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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太絕對”与勢利眼》

(2016-12-04 20:18:11) 下一个

                                                    (一)

     阿三有自己的語錄。其中重要一條,是“別太絕對”。每聽人家提及“抬頭不見低頭見”、“得饒人處且饒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中庸為人﹐不偏不倚,調和折中”之類的術語,都會很不以為然地側着點頭,然后嚴肅地扳起手指概括道:“此乃阿三語錄第99條:別太絕對!”

    阿三着實很賣力地履行著自己的這一信條。講話點到為止﹐做事從不催人﹐以表揚甲來代替批評乙,發脾气也以譏諷為主、罵人為輔。即使往牆角放衣櫥書架類,也盡量留點空隙出來。
     每當有朋友對此發問﹐他會很神秘地反問:“知道中國畫嗎?”對方猶豫地答:“好象知道點!”“知道留白的道理嗎?”不等對方回答﹐阿三已及時接了上來:“這都是同理。同理你懂嗎?只要有個‘留’字或者‘讓’字,就都是咱‘不絕對’家族!‘不絕對’家族你懂嗎?就是……”
     朋友總會很及時地接上來:“就是您的‘別太絕對’語錄唄!”阿三這才會放下心來,親昵地鼓勵性地拍拍對方肩膀,再來上一句抄來的語錄:“此孺子﹐實可教也!”

     令阿三痛心的,是英語中竟無“勢利眼”一詞。這是在同一香港同事聊天時的一大發現。他講國語普通話,對方講不國語不普通的廣東話。雖也能大致听懂對方,但不會講,所以二人仍只以英語交流。可那次提到另一位同事大衛時,香港同胞竟沖口來了句“那是個勢利眼!”有史以來第一次使用國語,雖很勉強,阿三竟立即懂了。
     于是兩人同時意識到:英語詞匯﹐真正貧乏!

     辦公室的那位大衛,本是非洲留學生。非洲留學生多數聰明,他也不例外;唯一差异,是屬大滑頭的那种小聰明。小聰明有時會幫大忙,他竟剛畢業便留下,當了阿三單位的研究員副手,且一年不到已被提成正式研究員。最大的本事是拍馬屁加厚黑學,最大的特點是過河拆橋加勢利眼,最大的能力是利用他人的能力做自己的事。
     女同事朱莉﹐南韓人﹐雖与阿三一樣受黑白兩道共同歧視,卻因在此工作最久、經驗丰富﹐又頗通獨攬關鍵之道﹐總算能令眾人多少藏起點白眼﹐且尤受大衛的青睞。朱莉對無利益沖突、對自己工作無威脅的外組成員一律溫順可愛、任人利用,對大衛當然也不例外。二人周瑜打黃蓋﹐頻繁往來﹐熱鬧非凡。

     鄰組女子道恩,技術上也不弱,尤其崇尚“主雅客來勤”的名典,自稱“辦公室女王”,在“群眾關系”上极下功夫,最歡迎人來提問,自然成為大衛的第二號種子選手。

     可只要朱莉在,大衛會對道恩連眼都不瞥一下。道恩雖气憤﹐卻也沒奈何;況一號選手朱莉不在時﹐大衛只好來找她,到時又會甜到膩人、殷勤之极擺出如漆似膠的模樣,會將二號的仇恨頓時化個干淨。
     這是大衛獨一無二的本事,万人不及。
     朱莉與道恩﹐二人成就了大衛的許多事業。

     其實与阿三比,二號道恩的怨气也實在來得沒道理。大衛可不僅只是不理阿三、擦身而過時眼在頭上鼻子在天﹐而且開會時還會在阿三發言過程中﹐鼻子裡時不時“嗤”地來上一點冷笑,偶然時更會開上几句惡毒的玩笑,那玩笑常可恰到好處地停在能入種族歧視法庭起訴的門檻儿之外。雖他自己隨時隨地大肆渲染黑人如何受白人歧視,阿三等幾位華人充分體驗的﹐卻是他的歧視比任何人都明顯、嚴重、刻毒與巧妙。
     阿三不動聲色也動不了聲色。這時他的“不絕對”理論絕對派不了用場。

