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健、赵越胜、张雪
鹿野薇念的推荐:我的艺术史与逻辑学老师伊什卡说,他最喜欢拿破仑的第一位夫人约瑟芬皇后和雷卡米耶夫人的样貌和气质、趣味,她们代表了法兰西艺术最鼎盛的从路易王政时代到新帝政时代那种开放、进取、才貌双全的美人形象,他称为“向现代迈进的法兰西古典美人”!约瑟芬皇后估计很多人了解的,那咱就来看看雷卡米耶夫人是何方神圣?!
反正,雷卡米耶夫人思想的前卫甚至令拿破仑皇帝惊愕,被他以“思想犯”的罪名放逐出巴黎!
拿破仑的第一位妻子约瑟芬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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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卡米耶夫人像》,雅克·路易·大卫创作于1799年,藏于卢浮宫。
一般来说,艺术家猜不透自己作品的身后事,“我心向明月,奈何照沟渠”的事比比皆是。
安格尔是否想到,他的《泉》成了大浴场的最爱?安格尔的老师大卫又是否想到,他的《雷卡米耶夫人像》成了家具店的宠儿?
考究一些的品牌家具展厅,欧式贵妃榻旁边的墙上多半会挂着一幅《雷卡米耶夫人像》。这恐怕是人类在贵妃榻上所能拗出的最优雅造型了。榻上妇人身着白色束胸长裙,亚麻色鬈发挽在脑后,体态丰腴,眼神明亮,鼻梁挺拔,表情安详,一种静谧之美铺展在画面上,她俨然就是古罗马的维斯塔女祭司。
当然,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此使用这件家具并不科学。对雷卡米耶夫人而言,她在贵妃榻上摆的甫士——左侧手肘支撑靠枕,半个臀部承受重心,还扭头回望,在力学上属于最脆弱的平衡。关键是,她每天必须花几个小时做这个动作,日复一日,为时数月。
显然这是一个很考验定力的工作,因为大卫对静态构图有近乎变态的痴迷。很遗憾,雷卡米耶夫人是一朵招蜂引蝶的花。而大卫为她作画的那一年她23岁,一朵花绽放的年岁。她的绰号是沙龙女王,让习惯穿梭于各个场子的女人来为大卫做模特儿,无异于找一个纵火犯来当弹药库的看守。所以,两人的决裂如同那一声爆炸,预料中地到来了,导火索是关于雷卡米耶头发的颜色。如前所述,画中的雷卡米耶有一头亚麻色的鬈发,而生活中的雷卡米耶有一头黑色的鬈发。施工方未按设计图执行,委托方撕毁合同,到此为止!人们今日看到的《雷卡米耶夫人像》 ,就是一栋艺术史上的烂尾楼。画面上除了一人一榻一灯架之外,别无他物。大片留白,时刻在启发着人们的想象。
公允论之,朱丽叶·雷卡米耶不是一个合格的模特儿,却是一堆优质的想象素材——她太具有话题性了。还是从她那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婚姻说起吧。
《雷卡米耶夫人像》创作于1799年,而雷卡米耶成为夫人的那一年是1791年。那一年她15岁,她嫁的人,银行家杰克·雷卡米耶先生比她大27岁,一个介于父女与祖孙之间的年龄差。于是,怀疑便接踵而至。为何雷卡米耶夫妇婚后数年没有生育?究竟是雷卡米耶夫妇生理有缺陷还是其他原因?
谜团在充满八卦精神的怀疑中,找到了一种据说很可信的解读:原来雷卡米耶先生是雷卡米耶夫人母亲的情人,所以先生很可能是夫人的亲生父亲!
