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鳳離巢上大學

「這是我住在家裡的最後一夜了！」

搬到大學宿舍的前一天晚上，大女兒看著放在地上的行李，突然對我這樣說。她聲音帶點哽咽，似乎有些感傷。我回答道：「不，將來放寒暑假、春假，你隨時都可回來。」

我明白，對她這個在美國長大的孩子而言，總認為自己滿18歲，離家上大學，脫離父母的管教束縛，便是宣告獨立成人了。我了解她極欲展翅高飛的心情，也能體會她將離開家人庇蔭，自己獨立生活的惶恐心態。

●當年女娃轉眼已亭亭玉立

看著小孩的成長，真體會到時光飛逝，快得不可思議。心裡不禁感嘆著，時間都到哪兒去了？

還記得我攜著一個裝滿衣物用品以備臨時住院用的紅色包包，到醫院待產，經歷了17個小時的陣痛折磨，才不得不剖腹開刀，生下了一個女嬰……，這一切彷彿才是昨日發生的情景，怎麼一眨眼已過了18年，女娃已亭亭玉立，即將離巢高飛。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大女兒生來髮色很淡，不像華人的髮色那麼深黑，而是呈淡紅褐色，直到三歲之後，頭髮才慢慢變黑。據說紅髮的女孩特別強悍，她果然從小個性就倔強，不是一個溫馴易帶的小孩。

因是頭胎，我們沒有帶小孩的經驗，將女兒養嬌了。坐月子時，我母親特地從台灣前來幫忙，但三個大人被一個小人兒折騰慘了。大家輪流抱著她搖了好久，終於哄她睡著，但一放到嬰兒床，女兒就開始大哭，只得換人重新抱著搖，再次哄她入睡。有時我先生只好開車帶嬰兒出去兜風，逛到讓她睡著為止，或是乾脆將她抱在懷裡，躺在沙發上睡到天亮。至今他的胸部有條筋絡常隱隱作痛，正是當年抱女兒留下的後遺症。

女兒的個性很拗，當我們將醫院帶回來的奶瓶換成可拋棄式奶瓶時，因奶嘴不同，她一整天都不肯喝奶，寧可餓肚子，大哭抗議。她四個月大時，我們帶她去參加教會的退休會活動，可能是因環境變動對嬰兒造成的刺激太大，回來後她不吃不喝不睡，哭了三天三夜，鬧得我們不知如何是好。有次感染手口足症，因喉嚨太痛了，無法進食和喝水，哭了好幾天，我們實在是受不了，只好帶她到海邊，讓她得以盡情的嚎啕大哭，才不會吵到鄰居。

●小小饕客挑嘴只愛吃美食

她本來長得白白胖胖，配上圓圓大眼，像隻小熊貓，我祖母還勸我別將女娃養得那麼胖，怕將來不夠窈窕。但她兩歲十個月時，保母要回中國度假，我們只好將她送入托兒所學前班。因她挑食，加上托兒所的老師不餵孩子吃飯，沒多久女兒就瘦了下來了，但個兒也沒怎麼長，到國小畢業時都仍是全年級身高最矮的學生，讓我們非常擔心。幸好上了初中，她便開始長高，我們才放下這份憂慮。

女兒之所以挑食，有很大的原因是被我先生慣的。年幼時，她只要嫌食物不好吃，先生即給她另一種食物，吃沒兩口，又不喜歡，先生說：「沒關係，再換吃別的」，再拿另一種食物給她嘗。久而久之，便養成她挑食偏食的習慣。在學校上全天課時，她嫌帶飯盒有怪味，又不愛吃學校的午餐，有陣子根本不吃中飯，只喝水填肚，難怪長得又乾又瘦，營養不良。後來只好幫她準備些餅乾裹腹，等下課回家再吃正餐。雖然她在校時吃得很少，但那不是因為她沒有食慾，而是她只喜歡吃美食，寧缺毋濫。她兩歲時參加我公司舉辦的年終聚餐，是中式酒席，全是好料，她居然從第一道吃到最後一道，胃口好得令人驚訝。她最喜歡吃龍蝦、鮑魚、魚翅、海膽、生魚片及牛排，都是昂貴的食材。

●好奇寶寶淘氣闖禍樣樣來

十多年來，她也闖了一些小禍。有次我們要出門度假，準備行李時剛好朋友打電話來，我和朋友通話沒多久卻突然發現客廳的地毯正在冒煙，原來兩歲的女兒居然將我放在桌上還來不及裝到行李箱的電湯匙拿去插電，熱電湯匙將地毯燒破個洞，幸好及時發現滅火，不然就釀成大禍。

