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1958年底到1959年春夏,由于大跃进出了乱子,中共中央采取了一系列纠偏措施。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却开“顶风船”,抵制中共中央的这些纠偏政策,包括抵制毛泽东1959年4月的《党内通信》。1959年夏天庐山会议后,政策全面左转,李井泉因为完整地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而走红,后升为西南局第一书记。四川人民为李井泉的政治远见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四川大饥荒的非正常死亡据《中国人口·四川》计算为800万,据地方志数据计算为940万,据1962年中央办公厅《四川情况》人口减少1200万。
(1)李井泉完整地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
1958年底到1959年春夏,由于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出了乱子,中共中央采取了一系列纠偏措施。但是,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却开“顶风船”,抵制中共中央的这些纠偏政策。李井泉在四川省说一不二。他的地位来自毛泽东的信任。成都会议全体到会人员合影时,毛泽东让李井泉坐在他的身边。一个多月后的八届五中全会,李井泉和柯庆施、谭震林一起当选中央政治局委员。在地方的封疆大吏中,进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只有李井泉和柯庆施两人。这样,李井泉不仅是四川王,还是中央领导人。毛泽东之所以信任李井泉,是因为李井泉能从“最根本处”理解他的思想。1958年夏秋的大跃进出了问题,1958年秋冬到1959年春夏,毛泽东在形势所迫的情况下,采取了一些“降温”措施,中央发出的一些文件,也有一些纠左的倾向。李井泉坚持不“降温”,不纠左。他这种态度并没有引起毛泽东的批评,7月23日庐山会议转向以后,他成了最能坚持毛泽东思想的人。李井泉这种“顶风”态度表现在一系列的政策上。
其一,在武昌召开的八届六中全会是降温的,李井泉从武昌开会回来继续坚持大跃进。1958年12月省委在金牛坝召开地委书记会议,布置了1959年的更大跃进任务。
其二,第二次郑州会议做出的《关于人民公社管理体制的若干规定》明确规定,人民公社的核算单位以“队为基础”。“队为基础”的“队”,是指生产小队,而不是生产大队或管理区。而李井泉则在万人大会上宣布:“队为基础,在我们这里是管理区。”所谓管理区,就是在生产大队和公社之间的管理层次,比“队为基础”的“队”高两个层次。根据李政委定下的调子,四川省绝大多数公社实行以管理区为核算单位,有的(如新繁新民公社)继续保持以公社为核算单位。不久,他还对核算单位由公社下放到以管理区还心痛不已,他说:“去年公社化初期推广新技术很快,现在体制一改变,按他们的意愿就把新技术都顶回来,有问题了,生产全由农民搞吗?还要无产阶级干啥?”
