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晓

生活是可以缓缓的,即便看上去是在浪费时间,我情愿在慢慢里被时光雕刻,而不是急急地消耗生命的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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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勿转载)核桃壳 7 佳妮

(2025-01-16 04:25:03) 下一个

七 佳妮

女客是冬梅妈的干女儿王佳妮,我小学见到的穿虎皮大衣开路虎的女人。她进门脱下大衣,里子是洋红的绸,我记得是那年圣诞节冬梅请我们去纽约,穿着它逛梅西百货。佳妮和冬梅都瘦高,撑得起虎皮条纹,又不显横胖。佳妮的小圆脸,大眼睛,阔嘴唇,很洋气。听冬梅提起过佳妮的名字。

佳妮说厂里忙,还得提防年底红眼病的人,排忠诚可靠的工人轮流值班,保证油的品质,特别是盯紧运输过程。她眨眨大眼睛,兀自轻轻摇头笑,金耳环像个肯定的句号点头。

我看着佳妮的脸,不太像本地女人。她和冬梅妈在宽阔厨房说些家常话,用的是当地土话。她说,“陈老师,我老想来看看侬额”,背对太阳光,大眼睛如荷塘月色,我的心经过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

冬梅妈说,去小房间讲话,我还要在厨房忙,烤外国人的姜饼。冬梅妈不算有语言天赋,却爱学习,在国外探亲,交往华人,学说普通话和几个英文单词。

佳妮坐藤高椅,大红高领羊绒衫,阔脚牛仔裤,厚暖的拖鞋。我坐小床。我们学校以前有好些同姓名或同名的学生。女生里,王艳(燕)、王菲、黄(张、王)玲等。佳妮也有好几个,冯佳妮、顾佳妮,我紧盯着眼前的佳妮,像要给她贴个标签,属于九十年代末的中学生。

佳妮的荷塘起烟雾,“陈老师”,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我认识你的。”

我教过几千名学生,那时我不是教英文,是副科公民课,初中四个年级,每年教一个年级八个班,每班每周一堂课。四年下来,认识整校初中生。我搜索着脑海里的几个佳妮,那时我记忆力极好,连只相处两周高中新生军训四个班级的干部名字都记得。生孩子后记忆力急剧衰退,我重新捡起英文都困难了。

认出了她,做梦一样,我产假期间,离家出走的初一学生,顾佳妮。她不是被找回来了。千禧年,我移民了,抽刀切断了上个世纪。

佳妮别过头,看着落地窗,不急不缓地说,“陈老师,很多事体我忘记忒了,就像很多上海话我讲不好了。不过,看见侬,我好像还是记得一些事。”

我记得读中学时去卢湾体育场的运动会,像秋游。春游去虹口的鲁迅公园,去郊区的野生动物园,要坐包的公共汽车。一个班级一辆,一个年级八辆车,浩浩荡荡的车队,男女生都兴奋,女生上车开始分吃零食,我只有城隍庙的纸袋五香豆,外公去买的。

她的声音低下去了,也快了一些,我得盯着她的唇听清。

我是私生女,姆妈在大丰农场与一个当地人有了我,怀孕回上海的。外婆对我蛮好,外婆说自家命苦,属羊,我也是羊,姆妈却是属虎。但外婆死得太早。姆妈嫌弃我,谈了几个男朋友,最后都不成功,后来姆妈搭上的是有妇之夫。不晓得那时上海怎么了,不是《繁花》里拍的黄河路,做生意有钱人进饭店一掷千金。弄堂里四十出头的下岗邻居,男女都穿着睡衣裤,眼睛睁开摆台子搓麻将,弄到深更半夜。或者去跳舞,也是不分白天黑夜,有次我去寻我姆妈,外面太阳很好,里面窗帘拉的墨墨黑。外公也搓麻将,有点老不正经。弄堂要动迁的风声一吹,弄得世界末日要来了,像阴沟被堵了,黄梅天暴雨,龌龊水泛出来,大人勿要面孔的事体全做得出。陈老师,我只有十三岁,已经觉得做人没意思,我在学校跟啥人去讲。我长得高,发育早,难为情。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转过去看落地窗外,外面的太阳给一片乌云镶上金边。她的声音慢下来,温和了。

陈老师,侬当时年轻,对学生像大姐姐,不像有的中年女老师讲话很急冲,当然也有很耐心的中年老师。我想到上海,最温暖的画面是我五年级教英文的顾老师家。小学毕业前的寒假,我与另一个要好同学去看她。半路上,同学肚皮痛回去了。我一个人继续找门牌号。

