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推荐书籍马洛伊·山多尔撰写的《伪装成独白的爱情》
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撰写的《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匈文版原本是两本书。1941年,马洛伊写了《真爱》(Az igazi);四十年后,续写了《尤迪特……和尾声》(Judit…és az utóhang)。中文版将两本书合在了一起,因为由四个人的独白组成,书名就叫《伪装成独白的爱情》意在强调这是一部“令人惊艳的多视角多声道的独白小说”
《真爱》是通过一对夫妇各自的独白来阐述他们失败的婚姻和感情中的困境,伪装成独白的不止是爱情,还有罗生门般的不同视角。1980年,流亡近三十年的马洛伊决定续写这段爱情故事, 即第二部《尤迪特.....和尾声》,通过情人的独白来讲诉战争中的爱情以及战争带来的社会巨变。可以说第二部是第一部故事的后续。将故事延续到了美国,为逝去的时代和被战争和革命消灭了的“市民文化”唱了挽歌。作者在书里留下了自己的影子——站在被炸毁的公寓废墟中央,站在几万卷被炸成纸浆了的书籍中央,直面文化的毁灭。这是马洛伊一生唯一续写的小说,可见他对这部书情有独钟。
书中通过4个主人公从不同的阶层立场独白自己的人生经历,每一个人出生不同,社会地位,承受的压力,渴望的幸福,孤独的理由和人生的期盼都是不一样的,这也导致了他们因为陌生而相爱,却因为熟悉而疏离,他们理解的生活不一样,对于爱情的要求也不一样,书的翻译者余泽民在后记中写道:“马洛伊在这部小说中写出了爱的危险、狡黠、颓丧和悲凉,爱情不堪直视,孤独才是唯一的真相。”
马洛伊·山多尔是20世纪匈牙利文坛举足轻重的小说家、诗人和剧作家,他还是20世纪历史的记录者、省思者和孤独的斗士。马洛伊一生追求自由、公义,坚持独立、高尚的精神人格,他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风风雨雨。马洛伊笔下的“市民”和我们通常理解的城市居民不是一回事,它是指在20世纪初匈牙利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形成的一个特殊社会阶层,包括贵族、名流、资本家、银行家、中产者和破落贵族等,译文中大多保留了“市民”译法,有的地方根据具体内容译为“布尔乔亚”、“资产阶级”或“中产阶层”。在匈语里,市民阶层内还分“大市民”、“小市民”。前者容易理解,是市民阶层内最上流、最富有的大资本家和豪绅显贵;后者容易引起误解,并不是我们所说的“小资”或“小市民”,而是指中产者、个体经营者和破落贵族,而我们习惯理解的“小市民”,则是后来才引申出的一个含义,指思想局限、短视、世俗之人,但这在马洛伊的时代并不适用。因此,我在小说中根据内容将“小市民”译为“中产者”、“破落者”或“平民”,至少不带贬义。马洛伊的家庭是典型的市民家庭,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家境富裕,既保留奥匈帝国的贵族传统,也恪守市民阶层的社会道德,成员们有很高的文学、艺术修养,孩子们被送去接受最良好的教育。
《真爱》中丈夫彼得是大市民,妻子是小市民,而情人属于贫民,她最初的身份是彼得家的女佣。《真爱》先出场的是妻子,她非常崇拜和爱着丈夫,但是丈夫对于妻子的品味和习性有种骨子里的蔑视,两人都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判断对方,都以自己的真实看待这段婚姻。按照马洛伊的观念,这个婚姻是注定失败的,因为与生俱来的修养差别和阶层烙印。马洛伊在他的小说《一个市民的自白》中就清楚地表述过:“大多数的婚姻都不美满。夫妻俩都不曾预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什么会将他们分裂成对立的两派。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破坏他们共同生活的潜在敌人,并不是性生活的冷却,而是再简单不过的阶层嫉恨。几十年来,他们在无聊、世俗的冰河上流浪,相互嫉恨,就因为其中一方的身份优越,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姿态优雅地攥刀执叉,或是脑袋里有某种来自童年时代的矫情、错乱的思维。当夫妻间的情感关系变得松懈之后,很快,阶层争斗便开始在两个人之间酝酿并爆发……”
孩子的早夭成为了导火索,丈夫认为是妻子没有尽到职责才导致的。他于是用工作和忙碌来逃避妻子,甚至开诚布公地告诉妻子说自己不需要爱。妻子充满愤怒,她绝望地前往教堂祷告,神父说,“你想征服你的丈夫,想夺走一个人的灵魂。恋爱中的人总是想得到这个。这就是罪过。爱情就是耐心,爱就是忍耐。爱是无止境的,并且经得起等待....”
