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何将军血洗长沙城 廿八画盘踞井冈山
伍子胥开棺戮尸,痛念父仇
申包胥泣血秦庭,志在匡复
这副挽联是在何老太爷仙逝,一位幕僚敬献何键将军的。挽联明白,希望何键将军要像伍子胥一样,对杀害父亲的仇人刻骨铭心,开棺戮尸;学习申包胥哭秦庭的精神,来匡扶国家的阽危。
且说,何老太爷被何许人杀害?原来何老太爷是长沙名流,又身为商会会长,共产党视他为革命对象。於五月间,群众集会、游行时,共产党特命纠查队抄了他的家,并将他五花大绑,头戴高纸帽,押着游街示众,一路高呼口号,不时拳打脚踢,谩骂、污诟,真是百般折磨、凌辱,何老太爷屈辱难堪,气愤已极,且年事又高,遂一病不起,挨至八月,已是奄奄一息了。何键虽多次收到告急家书,总为戎马倥偬、军书旁午,脱身不得,唯有“先天下之急”屡屡搁置归期。
迨至共产党“八一”南昌暴动之后,湘、赣震动,板荡不稳,又惧暴动军西窜入湘,於是武汉政府急命何键率军镇湘。何键为忠、孝才可得两全,自是十分欣慰,当下驱师疾进入湘,匆匆布防后,便星夜驰归故里。焉知始入家门,何老太爷便晏驾西归。他奔至病榻前,只见老父枯黄的面颊上尚掛着晶莹的泪珠,悲恸至极,伏尸大号,几至气绝。
亲友宾朋待何键苏醒之后,百般劝慰,道:“节哀顺变,须筹划太公丧事。”何键痛定思痛,切齿腐心,恨恨不已道:“老爷子为共党戕害,含恨九泉,我必以共党之血祭奠父灵,以雪冤耻!”他沐浴更衣,缌麻危坐,将行斋戒七日之礼,忽接国府主席汪精卫密电云:“顷悉共党将行长沙暴乱,亟需及早戡定,弭患於未然。钧裁!”看毕,拍案而起,发狠骂道:“共产党徒实是毒蛇、猛兽,决不能留一个孽种於人世!”他跪在父亲灵柩前泣誓,“赤祸不除,国无宁日,父恨难消。今定使共党横尸四衢,血涂遍地,宁错杀一千,有负湘人,也在所不惜,决不使一共产分子漏网!敬告父灵,可慰笑於天矣。”尔后,戎装披掛,驰赴军部所在的督都府。
翌日拂晓,阴霾满天,朔风怒号,长沙城尚在昏闇沉寂中,骤然四处枪声大作,在毫无戒备情况下,铁路工会、市总工会、学生联合会、手工业者协会,同时遭到了血洗。那些刚从睡梦惊醒的工人、学生、商员朦胧惊愕中,不是遭到枪击,便是被如狼似虎的军卒刀劈、枪刺。通衢、路口,架着机关枪,对恐慌奔逃的人群疯狂的扫射。霎时间,哭喊惨号连天,死伤枕借街头,鲜血染红道路。仿佛苍天震怒了,顿时雷鸣电闪,大雨滂沱,阴风怒号。一时,风声、雨声、雷鸣声,伴随着凄厉的枪声、鬼哭狼嗥的哭喊声,震撼、簸荡着全城。它颤栗、呻吟於血水和着雨水横流之中,仿佛已濒临於毁灭、沉沦的边缘。雷霆阵阵,狂风卷着暴雨扑打着每家每户的门窗。枪声稀疏了,可全城又陷入了更大的恐怖。军警、特务、宪兵队、保安队,如同风中的恶魔、雨中的夜叉,端着带刺刀的枪,掂着带血的大刀,满街横冲直闯,疯狂地砸着各家的门窗,狂嚎恶骂。入室便扭打人众,青红不分,皂白不讲,是谓“杀威棒”,老幼皆不得幸免;翻箱倒箧,砸罈破瓮,乃至掘地挖墙,号为“搜赃物”;对青年男女严厉审问盘查,甚至拷打鞫讯,稍见桀骜不驯者,即绳捆索绑,押赴集中营,称之“捕共党”。经这三步大清查的人家,无不丧门落户,悲凄欲绝。
数日的大戒严,数日的大搜捕,数日的大清查,昔日繁华喧嚣的古城长沙,忽然成了空城废墟一样,处处残垣断壁,满目疮痍;一片寥落、阒寂,唯冷风苦雨依旧。何键将军扬眉吐气了,他毕竟不费周折地实现了血洗计划,既报了老太爷的仇,又铲除了“赤患”。他可以安心来为老太爷大办丧事了。他在督都府开设了灵堂,从嵩岳少林寺请来百余高僧,日日唱佛诵经,祈祷老太爷“超生”,待七七四十九日功德圆满,方行殡天大礼。
天下事果是难以逆料。何键将军本想将长沙共党分子一网打尽,湘境便可绥靖,乘宁、汉操戈、政局板荡之时,实现称霸两湖、割据一方的梦想。哪知筹划未定,老太爷未及殡天,便祸起肘腋了。九月九日,修水、铜鼓、安源三地区同时爆发了农工秋收大暴动,声势煊赫,气焰甚炽。所过之地,民多响应;三股劲旅,直逼省垣。一时,湘潭、宁乡、醴陵、浏阳、平江、岳州诸地,赤党活跃,农会复起,大有滋蔓之势,湘境播荡,顿形危殆。何键将军也顾不得给老爷子做“道场”了,气急败坏地调动军队星夜兼程前往迎击围剿外,便日日忙于省垣的设防、固守,督厉各县团防局的弹压、进剿,直是弄得他神疲形悴,焦头烂额。至月底,三股匪屡战不利,流窜罗霄山中,各地也绥靖渐安,他方缓过一口气来,遂草草殡葬了老太爷,与幕僚商讨守境安民策略。
“当务之急,乃剿灭赤匪,除去心腹大患,然后再作他谋。”参谋长沉吟一下忧愁形於色,叹口气道:“目下,赤匪虽受大创,尚有千把人。窜据井冈,又联合了当地的草寇袁文才、王佐,声势重振,加之井冈地势险恶,进剿更为艰难了。”
军机处长接言道:“据报,匪首年八画甚有谋略,他在三湾整顿,改编了溃匪,以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蛊惑人心,大讲巨匪贺龙以一把菜刀起家的故事,煽动造反,鼓舞士气。还实行了什么‘支部建在连队’、‘成立士兵委员会’、‘军内民主’等一套制度,收拢了人心,强化了相互制约、监督的机能;又轻易牢笼了顽匪袁文才、王佐,足见此人计谋手段非同一般,不可小觑啊!”