父女岂可成婚?很快,有了新一轮的解读:年迈的雷卡米耶先生之所以顶着娶自己女儿的恶名,是为了确保自己财产由有血缘关系的人继承。一切明了。雷卡米耶夫妇(父女)只有乱伦之名,没有乱伦之实,雷卡米耶夫人婚后多年一直是个处女。由于这一条,《雷卡米耶夫人像》另一道密码便也宣告破解。大卫为何要把雷卡米耶夫人画成维斯塔祭司?因为这个形象在古罗马就是处女的意思,而且是享有特权的处女,特权之一就是“不生育亦能获得继承权”。
想象的尽头,是大卫用画笔描出的一个鬼脸。有趣的是,这幅未完成的暗含讥讽的画居然被认为是大卫最好的肖像作品。
画本身的故事在1799年打住了。不过,画中人的故事才刚刚展开。毕竟,那一年雷卡米耶才23岁,是一朵绽放的花,而且这朵花很有可能还是处女。必然逻辑是,她身边始终有一群蜂与蝶,其中包括:拿破仑的三弟吕西安、普鲁士王子奥古斯都、自由主义的奠基人贡斯当、法兰西一代将星莫罗、大卫学生热拉尔(他不折不扣遵照雷卡米耶的旨意为女神画了另一幅肖像)等等,雷卡米耶夫人差不多集齐了法国大革命时代所有的邮票。可笑之处在于,对于一众追求者,雷卡米耶只是在集邮,却从没投入过(至少没全部)真情,因为她从未遇到过真爱。
悲伤的境遇一直到雷卡米耶41岁才告终止。那是1817年,雷卡米耶在她的追求者贡斯当的情妇斯塔尔夫人的家庭晚会上,宿命般地遇到了风流才子夏多布里昂。总是在集邮的人,从此成了粘在夏多布里昂身上的邮票。
总体而言,雷卡米耶与夏多布里昂的爱情配得上“海枯石烂”一词,很多当代青春片里才有的矫情而油腻的情节,真实地发生在这对中年相识的男女身上,一直到他们老去。雷卡米耶比夏多布里昂多活了一年,据说她弥留之际手里还攥着夏多布里昂的一缕头发。
这缕头发,是维斯塔女祭司所能继承的最宝贵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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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暮春格外多雨,半夜就听窗外淅淅沥沥,早晨依然不停。出门见满园翠竹如洗,心情大好。心里早盘算好,等雪译完《雷加米埃夫人传》,一定要去趟狼谷,寻访夏多布里昂和雷加米埃夫人的故居。他们在那里享受了爱情的欢欣,也经历了伤逝的惨痛。夏多布里昂说:“在我失去的所有东西中,惟狼谷让我心痛。”(《墓畔回忆录》原著第一卷,714页。以下只标页码。)在蒙蒙雨雾中追寻他们的踪迹,一定别有滋味。说走就走,我们驱车直奔狼谷。
狼谷在巴黎西南二十公里,紧靠索城。夹在维尔涅森林和沙特奈森林之间,丘陵起伏,形成不深的谷地。山丘聚拢,隔绝开城镇的尘嚣。车一进入谷地,四围绿色扑面,陡然寂静环绕,真是个读书吟诗会友写作的绝佳之地。现在这里是夏多布里昂故居博物馆,也是夏多布里昂协会所在地。
其实,2002年时,雪曾陪郭宏安伉俪来过这里,那天从家里走得匆忙,身上没带一分钱。到那儿才发现门票五欧元一张。雪灵机一动,告诉博物馆工作人员,郭先生是夏多布里昂著作的中译者。老郭那会儿已摘译了《墓畔回忆录》,正要着手译《基督教真谛》。博物馆工作人员顿生敬意,请郭先生免费进去参观。这次故地重游,和人家说起往事,彼此会心一笑。门口接待的人让我们稍等,说一会儿有专家陪我们参观讲解。没等几分钟,奥利维尔就来了。他中等身材,微胖,秃顶,说话轻声细语,举手投足风度优雅。介绍故居掌故时,总闭起眼睛,似乎要让自己回到那个时代,沉入那个氛围,谈起夏多布里昂的著作,都是整段背出来。显然,他已把这些著作吃到心里了。