     誰料一號二號倒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他“不絕對”理論的好好學生。二號道恩被大衛象打擺子似地忽冷忽熱地折騰著﹐只能一忍再忍。苦的則是那一號朱莉﹐因她太好用,對大衛似乎從來束手無策﹐正實現了她自己“人善被人欺”的名言﹕問過一千遍的問題﹐大衛仍會再來向她問第一千零一遍﹐然後站在邊上立等她為他做完﹐再拎了結果揚長而去﹐當作己功報告上去。
     相比而言,阿三認為二號種子更接近“做事不絕對”的可教孺子;至于一號朱莉,則是過于絕對地“太不絕對”﹐畢竟阿三的“不絕對”可絕對不是任人宰割﹗就此而言﹐若有朝一日朱莉也想來拜師﹐他還得好好惦量惦量。

     直到那一天的來臨。


                                                    (二)
     那天,不學無術的大衛照舊前來讓朱莉做事。朱莉一如既往高興地接受下來卻不立即動手,倒是擺出拉家常架式,很平靜很親切地道:“你去!給我弄杯新鮮咖啡來。要加三包伴侶兩包糖。”
     大衛一時沒听懂:“你你我什么?”
    “新鮮咖啡,加三包伴侶兩包糖。”
    “我上哪儿弄?”大衛開始有點激動。
    “那是你的事,我怎么知道?建議你去弄個咖啡壺什麼的。我一般每天一杯。”朱莉仍拉着家常。

     大衛終于听明白了。大約頭一時有點暈,半天才將手中那几頁紙放下,勉強轉身出去。他不出去也不行,人家一號這會儿正低頭全力以赴地忙着什么。見大衛終于出去,一號手中的事也正好做完,而且正好在大衛眼角余光掃到的時候,拿起了大衛的那兩張紙。送咖啡回來時,一號也正好給他做完。

     大衛將東西取走時,連聲謝都沒有。過了一會儿竟又走了回來,只在朱莉耳邊大聲留下一句話﹐立即又轉身走了。
     他的那句話是:“你是世界上最吝嗇的家伙!”
     阿三与二號選手道恩正在一旁談話,听此言不約而同地一楞。滿面愕然的道恩不由沖口一迭聲地問阿三:“大衛?是大衛在說?說的是朱莉?說朱莉最吝嗇?”二人啞言對視片刻,隨後放聲大笑。阿三還口齒不清開了句玩笑:“你道恩終于該升一號了!”
     可惜後者正岔气,壓根沒聽明白。

     大衛似乎很快想通﹐終于忍气吞聲﹐竟真的將咖啡壺帶到了辦公室。每求朱莉那天,便事先自動燒上一壺好咖啡來叫朱莉,有時甚至索性端來一杯調好了料的﹐徑送朱莉桌上。習慣成自然,他的怨气竟漸漸地消了;尤其發現這道工序其實使他找朱莉更加理直气壯,連馬屁詞儿都不必再編,省卻不少事儿。久而久之,那怨气竟逐演變為傲气,求人的聲音大了許多也气壯了許多。

     其實沾了便宜的似乎還不止一號和大衛。二號和其他被大衛曾經使喚慣了的人,也會在朱莉去取咖啡時,大呼小叫拎着杯子沖去沾光。大衛來求一號種子的那日,全辦公室便都揚眉吐气。
     阿三不由朝朱莉暗豎了大拇指:“做事不絕對,本三好學生,孺子可教也!”

     --可又有誰知﹐在人人都成為阿三語錄的好學生時,阿三卻讓自己吃了一惊。


                                                     (三)

     經過無數回合,阿三終于如愿以償,提升為本部最高職稱--資深研究員,令所有人刮目相看。大衛的鐵板臉色一夜之間也突換成溫情脈脈,一早剛照面便對阿三來了個春暖花開。幸虧阿三一直在諄諄教導自己“不能絕對”,終于沒對這勢利眼也來個眼在頭上鼻在天、鼻子里再“嗤”那么一下。倒是索性轉身躲開了去:他畢竟嫌大衛腥。

     阿三不幸:大衛很快發現終于有用到阿三的時候。阿三獨管三大資料庫中的一個,大衛的新項目不得不用上它。當阿三看到大衛那油漬漬黑亮亮的臉伸到自己辦公桌上時,心臟都幾乎停止跳動。