“共产党内头角峥嵘的人物中似无此人。年八画,怪名!怕是化名吧?”何键望着众人,沉思着问。
“军座,莫不是毛泽东?学生时,他曾以‘二十八画生’署名发过‘征友启示’。”黄副官思忖片刻,笑道,“‘年’者,‘廿’也,分开写‘二十’也。‘毛泽东’三字合为二十八画。如此看来,必是其人无疑了。”
诸人闻言,无不愕然。心想,果然是他,便难对付了,只怕事态会愈来愈严重。谁都知道,近两年他在广州、武汉主办农讲所,领导农民运动;又在中央农民部农民运动委员会和全国农协执委会任要职,手下集结一大批农运领袖。他既树起旗帜,必当四方响应,纷纷揭竿而起,赢粮而景从,赤祸蔓延,狼烟遍地,天下安可收拾?诸公心慌意乱,竟一时语塞,噤若寒蝉了。
何键将军也甚着急,连连问道:“若此,如何是好?”他心事沉重地起身踱步,口中喃喃自语,“枭雄,一代枭雄!此贼不除,吾湘人无宁日矣。湘人——啊!”他突然立定,捻着短髭对诸人笑道:“有了!毛泽东是湘潭韶山人氏,我们将他家人拘捕,不怕他不就範!诸公意下如何?”
黄副官眼前豁然一亮,笑道:“倒是军座一言提醒了我,毛泽东的妻子是杨昌济的女儿杨开慧,已有两个男孩。想必就寄居在杨昌济的故居板仓。只要将他母子三人捕到手,不啻是向毛泽东下了哀的美敦书。至於他韶山家中,据说父母都已谢世,两个弟弟也是奔走革命,不知去向,可能再无什么人啦!”
何键手拍桌子,断然道:“就这么定了。执系他的娇妻爱子,他但敢不从命,便杀之以儆人心,也可消口恶气。黄副官,此事便交你办理了。”略停,特别叮咛道,“此系要犯,务必机密从事!”
廿八画,果是毛泽东。他发动湘赣边爆动后,原定分兵三路攻打长沙,直捣敌人心脏,一举造成席卷全省之势;不意湘军兇顽,屡战不利,遂遭大挫,几溃败不成军。他收拾各路残部,改图上山打游击,一路艰苦转战,待到井冈山时,部下已不足千人,只好缩编为一个团,师长卢德铭已战死,便任命陈浩为团长。收编了袁文才、王佐部众后,队伍又壮大起来,遂在井冈山立定了脚跟,开始着手建立巩固的根据地。
他观井冈形势,介于宁冈、酃县、遂川、永新四县之交,重峦迭嶂,山势险要,方圆三百余里,仅有黄洋界、八面山、白泥湖、金狮面、七溪岭几处隘口与山下相通,易守难攻。虽地面狭窄,人口稀少,物资匮乏,却控湘挟赣,足可广阔发展。时机成熟,风云际会,便可南下广州,北取武汉;顺江而下,东南披靡;渡江而击,河、汉失据;一举北定中原,重建华夏纪元。他视井冈,若汉高祖之于汉中、秦始皇之于殽、函,决意以此为基业,施展平生的鸿图宿愿。
毛泽东,字润之,湘潭韶山人。家本农贾,却深恶之。少时即倜傥不羁,心怀异志。闻衡岳现巨人像,往谒,心暗祝祷:“灵气钟於余,余必致天下太平。食言,天罚!”稍长,酷学,博览群书,颖悟精深,发思奇僻。读《张鲁传》,心慕“置义舍”、“置义米肉”;读《大同书》,向往“天下为公”,遽然奇思异想建立乐陶陶的“新村”。性刚,强项,智、胆过人,深谙斗争策略,学生时代便翘然为众首领,一度同督都张敬尧冲突,凛然无惧,奔走呼吁,驰檄四方,终至酿成逐张怒潮。其人伟岸,有文才,善辩,向不肯折节屈人之下;能坚忍,耐苦劳,凡事必达成之。后来共产党党魁陈独秀,观其言行,每对人言:“卒成我党大业者,唯其毛氏乎?”
话说毛泽东盘踞井冈山之后,便以中共中央特派员的名义,在茅坪攀龙书院召集宁冈、酃县、遂川、莲花、永新等临近诸县地下党和农会领导人会议。他分析了宁、汉分裂,大战在即的形势,兴奋地打着手势说:“当前正是我们发展武装、夺取政权的大好时机。我们力量壮大了,待他们狗咬狗两嘴毛,鳖咬鳖两口血之时,我们好去收拾癞皮的狗和伤残的鳖啰——”话音未落,二十多名青年男女便哄然大笑。一英俊姑娘突然站起,问道:“特派员,我们一呼百应,拉起赤卫队不犯愁,发愁是武器呀,你能让上级批发给我们些吗?”