但妻子依旧无法安心,她利用一切机会检查丈夫的行踪和物品,竟然真的发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存在。而这个女人竟然是婆婆家的女仆尤迪特,而一项谨慎而理智的丈夫在结婚前曾经为了那个女人竟然离家出游了4年。妻子既惊讶又愤怒,夫妻间最后一块遮羞布掉下来,但丈夫并没有忏悔或解释,他离开了。
如果说彼得看不上妻子伊伦卡的兢兢业业保护财富和家庭的“小市民”模样,那么彼得爱上女仆尤迪特则是市民的反面,她虽然贫穷一无所有,但尤迪特有种天然的野性和美貌,激起了彼得内心中的激情,他潜意识里一直埋藏着对于市民阶层那一套兢兢业业,中规中矩,看重财富不重感情的生活方式的反抗,也是对于他的成长环境的反抗,更是对他的父亲权威和的控制反抗。父亲建在的时候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娶尤迪特,只能自己跑出去4年来回避心中的激情。结婚后,如果孩子好好的,他也许会克制住自己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老板,但是孩子的夭折令彼得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当不辞而别好几年的尤迪特给他打电话时,彼得毫不犹豫地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跟依旧狂热地爱着他的妻子离婚了。
但当彼得真的娶了尤迪特,他才有机会进一步了解她,这才发现大胆而野性的尤迪特其实有着穷怕了的贫民烙印般的贪婪和狡诈,她无休无止地渴望更多更好的东西,不断挑剔得到的一切,甚至还通过各种手段来偷彼得的钱。她不爱彼得,她选择彼得只是因为彼得是她认识的男人中最有钱最文雅的。而尤迪特自始自终都没有真正的爱过如此沉默而显得懦弱的彼得,当她的计划败露,尤迪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彼得。
马洛伊通过彼得的独白,叹道,他既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亲情,只相信激情和怜悯。
本期讨论主题:你有过真爱体验吗?你相信人类可以通过爱情摆脱孤独吗?
《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孤独才是成人的常态
《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写于1941年,其中对女性的观点带着过去时代的烙印,比如说女人没有自尊,或是说女人把自己当作商品。故事中的两位女性都需要依赖男性的经济才能生存的,第一任妻子非常爱丈夫,但她的崇拜和付出得到的只是丈夫的厌恶,她的内心因为求而不得而怨恨不已,第二任妻子并不爱男主,却一边阿谀顺从,一边偷丈夫的钱为自己留后路。男主的苦闷并在于爱情,他对世界的思考放入了故事中,而让他非常绝望的是“大自然想做的一切不过就是创造和毁灭而已,因为这才是它的本分。”
爱情可以消除寂寞,但不能使人摆脱孤独。如果寂寞是自我与他人共在的欲望寻求的是人间的温暖,那么孤独是把他人接纳到自我之中的欲望,它寻求的是理解。在《伪装成独白的爱情》中,神父对妻子说,“两个如此骄傲的人在一起一定受苦,但是现在你的心灵中有那样的贪婪,让人想起罪过。你想夺走一个人的灵魂。恋爱的人总是想得到这个。这就是罪过。”
孤独和自由是息息相关的。一个热爱孤独的人,也是热爱自由的。爱情太满,就没有了自我的空间,过度的靠近会产生一种吞噬感,让自我意识较强的一方忍不住要逃离爱的束缚。无论爱情多么美好,无论爱火多么热烈,都是需要空间和氧气去容纳和维系。