夏多布里昂的《墓畔回忆录》开篇就是“奥尔奈村的狼谷”。他写道:“四年前,我自圣地返回,在离索城和沙特奈不远的奥尔奈村,买了一所园丁的房子。它隐没在绿阴茂密的小丘中。房子周围是起伏不平的沙质地,园子尽头有一条小溪和一排低矮的板栗树。这方寸之地适宜寄托我长久以来的愿望。spotio brevi spem longam reseces (人生何短促,莫望长淹留——贺拉斯)。我在此种下树木,它们在茁壮成长,但尚弱小,我站在它们面前能为它们遮挡阳光。终有一日,它们会报偿我对它们的荫庇,在我迟暮之年,来荫庇我。”(第一卷39页)夏多布里昂在卷首引了《约伯书》中的三句话:
驱逐我的尊荣如风,我的福禄如云过去。
我的日子过去如快船,如急落抓食的鹰。
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停留。
但这三句话被他削删成“如浮云……如快船……如飞影”(sicut nuhec……quasi naves……velut umbra……)大约这几个字最能体现他心中逝者如斯、万般皆空的幻灭感。狼谷、狼谷,你这魅惑人的园林,今天你在我面前繁花满园、丰草如茵、一派甜美,而二百年前,你却因何牵惹夏多布里昂一怀愁绪?
随奥利维尔进入故居展室,听他逐屋讲解发生在这里的故事。那一件件辗转保存下来的旧物、家具、图画、手稿、信件,都浸透着丰盈饱满的时光的汁液。二楼中间是雷加米埃夫人的起居室。1817年,夏多布里昂被解职,也失去了他的薪俸。他没有能力偿还购买狼谷的债务,不得不出卖他的藏书和狼谷的花园和房屋。他先试图以出售债券的方式出卖,但不成功。在一筹莫展时,雷加米埃夫人出手相助,她租下了狼谷。雷加米埃夫人很熟悉这一带。她和夏多布里昂共同的朋友布瓦涅夫人就住在附近的沙特奈。伏尔泰曾在她住的房子里写下过《俄狄浦斯》,雷加米埃夫人常来这里度假。她们经常去拜访孤独地住在狼谷的夏多布里昂,布瓦涅夫人记述道:“当他突然看到朋友们不期而至地出现在窗前时,惊喜地喊叫起来,像苦读的学生被放出了教室。”(布瓦涅夫人著《回忆录》)
为了彻底解决夏多布里昂的经济问题,雷加米埃夫人说服马蒂耶买下了狼谷。这样,夏多布里昂心爱的狼谷仍在朋友手中,尤其是仍在他所爱的人手里。雷加米埃夫人住在那里,替他照料他的“孩子”,那些树木和鲜花。1819年3月2日下午三点,一贯冷静矜持的雷加米埃夫人给夏多布里昂写了一张炽热的字条:“谁都不能阻止我爱您。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心,一切都属于您”。可以断定朱丽叶特和勒内真正的爱情生活始于狼谷。夏多布里昂甚至虚构出这样的故事:“在维也纳时我曾对人说起过,十几年来我住在一个叫狼谷的山谷中。我的房子建在一座岛上,若有人想来见我,要在河对岸吹响号角。我从一个小洞中看看,若来人是我喜欢的,我便自己驾小船去接他,否则便不露面。夜里,我把我的小舟拖上岸,不让任何人上我的小岛。”(第三卷723页)他似乎真心设想过与他的心上人偕隐于狼谷深处,小舟一逝,寄余生于江海。可惜,这只是他作为诗人的想象。