袁文才低声道:“她是贺敏学的妹妹,叫贺子珍,有名的永新‘一枝花’。大革命时,贺敏学是永新赤卫队长,她是县妇联主席,兄妹俩枪法都极好。”毛泽东“啊”了一声,看着贺子珍,诙谐地笑道:“莫发愁嘛,靖卫团、联防团这些白狗子都给我们看守着枪枝弹药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犯啥子愁啰。”
贺子珍闻言,羞赧地一笑坐下了。顿时,众青年豪兴大发,磨拳擦掌,议论起夺取枪枝的事。毛泽东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掠起披散的长发,皱着眉头道:“蛮干不得,切莫忙手忙脚!须先发动群众,群众一起来,啥子事都好办。你们是鱼,群众就是海啊,海水深才好养鱼啊!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宣传‘打土豪、分田地’的主张,把广大贫苦农民鼓动起来。”
攀龙书院会后,贺子珍的影像一直晃动在毛泽东的眼前,她宛如旷野里一株鲜花,灼灼照人;又似是寒冬中昇起的骄阳,让人身燥眼迷。毛泽东每叹她是深山藏娇,林中凤凰,不只觉得她形貌姣美,不须装饰,自然昳丽,天生的秀气;还发现她身上蕴含着动人的悍气和骄气,这是他十分欣赏的。他尝想,一个生长在穷乡僻壤的姑娘,决然冲破封建樊篱,昂然站在妇女运动的前列,走乡串户,攘臂振呼,无视一切笑骂指顾,这是怎样的悍勇、果敢!面对敌人血淋淋的屠杀,凛然无惧,栖身草莽,啸傲山林,出生入死,骄纵难羁,又何其坚强、刚烈!以她比妻子杨开慧,虽不如开慧沉静、娴雅,而开慧却不如她直率、泼辣,总是那么袅袅嫋嫋,斯斯文文、优柔寡断,哪似她明快果决、热情奔放、敢冲敢闯?他依稀感觉,贺子珍差似女中豪杰。
一日将进军茶陵,约会贺子珍率永新赤卫大队参战,时值警卫员送上一盘蒸芋头和一盏油炸红辣椒,见之心动,遂书《戏赠子珍同志》小诗一首:“你是激情的诗,读之心潮澎湃;你是烤熟的芋头,摸之烫手;你是尖尖的红辣子,辣嘴刺喉;我爱诗,喜芋头,嗜好辣子馋口。”写毕,随手放在了案头。
打下茶陵,陈浩自作主张,只在伪县公署门前掛起“人民委员会”的牌子,一切照旧,昇堂审案,仍是原来的官吏。毛泽东大为恼火,严厉申斥了陈浩,立命缉捕旧官吏,召开群众大会公审伪县长,成立工农兵政府。红色政权成立了,工人出身的党员谭震林被举为政府主席。消息传开,周围各县大为惊恐,急忙将靖卫团联合起来,向茶陵大举进行猛扑。其时毛泽东忙于筹建县农会、县工会、县赤卫队,各项工作未就绪,便派团长陈浩率红军第一营前去迎战。
不料陈浩却率着一营人马向湘南逃窜,企图投降蒋系驻在宜章的蒋鼎英部。闻讯,毛泽东十分震惊,遂策马率永新赤卫大队连夜前往追赶,要将部队拉回来。至翌晨,在一片丘陵地带望见疾进中的部队,陈浩等人骑马断后。他止住赤卫大队,同贺子珍跑上高丘,大呼:“同志们,我是毛泽东,来带大家回井冈山的!湘南去不得呀,那是死路一条!……”陈浩听到喊声,立即策转马头,见毛泽东、贺子珍孤孤单单地立在凛冽寒风中,就欺毛泽东不会使枪,狂傲地狞笑道:“老毛,你就死了心,乖乖地滚回去,饶你一条性命,算是共事一场情分。如若不然,老子翻脸不认人!——你再敢向前挪动一步,便让你遍身开花!”说着,拔出了手枪。参谋长韩庄剑和几名卫士也都噼哩叭啦地端起了枪,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毛泽东并不理睬,继续往前走,边打手势边大声说:“陈浩,莫这样,有话——”“我叫你死不瞑目!”陈浩吼叫一声,举枪瞄準毛泽东。当此千钧一发之际,贺子珍蓦然纵身跑到毛泽东前面,同时两手并举,双枪齐鸣。陈浩、韩庄剑都应声跌落马下;几乎同时,两个卫士也撂枪倒地。其他几人惊呼着“双枪女将”、“神射手”,狂奔而逃。
顿时,部队炸了营,以为敌军追上来了,乱喊乱叫着四散逃跑。毛泽东惊愕中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贺子珍冲下高埠,矫健的身躯剽疾如猿猴,追风般赶上陈浩那匹受惊狂跑的红鬃马,飞身骑上,纵马飞驰,边大声向惊骇的士兵喊:“同志们,莫怕!陈浩叛变革命,已被击毙;毛政委来接大家回山,快到高冈前集合啊!”