人随着成长越来越孤独,往往是因为心中的壁垒越来越多。爱情往往是自私的,人性中的骄傲和虚荣使得即便相爱的两个人依旧很难完全打开心扉放下身段接纳彼此,于是世间充斥了爱而不得,得而不爱的荒谬。这时候,成年人的孤独是自我保护的盾牌,也是自我藏匿的洞穴。就如同本书作者马洛伊在丈夫彼得的独白,写道,我既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亲情,只相信激情和怜悯。
《真爱》故事摘录
第一部上篇:妻子伊伦卡的视角
出生于普通市民阶层的妻子伊伦卡因为丈夫彼得的富有和贵族品味而崇拜和爱慕丈夫,在内心中她有种无限融入丈夫的渴望,因为“市民要穷其一生地不断证明自己,而他从一降生就获得了确凿的身份。市民永远要迫不得已地去争取去储蓄去积累。而他,事实上既不属于要靠奋斗生存的第一代,也不属于靠储蓄和积累苦熬的第二代。”
但无论妻子伊伦卡怎么得顺从和迎合,总是无法得到丈夫的欢心,她说:“我知道,我的丈夫不仅仅活在我所认识的那个世界里,他还拥有另外一个世界。每个真正的男人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所保留,有所克制,仿佛拦阻女人进入他们本性、灵魂的领地,如同他对他爱的那个人说:“好了,就到此为止吧,亲爱的,别再往前走了。就到这里吧。在这儿,在第七个房间里,我想自己独处。””他爱过我吗?……是的,他爱过我。但是事实上我相信,他只爱过他的父亲和他的小孩。“
妻子在内心深处不让他自由,一刻都不行。她用孩子把他拴在自己的身边,用爱情需求悄无声息地敲诈他。”我的每一分钟都是孩子的,之所以这样,因为我知道只要孩子在他就在,并且只属于我。上帝没有宽恕这种行为。人不能怀着企图去爱。不能用使人扭曲、癫狂的方式去爱。你说,只有这样才可能爱吗?……至少我过去是以这样的方式去爱的。“
丈夫彼得也曾经尝试着去配合妻子,他们旅游聚会或是陪伴,但有一天他突然用那种孤独、低沉的嗓音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声音就像陌生、原始的乐器在演奏,他说,”伊伦卡,我们应该怎么办,在这之后?”
他终于说出来了,妻子闭上眼睛,感到眩晕,就这样闭着眼睛听着。说:“那么你说我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沉默许久,思索着。一根接着一根地点燃香烟。最后他说:“我真的不需要别人爱我。”
“不可能,”妻子牙齿打战地说,“你是个凡人,你一定有爱的需求。”
“是的,这就是女人不想相信的事情,她们不能明白,也不会理解。”他说,就像对着天上的星星讲述一样,“有一类男人,他们不需要爱,没有爱他们也过得很好。”
“你想要怎样?”妻子痛苦地说,“我要怎么做?”
“我们达成一种约定吧,”他说,“为了孩子,让我们继续生活在一起。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语气严肃地说,“只有你可以帮助我,只有你能缓解这种束缚。如果我想要离开的话,早就离开了,但是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离开孩子。如果我要求你做得更多,或许那是不能的。我们在一起生活,但是我不要像现在这样无条件地、从生到死地捆绑在一起,因为我无法忍受。我对你感到抱歉,但是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彬彬有礼地说。
妻子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那你为什么娶我?”
他的回答很可怕:“我娶你的时候,几乎已经很了解自己了,但是我对你了解得还不够。我娶了你,因为我不知道你会这么爱我。”
“爱是罪过吗?”妻子问道,“我如此爱你,难道是那么大的罪过吗?”