进雷加米埃夫人的起居室要经过一个小厅,这间小厅蓝灰色的墙上挂着一组图画,画的都是夏多布里昂著作中的人物。有两幅阿达拉的葬礼。其中一幅是精美的铜版画,夏克塔斯跪在阿达拉的灵床前,正抚摸她头上的玉兰花。从洞口射入的光正照在隐修士悲伤的脸上。一幅出自《最后一个阿本萨里奇人的传奇》,画的是布兰卡和阿本•哈梅特在阿布拉罕宫花园中幽会。这部书不像《阿达拉》那样有筚路蓝缕之功,但依然体现出夏多布里昂文字的基本色调,伤感又充满激情。其实,夏多布里昂仅在从耶路撒冷返回巴黎的路上去了一趟阿布拉罕宫,却穷极想象,创造了一个瑰丽的故事,唤起身后一批青年作家仿效。雨果甚至都没去过阿布拉罕宫,却借它创作出《东方集》中不少诗篇:
午夜,人们听到了神秘的声音,
月光透过无数拱顶的阿拉伯花窗,
洒在缀满藻影的宫墙上。
倒是戈蒂叶亲往西班牙的发现之旅,给我们留下了绚丽的篇章。他在阿布拉罕宫遇到的那些吉普赛人,又激发了梅里美,创造出卡门这只爱情鸟,让比才有机会一逞雄才,为歌剧舞台留下动人心魂的《花之歌》。
卢浮宫黎世留馆三楼第六十八展室复原了雷加米埃夫人勃朗峰宅邸的沙龙。那些家具都是当年出自名匠雅各布兄弟之手,几只带翼怪兽扶手沙发,深蓝色的天鹅绒包面,围摆在一张螺钿镶嵌的矮桌前。也许因为卢浮宫的展厅太高大,这几件家具摆在那里有点孤零零的,感觉不出当年朋友围坐一起的温馨。而在狼谷,我们一步入雷加米埃夫人的蓝沙龙,美人粉黛遗泽便扑面而来。这里的房间大小适中,天花板亦不甚高,靠墙一面大穿衣镜,镜子下面是壁炉,壁炉边是一对大理石像座,上面有黑色人像,头顶金色烛台。屋中的色调是淡蓝条间乳白。最让人心惊的,是靠里面的墙边放置着那张著名的高扶手躺椅,就是达维德为她画像时,她依靠其上的那张。我问奥利维尔,这是原物吗?他点头说是。我一时冲动,想走上前去亲手抚摸一下这张不朽的躺椅,也算一近美人芳泽。但想到博物馆的规矩,生生止住了。雷夫人房间中有三扇大窗正对花园,窗外雨丝轻柔,萋萋芳草绿浪般荡向远方的树林。想她当年也曾站在这里眺望吧?
进入夏多布里昂的工作室,心中颇有几分敬畏。当年他在此地,自称是个双面人,一面是作家,一面是园丁。其实还有第三面,一个政务活动家。他一边计划购买狼谷,说要隐居泉间林下写他的书,一边又接手《法兰西水星报》,在上面发表抨击拿破仑的文章。拿破仑大怒,声称要“在杜伊勒里宫的台阶上宰了他”。夏多布里昂反为此得意,他说:“你得在那个时代生活过,才能明白在一片沉默中,一声怒吼会有何等效力。”(第一卷712页)没等拿破仑取他的人头,他就到狼谷去了。他在这里构思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著作《从巴黎到耶路撒冷》《戴克里先时代的殉道者》《最后一个阿本萨里人的传奇》,更有不朽的《墓畔回忆录》,也在1811年10月4日于狼谷动笔。
