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刘伯承歃血大凉山 蒋介石封锁大渡河
中国工农红军总司令部布告
中国工农红军,解放弱小民族;一切夷汉平民,都是弟兄骨肉。
可恨四川军阀,压迫夷人太毒;苛捐杂税重重,又复妄加杀戮。
红军万里长征,所向势如破竹;今已来到川西,尊重夷人风俗。
纪律十分严明,不动一丝不粟;粮食公平买卖,价钱交付十足。
凡我夷人群众,切莫怀疑畏缩;赶快团结起来,共把军阀驱逐。
设立夷人政府,夷族管理夷族;真正平等自由,再不受人欺辱。
希望努力宣传,将此广播西蜀。
中国工农红军总司令朱德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九日
一进入越西彝族区,先遣兵团司令刘伯承便命战士四处张贴这红军告示,安定民心。原来刘伯承在金沙江边为等薛超埋伏在武定山的人马,躭搁了渡江时间,被薛岳追兵赶到,困在渡口,脱身不得。当时,手下仅有数百人,又多勤杂人员,几乎没有多大扺抗力;而敌人千军万马,潮水般汹涌而至,火力凶猛,直把他们压迫到江岸边。幸好,江岸陡峭,巉岩嶙峋,便于隐蔽伏击;拼命扺抗一阵,击退了敌军冲锋。乘机,刘伯承巧生一计,命战士用长绳系在机关枪扳机上,牵动绳索,使机枪仍在不停发射,遂率众上船,向对岸急驶而去。待敌军摸到岸边,他们已渡到江心,在夜雾掩盖下,安全脱险。毛泽东在会理城外见到刘伯承时,且惊且喜,笑道:“果是条龙,凶险的金沙江也奈何不得你啊!”停顿一下,用揶揄的口吻商量道,“我看抢渡大渡河,还得借重你这条龙。谁让你是龙啊,有神气啊,什么恶水能扺得住龙啊!听说大凉山的彝人都很崇拜你这条夔龙,也非你去不易通过。你与荣臻率先遣兵团前往如何?”“所谓‘龙’者,自不敢当。完成革命任务,义不容辞;主席信赖,纵使肝脑涂地,也决不负使命。”刘伯承不顾劳瘁,慨然披挂上马,遂与聂荣臻率先遣兵团前行,一路驰驱,过越西,经过荒无人烟地带,两天两夜,赶到了大凉山脚下。
大凉山,乃是昔日诸葛亮与孟获反复争战之地。山高,林密,山道蜿蜒崎驱,奇峰、怪石遍布。传说山中有哑泉、灭泉、黑泉、柔泉。这些泉水都吃不得,喝了哑泉的水,就登时说不出话,过不了几天便死去;那灭泉滚烫如沸,能让人骨肉脱尽;黑泉只要溅到身上,手足都变得乌黑;柔泉冷得厉害,人喝了,就通身冰凉,没有一丝暖气,遂冻僵命絶。当年诸葛亮大军至此,便吃亏不小,险些为孟获所败,幸遇老道指教,方得脱险。据通司所言:民元来,四川军阀互相争战不息,对彝民横征暴敛,动辄大肆杀戮,激起彝人极度仇视,对汉人官兵恨之入骨。他们隐居深山,凭着深林、巉岩到处袭击入山官兵,常把官兵杀得抱头鼠窜,以致官兵不敢进山。刘伯承、聂荣臻听了,心中只是犯愁,思忖着如何和解与彝民的关系,彼此沟通情感,贯彻党的民族政策,赢得彝族兄弟的拥护呢?能否顺利通过大凉山,直接关系到抢渡大渡河的成败啊!其时部队已入山,在窄窄的嵚崎坎坷的山径上蜿蜒行进,山谷幽邃,深涧中隐隐专出鞚咚窾嗒的流水声;身边榛莽、奇草异花,丛丛簇簇;坡间林木参天,阴森森,黑惨惨,密不透风。山谷和森林都笼罩在沼沼的雾气中,仿佛雨雪霏霏,迷迷蒙蒙、苍苍茫茫不见天日。一种吉凶难卜的预感袭击着刘伯承,他这位身经百战,屡战不殆的骁将,身临此地也深恐不安了,正惴惴四顾之际,忽听前面一片大乱,人马蜂拥向后溃退。正惊愕间,先头连连长薛超遍身鳞伤、气喘嘘嘘地被人拖着跑来报告:先头连进行到狭隘的山涧,被隐匿在两侧高山上的彝民乱箭所射,飞石所击,死伤殆尽,难以前进。刘伯承闻报大惊失色,让薛超到后面包扎,立命部队停止前进,就地待命,急请通司商议安抚办法。
