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毛泽东巧施逼宫计 朱老总威镇“鸿门宴”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首《忆秦娥》词虽是毛泽东于1935年2月所书,而词中所表现的叱咤风云的雄心和刚强自信的意志,却是其平生夙有。长沙敛翼为学子时,便慨然而书:“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勃勃雄心,岂不伟哉!
且说毛泽东湘滨祭吊亡灵,遭遇敌机轰炸眼见性命难保,多亏彭德怀、聂荣臻舍命相救方得无恙。随后,朱总司令又选派民夫给他抬担架,并亲自护送,一路悉心照看,遂顺利翻越了横亘天际的巍峨险峻大山——老山界。他深感红军将帅对自己深深的眷念依恋之情,心中甚喜。其后,听说湘江一战,红军损失四五万人,新建的八、九军团全垮了,眼下仅剩余三万来人;军中上下怨气很大,纷纷指责、痛骂最高统帅部——“三人团”(博古、李德和周恩来)指挥无能,尤其痛恨外国军事顾问李德盲目武断瞎指挥。周恩来也早已看不惯博古、李德专横跋扈、盛气凌人、一手遮天的作风,这时也联络军中高级将领彭德怀、聂荣臻等人,群起攻讦博古、李德的“逃跑主义”、“流寇主义”、“战略错误”。眼见自己的统治宝座受到冲击,年轻的总书记博古除了嗟叹骂娘、狂躁不安,毫无办法。他好像已经失去了驾驭能力和信心,只是日日垂头丧气地夹在队伍中间,在那高山深涧崎岖坎坷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
毛泽东既知博古、李德已失人心,便断定自己东山再起时机已到,盱衡全局,堪当大任者,非己莫属。果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那久蛰难伸的抑郁心境顿时豁然开朗起来,病也奇迹般地好了,一扫恹恹欲睡之萎靡,陡增勃勃焕发之精神,居然策马西行,浏览起沿路的风光景色,还不时指指画画,与人诙谐打趣。其时行军于侗族居住地区,深山密林,流水淙淙,鸟语花香;举目四望,随处可见竹丛掩映着的木楼,木楼边种着香蕉、橘柚;山坡上,时而出现头蒙侗锦挑担的妇女,个个身强体壮,健步如飞,沉甸甸的担儿颤悠颤悠,宛似流水一般。置身在这诗情画意之境,作为诗人,他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不由吟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他仿佛很憧憬桃花源中“怡然有余乐”的生活。然而,于结尾“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却吟咏得低沉悠长,余音杳渺,似有无尽的情思。的确,尽管他显得悠然自得、闲情逸致,而内心却一直思忖着“高举寻吾契”,欲笼络那些志同道合、痛恶博古、李德独裁统治的仁人志士,以便夺回被他们窃据的权力。尤其,他期盼深孚众望、举足轻重的显要人物周恩来能一起共谋大事。以往,每遇军国难事,周恩来常登门造访,求教问计;今当此革命存亡关头,料想他必会翩然而至,“三顾频烦天下计”。
其实,毛泽东与周恩来交契已久。早在广州时期,毛泽东主持农民运动讲习所,周恩来在黄埔军校任政治部主任,二人都是头角峥嵘人物,又同信仰马克思主义,以故过往甚密,周常应邀到农讲所演讲。其时,周恩来年方二十六七岁,风华正茂,仪表端庄,举止文雅,落落大方。他那渊博的学识,精辟的见解,敏捷的思维,雄辩的口才,更见卓尔不群,深为毛泽东所嘉许,惊叹不已。嗣后,“中山舰事件”发生,共产党遭到捕杀,广州陷入白色恐怖,危险中二人同潜匿于李富春家中,彻夜扺掌而谈,筹划应急措施,并檄调叶挺独立团速返广州,策应李济深、李福林各军,给蒋介石以迎头痛击,粉碎他的反革命政变阴谋。