他笑了,站在黑暗中,抽着烟,无声地笑着,但是悲伤地苦笑,没有任何玩世不恭和盛气凌人,“比罪过还要命,”他答道,“是错误。”
妻子非常的不甘心,她决定要征服自己的丈夫。但是要如何做呢,她一筹莫展。最后她跑去了教堂向神父祷告。
“亲爱的孩子,”神父说,“我很愿意帮助你。有一天一个妇人到我这里来,她爱上了一个男子,爱到杀死他的地步。不是用刀,也不是毒药,仅仅是不给他任何自由,她要完全拥有这个男人,使其脱离这个世界。他们争吵了很长时间。一天这个男子疲惫至极,他死去了。这位妇人清楚他死去的原因。男人走了,因为持续的争吵让他精疲力竭。你知道吗,我的孩子,人与人之间存在各种力量,有很多方式相互残杀。光有爱是不够的,孩子。爱也可以变得极度自私。我们要谦卑地去爱,带着信仰。整个人生只有那时才有意义,如果内心有真正的信仰。上帝将爱赐予了人类,让他们彼此忍耐对方以及这个世界。但是,假若一个人不能谦卑地去爱,那他就会给另一个人很大的压力。你懂吗,孩子?”他那么和蔼地问道,就像一个年迈的小学教师在教小孩子字母表一样。
“我想,我懂了。”伊伦卡有些惊慌失措地说。
“以后你一定会懂的,但你将为此受很多苦。这样狂热的心灵是骄傲的,会受很多苦难。”他说,“你想征服你丈夫的心,你还说,你的丈夫是个真正的男人,不是风流易变、追逐女性的男人,而是认真敦厚、心地纯正的人,但是他有秘密。这个秘密可能是什么呢?……你心里就因为这个在做斗争,我的孩子,你想发掘这个秘密,但是你不知道上帝给每个人以灵魂,这个灵魂就像世界上的天地万物一样充满了秘密。为什么你想知道上帝隐藏在一个灵魂里的秘密呢?也许你生活的意义,你的任务就是忍受这种状况。也许你会伤害你的丈夫,也许你会毁掉他,如果你成功地打开他的灵魂,如果你强索那种人生,那种感受,那么他会自我防卫。不应该粗暴地去爱。我说的那个女人,就像你一样,年轻漂亮,做了各种愚蠢的事,为的是重新赢得她丈夫的爱。她和其他年轻男子调情为了使她的丈夫妒忌,她失去理智地生活,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财产花在维也纳的烂衣物上,穿得花里胡哨,就像那些不幸的女人一样。她们的心中丧失信念,内心的平衡坍塌,然后沉迷于社交生活,去娱乐场所,流连晚宴,去任何灯光闪烁,人群拥挤的地方,逃离人生的空虚、虚荣和无望的激情。她们到那里为的是遗忘。这一切是多么无望啊。”他说,几乎是低声自言自语,“但并没有遗忘。”
伊伦卡聚精会神地听着,但是神父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她。
神父用老年人絮叨的语气,就像对某人说话一样,就像在和世界争论。他还说:“不,不存在遗忘,上帝不允许在面对人生呈现给我们的问题时感情用事、过于狂热。在你的内心有一团火,我的孩子,虚荣和自私的火焰。可能你的丈夫对你的感情和你想要的不一样,也许他仅仅是骄傲或者孤独,他不知道如何呈现,或许没有勇气呈现他的感受,因为此前被伤害过。世界上有很多这样受到过伤害的男子。我不能豁免你丈夫的罪,我的孩子,因为他也不懂得谦卑。两个如此骄傲的人在一起一定受苦,但是现在你的心灵中有那样的贪婪,让人想起罪过。你想夺走一个人的灵魂。恋爱的人总是想得到这个。这就是罪过。”
“我不知道这是罪过。”妻子说,伊伦卡跪在神父的面前,开始发抖。
“如果我们不满足于上天自愿赐予的一切,不满足于心甘情愿的给予,如果我们用贪婪的手伸向另一个人的秘密,这总是罪过。为什么不能更谦卑地活着?怀着更少的感情要求?……爱情,真正的爱情是耐心,我的孩子。爱是无止境的,并且经得起等待。爱不可能是任务,那是不人道的。你想征服你的丈夫……但与此同时,上帝已经在这尘世中把你的一切事情安排好了。你不明白吗?”
