚至老太太。之所以家一个“老”字,是因为我父亲在家族里排行老末。我们那里管最小儿子,叫做老儿子,最小的叔叔,叫做老叔。所以,我妈妈从年轻的时候,被人称呼的时候,就有一个老字。
我妈妈给人理发的时候,我常常一旁观摩,从来没有小孩子愿意让我上手理发。上了岁数的人则不然,反正他们理发是为了图一个清凉,而不是为了好看。有一次,我大伯父(用唐山话,叫做大爷,“爷”字读轻声)看我妈妈在忙,抽不出手来,就让我给他推头。看我有点犯难,大爷就让我放心,先照着寸头来。要是寸头推不齐,那就推光头。于是乎,我就给我大爷推了个大光头。我大爷一时兴起,又拿来了剃头刀子,让我拿他练习剃头。推头的时候,手抖一下,头发少一截;而剃头的时候,手要是抖一下,那么头皮上可能就剌一个口子。所以我不敢,我大爷就骂我废物。为了证明我不废物,我就给他剃了头。他越骂我,我越紧张,越紧张,手就越容易发抖。我大爷是有毅力的人,坚持着让我把头剃完,最后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说:“再也不找你小子剃头了!”。
我初中读完,去城里读高中,大概一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我妈妈都提议给我理发,我也开始拒绝。从小我都被人这样笑话:“大脑瓜,小细脖,光吃饭,不干活!”这说明我长得不帅,可是不帅的的人,更渴望变得好看一点儿。我没想过去做美容,但是的确想过去做美发。看着刘德华的大背头,看着郭富城的三七分,我很羡慕。因此,我开始把头发养长,并且琢磨着在哪个位置把头发分开。说起留分头,我只能慨叹没有这样的命。我的头发,属于坚硬不屈的类型,不管长多长,都立着,从不躺平。头发梳不起来也就罢了,我还长着两个旋儿,用我们老家的话,就是两个顶。“一个顶猴,两个顶坏,三个顶是妖怪”,这是我们乡间用“顶”来判断人品的智慧格言。我虽说不是妖怪,但是一个妥妥的坏人,全都是这两个顶搞的。这两个顶不仅仅搞坏了我的人品,还摧毁了我的分头梦想,让我当不成潇洒的帅哥。哪怕我用再多的发胶,这两个顶边上的头发都不服帖,跟鸡冠子一样挺立在我头顶,并且打着旋。
上大学后,我好像继续尝试过留分头,但是效果从来没有好过,所以我从来没有帅过。这后果很严重。当不成帅哥,自然招不来美女侧目。这个我还能忍,而忍无可忍的是:大学毕业后,每当我看大学时代的照片,都会对里面的长得像我的那个人恶语相加,懊悔当年为何会这样蠢,留着那么丑的发型。美女嫌我丑,那可能是事实,没办法反击。可是自己都觉得自己蠢,蠢到自己看了都骂,可见我留长头发的样子,确实不好看。这还说明,知子莫若母,我妈妈早就说过,我的头发和我的脾气一样,又臭又硬,只适合留寸头。这话不假,我的头发如果两个月不剪,肯定能把帽子顶起来。我说的帽子,是又厚又重的棉帽子,也就是宣传画里雷锋叔叔一年四季都戴着的那种。大学毕业后,我之所以能够如此明智地反思自己,还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终于不再纠结于留分头,而是回归了板寸。当然了,那时候我已经漂泊在外,不再请我妈妈理发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靠着念书,我在中国从华北浪荡到了西北还没折腾够,于是又漂洋过海,从美国的西海岸登陆,最后跑到了东海岸落脚。为了理发,我认识了韩国大妈和意大利老大爷。韩国大妈的英语比我还差劲,冲着我连喊带叫外加比划,喷的我一身都是泡菜味儿的唾沫星子,我也没搞懂她是几个意思。没办法,我只能大喊“Yes,Yes!”不管她怎么表达,我都是个“Yes”。于是乎,我顶着加长版的板寸进了理发店,出门的时候改成了锅盖头。我的同学调笑,说我肯定是找那个韩国大妈去了。我如实相告,想跟同学请教理发馆英语。同学告诉我,根本用不着跟那个韩国大妈说英语,就算你跟她讲“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阿米达”,她也只能给你理个锅盖头,因为她只会这个。