上托兒所時她本來留著長髮，有次也是趁著我在接電話沒留意，自己找了把做美勞的小剪刀，將半邊頭髮剪到耳朵上方，成個陰陽頭，參差不齊，還自以為美的哼著：「我是芭比，好漂亮」，直到我帶她去照鏡子，她才發現大事不妙，後悔大哭。因她剪得太短，我很難修補剪齊，只好帶她去美容院將另外半邊長髮也剪短打層次，換個小男生般的短髮造型。

她也是個好奇寶寶，對許多事充滿了求知慾。有次央我買支迪士尼美人魚原子筆給她，但拿到手後，馬上將筆拆解，卻裝不回去，才一分鐘那支昂貴的筆就報銷了。

到了唸中學時，她突然對如何用髮夾開鎖感興趣。有次我和先生在超市購物時，臨時接到大女兒的電話。她在家中二樓浴室放水預備洗澡，心血來潮將浴室門鎖起來做試驗，想用髮夾打開門鎖卻打不開，而浴缸的水仍然在流，只好向我們求救。等我們回家，一樓連接浴室的天花板已經水如雨下，燈罩也積滿了水。先生用力拿鐵錘將浴室門鎖砸開，再趕緊將水龍頭關上，但浴室地板已全部泡湯。那一次真是把我給氣壞了，寫了封信給她，告訴她：「我們沒有期望你有多優秀，功課一定要名列前茅，只希望你能像個正常的孩子，不要常惹一些麻煩」，之後她總算消停了些。

後來她又對超能力產生興趣，常研究如何透視人體身上的顏色。她說當她聚精會神時，可以看到別人頭上的色光，有些人是紫色，有些人是黑色、白色、黃色……，每個人氣色不同。她說得煞有其事，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她的幻覺。對於她的這些奇思妙想，有時真令我們哭笑不得。

●從小獨立女兒總我行我素

為了培養孩子的廣泛的興趣，我們也讓她從小就參加了許多才藝課程。她曾學過鋼琴、古箏、吉他、中國舞、串水晶珠鍊、美術、游泳，在校參加管弦樂團學習長笛及小提琴，每周六上中文學校。項目雖多，但因沒用心苦練，也沒有一樣專精成材。其實我們對她這些課外術業也沒有太多期望，只希望能幫她發展出多方面的嗜好，怡情悅性。

雖然女兒沒有過人的才藝，但她的某些天份令我非常驚訝讚嘆。我向來不擅女紅，當年在升學壓力之下，學生時代的家事手工藝作業，全由家母代勞，無論是編織、繡花、做抱枕，我都無能為力。但女兒自己看看YouTube上的影片，便無師自通的學會織圍巾、打毛衣、做衣服，還代表學校參加州內的服裝設計比賽。我和先生都不會畫畫，但女兒卻深具藝術天份，也不知是從何而來。她很擅長串珠鍊做小手工藝，還將自己設計的項鍊、手鍊、戒指等飾品放到網上販售，居然還有人向她購買。從她身上，我看到了孩子不可思議的潛能發展。

她從小就非常獨立，五歲時參加五天的露營活動，每天玩得樂不思蜀，不像有的幼兒夜裡想家會哭泣找媽媽。她也不太聽我們的管教，少年時期她有好幾年都不肯梳頭剪髮，也不肯穿新衣服。每天都頂著一頭打結的蓬蓬亂髮，身著過時不合身的衣裳，看起來有些像街邊的遊民(Homeless)。連其他家長都看不過去，勸我要讓她梳頭、穿合宜的衣服，但她根本不聽勸，依然我行我素，讓我們非常沒有面子。幸好上了高中之後，她開始愛漂亮了，才慢慢恢復正常的裝扮。

●當更年期遇上青春期

四年前她初中畢業，我們全家從華人眾多的洛杉磯移居到德州的白人社區。離開她所熟悉的生長環境和同學們，她非常憤怒不安，一天到晚亂發脾氣，無理取鬧。青春期的女兒碰上更年期的媽媽，兩人脾氣都不好，我們往往說不到兩句話就吵架，家裡常不安寧。有時被她煩到真想將她送到寄宿學校，眼不見為淨。常盼著等她上了大學，離開家門，就可還我清靜和平的生活。