周恩来那处变不惊沉着镇定的态度,刚毅果决的意志,成算在胸、指挥若定的风度,直令毛泽东感佩不已。在中央苏区,周恩来虽受党中央指令总揽全局,领导对毛泽东开展“反倾向斗争”,而他对毛泽东开辟井冈山根据地,发展、壮大红军的雄才大略,高瞻远瞩的眼光以及高屋建瓴的气势,极为赞赏、钦佩;又从三次反“围剿”的辉煌胜利,更充分地认识到毛泽东不仅是位杰出的战略家,也是一位卓越的军事家。因此,他竭力回护、曲宥毛泽东,在来势汹汹的反毛浪潮中,他如中流砥柱,傲然屹立,毅然决然采纳毛泽东的战略战术,从而胜利地粉碎了蒋介石精心策划的第四次“围剿”。及至1932年临时中央决心褫夺毛泽东的军权,将他逐出军队,周恩来犹尽力从中斡旋,企图把毛泽东挽留在军中,最终也未能办到。他为此怅恨不已,在门首与毛泽东慊慊握别时,深情而含蓄地慰勉道:“勿忘南阳诸葛庐,且慕东山谢公屐。”嘱其遵养时晦,忍一时之愤,待东山再起。
且说红军自湘江溃败,连日仓皇奔逃,窜山越岭,度遐荒,穿老林,千里跋涉,方甩掉敌军追击;不期逃至湘桂黔三省交界处的黎平,部队却滞留不前了。毛泽东打探得知,原来王稼祥在政治局会议上把他开辟川黔边的策略提出来,得到周恩来、朱德等人的赞同,而李德却执意要绕道东折去湘西,与二、六军团会合,然后向川东发展,他说这是斯大林的指示。博古、凯丰等人自是附和响应。双方争执不下,以此,何去何从尚自举棋未定。其时,蒋介石亲自指挥的刘建绪、薛岳、吴奇伟、周浑元、李云杰等各路大军,已从城步、绥宁、洪江、黔阳、靖县,一齐杀奔黎平,来势汹汹,企图将红军余部围歼于黎平。形势垂危,毛泽东深为之焦虑,正夤夜秉烛筹划应急之策,忽闻周公造访,欣喜地以手加额道:“果然‘三顾频烦天下计’来了!”连忙相请,二人遂作竟夕之谈。
毛泽东见周恩来愤愤地胪陈李德倚仗斯大林这柄达摩克利斯魔剑独断专行,横行霸道,即将葬送掉中国革命时,两只大眼似欲喷出怒火,连那部多日未剪修的美髯也扎煞起来,不由笑着打趣道:“劝君息怒听我言,斯公魔影大无边;得罪李德岂能了,尔必重为李立三。”李立三便是惹恼了苏联顾问,被戴上“反斯大林路线”的帽子,押解苏联进行“改造”的,周恩来自是清楚。他见毛泽东用这话在试探自己,即凛然正色道:“革命存亡危在旦夕,尚何须计虑个人安危?主席,我可是精诚问计来的,何相取笑!”他自毛泽东担任苏维埃政府主席以来,便以“主席”称呼他,以示尊敬。毛泽东莞尔笑道:“恩来,莫急,莫急。我这里已为你预备下十六字诀,若果实行,自当转危为安了。”说着,递过一笺。周恩来打开,于昏黄的灯影下急看,只见飞龙走蛇似的写着“釜底抽薪,灭除凶焰;刀斩乱麻,重辟天地”,略一忖思,顿时大悟,望着毛泽东那宽阔明亮的额头,深沉睿智的目光,无比激动道:“主席果然神机妙算,一语便让我茅塞顿开。早该把那笨重的特大功率的电台毁掉它!没有它作怪,‘太上皇’焉能万里遥控?李德那小子安得气焰嚣张!妙,妙,这一釜底抽薪,再不会招来外鬼作祟了。”见毛泽东频频颔首,便又兴冲冲道:“至于‘刀斩乱麻,重辟天地’,莫不是教我们且不理会当前纷争,置他们的阻挠作梗于不顾,断然麾师西去,跳出敌军包围,到川南黔北开辟新根据地吗?这确是上上策。不过,我担心难以对付川军黔军呀……”话音未落,毛泽东便哈哈大笑,摇着手道:“恩来,怎么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你身边不是潜伏着一条龙吗?此时不让他腾飞哮吟,更待何时!”真乃一语破迷津,周恩来如大梦初醒,手拍脑门苦笑道:“真真让他们给气糊涂了,怎么把这四川龙给忘了呢!着,着,他一出山,川军黔军必当闻风丧胆。”二人相视而笑。