锅盖头并不算难看,学校里的亚裔小伙子,理锅盖头的比比皆是。所以我在加州的时候,理发都去找这个韩国大妈。后来到了宾州,同学推荐了一个住在匹兹堡南奥克兰的意大利老大爷。南奥克兰是个多种族聚居区,曾经以意大利人为主,后来其他族裔的居民逐渐迁入。在联盟大道(Boulevard of the Allies)的北侧,治安比较好,住着不少匹兹堡大学的学生。而联盟大道的南侧,治安比较差,居民中除了上了年纪的意大利裔老住户外,非裔的住户相对多一些。意大利老大爷的家庭理发店,就在联盟大道的南侧一端社区的最南端。刚开始去他那里理发的时候,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那个社区街道破败,街上总有一些三三两两的青少年闲逛。我们是不敢步行过去的,每次去理发,都得开车。
意大利老大爷真的很老了,他是一个二战的老兵,却没在战场上放过一枪。老大爷说,1944年,他刚到了可以参军的年纪,就应征入伍,在乔治亚州的兵营训练了一年后,奔赴欧洲参战。军舰刚刚到了欧洲海岸,还没有登岸,就传来了德国投降的消息。于是,小伙子们又登上了开往亚洲的轮船,行程走了不到一半,日本鬼子也投降了。就这样,老大爷参与了欧亚两个战场,却没有放一枪一弹,最后平平安安地回到美国。靠着经营这个家庭理发店,他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一干就是五十多年。老大爷的理发手艺,是在军营学的,所以他的铺子只给接待男顾客,专门剪锅盖头。等我认识老大爷的时候,他已然是白发苍苍,干起活来时常手抖,因此我们的锅盖头基本上都带着豁口。即便如此,我们也愿意去他那里,因为老大爷的收费的确低廉。他剪一个锅盖头,好像只收7美元,比韩国大妈收费的一半儿还少。老大爷不但收费低,还不收小费。我们这些穷学生,虽说是冲着便宜来的,但是剪完头发都会给他撂下10美元,不让他找零。每当如此,意大利老大爷都说上一大串的谢谢。
后来,意大利老大爷所住的社区,越来越不安全。虽说我听说了几起路上打劫的新闻,但是我自己并没有遇到过。也曾有过小屁孩围着我要钱,我跟他们摆出一个武术动作,冲着他们喊“Jacky Chen”,小屁孩就不再要钱,反而追着我学功夫了。真正让我害怕的,是另外一件儿。某个冬天的傍晚,月黑风高,我忙完学校的工作,趁着老大爷的理发店还没有关门,开车去理发。在理发店前的街道上,两侧房子亮灯的不多,路灯更是昏暗。我开着车子,心里有点瘆得慌。突然间,几团黑影在我车前一晃,从路的一侧飘到另一侧。我以为是黑色的垃圾袋被风吹起,赶紧急刹车,以免撞上。谁成想,我才停下车子,那几团黑影就站立起来,竟成了人形。他们开怀大笑,大吵大闹。我定睛一看,仔细一听,原来是几个黑人半大小子在打赌比赛,看谁有勇气在车子开来的时候,突然冲过街道,逼停车辆。他们玩开心了,我却吓了一身冷汗。刚才要是刹车没踩住,撞死或者撞伤了某个坏小子,我就麻烦了。
