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薄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她是我同学,他是她的老领导。他退休好多年了,爱喝点酒,她有时就叫上我陪他一起喝点。有时是我们仨,有时她也叫上她妹。
后来他和老伴去北京儿子那了。但只要他回来,我们就一定得聚。
上周,她告诉我,他回哈了,这次回来说是补交党费。本来说好了周末聚,可周末我感冒。她说,电话里听,他好像也不大舒服。
周一,我对她说,你问问他,今晚行不?周一那天恰逢她履新,组织部门谈话还有各种交接,忙。她抽空打电话给他,发现他口齿不大清楚。她让她妹赶紧去他家看看。她妹只知道小区,不知道具体哪个楼。妹打他电话,不接,再打,再打,终于接了,他好像很难受,妹说,你快下楼,我领你去医院。过了好半天,他才出来。妹看他有些晃,忙去扶他,他竟有些软。妹心里感觉不好。一路上她不停地和他说话,他也不大理她。妹只听清了他说的一句:不好意思呀,麻烦你了。
到了医院,他瘫软的竟没法下车。妹去叫人扶他,他的腿已经不好使了,妹取轮椅,他从轮椅上滑了下来。抢救室里,医生说,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我和她赶到医院,抢救还在进行,可心电图已经是一条直线。喊他,没有回应,像睡着了一样。应该是心脏的问题。医生建议停止抢救,可我们不是他的亲属,不能做这个决定。关键是,这时我们找不到他的家人。护士说,再不穿衣服,人就硬了。她发动所有关系找他儿子。终于找到了,妹去买衣服。人必须从抢救室搬走,有人建议先放到医院太平间。他儿子半夜才能赶到。
在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我们几个陪他,等他儿子。灯光惨白清冷,我们没有一点害怕。以前,他最愿意和我们几个喝酒,没想到他人生的最后一程竟是我们几个女子陪他。如果不发生这个意外,我们几个这时应该在喝酒吧,不能想象。
我很佩服她和她妹,抢救,处理后事……这姐俩代行了一切家属的责任,旋风一样跑前跑后。他有这样的朋友,足以欣慰吧。
他是我认识的男人中,极磊落的一个。她说,她刚上班时,不懂事,他没少剋她。她也没少和他打。她说,回想起来,他那时很好地保护了年轻人的热情和单纯,既没有教她变得世故油滑厚黑,又教她迅速成长和成熟起来。她说,正是因为他打的底吧,她才在以后的路上走得特别端正和稳健。她,是他盘出来的一块好玉。
他让我钦佩的,是他对他妻子的态度。他妻子的父亲原来是老省长,文革时受到迫害,他妻子在精神上受到打击,后来越发严重,以致精神失常。据说,他领妻子去看病,医生说这个病人必须得留院治疗,可他看了精神病院里那些呲牙咧嘴、大呼小号的病人,断然把妻子领回了家,这一领就是30多年。他平时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和妻子聊天,领她散步,一粥一饭间,几十年过去了,妻子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外人几乎看不出她有问题。妻子当初发病时,他们的儿子很小,儿子几乎是他一个人带大的。他曾经很甜蜜地回忆,那时,一到周末他就领妻子和儿子去太阳岛和江边,一玩玩一天。儿子上学后,他要早早起来准备早饭,还要给儿子和妻子准备好午饭,送儿子上学后,他再去上班。
儿子考上了名校,毕业留在北京。他在退休后,几乎每年都领着妻子去旅行,有好几次他上厕所的时候,妻子就跑丢了,最绝望的一次,他找了好几天才找到。我说:你对妻子30多年都这么好,真是太难得了。他说:已经习惯了这样。不管她怎么闹,我看着她从来没烦过,我就一点没膈应过她。他经常说到妻子年轻时的种种美好,人家也是大家闺秀呢,能看上我多不容易。
儿子曾对他说过:爸,你这么多年也太不容易了。你要是想开始新生活,我就让我妈跟着我。你放心,我肯定能把我妈照顾好。他断然拒绝了。我知道,妻子病重的时候,他不能白天领她出来散步,因为她会闹,他们只能半夜出来,以致他养成了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的习惯。有一年他在外出时摔倒了,那时他的身体就显现出某种症状,我们对他说,你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可能是哪出问题了。他说:我的身体我最了解,检查出来,又能怎么样?我去医院,医生就得让我住院。我要住院,老伴怎么办?交给儿子?儿子那么忙,我可不想再给他添乱了。我们再劝他,他说,我已经找到了和疾病和谐相处的办法,你们不用担心。
据说,他这次去医院前,在那么难受的情况下,还为妻子准备了吃的才走。
我问他儿子,你妈知道了吗?他说:我妈的反应很平静,没哭,也没闹。
我们都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伴。他最不愿意的就是麻烦儿子——这最后一程,他也是自己去的医院,真的是尽他最大的努力少麻烦儿子了。
前几年,儿子在北京郊区给他买了个别墅,还有块地让他种。他刚到北京时,我微信问候他,我们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他说:落地窗前,正午日软。南山孤矗,蓝天悠远。我说:再见不易,微信联系。隔屏相望,在山那边——我当时指的山是他上文说的南山。他回:一盏咖啡,一丝念闪,一眼望去,一缕云烟。
如今再看这段对话,竟有某种冥冥中的预感。不能相信,他如今真的已经到山的那一边,化作一缕云烟。这段对话中,能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她对我说,这次回来,是她接的机。一下飞机,他说:这次回来,就想说话,找人喝酒。
他走的那天夜里,我翻看他所有的博客、微博和微信,他的博客上,他写了好几百首诗,他写雪,写月,写窗前的树,还有他对少年的回忆……我能想象,这些诗都是他在夜深人静时的喁喁低语,他波澜壮阔的内心曾经翻腾着怎样的激情和柔情!在那个诗的世界里,他天马行空,意象丛生,他是精神世界里以梦为马的骑士。这些诗有谁看过,有谁知道,现在看都不重要了,那是他少为人知的心声,是他在这个凉薄的世界里,与自然和自己进行的最深情的对话。
我们三个女人,在寒冷的深夜,陪他最后一程。如果他在天有知,是不是能感觉到一分温暖?但愿。
让我感动和惭愧的是,他在我的每一篇博文下面都很用心地写下评语。他给我的最后一篇评语是写于周五18日,是他走的前3天!见到他儿子时,儿子问我:是麦子吗?我知道爸爸在北京的时候,每周都要给你的博文写评语。
我知道,我的博文写的并不好,很多都是急就章,很粗糙。但他是我最忠实的读者,没有之一。他也许猜到我哪一天会写他,但他可能没猜到,我会用这样的方式写他,而他却永远看不到了。以后,我的博文下面再也不会有他的评语。这是我们俩个人的遗憾。
泰戈尔说“生命如横越大海,我们都相聚在这小船上,死时,我们就到了生命的岸。”我们有幸在这条小船上相遇,用文字相互温暖和呼应过,那是我们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