他们所说的这四川“一条龙”究系何人?原来是夔州人氏绰号为“独眼龙”的刘伯承,其人少怀大志,刻苦磨炼,坚毅卓拔,19岁即以“大丈夫当仗剑拯民于水火”为抱负,投笔从戎,骁勇善战,声传遐迩。年方23岁,率涪陵军民举义,策应蔡锷将军讨袁运动,为护国军第四支队总司令,转战川南黔北,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遂威震川黔,被视之为“神龙”。据说,他左眼为枪弹击中,请外国名医阿大夫为其治疗,阿大夫将为其实施手术,他却坚拒注射麻醉剂,结果终其手术七十余刀,竟无一声呻唤,犹自谈笑自苦,阿大夫惊讶地直嚷:“举世罕见,其乃神龙耶!”于是,他“神龙”之名便传开了。其后,他投身共产党,协助周恩来策划南昌暴动,担任总参谋长;起义失败后,辗转赴苏,入伏龙芝军事学院深造,回国后任红军总参谋长。他是共产党队伍中最富有军事经验和军事素养的人物之一,却因不肯听命李德的瞎指挥而被褫夺职权,给贬斥到基层去了。当时,周恩来和众将领都很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且说周恩来在毛泽东那里讨了计谋,遂依计而行。当日,他会同朱德便秘密招集众将领部署行军计划,是夜即麾军西进。刘伯承复任参谋长,一马当先,在前开道,一路风驰电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乌江天险,遂马不停蹄地奔袭贵州省主席兼二十五军军长王家烈的巢穴遵义。有如神兵天降,大军奄忽而至,城中那些守军正惊愕未定,遥见刘伯承高居白马之上,顿时城里炸了锅似的,惊呼“夔龙来了”,失魂落魄地四处藏匿,或屁滚尿流地越城而逃,或大开城门跪地乞降,几乎是兵不血刃,大军便进占了这座固若金汤的坚城。
这遵义,既是黔北首府,又是颇负盛名的古都。战国时号称鄨国,秦汉时改称牂牁,其后称作夜郎,盘踞云贵高原千年的古国,便一直建都于此,以故城池古旧而坚厚,汉夷杂处,民风古淳,其地风景优美,红花冈、凤凰山等几座风光旖旎、多姿多彩的山峰环抱着这座古城,而她的城墙脚下又是碧波涟漪、澄净如练的芙蓉江,潺潺湲湲,缱绻绕流。这是红军自江西转战数千里第一次进入的大城市,已经将敌军甩在了千里之外,于是毛泽东同周恩来密谋,驻扎休整,借机彻底解决博古、李德等人的问题。
却说博古、李德自电台一被毁掉,便像丢了魂一般,不知如何是好;连日又被裹挟而行,完全自主不得。到了遵义,周恩来、毛泽东等显要人物都住进新城区,唯独博古、李德及其追随者被安置在老城区,由中央警卫团监视着,形同囚犯。博古(秦邦宪化名)乃少年得志,刚参加革命即被选派赴苏联学习,归国后一直在党中央主政,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从未遇到风波、险阻;且凌驾于人日久,唯要人俯首听命,何曾想屈从于人。如今,突然遭到挟制,他只觉像是从半天空跌下一样,大难临头,毫无办法了。他本懦弱无能,平素事事都仰仗着李德,这时更是诚惶诚恐地逼着李德拿主意。李德像被套上铁链的疯狗,除了要咬人,再也没有别的能耐了。他刚住进遵义名商那栋豪华的宅院便蓄意闹事,对着屋脊和四角装饰的琉璃塑像举枪乱射。中央警卫团团长朱兵上前劝阻说:“周副主席三令五申,要我们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听朱兵搬出了军委副主席周恩来,他那双蓝眼睛立即射出雠恨的凶光,用中国话生硬地骂着:“去你妈的!你也是叛徒、内奸!”遂向朱兵连开两枪,又凶魔似地赶着其它警卫战士射击。此事尚未平息,适逢盘踞川北的第四方面军领导人张国焘,获悉中央红军播迁至黔北,遂派特使星夜驰驱赶赴军前晋见博古、李德,邀约入川,他将麾师南下接应。李德便乘机写密信给张国焘,言他与博古已被架空,难以左右局势。“周、毛有篡权野心,已见政变迹象,宜速率军前来平息内乱”云云。