通司是位年老的汉族商人,往年常到山中收购皮货、药材,贩卖盐巴、布匹,对彝人颇多相识,与他们的头人小叶丹也曾有交往,愿意前往谒见小叶丹,游说他媾和,以免大动干戈。他按照彝人习俗,摇晃着帽子,一路大声“呜嗬——呜嗬——呜嗬——”喊着,翻山越岭而去。刘伯承、聂荣臻站在峰巅,举起望远镜瞭望,见无数彝人光着臂膀,腰缠布带,举着梭标,跳到山涧中,抢伤亡战士的枪枝、物品,甚至连衣服也扒下,然后一片咕咕嘎嘎喝叫着窜入山林。对通司他们没伤害,有几个围上去,簇拥着他向后面山垭口走过去。
等了半日,不见通司人影,以为遭了毒手,刘、聂二人焦急万分,战士们也都急不可耐,嚷着要冲杀过去。忽然,一名战士自称是彝人从冕宁监狱里解放出来参了军,自报奋勇前去交涉、通融。当下,他脱掉军装,光着膀子,头上裹着黑布带,喊着彝语过去,在山垭口与一堆彝民吵嚷一阵,回来报告说:“他们要过路钱。”“他们要多少?”刘、聂齐声问。“二百块光洋。”聂荣臻赶紧让人取来,命他送去。遥见一堆人蜂拥着哄抢,顿时山垭口的越聚越多,摇晃着梭标,“咕嘎,咕嘎”嗷嗷乱叫,声震山谷。小战士狼狈逃回道:“钱都叫罗洪家的抢走了,咕基家的娃娃们气愤不过,说不给他们钱,就要杀过来拼命。”战士们闻听,无不气愤填膺,全都刀出鞘,子弹上膛,一片声呐喊着要冲杀。正当这时,山垭口黑压压的人群,突然潮水般向两旁分开,蓦然从山后涌出一簇人来,为首那人骑着一匹大黑骡子,后面簇拥几十条大汉,个个肩挎大刀,腰悬长箭,手持梭标。那些持枪拿棒的彝人,全都躬身施礼,喧腾的山垭口顿时沉寂下来。
这时,那通司摇摇晃晃蹀躞跑来,气喘嘘嘘道:“小叶丹要亲会刘司令员,请刘司令员只身到中界线去吧。”“那很危险,去不得啊!”聂荣臻断然拒絶。刘伯承淡然一笑道:“既然小叶丹愿意一会,必是出自诚意,我料去也无妨!”他扶扶眼镜,军帽,弹弹军服上尘土,抓着聂荣臻的手重重一握,大步流星走向中界线。果然,小叶丹下了骡子,也一人赤手空拳迎着走来。二人相距十步远,都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互相对视片刻。刘伯承见小叶丹身材魁梧高大,目光炯炯有神;头上黑布缠头,打着赤膊,光着双足,腰围着一块麻布,肤色黝黑,站在那里仿佛半截铁塔似的,显得十分慓悍威武,心中不由赞叹,好个彪形大汉,勇力必然过人,便欣然先自开口笑道:“小叶丹阁下,在下便是红军先遣兵团司令刘伯承。我红军为天下穷苦百姓打天下,视彝族一如同胞兄弟。你们受汉官、军阀欺压、迫害,痛苦不堪,过着人间地狱般生活,我们深深同情你们。我们红军革命,就是要打倒地主、官僚、军阀等一切反动势力,推翻这黑暗的社会,解放像你们一样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让全国各民族都过上平等、自由、幸福的新生活。”小叶丹早年在山外当过学徒,曾一度参加护国军,“吃粮”数月,他通晓汉语,静静听着刘伯承的话,心中不住翻腾着热浪。他感到眼前这人是何等的可亲可敬,仿佛他们敬奉的山神“魔难”一样,全然知道他们的苦难。