她穿着红短袄,扎着红头巾,骑在枣红马上驰驱在朝霞映照下,像团燃烧的火球四处流动;她急促清脆的喊声,在晨风中飘荡,传遍起伏的冈峦。赤卫大队也迅速扩散开去,拦截、劝说惊散的战士。不一时,队伍又聚拢起来了,整装待发。他们看着腰插双匣子的女将,喘嘘嘘、汗涔涔地跳下马,竟是十八九的红颜粉面女郎,便发出一片咂舌讚叹之声。
回到茅坪,贺子珍在毛泽东办公室案头发现了那首调侃她的诗,很是恼火,便去卧室找毛泽东呕气。猛推门进去,只见烟雾弥漫,毛泽东斜倚床头,大口大口地吸烟,清癯的脸阴沉着,眼中射着兇光,甚是怕人。她以为毛泽东还在陈浩的事生气呢,便攥紧了手中的诗笺,瞪视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毛泽东坐正身子,犹豫一下,凄然道:“子珍,告诉你个坏消息。我刚接到湘南省委的信,说开慧和两个孩子於上月被何键捕去了,他们欲营救,却不知在何处,音信杳无。我看必是遭了何键毒手无疑!”说到这里,哽咽难语了,眼中闪动着泪光,他又深深地吸起烟来。顿时,子珍身凉了半截,心剧烈地揪痛,手狠狠握着纸团,不知说什么好,心头的怒火早已被阴冷、苦涩的暗流淹灭。她知道眼前这位身历千难万险的革命家意志刚强,不是摧心断肠的伤痛,他决不会悲咽欲泪,他对妻子是何等情深挚爱啊!她完全沉浸在深深的同情、怜悯之中,却竟无片言只语宽慰他。
半晌,毛泽东忽然从痛苦中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子珍,迟疑有顷,低声而缓慢地说:“子珍,我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人,你能留在我身边吗?”说了,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缭绕的烟雾笼罩着他那凄怆、惶惑的神情。子珍蓦然浑身震颤起来,心突突地乱跳,血脉贲张。她知道“留在身边”意味着什么,虽然春潮时时在心中波动、荡漾,而这毕竟太突然了。她从来未曾想过做他的“贴心人”,只不过敬慕他的才情、意志、抱负,视他为师长、引路人、决策者,顺从他、亲近他罢了。然而,想到现在他的心正在淌血,多么需要人去温暖、抚平它呀!尤其当前形势险恶、暗藏的叛徒、奸细,如陈浩、韩庄剑之流,必还大有人在,他身边没有个贴心人怎么了得啊!这么一想,心中也便熨贴了,平静了。於是,她掠把头发,仰起绯红的脸,像是赌气又像是泄愤,直橛橛地说:“好吧,你是中央特派员,敢不听你的!”
从此,二人天作地合,朝云暮雨,月暗花落,生出许多情动楚山、泪结霜河的事来。有道是:
志同道合结新欢,犹忆婵娟意绵绵?巫山云雨乃朝暮,东海潮汐系乌蟾。
觑目绰约蝶恋花,嬉戏嫦娥下广寒。自古情痴率由性,颠鸞倒凤离恨天。
第二回
众英雄聚会谋大计 蒋介石哭灵露先机
得天时,占地利,金戈铁马,谁奈我何?
打土豪,分田地,狂飙怒潮,改天换地!
一九二八年新春,毛泽东办公室前的廊柱上张贴着这样一副楹联。说来,倒确实占了天时地利,湘赣军阀曾多次协商进剿,却因各怀私心,谋而不合,都在险峻的井冈山下损兵折将,惨败而去。紧接湘桂鏖战,战云连月不开,何键处境危殆,朝不虑夕,哪还顾及“剿匪”大计?於是,毛泽东乘机大力向外扩展地盘,扩充武装,在周围各县开展斗争地主豪绅、平分土地财产运动,一时如狂飙怒潮,冲击着、席卷着村村寨寨,男女老少着魔似的沸反盈天起来。迨至朱德、陈毅率余部上山会师时,井冈山根据地已扩大到宁冈、永新、莲花、茶陵四县,井占遂川、酃县、吉安、安福各一部,方圆千余里,能攻善守部卒数千,俨然成为一雄壮的割据势力。正当毛泽东苦无大将时,朱、陈上山了,他真是喜出望外,大有云得风、虎生翼之感。
原来,朱德是名噪遐迩的战将,早在蔡锷将军发动讨伐袁世凯的护国战争时,他已是护国军中战功显赫的旅长。他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当时直把黔军、川军打得溃不成军,闻风丧胆,惊呼他为“金刚爷爷”。据说,他粗壮结实得像尊“金刚”,驰骋战场时总有金光罩着,刀枪砲弹从不敢接近他,所以他身经百战,未损毫发,未滴点血。南昌暴动时,他计设“鸿门宴”,囚禁了众多的反动军官;从而,起义军於一夜之间攻占了各重要据点,拂晓将红旗插上了南昌城头。起义军撤出南昌后,在千里大转战中,遭到於己十几倍的敌军疯狂追击、围剿,各路人马先后溃灭,唯他与陈毅率领的一支部队,巧妙地避实击虚,迅速隐蔽转移,如苍鹰、逸兔一般,行踪不定,倏忽而逝,摆脱了敌人的追剿,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毛泽东闻知他们在湘南一带活动,曾几次派人相招,却皆无回音。其实,朱、陈在艰苦转战中,深苦无立足之地;忽闻毛泽东开辟了井冈山根据,竟如茫茫黑夜望见了明灿灿的北斗星,惊喜异常,眼前豁然明亮了。急欲奔赴,无奈关山阻隔,敌军重重封锁;辗转曲折,历尽艰辛,迟至翌年始得相聚。彼此渴慕神往既久,故砻市乍会之夕,其庆贺欢忭盛况,非笔墨能尽述。唯时下村野童谣歌曰:
云从龙,感雷霆;龙乘云,方显神,云、龙互为灵,洪水滔滔没山陵。