随后伙同博古连夜召见中央军委副主席、红军总政治部主任王稼祥、中央局宣传部部长、苏维埃人民委员会主席洛浦、少共总书记凯丰等一些从莫斯科归国、已窃据党、政、军要职的头角峥嵘人物,大讲准备迎接四方面军,北上入川,据天府之国发展壮大,进而夺取天下,乃斯大林的伟大设想;并煽动那些斯大林的狂热信徒说:“斯大林一再指示,要我们这些吃过黑面包的同志团结一致,牢牢掌握革命领导权,正确而坚定地把握革命航向,为使我们的党,我们的军队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化作不懈地斗争。”博古特别强调:“李德顾问是共产国际的代表,是斯大林路线的忠实执行者,我们必须紧密地团结在他周围,如群星而拱北辰。”一时,莫斯科派阵线俨然,暗中蓄积力量,俟机而动。
那博古、李德自以为凡从莫斯科回来的都是其死党,自然会形成坚固堡垒,殊不知胸怀韬略、腹藏机谋的毛泽东早已利用反间计,把王稼祥、洛浦等举足轻重的人物从他们的营垒中拉了过去,作为内线,窥伺博古、李德一伙人的举动。因此,尽管博古、李德行动诡秘,也尽为毛泽东知悉。当下,毛泽东获悉他们将勾结张国焘为外援,发动内讧,制造分裂,深觉形势严峻、危急,到了当机立断之时,决不能再延误时机了;否则,势必重演太平天国的悲剧啊!他主意已决,遂同周恩来、朱德密商策略。朱德戎马半生,视军队如生命,本来为红军伤亡大半对李德、博古已恨之入骨,又闻他们企图制造火并,自相残杀,顿时怒发冲冠,一把抓下八角灰色军帽摔在桌上,挥着宽厚的大手,斩钉截铁地说:“痈溃疽发,快刀割除;蝮蛇啮指,壮士断腕。既为祸已甚,尚何犹豫!趁张国焘远在千里之外,索性来次兵变,把狗日的李德、博古及其死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玉阶兄,照你说的倒也痛快,只怕那真要招来后患啰!”周恩来紧锁眉头满脸愁容说,“那样,不只张国焘要借故发难,恐怕二、六军团也将会兴师问罪,若此,触犯众怒,断不可行!如何堂堂正正褫夺了他们的权力,方不惹起众人非议呢?历史上那些政变形式都不足取。莫若还用我们的老形式——通过会议解决?”他看毛泽东拼命抽烟,吞云吐雾,仿佛也无成算,于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恩来呀,你这是想吃葡萄又怕酸,想吃羊肉又怕膻呢!采用政治局表决这种鬼形式,我们能占上风?就算王稼祥、洛浦站在我们这面,才能有几票?我们能不栽到他们手里?弄不好还要人头落地呢!”未待毛泽东开口,朱德首先反对道,“决不可走这步险棋!我们敢为天下先,仗义行事,何惧人谤议?何况成者王侯败者贼呢!……”毛泽东挥着手狡狯地笑着说:“老总啊我看恩来说的‘会议’形式可行,来个‘和平过渡’,不就化干戈为玉帛啦,和为贵嘛!光明正大,名正言顺,我看谁敢兴风作浪!不过,要稳操胜券,还须借重老总啰。人们为什么称‘朱毛’,‘朱’在前,‘毛’在后呢?还不是你总司令手中有枪杆子!有‘朱’才有‘毛’嘛!”他看憨厚的朱德神色迷惘、疑惑不解,便诡谲而神秘地比划着——伸开五指,又紧缩为拳,兀地一挥道:“这‘会’可以是政治局扩大会嘛!扩大什么人?自然是军队的要员啰,这还不全凭你老总的安排吗?”朱德恍然大悟,见周恩来也深情地望着自己频频颔首,顿觉肩负责任重大,周身热血也仿佛沸腾起来,遂一把抓起军帽,腾地站起身,声音铿锵有力地说:“我现在就去面见老彭等人,早作部署,届时必须办成独具一格的鸿门宴,既无枪声,又不血濡利刃,却定让那凶神恶煞的洋鬼子及其帮凶三尸出窍,五脏俱裂!”说着,他这怒金刚一样的人物,甩开大步,风风火火而去。