其三,继续推行1958年那一套高指标和瞎指挥。1959年4月19日省委发布农业生产“八项规定”,严格规定各类作物播种面积、施肥数量、深耕尺度和密植规格,要求各地坚持“抓思想、抓典型、抓小运动,自始至终都抓紧”,把高产万斤推向高潮。李井泉还提出在农业上“搞几个运动,田间管理,农田水利,积肥造肥,包括养猪,全省每年增加一千万头猪。”“中央明年以农业为基础,我们还是要大搞钢铁,明年搞150万吨钢。”“九年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
中共中央的肯定了四川省委1959年4月的“八项规定”。4月26日,将这“八项规定”日批转各省、市、自治区。在这个文件的批示中说:在农业生产问题上,有些地方存在着松劲现象,在克服浮夸虚报倾向后又出现了一种指标订得越低越好的倾向。这种倾向也应当注意克服,应像四川省委一样,做出些必要的规定,把生产运动搞起来。
自大跃进以来,吹得最热闹的当数河北、河南、湖北、安徽、广东等省。第二次郑州会议以后,他们中大部分开始转舵,有的还纠正得较为彻底。只有四川没有转舵。最能表现李井泉“顶风”勇气的是他不向下传达毛泽东给小队干部的一封信。
1959年4月29日,毛泽东写了一封《党内通信》,写信的对象是“省级、地级、县级、社级、队级、小队级的同志们”,谈了关于农业方面六个问题的意见。这是自1958年底纠偏以来,他走得最远的一次。对高指标、密植以及农业生产的其它方面,说了一些实事求是的话,降了温。
中共中央办公厅先用电话把毛泽东的这封信传达到四川省委,按照中共中央的精神应当立即传达到小队干部。可李井泉指示:“发到县委,口头传达到公社,经过酝酿后再传达到生产队中去,不要转弯太急,防止消极情绪。”在接着召开的地、市委书记会议上,李井泉一再强调,对毛泽东这封信“要从积极的方面理解”。会议印发的“纪录稿”仍然坚持“八项规定”中的高指标和密植规格,声称《党内通信》中指出的主观主义,强迫命令当然要反对,“但是保守主义、尾巴主义也要反对”,全省1959年的粮食生产高指标“不能动摇”。李井泉还说,估计《党内通信》传达到基层后,“会产生放任自流和消极情绪”,要大家有所防范。
1959年5月7日,中共中央又发出农业的五条紧急指示,其中的一条明令将毛主席的党内通信,“立即发到生产小队,在群众中普遍地进行传达讨论执行。”李井泉根本不理睬。
接到《党内通信》的干部们惊喜万分,他们说:“主席把话说得太穿了”。迅速蔓延的“消极情绪”使省委的高产措施面临泡汤的威胁。坐立不安的李井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令将发到县委的党内通信收回。文件是收回了,影响却收不回。此时此刻,李井泉最关心的是如何消除《党内通信》造成的“消极影响”。5月14日,省委又召开地、市委第一书记紧急电话会议,传达李井泉关于密植的紧急指示。
为了稳住各地区的头头,省委在重庆传达毛泽东党内通信后,又分片组织学习讨论。在川西北片区学习讨论中,主持会议的廖志高声称主席之所以写这封信,是因为“北京有人吹冷风,主席有压力”。暗示党内通信中有些话并非毛泽东本意。温江地委第一书记宋文彬在会上表示自己是“稳健派”,话一下就传到李井泉那里,正在川北视察途中的李井泉连打几次电话给宋,斥责宋是在“散布冷空气”,接着李井泉又打电话告诉宋,说3×7寸密植要坚持搞,他说他已打电话问了广东的陶铸,陶铸也说没问题。
针对毛泽东《党内通信》中讲真话的问题,他作了不同的解释。他说讲假话有两种表现,一种是“以多报少”的瞒产私分,一种是“以少报多”的浮夸。他就后一种假话辩解:浮夸主要是“我们不摸底”,并不是为了荣誉和出人头地,“主要还是国家要多拿一点,农民想多吃一点的矛盾……我们和农民的争执点就是粮食、油料少了,争夺粮油的问题。凭良心说,我们还是想国家多拿一点,你就不想国家多拿一点吗?”