雖然在家中，她是個霸道無理的小妞，但在學校，她卻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同時也參加許多社團活動，樂於擔任義工，從沒讓我們擔心過。雖然有時被她吵得很生氣，但有位朋友勸告我，至少女兒的學業不必讓我們操心，這點就很值得感謝。學校的諮商老師也告訴我們，孩子的生活中免不了有所壓力，只好回家對父母發洩，至少她在學校仍是個好學生，叫我們多擔待些，不要太在意。

九年級時，她還不知道要用功讀書，成天散漫玩樂，在600多人中，年級成績排名第25。但她是個好勝心極強的孩子，知道學業成績有排名後，便急起直追，畢業時終於衝到第五名。高中畢業前夕，我們當地的商會為學區前十名畢業的高中生，舉行「明日之星餐會」，並邀請父母參加。畢業典禮時我們被安排坐在貴賓區中，校方特別加以介紹，我們也為女兒深感驕傲。

本來我們預備聘請升學顧問輔導女兒申請大學，但她斷然拒絕，連申請大學時的自傳作文都不願給專人過目修改，堅持要憑自己的實力申請，不願依靠他人協助。考試時若有不會的題目，就算不會倒扣，她寧可空著也不願用猜的，因為她認為明明不會卻用猜的回答是不誠實的行為。

雖然有時我們會擔心女兒想法古靈精怪，但卻從沒憂慮她會變壞越軌。因為她從小在教會長大，信仰非常虔誠，我們沒空時，她還會自己開車帶妹妹去作禮拜。她的本性非常誠實正直公義，且嫉惡如仇，但有時候我覺得她的思想太直率，不知變通，不免矯枉過正，將來在社會上有可能會吃虧。可是她太有主見，不願聽勸，惟有讓她自己從經驗中去學習到教訓。

今年暑假，她去台灣參加「海外華裔青年英語服務營」到偏鄉教英文的活動，離家一個月，自己在台灣闖蕩，回來後成熟了許多。上大學前，我教她簡單的烹飪，及如何洗衣服。離家之後，要懂得照料自己的生活。並協助她申請學生貸款，帶她去銀行開立帳戶，申請信用卡，教導她關於「信用分數」的重要性，和她討論日後的財務規畫。18歲以後，她就是個成人，要對自己的財務信用負責。

她搬到大學宿舍那天，正逢哈維颶風來襲，我們冒著風雨幫她將行李搬入寢室。隔天早上，在旅館中接到她的電話，請我們幫她買延長線、礦泉水、泡麵、零食等物品，她說：「對不起，那麼晚才告訴你們」。哇！居然那麼客氣，這可是18年來頭一遭。

●「他們經你而生，卻不是你所造生」

原來不知不覺中，孩子已成長為一棵生機盎然的翠綠小竹，作父母的只能以支持化作沃土，提供他們所需要的養分，以鼓勵化作滋潤的春雨，幫助他們蓬勃發展。我不禁想到了紀伯倫的那首詩「論孩子」：

你的孩子並不是你的。

他們是「生命」對他自身的渴慕所生的子女。

他們經你而生，卻不是你所造生。

他們與你相伴，但是並不屬於你。

你可以給他們你的愛，卻非你的思想。

因為他們擁有自己的思想。

你只能圈囿他們的身體而非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寓居在明日的住所中，而那是非你所能觀覽的地方，甚至不在你的夢中。

你可以盡力去模仿他們，但是不要指望他們會和你相像。

因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會在昨日停留。

你是弓，而你的孩子是從弦上射發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手看到了無盡路上的標靶，於是他用神力將你扯滿，讓他的箭急馳遠射。

你應在射手的掌中感到歡欣；

因為他愛飛去的箭矢，也愛靜存於掌中的彎弓。

我從不奢望孩子進名校，或是有多傑出，只希望他們平安、健康、快樂的成長，習得一技之長，可以謀生。不要為非作歹，將來不要成為啃老族，不要成為國家社會的負擔。這就是我身為母親，對孩子微小的願望。

聖經上說子女是神所賜的產業，我欣慰著自己完成了上帝交托給我的第一個任務：將一個孩子養育成人，可以放手讓她走自己的人生路了。雖然撫育子女是段艱辛的過程，但我個人也獲得許多啟發與成長。卸下這份重擔，心裡也鬆了一口氣，我終於可以多些屬於自己的時間了。然而看著孩子離開，心中仍然不捨，我告訴女兒：「你不是離開我們家，而是將我們的家庭擴展(Extend)出去。願你飛得更高更遠，帶著家人愛的祝福展翅飛翔！」。

我們永遠都是孩子最堅強的後盾，家門永遠為女兒而開，歡迎她隨時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