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座先生

星期一，4点30，还他妈的是AM，老王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从家里赶往RDU机场。早上五点钟，安检的门前长队，像梗阻的肠子一样，堆叠在一起，睡眼惺忪的乘客们接踵摩肩，一点点往前挪。嘹亮的广播声，讲电话的低语声，偶尔还有小孩子的哭声，英语，西班牙语，还有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的韩国话，高高低低混在一起，这是机场里特有的噪音，让人心烦意乱。

脱鞋，解腰带，掏钱包，放手机，举着双手在安全门通过扫描后，再穿鞋系腰带，装好手机钱包，行李收拾停当，背一个，拎一个，老王一路前行，穿过机场漫长的长廊，五点半左右，他才到达D11号登机口。一眼望去，将要搭乘美联航1383班机前往休士顿的旅客，已经在候机区坐的满满当当，好像没有几个空椅子剩下。

靠！老王骂了一声，环顾四周，再四周环顾，终于在候机区的墙角，看到一把椅子空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老王三步跨成两步，走向那把椅子。到了近前，他才注意到，空椅子的邻座，有个华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明显有点老旧的灰西装，腰板挺地笔直坐在那里。这个男子身形不大，脸很小，还有点瘦削，鼻子上挂着一副方框金丝边眼镜，厚厚的镜片十分显眼。

与坐姿卧姿五花八门，但都是努力委身于座椅的其他旅客迥然不同，这个端坐的男子脸上不但没有挂满倦意，而且可以说精神抖擞，嘴里喃喃自语，好像在念叨着什么。

靠！看到这一幕，老王心里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这家伙显然是个怪咖，难怪他身旁的座椅空着没人坐！距离登机还有半个小时，眼前的这把空椅子，坐或者不坐，对老王来说，成了一个问题。

“......燕子......，神也给它筑巢之地” ，男子讲的的确是中文，老王听清楚了这几个字，心里一下子就有谱了。他移步上前，跟男子用中文打招呼说： “早上好！我能坐这里吗？”

”啊------”看样子，男子吃了一惊，忧疑了一下，答应说：“呃-----可以，可以。”

老王拖过行李箱，在椅子上坐定，电脑包放在脚边，侧过身来问那男子：“去休斯顿面试？”

“啊！”男子很是惊讶，一下子警觉起来，怯怯地问：“你怎么知道？” 

从他的声音里，老王听出了满满地紧张，笑着跟那男子说：“你是不是在祷读圣经的内容？”

“是，是！” 男子的声音里少了些紧啊，多了点热情，问老王说：“你也去教会？”

“啊，”这下轮到老王紧张了，他思考了一下，说：“以前常去，现在去得少了。”

“啊，那我们都是主内弟兄呀！” 男子的热情从他的语调里洋溢出来：“我姓董，请问您贵姓？”

“我姓王。”老王如实相告：“董先生您好！”

“王弟兄您好！”董先生眼里透露出友爱，问到：“您怎么看出我去休斯顿找工作呢？”

“您穿着西装呀，又在祷读这几段经节，这是找工作的标配呀！”老王笑着答道：“不瞒您说，当年我博士毕业去面试，飞机上也是祷读这几段。”

“呵呵呵，”董先生陪着老王笑起来：“你很会观察，我真的是去面试。”

“休斯顿好地方啊，是不是工资水平要比北卡高很多？“老王嘴里这样问，可心里忍不住联想，这位老兄可别是被裁员了找下家吧。

最近，川总大刀阔斧重塑美国科研行业，好多朋友受到影响，已经听说有人丢掉工作。一个外科医生朋友笑谈，川总新政，不像是医治科研行业的沉疴旧病，而是三刀六洞，给科研行业砍胳膊卸大腿，就像卖肉的屠户上了手术台主刀截肢手术。最近，北卡几家科技公司被Doge搞瘫痪，就连杜克大学都开始裁员了。大背景如此，老王难免这样想。这一次，他猜对了。