如此明目张胆同毛泽东的指示唱反调,是李井泉存心想同毛泽东对抗吗?不,没有任何事实证明他对毛泽东有丝毫不忠。他的“反调”是出于一种自信,他相信他比别人更理解毛泽东,他认为自己这样做更符合毛泽东的一贯思想,不会有风险。
的确如此。
1958年底到1959上半年中央发布的一些纠偏措施,被一些干部看得过于认真。这样的干部事后吃了大亏,有的成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事实上,毛泽东在酿成1958年大错的根本的问题上(即“三面红旗”)从来没有未动摇过,他要纠正的,是一些方法和作风问题,方法和作风问题一经纠正,还要继续大跃进。
就在毛泽东唱低调的时候,李井泉一再强调,大跃进的成绩必须肯定,大跃进必须继续进行。人民公社的优越性“是毫无疑问的,这是完全肯定了的。如果对这样一个根本的问题发生怀疑,那就是完全错误的,那就是右倾机会主义的。”他一面批评搞浮夸风、共产风和穷过渡,同时又表扬这些刮五风的干部:“他们表现了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的极大的积极性”,这种非常宝贵的积极性“应当坚决加以保护”。
李井泉不愧为毛泽东信得过的人,他从毛泽东的一些讲话中,能透过表面,揣磨到毛泽东内心深处的东西,并努力贯彻。毛泽东在《内部通信》中说“根本不要管上面规定的高指标,只管现实可能性”,李井泉知道毛泽东心底里喜欢高指标,所以,省委的高指标不变。眼下正在插秧,毛泽东在《党内通信》说“上面死硬的密植命令不但无用,而且害人不浅,根本不要下这种死硬命令”,李井泉猜测毛泽东心底里喜欢密植,所以继续下密植的死硬命令。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1959年春到四川调查,发现四川对插秧有规定,即“双龙出海,蚂蚁出洞”(即只有行距,没有株距)的高密植,社员不愿意,这时正逢毛泽东的《党内通信》下达,其中有“插秧不可太稀,也不可太密”,田家英据此就在他“蹲点”的公社号召不要过分密植。在省委召开的会上,他反对过分密植,同李井泉发生了争论。最后省委还是决定,全省继续实行高度密植,只让田家英报在公社稀一点。
对一切在“三面红旗”方向上稍有后退的政策,不管来自何方,李井泉是一顶到底,毫不让步:
1959年5月7日中共中央紧急指示中规定:一、纠正少种、高产,放荒土地的做法,凡一切可以耕种土地全部都要种庄稼。二、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猪下放给生产小队和私人喂养。三、恢复自留地,自留地不少于占有耕地的百分之五。
毛猪若下放给私人喂养,必须分给自留地,否则无法解决饲料问题。四川省委的规定是:毛猪下放到生产队饲养,划给一定的饲料地,不分自留地。不分自留地,毛猪私人喂养自然无法实行。实际上,四川一直没有实行恢复自留地和毛猪私养的政策。
1959年5月26日,中央在关于夏收分配的指示中,给公共食堂开了一个大口子,规定:可以办全体社员参加的食堂,也可以办一部分社员参加的食堂;食堂可以是常年的,也可以是农忙的;可以农忙多办,农闲少办,灵活执行。食堂范围太大的,可适当缩小。口粮应该分配到户,分配到社员,以人定量。在公共食堂吃饭的,粮食交给食堂,节约归个人;不在食堂吃饭的,粮食全部交给个人保管食用。中央指示的关键之处是口粮分配到户,只要实行了这一条,食堂便会土崩瓦解。当时全国许多地区食堂一哄而散。
四川省委把中央的“以人定量、分配到户、食堂吃饭、节余自得”解释是:食堂要办下去,分配的粮食由食堂保管,节余部分也由食堂保管,不能把粮食分给个人,实际上除了“食堂吃饭”以外其它三句都成了空话。
1959年6月11日,中央发出一个更为彻底的纠左指示,作出四条规定:
一、允许社员自养猪、羊、鸡、鸭等家畜家禽,私有私养的完全归个人所得。
二、恢复自留地。不管社员喂不喂猪,在食堂吃饭或在家吃饭,都应分给。自留地生产的产品由社员自由支配。
三、鼓励社员种植零星空地,谁种谁收。
四、归还社员屋前屋后林木果树。
和毛泽东的《党内通信》一样,中央的这个指示直接发到“生产队支部委员会”,并要求把这四件事“用布告形式向群众公布,并认真实行,取信于民”。
四川省委拒不执行。不把文件下发生产队,不张榜公布,不准社员养私猪,不分自留地。
总之,从1958年底到1959年春夏间,中共中央的一切纠偏措施在四川都受到抵制。四川就这样“顶风”,一直顶到庐山会议之前。
1959年的庐山会议“神仙会”阶段,田家英等反左的人士的心情相当轻松,会上提出了很多批评大跃进的意见。在揭露1958年以来的问题时,李井泉却不轻松。在李井泉主持的西南组开会时,田家英再次谈到下面受压虚报产量的问题。田家英的发言受到李的压制“以致讲不下去”。1959年7月23日,“硬着头皮顶住”的毛泽东终于开始反击,彻底扭转了会议的方向。李井泉押下的这一赌注开始大量进账了。7月23的讲话中,毛泽东在讲到公共食堂问题时,表扬了四川:
还有一个四川、一个云南、一个贵州、一个湖北,还有一个上海(上海有11个县),百分之九十以上还在食堂里。试试看,不要搞掉。不是跳舞有四个阶段吗?‘一边站,试试看,拼命干,死了算。’有没有这四句话?我是个野人,很不文明。我看试试看。三分之一的人口对五亿农民来说,多少人?一亿五千万,坚持下去就了不起了,开天辟地了……如果多几个河南、四川、湖北、云南、上海等等,那么,一半左右是可能的。要多方面取得经验,有些散了,还得恢复。
庐山会议以后中共中央的各项政策迅速左转,李井泉上半年顶风“算是顶对头了”。他轻松而自豪地说:“我们去年在泸州地区收回自留地是搞对头了。”“去年这一年我们在公有化程度上搞的比较高的。主席说,去年五六月份中央发的一些东西中是有消极的东西的要检查一下,然后对农村工作还要发一个指示。”毛泽东对李井泉更加信任,李井泉的地位更加稳固。1959年秋天,李井泉获得了“政治大丰收”。为李井泉的政治大丰收“埋单”的是四川老百姓,四川省的饥饿时间最长。
表1:1953-1962年四川粮食征购、外调和留粮标准
年度 |
粮食征购(万吨) |
粮食外调 (万吨) |
农业人口人均年留粮
(公斤)
|
|
征购 |
占总产% |
全国 |
四川 |
1953年 |
390.4 |
30 |
52.5 |
233 |
216 |
1954年 |
487.6 |
34 |
84.3 |
227 |
213 |
1955年 |
435.0 |
29 |
157.0 |
250 |
230 |
1956年 |
456.0 |
28 |
217.3 |
274 |
256 |
1957年 |
498.1 |
31 |
290.3 |
268 |
238 |
1958年 |
538.2 |
31 |
197.3 |
261 |
256 |
1959年 |
601.2 |
49 |
238.7 |
189 |
139 |
1960年 |
493.3 |
46 |
141.5 |
176 |
130 |
1961年 |
365.2 |
39 |
31.6 |
199 |
128 |
1962年 |
334.0 |
29 |
-17.9 |
216 |
179 |
说明:表中数字为按原粮折算的商品粮。四川调出粮食中包括调出省外和出口的粮食。征购和外调粮食均为细粮(大米、小麦),而农业人口留粮中则相当部分是杂粮。例如,1958年到1962年的农民留粮中,细粮只占30-40%
资料来源:中共四川省委研究室,《四川省情》,四川人民出版社(成都),1984年出版,页559表; 许国璋,《四川农村粮食购销》,四川大学出版社(成都),1993年出版。
(2)四川饿死多少人?