且说朱毛会师,将两方人马合编为红四军,朱德任军长,毛泽东任党代表,朱、毛名声远扬。湘、赣两省震恐,遂协商大举会剿。赣军两个团在师长杨如轩统率下,经拿山、五斗江气势汹汹地直扑遂川,企图一举楔入茨坪;湘军两个团直逼龙源口,其势欲越七溪岭,插入根据地的中心宁冈。两路人马都在三四千人以上;装备精良,是湘军赣军中的主力;其势甚壮,其锋甚利,声言“踏平井冈,活捉朱毛”,狼奔豕突,气焰嚣张。其时毛泽东忙于给党中央写《以井冈山为依讬的工农武装割据》的形势报告,听到这紧急的军情,便跑去问朱德破敌之策。朱德果像尊金刚一样,沉稳地站在壁间地图前凝思,闻声,慢慢转过黝黑透红的面孔,憨厚地一笑,道:“润之,你就安心写报告吧,我已派陈师长率二十八团、二十九团迎战赣敌,派何挺颖师长率三十一团,在新老七溪岭阻击湘敌,不日便有好消息。”毛泽东见他胸有成竹,便欣慰地笑了。
果不其然,数日后,陈毅风尘仆仆地从前线凯旋归来,他笑得椭圆胖脸上肌肉乱颤,操着一口川西腔大声说:“赣军全是尿包,什么主力团!二十九团乘夜摸袭黄坳,一口便吃掉一个营。杨如轩慌了神,急忙集结人马,却不料我二十八团如神兵天降一般,突如其来地冲进五斗江,枪刀并举,喊杀连天,秋风扫落叶似的,不到两个时辰,便歼敌将近一个团。这下,杨如轩简直丧魂落魄了,带着残部狂奔永新城。哪知喘息未定,我军奄忽而至。他弃轿登马的当儿,被我尖兵扫了一梭子,血流涔涔地伏鞍逃去,丢下的后卫部队被我全包了饺子。这一仗,如饮芳醇,淋漓痛快!”他手舞足蹈,朗朗大笑,豪爽之情溢於言表。
毛泽东甚喜陈毅出奇制胜、先声夺人的智勇,情不自禁地讚叹道:“仲弘堪称将材!原来只知你留法,被驱逐遣送回来,想不过是个桀骜的书生罢了,哪知还深通军事,实在是相见恨晚!”仲弘者,乃陈毅的字,亲暱之称。朱德满脸堆笑道:“岂止是深通,仲弘可是胸藏百万雄兵呢,日后你会知晓的。”他忽敛起笑容,疑虑重重说,“润之,何挺颖那方面的湘军,屯兵龙源口,不战也不退,其中莫非有诈谋?”毛泽东沉吟有顷,道:“让何挺颖固守七溪岭,暂且不出击,静观其变,待机而发也不迟。”
正谈论间,何挺颖差人密报:“湘军独立师一团团长彭德怀欲密会朱、毛,定于当夜子时。届时,彼率亲随二人驰赴七溪岭恭候。”云云。闻报,三人怔住了,面面相觑。陈毅冷笑一声道:“呵,彭德怀效仿关云长单刀赴会呢,胆子不小!”朱德手拍大腿,颇为气恼地说:“我料其中必有诈谋吧,果然来了!我们也演场‘鸿门宴’,让他有来无回!”毛泽东却一言不发,他皱着眉头忖思片刻,方慢条斯理道:“单刀赴会也好,有诈谋也罢,他既然敢来,我们就敢迎。至於他的留去存亡,操在我们手中,既入我彀中,一切便由不得他了。好说好散,歹说歹了,视情况而作定夺吧。”他微微一笑,深邃的目光中充满着诡秘和自信。三人正欲从长计议谈判条件时,外面一片声地吵闹起来。陈毅当门坐着,探头大声喝问:“何事喧闹?”一名门岗跑步到门口报告:“吉安赤卫队在赣江截获一位广州富商,定要押解来见毛党代表,说他只要见着毛党代表,就会出大价码。我们知道你们军务繁忙,让他们去找保卫处解决,他们却不听,故此争论起来。”
“一见我肯出大价码?妙哉!既然有这般好的财神爷,我安敢不见?快快请来!”毛泽东拊掌笑道。他戴上五星八角军帽,整了整灰布军装,威武地挺立在屋子中央。“富商”被押进来了,头脸用黑布带裹着,双手反剪,一身白茧绸裤褂沾满污垢泥点,皱皱巴巴的,显然吃了许多苦头,可他傲然挺立,全无惧怕的样子。毛泽东示意除去蒙脸布。朱德看了一眼,惊叫“胡子!好险,没有要了你的命!”跑上前亲自解缚。陈毅也认出来了,上前抓住他的双手,纵声大笑:“果是胡子啊,怎么被抓来的?你这‘富商’,没被砍了头,算你幸运。”“胡子”怔过了眼神,看清面前的朱德、陈毅,惊喜过望道:“玉阶、仲弘,原来是你们,想不到你们也在这里啊!——在赣江岸口,我寻问上井冈山的道路,便被几个农民模样的青年盯上了。他们把我弄到一处山洞,审问、拷打,我一口咬定是‘富商’,想送万两黄金给毛泽东,他们便把我送来了——不然,我还真发愁上不得山呢!”
毛泽东不知“胡子”何许人,但看他与朱德、陈毅恁般亲热,知是自家同志,未待介绍,便大步过去,伸出两只大手,笑哈哈道:“我便是山大王毛泽东,快快把你的万两黄金送上。”说着,握住“胡子”的双手,听朱德说他便是贺龙时,更笑得前仰后合,打趣道,“如此将总指挥绑架上山,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今日我等小巫见大巫,莫说万金不敢要,还当盛宴款待。快快传,设宴为总指挥压惊洗尘!”——贺龙年纪轻轻,便留下了齐齐整整的八字胡,南昌起义时,他任总指挥,号称“胡子将军”;早年为匪,以两把菜刀起家,拉起队伍,参加北伐战争以骁勇善战驰名,旋升任国民革命军二十军军长,故此毛泽东戏称他为“大巫”。当下酒宴虽不甚丰盛,宾主却十分欢洽。贺龙酒兴甚豪,连连与毛泽东、陈毅交盏碰杯。朱德看着心中着急,便以长者的口气劝告道:“罢哟,适可而止吧。你们年轻人一到兴头上便无节制了,晚间与彭德怀相会,能少得了喝酒?”
“与彭德怀相会?”贺龙瞪圆惺忪的双眼,惊问,“莫不是湘军独立师一团团长彭德怀?”
“正是此人。莫非足下与彼相识?”毛泽东急问。
“虽不相识,也算有过交往吧。”贺龙抹着八字胡,看了一眼朱德、陈毅,接下说,“粤东溃散后,叶挺、聂荣臻护送周恩来去了香港,我便潜回家乡桑植,计划重整旗鼓。年初,好不容易拉起了二三百人,枪支不全,弹药奇缺。就在此时,彭德怀带着一团人马浩浩荡荡地杀来,一路摇旗呐喊,声威逼人。为避其锋芒,我率队入山了,心想家乡定遭洗劫、涂炭。意外的是,他带部队兜了一圈便打道回府了,对四乡并未劫掠烧杀,人众安堵如旧。他只是让父老告诉我:‘贺胡子是条汉子,只有走正道才有出路。’”
“这位彭团长有意思。”毛泽东若有所思地说,“他不烧不杀已很难得了!他所谓‘正道’又是指什么?”