“有份工作就好。”董先生有点难为情地说：“我做分子生物学研究，我们实验室没钱了，四月底就散了。”

”啊？”虽说猜到了，老王还是有点惊讶，问到：“是不是因为川普总统削减NIH经费造成的？”

“经费是削减了，可是这不能怪川普总统。毕竟，美国的国债那么多了，总不能政府借钱搞科研吧！” 董先生看来很理性，对事不对人，继续说道：“我觉得主要还是我们老板的问题，拿不到钱，不能怪政府。”

“这倒也是，也不是所有人都拿不到钱。”老王顺着董先生的话往下说，可心里还是有点别扭，忍不住说：“美国借国债，不是因为支持科研造成的吧。不是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吗，科研投入还是有回报的吧。”

“美国现在削减科技投资，是因为全球经济低迷，这都得怪拜登支持乌克兰打仗，拖累了美国经济。”董先生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川普总统在给拜登擦屁股。”

“啊？”老王被董先生的宏大视角震惊了，忍不住吐槽：“那NIH削减经费，学校裁员，也都是拜登的遗祸喽？”

“那是自然！”董先生很明显没有理会老王反问语气中的情绪，十二分肯定地说：“NIH太左了，你看看他们都在支持什么样的研究，都是ＬＧＢＴ的那一套。”

“我就是个软件工程师，没太关注过NIH。” 老王想换个话题，问到：“你去休斯顿面试什么样的工作呀？”

“数据科学，一家石油公司的商业情报分析师。” 董先生说：“还好川普总统的Baby Dill法案，才开创了新的工作机会。”

“那你厉害！”老王虽然不认同董先生的逻辑，还是真心为他点赞。

从分子生物学，跳槽到数据科学，必然的是要付出一番努力的。中年男人转行，就像《笑傲江湖》里岳不群改练辟邪剑谱一样，得掉块肉，免不得撕心裂肺地疼几下，才有机会成功。老王看来，这个董先生，绝不是凡夫俗子。

“其实也没那么难。”董先生语气很平淡，他问老王：“你知道数据科学的boot camp吗？”

“不知道呀。”隔行如隔山，老王还什么接触过什么boot camp，认真地问：“哪个大学的？”

“啥大学啊！“董先生感叹了一下说：“就是几个中国人网上开的，上一个月网课，讲授Python编程，人工智能啥的。”

“一个多月就能讲明白，很厉害呀！”光一个人工智能，就让老王拜服了，他恭维董先生：“一个月就能上手，您也厉害！”

”没有了！”董先生的语气里，好像对他提到的数据科学boot camp有些怨气。叹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学费是多少吗？一个月六千！”

”靠！”老王的感叹脱口而出，一个月的学费6000美元，的确不便宜！为了继续聊天，他陪着小心说：“只要物有所值，也算值得吧！”

“哎，上完了感觉那几个老师就是糊弄钱，中国人太能坑中国人了！” 董先生继续表达他的不满。

“您不是拿到面试机会了吗？”老王继续陪着小心，把话题延续下去。

“你是不知道！”董先生说：“这个boot camp，最大的特色就是面试支持。不管是电话面试，还是网络面试，他们都能当场支持你。”

“这样也行？”老王慨叹我们同胞的聪明，技术的高明。

“就这一点来说，这个boot camp的确物有所值。”董先生的脸上流露出微笑，语气中为不无得意地说道：“他们技术的确高明，无缝衔接，帮你回答问题。有他们帮忙，我几个电面都很成功，拿到了三个on site！”

“不错不错！”老王嘴里顺着董先生说，心里起了鄙夷，悄悄地嘀咕我看你怎么过on site的这一关。

“套路，都是套路！”董先生用赞叹的语气说：“那几个老中，都是职场人精，总结出了面试‘七十二变’，说是应付on site准保没问题。”

“那祝你成功！”老王笑着应付，心里却暗笑，你还真自己当齐天大圣孙悟空了，可说不定人家是把你当猴耍呢。还好那几个搞boot camp的老中没有搞一套‘面试三十六变’来忽悠你，否则就把你当猪卖了。

董先生没有读出老王的心思，还兀自继续七十二变的口诀：“万变不离其宗.......”