尤其,他谛视这刘司令身材伟岸、器宇轩昂、谈吐温文尔雅,态度笃实忠厚,依稀当年护国军中的刘参谋长——威震两川的“夔龙”,心中更是激动万分。他崇拜“夔龙”胜过崇拜“魔难”,认为只要有“夔龙”的本事,就一定能解救彝族同胞的苦难。因此,二十年来,他一直念念不忘“夔龙”,朝思暮想盼“夔龙”,不期今朝“夔龙”突然降临到山中来了,于是惊喜地问:“莫非你便是当年护国军的刘参谋长,遐迩闻名的‘夔龙’?我也在护国军当过兵啊!”说着跑前几步要给刘伯承行跪拜大礼,刘伯承急忙上前搀扶住,连声逊让道:“不敢当,不敢当!咱们都是兄弟,完全平等嘛!”小叶丹抓住刘伯承的双手不放,热泪盈眶,粗声粗气叫道:“刘司令,我要跟你结拜成真正的兄弟,你嫌弃我吗?”刘伯承一怔,马上爽朗地大笑起来,道:“哪里话!我们本来是兄弟嘛,怎么会嫌弃!”小叶丹高兴极了,立刻转过身高声喊道:“沙马木嘎!”那“娃子”应声跑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听他吩咐一阵,嘻笑着拔腿飞跑而去。他回身,挽着刘伯承的臂膊,大步走向海子湖边。
海子湖,不过是一处大清水塘。一时军民齐拥至塘边,人山人海,围得不透风,都要好好观光双方“头人”结义盛举。沙马木嘎抱来一只大红公鸡,小叶丹从湖里舀了一碗清水代酒,然后手持弯刀,站在湖边,神色虔诚庄重,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斩掉鸡头,将鲜血滴在水碗里,随后又将血水分成了两碗,并排摆在湖边的平石上,他与刘伯承并肩跪下,面向北山的“魔难”庙三叩首毕,刘伯承年长,先举起酒碗,对空起誓道:“我刘伯承同小叶丹今天结为兄弟,如有反复,天诛地灭!”小叶丹目不转睛地望着刘伯承,见他把一碗血酒喝尽,眼里漾出无比欣喜的光彩,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立即高高擎起酒碗,眼望蓝天,神色庄严,声音琅琅地立誓道:“我小叶丹今天同刘司令员结为兄弟,愿同生死,如果变心,就象这鸡一样地死!”顿时,彝民们一片欢腾,高喊着“烘军瓦瓦苦!烘军卡沙沙!”迎接亲人似的,蜂拥着向红军这边跑来;红军战士举着准备好的各样礼物,衬衫啦、毛巾啦、肥皂啦、瓷缸啦诸种小物品,迎过去,赠送给他们,同他们拥抱、欢跳在一起。
小叶丹要拉刘伯承去山寨赴宴,聂荣臻劝阻道:“伯承,天不早了,还有一百多里路程要赶啊!……”话未说完,小叶丹勃然发怒,上前一把揪住聂荣臻喝道:“汝是何人,敢败坏我弟兄雅兴!”刘伯承赶紧拉开他,笑道:“这位便是先遣兵团政委聂荣臻同志,乃江津县人氏,自小便负有神童之名。”小叶丹作学徒便是在江津县,尝听人传说聂双全的名声,见刘伯承极口称赞,便急问:“足下莫非便是江津聂双全?”“那是在下的乳名,学名荣臻,……”未等聂荣臻话毕,小叶丹躬身施礼,赔罪道:“小叶丹鲁莽,冒犯聂政委,万请海涵!”他满脸羞惭,不无遗憾地说,“既然你们军情紧急,不能到山寨歇足,小叶丹愿陪伴两位大哥走一程,路上也好聆听教诲!”伯承慨然赞许道:“有贤弟相送,途中免得麻烦,甚好。”说着,刘、聂二人各自上马,小叶丹骑着大黑骡子走在前引路,队伍通过深涧、穿过垭口、沿着山梁浩浩荡荡向北进发。一路彝民们挈壶箪食,送往迎来,军民互有馈赠,笑语喧阗,好不热闹!