“听说这人很讲义气,富有正义感。出身穷苦,爱惜百姓,他的军队所到之处,很少骚扰百姓。……”突然,陈毅截断贺龙的话,火爆爆地说:“啥子‘爱惜百姓’,弥天大谎,身为反动军官哪有不苦害百姓的!是狼都吃人,是蛇都咬人,阎王庙里的鬼判无个不勾人魂,他会独自受如来佛的感化?”“莫说!”毛泽东应道,“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朱德望望日影,见天已过午,便宽厚地笑着催促道:“还是赴鸿门宴吧,会上且看分晓就是了。”
话说几人策马驰往七溪岭,一路上盘算彭德怀会玩弄什么阴谋诡计,将何以处置他。殊不料刚到约定的茅屋前,已见何挺颖陪着一位国民党军官候在门前了。未待几人下马,那人便大步流星迎上前,挥着手朗声说道:“在下彭德怀,特来拜会诸位。滕代远同志托我向各位问好!”后面一句,他特地加重了语气。滕代远是大家闻名的湘赣边远特务书记。彭德怀抬出滕代远,本以为诸人可以解除疑虑,可星光下,仍见诸人神情冷峻,唯毛泽东“啊”了声,随何挺颖昂然入室了。彭德怀欲同陈毅握手,忽见陈毅圆睁怒目吼道:“收起你的伪装吧,你们杀我们是从不眨眼的,何苦做戏呢!姓彭的,有话直说,有屁尽放,我陈毅软硬不吃,绝不会与豺狼握手言欢!”“老陈,你误会了,咱们可是一家人!我是专程来——”彭德怀正欲解释,陈毅突然拔出手枪,指着彭德怀威吓道:“你这只狡猾的乌贼恁会放烟幕!一家人?冰炭能同炉?你来任使什么花招,全是枉费心机!告诉你,这山口进得易,欲出插翅也难哟!”蓦然,彭德怀的两名卫兵奔到他前面,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兇神恶煞似的摆开厮杀架势。朱德、贺龙急忙亮出枪大声喝道:“尔等何人,胆敢无理!”彭德怀也厉声训斥:“放肆!干尔何事!胆大妄为,回去必严惩不贷。快快给我退下去!”两名卫兵悻悻走开了。
毛泽东与何挺颖在屋中听到吵闹声,急忙跑了出来。毛泽东见风波已过去,便笑着对彭德怀说:“老彭,咱俩都是湘潭人啊!常言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怎么忽然要兵戎相见呢!”遂携彭德怀的手同步入室,待众人都落座后,他晃晃手中的信,说,“湘赣特委来信,言滕代远、彭德怀二同志将于近期发动平江、修水、铜鼓等地暴动。今让彭德怀同志前来共商策应问题,恰值贺龙同志也正好路过於此,真可谓各路英雄难得一聚啊,理当大家肝胆相照,共商大计,玉阶、仲弘,你们说是吧?”陈毅早已涨红了脸,听毛泽东这么一说,深怪自己鲁莽,几乎败坏大事,甚感愧疚,遂起身到彭德怀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道:“老彭,我冤枉你了,给你赔罪!现在当众给你‘脱帽加冕’,把‘反动军官’的帽子抛入东海,还你共产党员的桂冕。”一句话惹得众人哄然大笑。彭德怀慌忙还礼,握住陈毅的双手久久不放,朗声笑道:“仲弘磊落、爽快,不愧是铁铮铮、响铛铛的男儿!今日结识你这位诤友,我彭德怀三生有幸!”——自此,二人成为莫逆之交,这且不提。当下朱德把大拳一击,满怀豪情道:“只要老彭起事,我们自当大力策应。润之,我看到时咱们兵分两路,你与何挺颖率支劲旅,北出莲花、安源,直逼泸溪、萍乡,威胁长沙;我同仲弘带部队出吉安,沿赣江北上,直指南昌。这样湘、赣为保其老巢,都不敢轻举妄动了,老彭的暴动必一举成功。”“我贺胡子来井冈山,原是在上海李立三交给一项任务,要我与老毛联合进取武汉,他发动武汉工人举行暴动作内应。”贺龙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毛泽东,兴奋地说,“既然要策应老彭举事,就先搁下攻打武汉的计划,我湘西人马也全力向南进击,大张声势,鼓噪夺取长沙;与你军南北对进,造成夹攻之势。如此,何键那婊子养的必然闻风丧胆,势必集湘军於长沙,孤城固守,老彭乘机而起——这乃是孙膑的‘围魏救赵’之计。”灯影下,彭德怀凝神静听,纯朴、憨厚的方脸上透露出刚毅、倔强的神情;听了朱德、贺龙的策划,他亢奋地把军帽一甩道:“朱军长、贺总指挥如此布置甚妙,我们虽只一团人,也足可以打开局面了,占据湘赣边这块地盘,东西与你们呼应。”“岂止是呼应!”毛泽东胸中酝酿出了一个更宏大的计划,於是豪情勃发,边打手势边说,“目前,蒋介石的大军还滞留在北方,张作霖刚死,张学良新上台,战、和尚难断定,他还不敢贸然返旆。我们乘此良机,老彭迅速将地盘巩固下来,建立起红五军,逐步向四周扩展;贺总指挥率红二军向南向东延伸,尽快将湘鄂西根据地同湘赣边连成一片;我们井冈向赣北、赣东发展。这样,我们三块根据地,接境连壤,囊括湘赣大部,北控长江,东制吴越,取长沙,下广州,便可传檄而定,江南万里沃野不尽归我所有?彼时,蒋介石回师,集千军万马又奈我何!”他口若悬河,气度恢弘,大有指挥若定之势,令诸人无不感佩。彭德怀拍案叫绝道:“好!请‘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天下’!彭某黎明前需赶回军部,告辞。请诸位静候佳音。”遂与诸人握别,将出门时,忽听陈毅道:“老彭,老毛的妻子杨开慧与两个儿子,据说尚寄押在长沙大牢,你务必设法救出才是啊!”他慨然承诺道:“噢,只要尚在,便是舍命,也定当将她母子营救出来!”——因此一诺,却种下了杀身的祸根,这是后话。
