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 痕
这几日天阴欲雨,腿肚上的疤痕又发起痒来,实是难耐。这疤痕还是四几年逃日本大扫荡落下的。当时我四、五岁,似乎是在麦收后的一天,天气很热,吃了午饭,爷爷拎片破席拉我到打麦场树下"歇晌",尚未躺下,蓦听"劈劈啪啪"枪声,望去邻村原屯已浓烟冲天,隐隐约约听到惊叫呼喊、马嘶犬吠之声;霎时村中也一派奔腾扰攘,爷爷拉起我就跑,说:"鬼子扫荡来了!"随着散散乱乱的乡亲,在那庄稼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踉踉跄跄朝东南大荒冈狂奔。
爷爷年迈,体胖虚弱,在那毒花花太阳下,跑了四、五里,早已汗流涔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进荒冈,便一屁股坐在沙冈畔荆榛丛荫下。"啊--!"我正要坐下,就见爷爷惊叫着跳起身急道:"快把我屁股上的蒺藜摘掉!"我一看,嗬,满屁股扎的都是蒺藜!我小心翼翼地拔着,眼见血都把单裤洇红了。我既好笑又心疼,便扶爷爷到一棵小树下乘凉,去拔了一抱茅草铺在沙地上让爷爷躺着歇息。这阵忙活,弄得通身热汗如洗了,我便爬到小树杈上得"千里风",按爷爷吩咐"瞭望鬼子"。开始好玩,哪知时间一久,就有些迷糊,不道一个打盹,便从树上栽了下来。爷爷赶紧抱起我问:"摔着哪里没有?"我像吓"傻"了,懵懵懂懂说:"没有。"我穿着裤衩,爷爷一眼看到我右腿流血,便吃惊地说:"看看腿肚子给树楂子挂破了!"我一看,好长一道,还在冒血,心里害怕,也感到了钻心的疼,便"哇--"地哭起来,爷爷伸手捂住我的嘴,愠怒说:"哭,给鬼子听到,不要命啦!"我很害怕,又疼得要命,就狠狠咬着嘴唇啜泣。爷爷抓把热沙土捂到伤口上,又扯下布衫袖子,紧紧给我缠上说:"你瞌睡,睡一会儿就好了。"他把我放在腿上拍着、抚着、摇晃着,可那腿疼得火烧火燎,哪能入睡?只好趴着饮泣了。 好容易熬到太阳落山,天昏下来,人们陆陆续续回村,爷爷也背起我往回走。我重,他非常吃力,又怕我掉下来,拱着腰,双手托着我的屁股,一步一摇往前走挪。我在他背上都感到他浑身颤抖,听到他"呼哧呼哧"喘粗气。我要试着走走,爷爷就是不让,说:"伤口没长牢,一用劲,要裂口出血。"于是,他背着我走走歇歇,直到昏黑方到家。
随后听说,原屯由于组织了红枪会,就遭了日军血洗。红枪会会堂被焚烧,当场死了十几人,三十多人给绑走,下落不明。 没过几天,我的伤口感染发炎,小腿红肿得比大腿还粗,而且发起高烧,家里着慌了,连夜送到县医院,诊断结果是:"要保命,必须截肢。"爷爷不信,冒着撞到日军的危险,乘夜上了浚县山,拜了菩萨,恳请一位高僧跟他连夜下山。不想,那高僧有"刮骨疗毒"手段,开刀放出血脓后,又割去了烂肉,上了他自制的药物(据说:庙中祖传秘方),一天一换药,十天便能下地,三个月后大体平复;不过,留下了柿饼大的一块疤痕,每逢天阴雨湿,它就作祟,奇痒无比,至今已六、七十年了,依然如故,使我饱尝了苦头。然而,每当此时,那烈日下乡亲扶老携幼、驱牛赶驴、颠踬顿簸、惶恐万状掠荒奔逃的惊心动魄的惨象,便历历在目;也怆然记起了衰迈的爷爷背我回家路上吭吭哧哧、一步一挪、十步一歇的艰难情景,总不免心里抽搐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