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晓

生活是可以缓缓的,即便看上去是在浪费时间,我情愿在慢慢里被时光雕刻,而不是急急地消耗生命的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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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勿转载)核桃壳 3

(2025-01-12 03:13:32) 下一个

三 常大爷

我小辰光,门房是叫门房间,有份说不出的亲切感,它是学校的前哨,桥头堡。

我经过图书室,门虚掩着,里面有个女人,个子颇高,穿着虎皮大衣,马尾辫,站在书架前,手上一本书遮住半张脸。我不认识,不像是村里人。心里微笑,一只母老虎进了书架丛林,倒是文雅可爱成布老虎。图书室也对村民开放,算是王校长的开明举措。王校长喜欢打哈哈,第一次坐他的车,说起十几年前随省教育局组织的中小学校长代表团到过温哥华和多伦多,参观公立中小学,开眼界开眼界,哈哈哈。

推开如挡过枪林弹雨的门帘,水泥地上一个个印子如袁大头银光闪闪,尽力避免踩上去,好像会弄出声响。水壶盖噗噗像顶起坦克盖,吊子口水气一个圈一个圈接力着争上游。地上是空热水瓶,常大爷忘记灌了,我动手灌满,再开煤球炉边自来水龙头接了水放回。门房有水龙头不至于冻上,实在方便。煤球烧得正红,说是食堂库存的最后一批了。办公室里议论王校长节省经费辞退炊事员省事,少了各种卫生突击检查。食堂大铁锅锈了,蒸饭的木格烂了,热饭都是三只微波炉,老师一只放办公室,学生去食堂排队热饭。常大爷拖延着不肯用电炉,库存的煤藏在“渔夫的盆”?我们惊讶存在的东西转身便剩回忆了,尽力延长的是期限不是保质期。

我问过冬梅妈,为什么王姓为主的王村有姓常的呢?退休年纪过了还在门房,学校门房不都是穿制服配电棍的保安吗?我没问王校长,他平时安坐校长兼支部书记办公室,佛龛一样自我供着。王校长家住县城最后一批福利分配的三室一厅,村里的老宅是个摆设。王校长不来冬梅妈家,除了送我到的那次。王校长说过,现在哪有干部不尽量住得离领导近呢,同心同德、向干部看齐,哈哈哈。

冬梅妈说,常大爷的爹就落户本村啦。冬梅他爷爷那辈说起的。常老爹是河南人,先是参加国军,后全体起义换上解放军军服,在我们县打得树都枯地都焦,大雪天里差点受伤冻死。战争结束后,逃难的村民回来了,他被留下养伤。伤好回部队,上过三八线那边呢。又伤了,得了一个三等功。他说老家没了父母,想着回我们村。原来是看上村里常大爷的妈了。算不上倒插门,村里男丁不旺,村支书同意。常老爹就一个独苗常大爷,长大当兵,从反越自卫战回来,比爹还强,二等功。可惜被炮震的耳朵半聋,拿到残疾证,退伍到小学做门房。常大爷也只一个儿子,一代胜过一代,穿呢制服,到国防大学教书了。谁想把常大爷从门房踢开,没门。人家是响当当的英雄,当年在全县各中小学轮流坐主席台讲呢。“常大爷”是小学生叫起来的,传开了,其实比我还小呢。冬梅妈轻柔抚摸着在她腿上打盹儿的妹妹说。

冬梅妈收养的三花猫叫妹妹。我好奇,你不是有三个女儿,还想要女孩儿啊。冬梅妈微笑道,乡下的女孩儿命苦,妹妹是自己进门,不能撵。我倒是抬杠道,大娘,你们农村不是现在养女儿省心吗?彩礼都得要十几万二十万,生男孩的才叫苦啊。冬梅妈摇摇头说,错了错了。她便不吭声了。

我忽然想到那件虎皮大衣像是冬梅穿过。冬梅妈不像国内的老人爱穿红着绿的鲜艳,她平时让儿女们带回不穿的衣服,不分牌子,单挑一两样素色的留下,其余的都送人了。

才注意到常大爷桌上袖管的旁边有一双新拖鞋,是绿色毛线织的鞋面,像两盆绿植,给这容膝斋添点新意。他穿着的旧棉大衣可以挂进军事博物馆了,上面有八国联军都打不过的十几面绿军旗。

不必大声喊,常大爷说过,太累人,我们进出门房,随意。他也不爱搭理人,说耳聋的人有自知之明,说话像开小钢炮,和吃相难看的人没分别。戴着雷锋棉帽的他转头笑眯眯看我一眼,我笑眯眯回礼。他转回去,进博物馆看震馆之宝展品一样注视前面,手中的白搪瓷杯冒着热气,杯子上红字“王村希望小学落成纪念”。前面的窗户右墙上有一只黑色铁壳的铃和玻璃壳的圆钟,滴滴答答。他刷一下伸出右手臂,不是罗马军团的军礼,而是按铃,第二节课预备铃响了。常大爷坐的像老木壳时钟里的钟摆,两只两臂是指针。

用手挡开那块横看是枪眼竖瞧是军功章的门帘,过图书室,虎皮大衣不见了。我回头,母老虎在铁门外了。咦,我之前眼花了,短短二三分钟怎么没看见她走过门房窗口,顾着地上的银元,时针像穿过针眼独自往前跑了,我被钉在原处。她进一辆红色越野车,第二遍铃声响起时开动了,田径赛上发枪后冲出去一样。我看清车标是塔塔的路虎发现,脑海里是渥太华国家美术馆里解放上海的街头照片,出生在上海乌鲁木齐北路宅邸的Sam拍摄,后成为加拿大著名摄影师。我再次被时间钉在原处,时针像飞出去的路虎。

冬梅妈说过,常大爷的媳妇死的早,他独自拉大儿子,生活上简单,村里几个女人顾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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