且说蒋介石东山再起,赶跑了汪精卫,独揽国民党军政大权,再举兴师北伐。其时,北洋军阀几经惨败,士气低落,人无斗志;虽奉军完师堪战,奈张作霖旋为日军炸死,张学良率部逃出关外,故北伐各路大军所向披靡,几不血刃,已振旅京师、饮马长城窟了。眼看霸业已就,宇内将成蒋家天下,蒋介石自是得意非常、醉心欲狂了。然而他尚不敢马上黄袍加身、君临天下。当下虽名曰“统一”,尚有三大实力集团与他抗衡,他甚忌惮,不得不有所收敛。这三大集团便是盘踞广西的桂系、山西的晋系、甘陕的冯系,各自拥兵数十万。其魁李宗仁、阎西山、冯玉祥皆当世枭雄,老於机谋,北伐中各有勋劳,居功自傲,皆欲称王称霸,觊觎胜利成果,哪肯甘心居他蒋某人之下?这不能不使蒋介石深以为忧。何况,当时三大集团军皆云集北京周围,为分赃争吵不休,各谋攫取京都、独霸华北膏壤之地,几至火并。面对这般景况,蒋介石直是忧心如焚,既着急,又苦无对付良策。终日少言寡欢,闷坐书房,长吁短叹,显见饮食顿减,愁容憔悴;亲朋进言,概不入耳,这下惊动了新欢燕尔的夫人宋美龄女士。——她慕姐姐庆龄女士因嫁国父中山先生而荣膺“中国第一夫人”的美誉,便不顾兄长宋子文的反对,甘心嫁给年长自己一倍的蒋总司令了。
“达令!”宋女士姗姗走进书房,她习惯用英语的爱称称呼蒋介石。她留美多年,英语说得特别流利、动听。蒋介石正背剪双臂,面壁沉思,听到这温柔、悦耳的声音,蓦然转过身,已见年轻、貌美的妻子轻快地走到身边。她今天换了身鸭蛋青的浅花旗袍,映衬着她那白腻、匀称的体态,更见娇美了;一身西洋香水汽息,浓郁扑鼻。他一改沮丧之情、肃杀之气,满脸浮笑道:“噢,夫人穿这么单薄,耽心着凉哟。北京这鬼天气,冷热变化无常!”“唷,达令,现在都已七月了,你还穿这呢子军装,果真不热?——怕是心里冷吧!”宋女士拉他坐下,语意双关地笑道。她知道蒋介石在久经尔诈我虞的权力角逐中,养成了一套韬晦本领,以退为进,以屈求伸。故每有“心病”——苦思良谋、筹算机关时,便深藏密室,裹着厚厚的衣服,病蔫蔫地自我熬煎,溽暑之时也无例外;对外不显山不显水,“不显哀乐之状,蒙矇如烟然”。当下,蒋介石听夫人道出了他的心机,便一挥手笑道:“些屑烦恼,一见夫人便烟消雾散了。”“你几日不回内室,就知你‘心病’大发了。”美龄女士决意明瞭他的“心病”,既嗔且怪道,“有事也该同我商议,多了不得机密事,独自折磨自己!莫非为张学良易帜的事?你不是给了他海陆空三军副总司令吗?美国政府不也正在对日本施加压力吗?日本策划东北独立的阴谋不会得逞,学良易帜的决心不会改变!”蒋介石只是不动声色地应道:“是的,是的。学良与我有默契,易帜只是时间问题罢了。”“那么,你为什么如此苦恼、烦心呢?”看他吞吞吐吐、深含不露的情景,美龄心中就有气,哼了声,追问道,“是毛泽东、贺龙这些共党分子在井冈山、湘西闹腾得厉害了?据我所知,贺龙是土匪出身,大字不识;毛泽东虽精通文墨,却未涉军旅之事。他们至多不过煽动痞子造造反罢了,还能成什么气候!”“是的,是的。他们不过是流贼草寇,成不了气候,疥癣之患而已。”蒋介石依旧沉着脸,若无其事地应道。这下激恼了宋美龄,她猛地拍下桌子,霍地站起身,怒冲冲道:“什么是你心腹大患?你不愿说,我还不稀罕听呢!”甩袖便要向外走。
蒋介石万不料夫人会这般动怒,心想与夫人闹僵,是必影响与东南财团的关系,甚至影响与美国阔佬的关系。他深知宋氏家族是得罪不得的,何况如此完全“美国化”的婀娜娇妻呢!他愣了愣神,抢行两步拉住美龄赔笑道:“你听我解说,天大的事也不敢瞒夫人!只为我方寸甚乱,一筹莫展。”美龄少不得回身坐下,余怒未息道:“美国朋友,都是直来直去,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你倒好,对我也耍起阴谋来了!我虽喜欢美国的开明浪漫,可还尊重我国的传统道德,既与你结为夫妇,便对你忠贞无二,凡事都鼎力相助,再机密的事用得着瞒我吗?说出来,我也能为你赞画,运筹啊!”“娘希匹,又是美国朋友!”蒋介石心中暗骂,口中连连称是道,“你看北伐刚刚成功,桂系的巨头李宗仁,西北豪雄冯玉祥,山西的土皇帝阎老西,个个气势汹汹,秣马厉兵,欲问鼎中原。我苦心经营多年,转战南北,亲冒矢石,不恤性命危险,幸赖苍天佑护,成此大业。而跳梁群丑却欲唾手而得,毁我大计,我安能不心焦!你说,当如之何?”“是上帝保佑你成功的,达令。”美龄女士纠正道。——她是基督徒,信奉上帝主宰一切。