顾老师住愚园路弄堂,一幢小洋房。客厅朝院子,落地窗,看得见院中有一棵柚子树。圆桌上玻璃面下是白棉纱线镂空钩的桌布,压着圆周排列的黑白2寸头像照,像顾老师。顾老师请我吃装在车花玻璃高脚盆的糖果,玻璃纸的老大房核桃糖,端上牛奶燕麦粥,一只金边小碗配细瓷调羹。我坐在客厅里,嘎静,我的心也静,一举一动有分寸。望着两扇落地钢窗的窗柄像黑板上大写的一撇一捺,想一想自己家的木窗框红漆落得像蜕皮,插销坏了,也没有人修。我吃好了,不小心燕麦滴到手背,顾老师叫我上楼去洗手。

卫生间的白漆门把手是圆球的水晶,地上是白瓷砖,旁边一圈黑瓷砖,一只大浴缸,上面两只黄铜水龙头。朝南大房间,一套深红老家具,大床是四角有杆子像有门一样,一个老太太坐在大红单人沙发椅上,八十多了,嘴唇在动,读书不出声。她抬起头,我叫声“外婆新年好”。她眯眯笑,招招手,摸出一块巧克力,又站起来,拉开红木梳妆台上一只小抽屉,一块新手绢,都塞给我。手绢包着十块钱。

从小到大,过年也没几块压岁钱。走在大弄堂里,头上晾着的棉毛衫裤像迎送客人,床单是一块粉红大旗帜,窗台上晒的棉拖鞋都能想象晚上脚伸进去的暖。

我小学毕业后听说顾老师退休到澳大利亚女儿家了。到了中学,欢喜年轻的老师,不过我不是小干部,进侬办公室,开小干部会议都没有资格。家里条件差,做作业没写字桌,大人在家搓麻将,成绩哪里上得去。现在我才敢讲,那时我家只有一间,十二平方米不到,外公睡楼下,姆妈与我睡阁楼,一人一张小床,一横一竖摆,小便都要轻声,否则痰盂里叮叮咚咚下面全部听得见。

那天,我是怕迟到被班主任张老师罚站教室墙壁角,头一天麻将结束大概是凌晨一点左右,我睡过头。我长得比没有发育的男生高两个头了,怎么好意思像一根长蜡烛点在角落里。我走到校门口,大铁门已经关上,值班的老师与学生都不在了,小门开着,门房在,要登记迟到学生。

转回身往家里走,到弄堂口,听见麻将声,怕姆妈骂得难听,全弄堂都听见。我离开了。经过凤阳路小学,又想起顾老师。门房不在,我悄悄爬到楼顶,想不如死了拉倒,我就是电视剧里的“孽债”。想一想又觉得死了,大概要上新民晚报,姆妈会骂我没良心。

天还热,脱下蓝色校服外套和红领巾,放在书包。我逛商场、荡马路,乘126电车到人民路老北门,走到十六铺,坐在外滩黄埔公园,过外白渡桥到提篮桥。天都暗了,13路终点站电车一辆接一辆也像回家的孩子,跳上去坐到了北站,天很暗,路灯全亮了。很饿了,走进一家小饭店,顾客看上去是外地人,行李放在脚边。我买了一碗蛋炒饭,吃好,想到口袋里只剩一角,除了书包,比外地人还惨,回去要被骂,眼泪水滴滴答答落在空碗。服务员过来收碗,问我怎么了。老板和老板娘也跟来了。他们叫服务员送我去隔壁派出所,他们说,你家里人肯定急死了,大概报警了。

佳妮说,回学校读了两个月,跟姆妈摊牌,要么她送我去外地学裁缝,要么她离开那个也是属虎的男人。张老师看着我的目光像我是放出来的少年犯,我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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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苏桥西呀 回复 悄悄话 觉晓要注意身体,写作很吃精力。佳妮写的让人叹服觉晓驾驭文字的能力,人物如此的鲜活。佳妮的故事简直可以开个中篇,随着时代跌宕起伏。
觉晓 回复 悄悄话 谢谢沈香。虽然我也很想知道读者的反馈,不过身体要紧,加上近来感冒流传广,多休息。小说才是可读可不读。我都不推荐给厨师长读。也是感冒了。
我是之前全部写完,才发。如果一天写一篇发,吃不消。
歲月沈香 回复 悄悄话 这个佳妮不是一般的女人,看来她的故事必定精彩。也补读觉晓的上一篇,我这几天有点忙,加上感冒了。
觉晓 回复 悄悄话 谢谢真凡。九十年代,在上海市中心学校,学生家庭的贫富差距已经拉开了。极端贫困的,住房条件很差的,只有家访才发现,但富裕家庭已经有住复层公寓。当时市长的侄子也在学校,而班级里父母双双下岗的也有。然而,有经济条件很好的,却离开了。
FrankTruce1 回复 悄悄话 哎,这个才是女主啊。看上去她的故事又真实而悲惨,上海穷人的不堪生活啊。我虽然不太了解上海,但是那些提篮桥,电车,黄浦公园,鲁迅公园,浓郁的地方气息。
女主和陈老师一样都记性好:)人记住温暖忘记不幸是,生活会不会更过得有力量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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