且说这次中共政治局扩大会议于1935年1月15日在遵义新城柏辉章府第举行。柏辉章乃王家烈麾下一名师长,因对王家烈赤胆忠心,又屡立战功,于是王家烈对他宠爱有加,并于前年特意为他修建了这座宽敞阔绰、美轮美奂中西合璧式的府第,赐名“慰庐”,以彰奬犒。当下,博古、李德刚走进镌刻着“慰庐”金光闪闪二字的红漆大门,蓦见院中各个通道和抱厦游廊上,都密布着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士兵,真乃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森严可怖。二人见势不妙,欲待回身返去,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已牢牢关闭,亲随卫士也全挡在外面了,顿有形单势孤、身陷絶地之恐,心中十分慌乱,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怏怏地走进正面那宽阔敞亮的西洋式大客厅。原来里面早已坐满了人,济济一堂了,却没有昔日的握手言欢、谈笑风生,而是沉闷、死寂,气氛凝重,使人感到严冷、悲凉、窒息;对二人到来,更是漠然视之,全然不见一点欢迎尊崇的影象了。李德悻悻地走到中间那长方形镶嵌着大理石花面的大案旁,靠着凯丰坐下了,那里还坐着十几名政治局委员;两旁散乱坐着“扩大”来的高级将领,彭德怀、林彪、刘伯承、聂荣臻、李富春、李卓然等一干名将,群雄毕集,人人全身披挂,竖眉立目,虎视眈眈;毛泽东却和王稼祥、张闻天坐在窗下,悠然吸着烟,窃窃低语。博古环视四周,直觉股股冷气穿透脊背,心想,好个鸿门宴!纵然断头,也不能丢了总书记的尊严。他噙着雪茄,昂然踱到长案那端,在周恩来与朱德中间坐下。
“总书记同志,你向大家交待一下第五次‘反围剿’为什么会招致这么惨重的失败呢?”周恩来目光犀利地逼视着博古说。博古闻言,顿觉大脑“嗡”地膨胀起来,他对这个问题一直困惑不解,不知该从哪里谈起。他是一位年轻的政治家,才思敏鋭,熟悉马列著作,做演说可以滔滔不絶地讲半天,可要让他谈军事,几乎是一窍不通了。当下,他张口结舌,憋得面红耳赤,猛抽几口烟,吭吭巴巴道:“这次‘围剿’,蒋介石动员了一百万大军,而专门进攻中央苏区的就有五十万人;在帝国主义援助下,完全是现代化的军事装备,又有外国军事顾问;这一切就形成了对红军的絶对优势……”他刚讲到这里,众将便一片声地鼓噪起来,纷纷叫嚷:“不错,敌人的力量确实很强大;可是前几次‘围剿’难道敌人的力量就不强大?红军到五次反‘围剿’已经发展到八万多人,而前几次反‘围剿’,红军打了那么多仗,也不过一两万、两三万人,都取得了胜利,偏偏第五次反‘围剿’惨败了,这是为什么?”一时人声鼎沸,叹气声、叱骂声、激愤叫喊声,混成一团。
周恩来站起身维持秩序,喊着,又连连摆手,好一阵方平静下来。博古不能再讲下去了。毛泽东手夹纸烟,站起来,以他特有的幽默道:“大家悲愤,情有可原嘛。我们被流放到这夜郎国啊!当年诗人李白还遇赦回去了,我的老天,谁赦我们呢?蒋委员长是不会赦我们的!我们还得靠两条腿走下去呀!”他这话真使人欲笑无声,欲哭无泪,心情更加沉重。他接着又道,“你们不是批判我逃跑主义,就是批判我游击主义,完全不懂诱敌深入的战略战术。其实,打仗正如同两个拳师相对,聪明的拳师总是先退让一步,而蠢人倒是其势汹汹,劈头就使出全副本领,结果却往往被退让者打倒。你们都没有忘记《水浒传》上的洪教头吧,他在柴进家里要打林冲,一连唤了几个‘来’‘来’‘来’,结果还是被退让的林冲看出破绽,一脚就把他踢翻在地。你们不懂这个道理,总是摆出一个大国家的统治者的架势,要打什么‘正规战争’,非常害怕流动。好,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反对流动结果却来了个大大的流动,一下逃跑了数千里……”