与蒋介石结褵时,曾迫使他放弃随其母信仰的佛教,改奉基督教,不道他仍念念不忘“佛祖天尊”——她对丈夫的苦衷深感同情,只是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妙计;沉思有顷,淡然一笑道,“我看这事容易。李宗仁心胸太狭,难以容人,你便对他用釜底抽薪之计;冯玉祥急躁、暴戾,部下多有怨言,易于分化瓦解;阎锡山诡谲、圆滑,天下有闻,应设法孤立他。分而治之,不露声色地逐个翦除,何苦这般大犯愁难呢!”“夫人所言,作为长远打算,何尝不是。只是眼下——”蒋介石看着夫人的脸,迟疑片刻问,“他们已剑拔弩张,要闹个鱼死网破,这燃眉之急,如何是好?”“有了!”稍停,美龄睨着聪慧的大眼道,“完成统一大业,是总理的遗嘱。今北伐成功,正好应该告慰总理在天之灵。借祭灵,压下那批人的气焰。你想,他们谁敢冒背叛总理的罪名?即使有敢冒天下大不韪者,伐之也有名了。”蒋介石闻言,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连连惊呼“妙,妙”,对夫人直是感激涕零。
先总理孙中山先生的灵柩寄放香山碧云寺金刚宝塔中。原来中山先生为谋国家统一、促成国民会议召开,执意亲身北上,深入虎穴,同段祺瑞政府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遂于一九二四年除夕之日扺京。其时,总理已积劳成疾,严重的肝癌侵蚀着他那孱弱的躯体。段祺瑞为他那大义凛然的气概所震惊,甚是恐慌,遂背信弃义,耍起无赖手段,先是逃避会见,继而将他软禁在东城区铁狮子胡衕,阻绝与社会名流交往,且悍然不顾、厚颜无耻地宣称,“外崇国信”,谄媚於外国使团;并假外国邦交之名玩弄阴谋。总理为其倒行逆施大为气愤,遂病情恶化,卧床不起。段祺瑞又暗施姦计,延遏治疗,至使先生竟於三月十二日溘然长逝,终年五十九岁。其时国民党尚屈居南粤一隅,且有段祺瑞从中作梗,总理遗体无法南运;适值苏共元首斯大林因感念先生推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特为先生制作水晶棺一具,并派遣专家为先生遗体实行防腐措施,责令段祺瑞妥善保护。於是灵榇暂置于香山碧云寺中。
且说蒋介石同夫人美龄女士议定为总理祭灵,便立即从故宫搬到碧云寺青舍,早晚焚香叩拜,做出孝子守灵姿态。至七月六日祭灵之日,整个碧云寺布置得庄严肃穆,寺内寺外遍置松柏、香花,条条通道两侧尽插青天白日旗;灵柩所在的金刚宝塔前,搭起了缀满白花的高大松柏牌楼,两旁悬垂巨幅挽联,白绢浓墨,字体端方,显系出自蒋氏手笔。上联道:“北伐甫定,军阀之根株未绝,同志仍须努力!”下联道:“统一未就,民众之疾苦未除,吾侪当尽天职。”横额是“继承中山遗志”。各集团军总司令、总指挥,政府要员,社会名流都早早赶来参加盛典。一时冠盖如云,群贤毕集。众人看了挽联,心自明白,只是哂笑不语;唯独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心下老大不自在。祭典时,他们三人又为襄祭,站在前列,闻身后喁喁而语,直如芒刺在背。看着水晶棺中总理的遗容,干枯嶙峋,顿感寒气彻骨,心凉半截,几欲泫然涕下了。幸而震耳欲聋的礼砲响了,接着主祭蒋介石朗读祭文,曰:
“维中华民国十七年七月六日,国民革命军既奠北平,弟子蒋介石谨诣香山碧云寺,致祭我总理孙先生之灵曰:溯自我总理之溘逝,於今已三年余矣。中正昔侍总理,亲承提命之殷殷,寄以非常之任,教诲拳拳,所以期望於中正者,原在造成革命之武力,铲除革命之障碍,以早脱人民於水火。——”
读至此,他声音哽咽,扶棺痛哭,涕泗横流,泣不成声地诉说道,“弟子披肝沥胆,夙夜铭记先生教诲。总戎北伐,余无不驱驰在前;凌厉万里,枕戈达旦;今统一大业既奠,先生在天之灵可慰。弟子将恳求国府,辞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一职,军权统归钧府,以一事权;弟子出处,一听钧府裁决。沥陈愚衷,乞蒙昭鉴。……”
他愈哭愈痛,竟个要叩颡泣血,魂断九陌了。全场也发出一片呜呜咽咽的悲泣声。应和着宝塔上凄凉的悠扬的钟磬声,演奏出了天地间深沉、幽邃的哀乐。
看看蒋介石哭个没完没了,张群、陈立夫、陈果夫诸人也百般劝解不住,好像真格要追随总理而去似的,粗犷的冯玉祥耐烦不得了,对李宗仁、阎锡山看了一眼,嗡声嗡气道:“这戏,我看也该收场了。”阎锡山只是苦笑,李宗仁一扬手,气愤道:“这才显出他是嫡系,是总理的真正信徒,我们都不是。由他哭吧,将来名正言顺地继承总统,我们何苦作陪嫁呢!”他说着扬长而去。冯玉祥转身向众一挥手,随偕阎锡山也离去。全场顿时哗然了,彼此呼叫,人影散乱。蒋介石立刻止涕,瞠目结舌,愕然地四下环顾,孑然独立有顷,方恨恨不已地走向夫人美龄身边。极度的难堪、窘急,使他陡生杀机。李宗仁、冯玉祥、阎锡山三巨帅能否逃得性命,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