工作室右侧,一排书柜前摆放着他写作的书桌,不可思议地简陋,大小仅及中学生用的课桌,深棕色的油漆斑驳陆离,桌口已剥落脱色。可以想见夏多布里昂当年焚膏继晷、伏案疾书的情景。我在法兰克福歌德故居也见过大小几乎一样的桌子,歌德在上面完成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写伟大的作品要的是博大的心胸,而不在书桌大小。书桌对面的墙上挂着夏多布里昂那张著名的画像,是吉罗代的作品。一次拿破仑去看画展,德农知道他烦夏多布里昂,便藏起了这张画。谁知拿破仑偏偏问起。当他看到这幅画,调侃地说:“夏多布里昂像从壁炉里钻出来的阴谋家。”不过,你仔细看看这幅画,便知道拿破仑的眼光全然是政治的,夏多布里昂一脸诗人的悲愁,他却当作了阴谋家的狡黠。夏本人的看法却全然相反,他骄傲地宣称:“我置维莱妲于阿尔马尼克的沙滩上,置西摩多赛在雅典的柱廊下,置布兰卡于阿布拉罕宫的大厅里。亚历山大大帝在所到之处创立城市,而我则在我的生命留下痕迹的地方,到处留下梦想。”(第一卷727页)
身居狼谷的夏多布里昂时刻处在角色撕裂中。他选择狼谷作他的隐居地,却完全不能像沙漠教父那样,在孤独中冥想,相反,他离不开朋友。刚在狼谷安顿下来,他就急不可耐地呼朋引伴:“乘我们还不太老,来吧,让我们都聚在这同一屋檐下,当我们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时光多美好。我们的幽默多出彩,我们的忧伤也带着快意和甜美。”(写给杜拉斯夫人的信)他读书写作思考时,像班达所推崇的Clerc(纯智之人)“我的天国不在此世”。他心在庙堂时,又仿效黎世留,要在此世建起地上天国,但我们知道,他命中注定做不成隐士,因为他骨子里是个骑士,最贴心的艺术是哥特艺术,胸中满是中世纪的浪漫情怀和使命感。他要金戈铁甲成一番事业,又想泉间林下逍遥高卧,却苦在两者不能兼得。站在他的书桌旁,我不由想,若他不去复辟王朝的废墟上大歌《黍离》,而只以鹅毛笔呼天问地,狼谷可得保全?
夏多布里昂工作室中有一长条玻璃展柜,里面展示着他与朋友的通信。二百多年过去,这些手泽毫无漫漶,纸页固然发黄,字迹依然清晰。一部《墓畔回忆录》,里面引用大量书信,插入所叙事件,使历史脉络清晰准确。书信是过往思想的活化石,通过它,后人才能一见先人风貌。我朝先人有尺牍一门,因此我们才得见《报任安书》《李陵答苏武书》。站在这些书信前,我兀然惊悚,已不见鱼雁往还久已。现如今微信如狂潮,席卷走持久的思考。手指的蠕动代替了深入切肤的感受。精神世界会因之而日见浅陋?我们的孩子会生活在一个不见丰腴语词的时代?呜呼,我不敢想下去……亦幻亦真,亦梦亦醒,我们告别奥利维尔,伴一庭静雨,走入轻睡的田园,薄雾浮游,草地上满是濡湿的记忆。沿沙石小径走去,路边有夏多布里昂手植的黎巴嫩雪柏。当年种时干不盈把,如今虬枝盘曲,树干要两人合抱。历经二百多年风烟撼顿,依旧绿意婆娑。走入密林深处,青萝漫径,苔枝牵衣,岔路口左拐,一座六角形红砖塔楼兀然眼前。这就是维莱塔,夏多布里昂的图书馆。这个名字来自《殉道者》中的人物维莱妲,在塔西陀笔下,她是日耳曼女预言家,住在利伯河畔一座高塔中。
这座塔是狼谷前主人安•阿•阿科劳克所建。1792年大革命紧急时刻,阿科劳克是国民卫队的指挥官。他曾计划冲入杜伊勒里宫救出国王一家,然后把王后玛丽-安多奈特藏在这座塔楼里。夏多布里昂极爱此地,把它改建成自己的图书馆,我猜因为这里曾和波旁王朝有关。他将之命名为维莱塔,则因为他内心一直以预言家自诩。在波旁朝第一次复辟时,他曾自嘲“卡桑德拉多么无用啊”。他每天清晨六时起身,在园中植树修花,中午休息后,就来维莱塔。他藏身的这片绿色中,竟有疏竹几杆,莫非他想“斫取青光写楚辞”?