“董先生，您去哪个教会？”老王忍不住，岔开了话题。

"NCMAGAC，听说过这个教会吧！”董先生热情介绍：“我们有中文堂和英文堂。”

“呃---”老王答道：“听说过吧。”

“你呢，在哪个教会聚会？”董先生反问老王。

“我啊，”老王迟疑地说：“没怎么好好聚会，算聚无定所吧。”

“啊，这样可不好！”董先生劝说老王：“要不要来我们教会？”

“呃---”老王没有直接回答：“最近有点不想去教会呢。”

“为什么呀？”董先生很真诚地问："在教会了遇到过挫折？”

“呃---”老王不大想直接回答：“不算挫折，是我自己的问题。”

“哈哈！”董先生笑了两声，继续追问：“您看起来也不像有问题的人呀？”

“我说了怕你不高兴。”对这个话题，老王有点不厌其烦，想如此说给这个话题圈一个句号。

”不会不会！”董先生既热情，又坚持。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老王心里想，也不怕再得罪一个人，告诉董先生也无所谓。他皱了皱眉，沉思了两三秒，讲了以下的故事。

原来，老王参加的那个教会，有个老太太，也就是个年长的姊妹，在聚会里没完没了地说“川普是弥赛亚”，她主张“川普是基督徒世界的大救星”。谁要是敢说不，老太太可以拎上饭盒到他家常驻来改造思想。老王嘴欠，当众质疑川普作为弥赛亚的品质，惹毛了老太太。老太太诲人不倦，动不动就来电话轰炸，语音封锁，夺命连环call，搞得老王家里鸡飞狗跳。老王找教会长老谈心，结果才发现教会里大多数人都是川普的支持者。老王觉得自己日益被孤立，也就逐渐不去参加教会活动了。

听着老王的分享，董先生的笑容僵在脸上。待老王讲完，他用肯定的语气说：“教会里主张川普是弥赛亚可能并不合适，我支持川普，并不是因为他是弥赛亚，而是他的政策法规更加合理，对我们有好处。”

政策法规？老王的脸上写满了惊讶，被董先生读到了。

他继续解释说：“我选川普，是因为他能带来经济繁荣；我选川普，是因为川普能带来世界和平；我选川普，是因为他能带来社会公义！”

靠！老王心里真的骂了起来，这个怪咖脑子是坏的吗？因为川普的削减科研经费，自己丢了工作，他自己经济都困顿了，还他妈用排比句赞美经济繁荣？世界和平，逼着乌克兰割地投降，就达成和平了吗？社会公义，是不是可以通过给竞争对手起绰号来实现？

“......告诉你，川普总统要取消遗产税，这样我们的财富就不会便宜别人了......” 董先生从美国现在就很伟大，讲到美国会更加伟大，不知怎么，又聊到了遗产税上，老王听着他的话，就像耳旁围绕着几百只苍蝇，嗡嗡地钻心烦。

瞥到董先生西装上的褶子里，竟然有几个虫子蛀出的洞隐藏在那里，老王已经是完全无语了。尼玛，面试的旧西装都快皱成百褶裙了，您不去抓紧把破洞补上，还他妈高谈阔论富人遗产税，这怪咖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观！

“.... LGBTQ......” 怪咖的话题又到了性别话题，老王已然是烦躁到了极点，耳朵的噪音，除了英语西班牙语韩国话，有混进了中文的十三香，味道怪异，混沌不堪。

“当当---”美联航的广播响起，旅客们终于可以登机了。世上的声音，最美的就是这“当当”了。

老王起身告辞的时，董先生关于选举作弊的观点，还没有表述完全，只能意犹未尽地告一段落。老王登机入座后好久，董先生才随着最后一组登机。

“西装配了一双运动鞋，真他妈怪咖！”看着从自己身边挤过去的董先生，老王摇着头，自己跟自己说：“涨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