日薄西山,眼见要下大凉山了,小叶丹犹情有不忍地仍要相送,被刘、聂二人百般劝阻,只好跳下骡子,苦笑道:“大哥,我没有什么好物件送你,就将这匹骡子给你骑吧,它是跑山路如跑平地,日行千里啊!”刘伯承解下自己腰间德造飞轮手枪,并大白马一起送给小叶丹道:“兄弟,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作个纪念。”稍停,情深意长地叮嘱道,“利用给你们留下的那二百条枪,要迅速把队伍拉起来,团结好各家彝民,不断发展自己的力量,巩固山寨,严防敌人偷袭。咱们弟兄后会有期!”小叶丹听着,频频颔首;见刘伯承跨上了大黑骡子,扬鞭欲发,他突然跪在地上祝祷:“魔难呒哪,护送大哥和红军,平安横渡大渡河,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直至先遣兵团全部过去,消失在迷迷茫茫的夜色中。
后来,小叶丹建立了“中国红军咕基支队”,队伍发展到千余人。四一年与军阀邓秀廷大战时,壮烈捐躯,彝民为其送葬,悲哀之声响彻大凉山;树碑立传,传颂其英烈,这且不提。
却说蒋介石获悉共军已渡过金沙江,窜入了川西南荒山地区,十分震怒,对陈诚、顾祝同大发脾气:“娘希匹!薛岳真真是窝囊废!我们几十万大军,共匪不过两三万人,却不能剿灭,他只会跟着屁股跑。从江西追到湖南,湖南追到广西,广西追到贵州,贵州又追到云南,娘希匹,全然一无所获,只会追着影子瞎跑!这次本来应当在金沙江边将他们一举聚歼,眼见捕捉到手的食又给丢了,让他们跑到四川去了!这是什么道理?深夜扪心自问,我们这些当军人的不惭愧吗?”他重重地擂着桌子,痛心疾首地连连问道,吓得二人噤若寒蝉,只是垂首恭听,连看一眼也不敢。“命令薛岳穷追不舍,全力掩杀,絶不能功亏一篑!我料定,匪军已到穷途末路,必舍命抢渡大渡河,严命杨森的二十军、刘文辉的二十四军沿河布防, 扼守渡口, 絶不能再让一个匪军过河! 若有疏虞, 定当军法从事!”他命令完毕,尚自气冲牛斗,不住长嘘短叹。“达令,我看这未必不是好事。”夫人美龄女士强打精神宽慰道。她自共军佯攻贵阳,受了虚惊,又着点风寒,便连日高烧昏迷,时不时谵语、惊叫;多方调治,近日才得康复,可元气大减,身体虚弱,精神不济。稍顿,接着道,“长毛贼石达开不也是从江西逃到湖南,湖南逃到贵州,贵州逃到四川,最后在大渡河边全军覆没,束手就擒吗?入絶境则灭亡。大渡河天险,重兵防守,匪军欲渡不能,后面薛岳大军追剿,自陷絶境,不亡待何?”“夫人识见确实超群絶伦!”陈诚忽然胆壮起来,拊掌叫道,“朱毛走的这条路不就是当年石达开走的这条絶路吗?历史很少有这样巧合的事,却偏偏巧合了。当年石达开也就是四五月间窜到大渡河边的,人马也只剩下两三万人,朱毛与其情况何其相似乃尔!鉴古知今,朱毛自陷絶境,自蹈覆辙,岂非天意!剿共大业必告成于此,委座不世之功自非曾文正公可比了。”顾祝同见蒋介石气色稍解,正忖思说什么能摆脱窘迫,忽听老头子问道:“石达开乃洪场之乱的杰出将领,骁勇善战,煊赫一时,何以至大渡河边忽然覆没?”他便急忙接言道:“委座,那石达开的失败,考究起来,实为他违背了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条。这大渡河,便是古书上说的泸水。‘五月不渡泸’,四五月份正值汛期,山洪暴发,河水汹涌湍急,浪高数丈,任何船只也会被漩涡吞没。