“我受了很多苦,尊敬的神父。”妻子说,担心自己随时会哭出来。
“那就忍耐。”神父闷声说,几乎是带着冷漠的语气。
“你为什么害怕受苦?”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苦难会燃尽你的自私和虚荣的火焰,谁是幸福的?你有什么权利奢望获得幸福?你确信,你的愿望和爱是无私的,值得获得幸福吗?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你就不会跪在这里,而是生活在生命所给予的范畴内,同时履行你的义务,等待着人生的安排。”他严肃地说,并且注视着伊伦卡。
但是伊伦卡并没有听从神父的教诲,她依旧执着地挖掘着丈夫藏在内心中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也真的被她找到了。
第一部下篇:丈夫彼得的视角
人类不是为了幸福而活着。人类之所以生存是为了支撑他的家庭,养育正直的人,所有这一切不要期待换来感恩与幸福。这个问题我将真诚地回答你。我的回答是:你是对的。我不相信,家庭“带来幸福”,没有任何东西为我们带来幸福。但家庭是一项如此伟大的任务,在面对自己和世界时,我们是否值得为了这个目标忍受生命中无法理解的困扰以及不该承受的痛苦?我不相信存在“幸福的家庭”。但是,我看到过某种程度上的和谐、人的共生,同时所有人都与其他人对抗地活着,每个人过的都是自己的生活……但不管怎么说,从总体上讲,家庭的每个成员为了彼此而生活,即使有的家庭成员像饥饿的野狼那样斗争。家庭……这是一个伟大的词。是的,家庭或许就是生命的目标。
但是家庭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在这层意义上我甚至没有拥有过家庭。
问题出在哪里?容我想一下。首先,我自己是一个对社会规则了如指掌的市民。
我很富有,而我妻子的家庭则是贫穷的,但市民阶层不是钱的问题。是的,我体会到,贫穷的市民,这些没有财产的人,顽固地、用尽一切力量捍卫着市民的行为和生活方式。富有的人从来不会以尴尬、谨慎的意愿去坚持社会习俗、市民守则、礼仪规矩、敬意表达,所有这些,对于小市民阶层来说,时时刻刻代表着对他们所属阶层的确认,只有小市民阶层才讲究礼节。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都需要拿这些东西来证明什么。
我跟第一任妻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怨恨和虚荣。人类疾病和事故的背后经常可以找到这个原因,虚荣,高傲和恐惧,因为由于虚荣人们不敢接受爱的馈赠。一个人毫无保留地付出自己的爱需要巨大的勇气。勇敢几乎是一种英雄主义。大多数人不能付出和给予爱,因为懦弱和虚荣,害怕失败。他们羞于交出自己的心,甚至更加羞于向另一个人敞开心扉,因为担心泄露自己的秘密……那个悲伤的、每个人都有的秘密,就是对温柔的渴求,没有它,人无法生存。因为我相信,这就是真相。至少我很长时间这样认为。现在,我已经不再无条件地证实这件事了,因为我老了,并且失败了。我在哪里失败了?我要说的正是这件事,恰恰是这件事。我对那个爱我的女人不够勇敢,我不能接受她的温柔,我感到羞愧,也有些看不起她,因为她是另一类人,是个小市民阶层,因为她的品位和生活节奏是另一个样子,然后我使自己恐惧,因我的虚荣而感到害怕,怕我臣服于这个高贵的、复杂的勒索,他们想要从我这里拿到爱的回赠。那时我还不知道那些我现在所了解的……我不知道生活中是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只有懦弱才是令人羞耻的,因为懦弱,人们无法给予也没有勇气接受感情。这几乎是一件正直的事情。我信仰正直,一个人是无法在羞辱中活下去的。
一句话,我与第一任妻子的问题在于我们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节奏。在小市民当中总是存在着某种僵化、惊慌、装腔作势和恐惧不安,过度角色化,易伤易怒,一旦将他们从其家庭和自身的环境中分离出来,那就更是如此。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无法对你开口。那个女人还活着,孤身一人。我有时会看到她。我们不会再见面,因为她始终爱着我。她还活着,也许已经没有期待。她活着,并慢慢地死去。她美丽、优雅、以市民的方式、平静地死去。她死去是因为她无法给予人生新的内容,因为如果一个人感觉不到某个人需要他,感觉不到有某个人绝对需要他,那么他无法活下来。