凯丰听不下去,怒气冲冲地指着毛泽东厉声驳斥道:“你云天雾地谈些什么!你懂什么战略战术?不过是熟知《三国演义》、《水浒传》上一些故事罢了,便在这里班门弄斧奢谈军事!论军事,”他看着李德,有意地吹捧道,“李德同志才真正是杰出的军事家,经过正规训练,斯大林同志对他都很赏识,又在……”林彪年轻气盛,脾气火爆,他亲身经历了五次反‘围剿’,感触颇深,见凯丰如此污蔑毛泽东,吹捧李德,颠倒是非黑白,火气立时上冒,猛地拔出驳壳枪拍在桌上,对着凯丰大骂:“你算什么东西!小小少共书记也敢在这里摇唇鼓舌、信口雌黄地搬弄是非!前三次反‘围剿’你在哪个狗洞里钻着,见过毛主席是怎么指挥的吗?他把游击战术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就是最最大的军事!李德算什么军事家,第五次反‘围剿’惨败,不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污蔑!污蔑!”李德霍地跳起来,一面拔枪一面大嚷,“你与毛泽东是一伙,反对共产国际领导!”彭德怀、聂荣臻等将领早有提防,见他意欲行凶,便一齐扑上去,将他扭翻捺倒在地。登时,凯丰和那些政治局委员都一齐惊呼:“反了,反了!竟敢对共产国际代表如此无礼!同这些反革命拼了!”叫嚷着,跳起身将要扑过去;刘伯承、李富春等众将领也都拔枪在手,虎视鹰瞵。眼见短兵相接,数步之内喋血的惨剧即将发生,朱德顿时勃然大怒,兀地立起身,厉声怒喝:“胆敢妄动者,以反革命论处,杀无赦!”他一拳砸在长案上,“咚”的一声那大理石镶面震裂数道炸纹,吓得身旁的博古“啊”地惊叫一声,手中的雪茄落地了,硕长的冬瓜脸刹那间煞白如纸。凯丰与那些将要孤注一掷的政治局委员,也被总司令声如洪钟的怒吼和炸雷似的捶击惊呆了,他们望着威严挺立的总司令,不由心悸肉颤。他们知道,这位被誉为“红军之父”的总司令,手握三军,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却从不盛气凌人,总若笑面佛一般,谦和慈祥;今日一反常态,大动雷霆之怒,必当有重大事故,此时鲁莽行事,无异批龙鳞、捋虎须,其祸难测。于是,他们遂耷拉着脑袋坐下了,面对着那大理石裂纹,再斜瞟杀气腾腾的众将领,惶恐不安地想,这位“笑面佛”今日究欲何为?这时,怒气未消的总司令点头示意,令门口卫兵把李德押走,他环视一下整个客厅,以他那浑厚浓重的四川口音厉声道:“诸位可知晓,蒋介石亲自指挥的追剿大军已经杀奔上来了,值此生死存亡的关头,哪能同室操戈啊!为了统一党心、军心,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地抗击敌人;为了扭转败局,求得生存和发展,我们必须排除错误的指挥,确立正确的领导。根据将士们一致的要求,我提议:一、解散“三人团”;二、博古同志领导无方,不孚众望,不能再窃据总书记之位,应引咎辞职;洛浦同志乃我党理论家,久居苏联研究马克思主义,通晓革命策略,我们应拥戴他作革命导航人,暂时代理总书记;三、请毛泽东复任军委主席,筹划军机,恩来同志辅助之。各位意下如何?”那博古见李德被铐着双手推搡而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听总司令说,要他“引咎辞职”,当即应声道:“把革命弄成今天这等糟糕局面,我应负全部责任,我辞职,接受一切治裁!”凯丰与那些莫斯科派人士,见让张闻天取代博古,仍属自己一派人物,而张闻天老成持重,才能确胜博古许多,且德高望重,誉满上下,心中自是赞同;只是对毛泽东复出,仍忿忿不平,却慑于总司令的虎威,不敢言声罢了。因此,在众将领一片声称道“这才叫‘能者上,庸者下’,‘有德者居之’”,纷纷表示拥戴总司令的提议,他们也少不得举手表示赞同。负责主持会议的周恩来挥手示意,请大家安静,然后兴奋地高声宣布:“与会者全体通过朱总司令的提议,我们热烈祝贺洛甫同志荣任我党总书记,毛泽东同志重膺军委主席。”话音未落,全场即爆发出热烈掌声。蓦然,朱老总仰面大笑,高亢而雄壮,声震栋宇。博古听着,好似忽雷轰顶,直是毛骨悚然;在场衮衮诸公,也全大为惊诧,莫名其妙。是问:朱老总为何如此大笑?欲知端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