各地死人的状况是非常悲惨的。
邛崃县道佐公社第三管理区1958年十一月建立公社时有840人,到1960年底出生19人,迁入11人,应有870人。大规模的死亡从1960年二、三月间开始。其时全管区五个食堂全部断粮,死人之惨烈,已到活人无力掩埋死人的地步。喂牛的老年人汪齐茂、汪杨氏夫妇死后摆在床上四五天,汪齐松命三个社员将尸体埋掉,三个社员将尸体拖出来扔到一个露天空粪坑里,直到烂成一堆白骨也未掩土。社员汪齐洪、廖文兰(女)等六人死后,尸体扔在离马路几丈远的土坡上,路上行人举目可见,被成群的老鸦啄食一尽。年底工作组统计,全管区死亡262人,外逃及不明生死的数十人,尚存516人,较公社化初期减少人口40%。
温江清平公社社员李方平饿得奄奄一息,县委检查团下来检查生活,管区干部怕他走漏风声,便把他关进保管室关了三天,生产队长报告说李已死,管区干部下令“死了把他埋了算球”。社员张绍春薅油菜饿倒在田头,队长以为他死了,赶快挖了个坑想把他埋了,埋到一半,张醒过来,大叫“活埋人了……”,吓得队长扔掉锄头就跑。
荥经县委书记说,他那个县人口死了一半……有的一个村死得一个人不剩,连埋的人都没有了,只得派另外一个村的人到这个村来埋人,这些埋人的人没有吃的又要挖坑,是重体力劳动,结果埋人的人也死了,只好再从其他的村调人来埋这些埋人的人。”
温江地委宣传部教育科副科长梁进学因实报所下放公社的粮食产量,在反右倾中受到批判,被下放到新繁的新民公社当社员。1960年3月,县上又要求他们一批下放干部到邻近的新都县马家公社“突击落后”。他后来在个人回忆录中记载了这次“突击落后”时,目睹的可怕一幕:
我先去二大队,我从马家中学后面出去一看,小春作物长得相当不好,特别是油菜,好些是“一柱香”,顶上只有几个小花苞。田里看不见人出工,只有几个女社员在淘苕菜。我走近问她们:“你们男社员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人做活路?”她们回答说:“男社员住居民点去了,只有我们几个女的还在做活路。”我心里一诧,问:“你们还修了居民点?在哪里?”他们用手一指,说:“在河边上,你们去看嘛!”我顺着他们指的方向,走了一里多路,到河边上一看,我的天啊!那是公社化以后规划的集体坟园,两片坟茔,几乎全是新的,大致有一百多座。我的心情十分沉重,返回到这个大队的三生产队公共食堂,在食堂门外红苕窖里看到丢了一个死娃娃。我找到生产队长说:“把那个死娃娃找个地方埋了。”他找到几个社员把死娃拖到红苕窖里,下边还有个死了的老太婆。生产队长为难地对我说:“实在饿得没办法了,人死了都顾不得埋了。”
新华社四川分社老记者刘宗棠,当年正在第一线采访农业。他说,饿死人最多的时候是1961年冬天。当时我重点跑川西。川西平原有一种肥料叫苕子(绿肥),平时也可以作猪饲料。那时有的农民饿极了就偷苕子充饥。一次我我在郫县采访,早晨起来地上满是白霜。我看到一块苕子田里有一个人爬在那里不动,走到跟前一看,他死了。嘴里啃了一嘴苕子叶子。他是爬在地上啃的。我和分社记者李世义到一个地方采访,看到一个老农民大骂共产党,我们很奇怪,一打听,原来是党支部书记的父亲。不是他,谁敢骂?人家追问他,他就说:我骂我儿子!