走到维莱塔,便到了狼谷尽头。有一道矮墙蜿蜒,墙头青苔斑驳。离矮墙不远处,有一株巨大的玉兰树,枝干倒伏在地,其根半生半死,据说也是夏多布里昂所种。雷加米埃夫人曾常去墙边的石凳上小坐,默默地怀念故去的朋友。“昔年种柳,依依江汉,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雷夫人在此睹树思人,亦会有庾子山同样的感叹吧?
仿佛任意倘佯,小径却把我们又带回房前。雷加米埃夫人每日散步必经这条小路,如今美人跫音远逝,只留几株高大的山茶。这树花开得奇,同一枝条上却有红白两色花朵。莫不是雷加米埃夫人和夏多布里昂的精魂在此相会?清夜如水,“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我们静立树前,想象着这对情侣天国相守,任疏花散落肩头。
1817年,夏多布里昂出卖狼谷。在离开狼谷前,他写下了这段话:“这是在我的隐居地写下的最后的文字。我不得不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美丽的小树,她们的树丛曾环绕、荫庇它们的父亲(夏多布里昂视亲手种下的树木为他的孩子)。我再也见不到玉兰树将它的花朵献祭在我的佛罗里达少女(指阿达拉,夏斯塔克曾见到她遗体上的玉兰花)的坟前,见不到用来纪念哲罗姆的耶路撒冷青松、黎巴嫩雪柏,见不到格拉纳达的月桂、希腊的梧桐、阿尔莫利克的橡树(狼谷所种树木,大多是夏多布里昂从旅行中带回)。我曾在它们身边精心雕琢布兰卡、创造维莱妲、为西摩多赛讴歌。这些树木和我的梦想一起发芽成长,它们像护树女神(这种树神Hamedryades与树同体,树死,她们亦亡)一样与之同生共死。这些树木将受到别人支配,新主人会像我一样爱它们吗?这位主人会任它们萎谢,或许会砍伐它们,或许我不该把它们留在这里。告别奥尔奈的森林,让我想起与贡堡树林的永诀。我这辈子总是不断地告别。”(第一卷133页)
至此我们明白,牵惹夏多布里昂一怀愁绪的正是狼谷这些他视若孩子的树木。他走万里路带回这些树种,又亲手种下,每一棵树都是一段历史,一个记忆,一段情肠,是他的梦想,也是他渴求的归宿。平心而论,他的运气实在够好。我朝先人李公德裕曾建有平泉山居,“剪荆棘,驱狐狸,始立班生之宅,渐成应叟之地,又得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际,平生素怀,于此足矣”。他爱若至宝,痛下绝言,“鬻平泉者,非吾子孙也”。然有屠长青发问:“今赞皇公与平泉木石安在?即秦汉隋梁帝王宫室之盛,穷极壮丽,悉荡为飞烟,化为冷灰过者。”而狼谷面貌依旧,夏公手植树木蓊郁参天,引来济慈的夜莺:
在满长绿椈,
音韵悦耳,无数阴影的地方,
引吭高歌,赞颂美夏。
更有皇皇巨著传世,而与雷加米埃夫人的恋歌仍在传唱。夏多布里昂平生得此,又复何求?
夏多布里昂去世后并未安息狼谷,他回到了故乡布列塔尼,埋骨于大海之上。他的墓建在大西洋上的大贝岛,距他的出生地圣马洛仅数百米之遥,退潮时,可沿沙滩登岛。墓地四角立着布列塔尼砺石圆柱,用粗大的铁链环绕。这铁链时大船的锚链。他是大海之子,死后仍与波涛为侣。
晨曦乍起,我曾登上圣马洛的城墙,眺望他的坟墓,直到朝霞如火,点燃黝黑的墓石,雪浪翻卷直上墓基。暮色初降,我曾赤着脚,沿沙滩登岛拜谒,听温柔的海风吹来细浪轻语,直等到蓝天化为碧玉,晚星照临坟茔。这海浪呼唤晚星,正是勒内在呼唤他的朱丽叶特:
在我最后的港湾,温柔美丽的星,
我追随你的光,永远清新纯净,
当你不再照耀我的风帆,
便会来我的墓地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