     意識到求阿三更不易,大衛那腆皮腆臉甜甜蜜蜜的可親可愛勁,竟遠勝對待一號與二號。阿三竟能直接感受到隔牆道恩那里透過來的那股酸气。

    “阿三啊阿三!我來看望好朋友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啊!”
     阿三赶緊向四下裡張望:“哪儿?在哪?”
     大衛笑容有點僵:“找什麼?你大名鼎鼎的阿三唄!”
     阿三將巴掌張開向大衛臉上湊去,惊得后者眼睛圓睜脖子赶緊向領子里縮。還好,阿三只是將手在他眼前晃晃,問:“說胡話?還是剛服過毒品正HIGH呢吧?”

    “哪里哪里!你從來就是我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簡直就象一家人!”
    “我?”
    “當然!”
    “從來就是?”
    “對!你從來就是!”大衛斬釘截鐵。
    “可你,從來就不是!”阿三同樣斬釘截鐵。

     大衛于是換個角度:“早聽說你聰明极了,我這可是來向大師求教的啊!”
    “走錯門了吧?一號種子在左,二號種子在右。”
    “沒錯沒錯!我就是來找老師您的!”
    “肯定錯了肯定錯了!我不是你老師嗎? 我說你錯那就是錯了!”

     大衛再換種方式:“你知道嗎?你們會編程序的,日子可比我們好過多了!你們工資起碼要比我們高一萬呢!我們好慘啊,那麼辛苦結果還是那么窮。”他的臉很悲慘地挂了下來,眼淚都快溢了出來。
    “一份价錢一份貨。所以才是你來求我,而絕不會是我去找你,對吧?”阿三滿面同情。

     大衛使出無往不勝的招術,倒插起他的詼諧曲,開玩笑地說:“對了﹐你不是提職也提薪了嗎?總該請客了吧!咱一塊吃飯去怎麼樣﹖你可欠咱老朋友的!”
    “你靠了一號二號﹐所以提職提薪在我之前不是?欠了我們多少?”
     大衛裝作沒听見,繼續問:“這個週五怎么樣?到哪個餐館請我們?”
    “那就是說,週四是你請嘍?”阿三站起身,擺出立即要通知其他人的模樣。
    “別別!我只是開玩笑不是?”大衛臉都嚇成了綠色。

     出于無奈,大衛終于使出最後一招,擺出公事公辦的臉譜,單刀直入:“我來,是想請你幫我調資料!”

    “早怎麼不說,浪費了多少時間!”阿三這才接過大衛手中早已攥得出汗的批條:“我這就將密碼給你!”開始三下五除二地在電腦上尋找,抄下几個數字遞給大衛,然后公事公辦地送客:“感謝業務交流,歡迎再來!”
    “可我怎麼才能……能濾出我……我需要的那部份……”大衛不得已,結結巴巴語無倫次還得說出真正目的:“您得請……得請您﹐幫我給……”
    “這么簡單的事儿,還得我幫?跟朱莉道恩她們學了一年多,是個娃娃也該學會了,怎可能還一門不門?你在哄我老人家吧﹖你那么聰明個小夥子,絕對不會光沾便宜不吃虧卻缺心眼不學無術到這等地步﹗那可絕對不會是你﹗我老人家堅決相信你的能力!不然你能‘好慘,那麼辛苦結果還那么窮’嗎?”阿三毫不猶豫打開了門,親切地拍着“小夥子”的肩膀﹐一把將他推了出去。

     事後友人問阿三:“你不是要求‘別太絕對’嗎?怎么卻對大衛如此絕對?”
     阿三回答:“因人而异。”
    “可還是‘絕對’了不是?”
    “‘別太絕對’并不完全等同于‘不絕對’,只是‘盡量不要絕對、而且絕對的時候別過份’之意。”阿三不慌不忙地答。
    “那不還是違背了‘不絕對’的真理?”朋友仍不解。
     阿三苦口婆心:“‘不絕對’這一真理,其本身便不絕對:這才是真正的真理。君不見,我的這次‘絕對’,恰是對這‘不絕對’理論的實踐與檢驗。”

     朋友不再言語。只知道這理論高深得緊,反正他自己,是被阿三不絕對的理論給絕對地搞了個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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