时任重庆市委办公厅副主任兼共青团市委书记的廖伯康在回忆中写道: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苗前明到涪陵召开川东片组织工作座谈会后到重庆,重庆市委组织部长萧泽宽请他吃饭。吃饭时问他涪陵死人的情况。苗前明说:全地区各县加在一起死了350万人。在省委工作会议期间,雅安地区的荥经县县委书记说他那里人口死了一半,有的村子死得一个都不剩,连埋人的人都没有了,只得派另一个村子的人到这个村来埋人,埋人的人饿死了,只好再从其它村调人来埋这些埋人的人。反映荥经县情况的简报按规定要发到各组,还应报中央,但我刚刚看到就通知要收回去。四川死人最严重的地方,一个是雅安地区的荥经县,一个是涪陵地区的丰都县。涪陵专区丰都县,三年死于“肿病”的就有十万余人,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城”。
荣县仅1960年,两次青黄不接的季节,就饿死了6万多人,占全县总人口10%以上。这还不算1959年、1961年和1962年死人的数字。
根据1989年出版的《郫县志》,1958到1961年4年间,全县人口由28万降至23万,净减5万,如果考虑这几年的出生人口,非正常死亡大约在8万人左右。郫县报告说,全县劳动力比1958年减少近20%,其中有七个公社减少30%。友爱公社一管理区1958年上半年有855个劳动力,现有500人。永定公社一管理区1958年每个标准劳动力负担3.9亩土地,现负担13亩土地,即劳动力减少60%。
温江全区人口1957年为494万人,1961年为433万人,4年净减61万人。考虑这4年的出生人口,非正常死亡约为90万人。
根据温江地委工作组1961年的一份调查材料,毛泽东亲临视察过的红光社,1958年有4020人,在庆祝毛主席视察红光社3周年的日子里,还剩2750人,净减1245人,减少了三分之一。
四川到底饿死了多少人?《中国人口·四川分册》一书中,提供了各年度年末总人口、出生率、死亡率的数据。见表3-5。
资料来源:刘洪康主编:《中国人口·四川》,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8年。
根据表3-5中的数据,采用本书“大饥荒 年代中国的人口损失”一章中提供的办法,即先算出“正常死亡率”和“正常出生率”,再用年度平均人口数,算出非正常死亡人口和少出生人口。计算正常死亡率和正常出生率时,取前3年(1955-1957)和后3年(1963,1965,1966)的算术平均数。正常死亡率为11.12‰;正常出生率为35.90‰。
计算结果如表3-6。
表3-6 四川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和少出生人数(万人)
资料来源:据表3-6计算。
计算结果表明,在大饥荒期间,四川省非正常死亡800万人,少出生人口600万人。《中国人口》这套书中的数据也是官方提供的,与实际情况有差距。因此,上面计算的结果也比实际发生的要少。
事实上,今天不可能得到完全可靠的饿死人的数字。这是因为,在大饥荒期间,中共四川省委就“加强了人口统计工作”。1960年初,四川省委下达了一个“关于加强户口管理人口统计工作”的指示,要求在反右倾、鼓干劲的思想基础上开展人口普查工作。以金堂县为例,开始,金堂县委根据各公社上报的数字统计,出现了出生少死亡多的“反常现象”,受到地委批评,要求按照省委“只有生得多、死得少,没有生得少、死得多”的精神重新统计。金堂县委召集各区、社干部开会,传达省委精神,反复强调“人口统计工作的重大政治意义”,批评死亡数字大的区社是“对人口统计工作的意义认识不足”。社队干部知道,弄不好要戴右倾帽子,赶紧重新“调查”。土桥区六个公社原报出生人口1800多,死亡3800多,重新“调查”后,死亡数大大减少。有的公社的统计报表一而再、再而三被打回,先后“复查”十一次,直至“生得多,死得少”才算完事。
刘宗棠说,文化大革命中传出来的数字是饿死800万。廖伯康在他的书稿中说饿死1250万人,东夫的书稿中说是饿死了1000万人以上,原四川省委宣传部长明朗说“有的县饿死人将近总人数的20%,不少县都在10%以上”。1962年7月受中央办公厅派遣、到四川省进行调查的《人民日报》总编室副主任兼机关党委书记萧风写的《四川情况》中,写道:“人口,1957年7300万人,一说是7175万人;1960年省委组织部批转各地编制时,6200万人;再加上1961、1962年春、夏荒死人数,以及生死相抵,共减少1200多万人,减少17%左右”。如果按萧风说的净减少1200万人,则饿死人则在1200万这个数字之上。人口减少的数字中包括外流人口(估计大约500万),但这几年还出生了人口(初步估算,1958-1962年出生人口不下500万人)。出生人口数和外流人口数可以相抵。曹树基先生在他的《大饥荒-1959-1961年的中国人口》一书中认为,从1959-1961年,四川省非正常死亡亿口为940.2万人。如果加上1958年底和1962年的数,非正常死亡应在1000万以上。我认为,四川省在大饥荒期间,饿死人1000万到1200万之间,少出生人口在400万到800万之间。
(节选自杨继绳《墓碑》上册第三章 天府饥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