我头发没理就开车回家了。某日,我去教会里的涂弟兄家中聚会,跟他讲起这件事儿。涂弟兄笑了,他说理发干嘛还要花钱,自己就能做。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自从来美国读博士,一直都是自己理发。他的太太惠美姊妹笑着跟我说,涂弟兄的确是自己理发。我看了一下涂弟兄的发型,和我的锅盖头没啥太大区别,不难看。涂弟兄拿出他的理发工具:一个电推子,还有几个可以卡在推子刀口上的卡子,大小不一。他给我介绍说,美国理发最容易,卡子都有编号,对应不同的厚度,只要卡好,绝对不会出错。涂弟兄说,通常头顶头发最长,脑后次之,两侧最短。他研究了一下我的头型,跟我建议说,头顶4号,脑后3号,两侧2号。
和涂弟兄认识的时候,我已经结婚,所以完全不在纠结自己是不是帅哥。所以当涂弟兄要帮我理发的时候,我立刻就接受了他的好意。我脖子上围上块篷布,涂弟兄就开干,不到十分钟,就修剪完毕。我对着镜子看了看,的确和意大利老大爷的手艺没啥明显的差别。从那一天起,涂弟兄就成了我的理发师。当我需要吹牛的时候,可以这样描述:我这个人生活是有段位的,连我的理发师,都得是美国顶级工学院的力学博士。涂弟兄不但帮我理发,还跟我分享自己给自己理发的经验,鼓励我自己动手。
涂弟兄在给自己理发的时候,他得照着镜子,而我完全不用镜子,只靠感觉。同样用4号、3号和2号的卡子,我按照如下顺序理发。首先,我用4号卡子,把所有头发都扫荡一遍。然后,我用3号卡子,把脑后和两侧的头发再剪一次。最后,我用2号的卡子,把两侧的头发剪到最短。涂弟兄可以在镜子里判断头顶、脑后以及两侧的分界线,用不同的卡子,分别在不同的区域工作,只需要剪一次。而我照着镜子干活儿,总是把方向搞反,明明是想往左侧推,却剪了右边的头发。锅盖头剪错了,补救的措施就是和尚头。剪了几次光头后,我发现自己学不来师傅的本事,于是不再照着镜子理发。头发剪完后再照镜子,居然也不错。
自己理发,脑后的部分不容易修剪,特别靠近脖子的发际线。但是这个并不困扰我,因为脑后剪得再难看,我自己也看不到。哪怕我修剪的十分不整齐,也是给我身后的人添堵,我不在乎。在我的人生经历里,对我后脑勺最在乎的,应该是一个初中时代的女同学,她坐在我的后一排。每当我志得意满,摇头晃脑地时候,她就会盯着我的后脑勺。一旦我的脑袋晃到了她课桌上的领空,这个女同学就会用圆规的尖头扎我,很是凶恶。作为报复,我常常把椅子腿翘起来,只要她的脚丫子伸到了我的椅子腿下,我就会压她的脚指头。在我的记忆里,她用圆规扎我的次数,远远超过我压住她脚指头的次数。我吃的亏太多,所以就记得很清楚,多少年都忘不了。现在每次给自己理发,在修剪后脖颈子发际线的时候,都会想起身后这个手持圆规的女同学。
在我看来,自己理发最需要加小心的是修剪鬓角。美国的理发工具,有专门修剪耳朵周围的卡子,左右各一个。只要没有用混,修剪耳边的头发也不会出差错,而剪鬓角,则需要十二分的小心了。耳边的头发修剪完后,鬓角的头发已经很短,两边要是不对称,很容易看出来。长度不对称,自然不好看。要是鬓角高度不对称,那就十分难看了。鬓角高度不对称的解决方案,就是把低的鬓角减去一节,和高的一端看齐。然而这样做并不容易,一旦剪多了,那还得调整另一边。我的经验是带上眼镜,两侧的鬓角都和眼镜腿齐平,这样就解决问题了。
自己剪头发,做不到完美。所以,自己不能跟自己较劲。只要对自己放松要求,日子就过得去。哪怕鬓角不对称,长短不均匀,只要让头发长上几天,也就看不出什么差别了。人到中年,愿意自己给自己剪头发的人,大概都不再是完美主义者,都是可以放过自己的人。三十年前,我妈妈强迫我留寸头;三十年后,我自己给自己剪寸头。原来我觉得寸头不好看,现在我觉得留寸头挺帅的。在自家的院子里,坐在小板凳上,闻着栀子花香,听着小鸟啾鸣,看着松鼠跑来跑去,自己给自己理发,挺好。
对自己信不过的可以找个理发学校。它们疫情期间抓不到人练手,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