所以,尽管石达开一世叱咤风云,面对这狂澜怒涛他也徒呼奈何。此不察天时也。大渡河虽不太宽,却凶险之至,流速每秒钟达四公尺,水深常在十数丈,徒涉絶无可能,浮桥也絶难架设,入其地不啻进到了一座死谷,一块絶地,清军奄至,自然插翅难逃。此不察地利也。大渡河以南的大小凉山地区都是彝族,民性凶蛮,慓悍善战,清兵与当地土司密切合作,就使石达开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此不察人和也。如今共匪不也违背天时、地利、人和,步石达开后尘吗?其覆亡指日可待!”一席话直说得蒋介石心花怒放,遂眉飞色舞道:“共匪逆天背道,恶贯满盈,理应天诛地灭!待朱毛授首,寰宇清平之日,某当于金陵修建功臣阁,将公等绘影图形,载于千秋,留芳百世。”言讫,踌躇满志地瞥了夫人一眼,见她双眼迷离,精神萎靡,一手支颐,斜倚沙发中,便挥手让二人离去,自扶夫人上楼安寝了。
蒋介石一心企盼“朱毛做第二个石达开”,接连下达了追剿、防堵、截击各种命令,犹自惴惴不安。他对四川军阀不大放心,只恐他们在防堵上不肯卖力,河防部署有疏漏,故特地委任杨森为河防总监,专门给他去电报慰勉,其电云:“子惠兄此次参与大渡河会战,必定马到成功,朱毛成为石达开第二已无疑问,而兄即今日之骆秉章也。……”恰在这时,忽闻共军沿冕宁通安顺场的小路艰难挺进,已穿过了大凉山,正直驱北进。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怔忡了半晌道:“彝族难道就无扺抗吗?”陈诚摇头叹气道:“听说,彝民对四川这些‘土皇帝’都怀有深仇大恨,自然容易受共军反宣传蛊惑。”“急令刘湘通告各民族:但凡通匪、附匪者,以极刑论处、杀无赦、夷灭九族;挠匪、扰匪、剿匪者,论功行赏,蠲免赋税、徭役。”蒋介石神情沮丧、怅恨,说着不住叹息,似有鞭长莫及之感。过了片刻,他霍然立起身,冷古丁地叫道,“备车,去机场。我要亲自去视察河防部署!”
川西,多山地林带,气候寒冷,经常大雾迷漫,烟海一般。唯有六月间,气温骤升,除早晚间尚有山岚林雾氤氲,其余时间便是晴阳当空、玉宇澄明了。蒋介石的坐机飞临大渡河上空时,正值中午时分。他一身戎装,笔挺地坐在软椅上,面沉似水,显得城府高深莫测。从舷窗里,他贪婪地俯瞰那夹在深谷里的激流,似乎看到了它那万马奔腾的气势,听到了它那殷殷的轰鸣,想象着共匪千军万马葬身洪流的情景。忽见南岸火光冲天,一片火海,便急问:“那是何处?怎么大火连天,莫非共匪在烧杀?”坐在他旁边的是矮小精干的陈诚,手里拿着一张地图,透过舷窗看了一眼,应道:“河湾处吗?那便是安顺场。是我们的部队在扫清射界呢。那不远处的圆包包山,便是石达开困守的营盘山,距安顺场——那时叫做紫打地——两里多地。清军王应元和彝族土司岭承思,两路夹击营盘山和紫打地。太平军的营盘全被火攻烧毁,落水者无数,史书言‘浮尸蔽流而下者以万计’,并非虚言,石达开原来的三四万人马,一下损失了一半以上,势焰顿减,不久也便灭亡了。”飞机滑过很远,蒋介石还凝神回视那圆包包山,好似他要从那里寻觅神奇的隐秘。久久,忽然问道:“石达开就没有突围吗?”“突围了。他率残部向下游突围了。”陈诚指着大渡河一段较宽的地方说,“那地方就是老鸦漩。他突围到老鸦漩,又被王应元的军队包围了。