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 要走过许许多多的桥。尤其是在家乡常熟, 因为地处水乡, 我们走过的桥更多。记得小时候去何村上学, 一路上要经过六座桥。后来长大了, 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大学, 又在外地工作,看过走过的桥越来越多, 越来越大, 越来越漂亮, 但我始终难忘的却是村头那条小桥, 马家桥。
说来奇怪, 虽然叫马家桥, 但我们村里却没人姓马。我曾问过村里的许多老人为什么叫马家桥, 回答说没人知道, 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叫的。马家桥不大, 也就5-6米长, 两边桥墩是用长条大石头垒成, 桥面由两块老木板钉联起来。小船过桥时, 如果水面高的话, 有人需把桥抬起来, 船才能经过。
小时候山清水秀, 河里鱼虾成群, 我们喝的水都是从河里取的。河边有几颗大杨柳树,春夏季节,长长的柳条垂到河面。微风吹过,柳条掠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河面上鸭子的叫声又和树上知了的歌声遥相呼应,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我一直觉得,辛弃绝的"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写的就是马家桥这样的地方。桥边有一个大竹园, 夏天农闲时候,村里的妇女们常常结伴在竹园里边拉家常边做花边,不时还有漂亮姑娘唱上一段山歌。这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刻,笑声能在很远的地方听到。而我们几个小伙伴最喜欢的则是站在桥边钓鱼。每当看到鱼咬钩的时候,那种紧张那种快乐是现在的孩子玩电子游戏无法想象的。有时候天太热, 几个小伙伴就从桥上跳到河里游泳, 好不快乐。
从出生到离开家乡上大学,我在马家桥度过了懵懂的青少年时代。事过境迁,好多事渐渐淡忘了。唯独两件事情让我难忘。我九岁四年级的那个夏天,村上的女孩建琴失足掉河里溺水身亡。建琴比我小一岁,读三年级。那个年代男孩和女孩很少在一起玩的,但建琴总是很喜欢跟我在一起。有时候怕人说闲话,我总是故意疏远她, 她就会在村头上学的路上等着我然而跟我一起上学。建琴是一个大方的女孩,如果有零食,她一定会分一些给我。在那个记忆中最黑色的上午,我在家里帮我妈刨南瓜皮准备午饭。突然外面传来凄厉撕心的哭声。我和母亲赶紧跑出去, 只见桥那儿已经站了好多人,建琴的母亲哭得象个泪人, 已经瘫在桥边。建琴的二哥从河里把妹妹抱出来。此时的建琴全身苍白,头向后仰着。河水从她的口中溢出,双手垂下。两个眼睛半开着,感觉在看着我。我完全被吓着了,张着嘴,想哭却哭不出来。母亲看我这样,使劲拧我的耳朵,好久我才大哭起来。想不到天天见到的建琴,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在我的生命中第一次对生命的脆弱有了残酷的认识。
七十年代末,我从何村初中毕业,考上了赵市中学。当时的中国,高考制度已经恢复,这给有志于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带来了一线希望。但受当时条件的限制,中国的高等教育非常落后,大学的录取率是非常低的。象赵市中学这样的农村中学,一百来人的考生,每年也就三/四个学生能幸运上大学。而我当时的成绩,在学校里非常一般。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上大学几乎是不可能的。家里的态度是读高中考大学很不现实, 还不如趁早退学去学门手艺,以后倒可以养家糊口。但不知怎么回事,陆老师知道了这个事,他就不放心了, 赶紧来做我父亲的工作。陆老师是我小学的老师,曾经教过我小学四年级五年级的所有课程。因为有一个好记性能背书,陆老师一直很喜欢我。但那时候我已经初中毕业了,读不读高中早已不是他的责任。陆老师就是那样的人,只要他认为有益于学生的事,就一定会去做。几十年了,我依然记得那个下午,异常的闷热。下完雷阵雨后,空中却飘来丝丝凉意。我正在桥边的水站上洗碗,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竟然是陆老师,他站在桥上,手里拿着一把黄油布旧雨伞,衬衣的长袖上已经湿了一片,脸上淌着汗水。我问陆老师你找谁呀,陆老师说找你父亲。我赶紧收拾完碗筷,把陆老师领到了家里。陆老师和我父亲谈了好久,终于说服我父亲支持我继续读高中。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正是有了陆老师的坚持,我才有了后来的机会去读大学。上大学以后,我跟陆老师一直都有联系。陆老师去世时,我已经在美国。父亲代我去看望陆老师,他们又谈到了那年的探望。陆老师当年站在桥上叫我的镜头,几十年来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八十年代中期, 村里有人搞运输挣钱。 钱挣的越多, 运输的船也越大。好几次船撞到桥墩。村里好多人提醒这样下去很危险, 会把桥撞坏。可是那人却不听劝告, 依然我行我素, 终于有一天马家桥墩完全被撞毁。从此记忆中的马家桥再也看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小水泥桥,一直到现在。
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思绪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夕阳中,我站在马家桥边,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从桥上向我走来,又迅速离去。建琴和陆老师,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还好吗? 我时常想念你们。
这是我魂牵梦萦的马家桥, 以前从没人写过她。
石条老木柳丝垂,
蝉鸭对歌鱼蟹肥。
桥上行人桥下舸,
几回梦去又重归。
写于2018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