这老鸦漩乃是老鸦漩河注入大渡河的入口处,水势比紫打地还险恶,河面上全是车轮一般的大漩涡,飞旋而下,骇目惊心。石达开见渡河无望,与部下相聚而泣,喟然长叹道:‘孤畴昔攻城略地,战无不利,今误陷险地,一蹶不振,此天絶孤,非孤不能为诸卿解危之过也。’他剩余的人马又被逐杀落水无数,三个王娘也是在这里投水自尽的。”“哪是投水自尽!”美龄女士俯在另一个舷窗下望着,矫正道,“据说,当时石达开情急了,逼着三个王娘投水,那三个王娘互相牵着衣襟,哭得如醉如痴,石达开便手仗利剑,立命部卒将三个王娘抱着投入恶浪滔滔之中。”蒋介石黯然伤神地望着夫人,惨然道:“贼人无不凶残之极,于此可见一斑。可叹他那些部卒负隅顽抗,至死不悟。”一时众人沉默不语,仿佛那三个婀娜多姿的王娘攫去了他们的魂似的。
飞机掠过波涛汹涌的大渡河,在河岸崎岖陡峭的上空徐行,至金口附近,便隐隐约约望见许多人穿梭往还奔忙,蒋介石努力察看,谛视许久,也辨不清他们在干什么,便问身后的参谋总长:“这是哪部分的防地?他们在做什么?”“回委座,”顾祝同急忙回答,“这金口至富林是杨森二十军的防区,按照委座的部署,想必他们正在沿岸抢修工事、筑碉堡呢。富林是刘湘部王泽浚旅防守,富林以上至泸定桥属二十四军刘文辉防区。”一路见各部都在紧张设防,陈诚微笑道:“委座勖勉杨森的电报大起作用啊!看来他不负委座的期望,决心做当代的骆秉章了。”蒋介石十分惬意地颔首微笑。“什么骆秉章?”美龄女士莫名其妙地问。“骆秉章是清朝的大臣四川总督,石达开就是在他手里覆亡的。委员长要杨森做今日的骆秉章,是希望他在大渡河会战中舍命效力啊,勖勉他罢了。”陈诚看一眼地图,忽然叫道:“汉源要到了。”“把我给杨森、刘文辉的嘉奬信投下去!”蒋介石命令道。他看着这座距大渡河不远的小城,几个通讯袋飘飘摇摇落了下去,微笑了,自想杨森、刘文辉这些土霸王也都一个一个入了他的牢笼,看到这封亲笔信,必定要感激涕零了。飞机徐徐而行,见那泸定桥悬在半空,寒光闪闪的铁索颤颤巍巍,下面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忽然灵机一动,对陈诚道:“命守军拆去桥板,加强桥头堡火力,封锁住铁索桥,看匪军能从铁索上插翅过去!”“我已给刘文辉下过命令了。”顾祝同插话道,“西岸一路全是千仞的悬崖絶壁,也命他重兵设防了。昔日,石达开多次派兵沿河北上,为巉岩深涧所阻,都失败了,白白折损许多人马。”说话间,已飞到小凉山区的上空,忽见共军大队人马,闻机声便四处奔散,隐匿到树丛、山崖间去了。陈诚拿起传单,看上面用大号黑体铅字印着:
中共士兵们:
前有大渡河天险,后有几十万追兵,你们现已陷入絶境,即将全军覆没。朱毛匪酋也将成为石达开第二。何去何从,望速抉择!猛省!!猛省!!!猛省!!!!
他看毕,暗自嗤之以鼻,心中说:“陈布雷惯会玩弄这雕虫小技哄骗老头子,共军哪个会听你的!枉费纸张!”口中却命飞机盘旋飞翔,看着将那几捆红红緑緑的传单撒下去。顿时,半空中纷纷扬扬、雪片似的飞舞起来。殊不料,飞机滑翔着经过一座山头时,突然枪、炮齐鸣,天崩地裂一般,随着一片惊叫,飞机翻着筋斗摇摇晃晃,直向崖下坠去,眼见即将机毁人亡、举世骇人听闻的事件要发生了。呜呼!悠悠苍天,人命危浅!蒋氏夫妇是否粉身碎骨,命絶荒山野岭?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