好吧,关于第一任妻子我只能讲这么多了。
谁是第二任?……她不是市民阶层,我的朋友。她是个无产者。一个没有财产的女人。
彼得从小家里就笼罩着一种崇高、阴郁和庄严的孤独。童年时代的孤独就像对一个悲伤、可怕的梦魇的回忆……”在每一段记忆的最深处,都能找到这种折磨人的、阴郁的目标意识。”我们干着苦役,干着富裕、优雅、冷酷、无情的苦役。我们必须去拯救某种东西,每一天,必须用我们所有的行动来证明某种东西,也就是,我们是一个阶层,是市民阶层,是守护者。我们要做的一件重要事情是,必须展示地位和格调,不能向本能和贱民的叛乱让步,不能退却和惊慌失措,不得放任个人幸福的欲望。“
彼得的父亲是一个既无情又严苛的有钱人,钱就是他的上帝。彼得家的世界就是金钱、工作与秩序,这就是市民阶层的世界,好像所有这些——家和工厂,都已为永恒的生命安排好了未来,甚至连生命之外的工作和节庆也都被规划妥当。家总是安静的,彼得也很早就适应了这种安静和沉默。话多之人,总在试图隐瞒什么;沉默之人,心里肯定坚信着什么。这也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但在童年时代,他深受这种教导方式的折磨。他感到我们生活中总是缺少些什么。你会说,缺少爱情……准备牺牲一切的爱情。
所以当彼得遇到尤迪特……他失去了人生中的平静,以及另一种属于另一个人的平静。他想行动起来去体验自己所有的激情。
他回忆道:“女孩扒拉了一下壁炉里的木柴,她感觉到我就在她的背后,但她没有动弹。没有把头转向我。她跪在那里,身体向前探着,这是一种非常性感的体态。一个女人,如果跪着并倾身向前,即使在工作,也会有某种情欲的表露。想到这些我开始笑起来。我不是轻率地笑,只是心情愉快地笑,犹如一个人在重要时刻、在关键瞬间、在危机爆发的最后几秒钟欢喜地发现,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在我们相互的关系中存在一种粗鄙、蠢笨的人性,甚至连伟大的激情和令人同情的性欲都会跟这种体态和动作有关;比如这个跪在半明半暗房间里的女人。这些说法都是可笑和可怜的,然而情欲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它能更新世界,所有的生物都是它的奴隶和组成部分,这些可笑的动作组成了一个崇高、非凡的幻象。在那一刻,我想到了这些。毫无疑问,我渴望这个身体,这一切已然命中注定,其中也包括了某种卑鄙的、需要摒弃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实,我渴望她。当然,我不仅渴望她在这种粗俗的情况下展示她的身体,还渴望知道隐藏在她身体背后的命运、感受和秘密。我和很多女人一起生活过,就像所有年轻、富有、经常无所事事的同龄人那样。我还知道,情欲无法彻底和长久地解决男女之间的问题,在传递感觉的瞬间它们就自我更新了,在习惯和漠不关心中摔得粉碎。这具美丽的胴体,结实的臀部、苗条的腰身、宽大又匀称的肩膀,微微倾向一侧的脖子上长着的栗色的绒毛,以及形状美丽的小腿,这个女人的体型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我见过、拥有过并抱到床上去的女人都要比她体型匀称,更美丽更性感——但现在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知道,处于愿望与满足,饥渴与恶心之间的性欲波涛永远都在操纵着人,引诱并排斥人的天性,不让你平静,不给你解决的办法。这一点,我以前就知道,但是不如现在我开始衰老后知道得那么确切。可能是当时我还抱着希望,在内心深处还希望有一具身躯、唯一的一具身躯能够完美和谐地回应另外一个躯体,以满足其渴望和消除干渴,并以更为温柔及和平的方式去释放满足后的厌恶。这只是一个梦,而人们通常把它称作幸福。但这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
我没有时间追求她,也没有时间说一些矫揉造作的话,说那些纯属多余。我只是说我想跟她一起生活。我的表白并没有使她惊讶,她平静地听着我的表述,注视着火焰,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非常认真,但没流露出丝毫的惊愕。后来我感觉她那时是在揣摩我,在测算我的力量,就像一个农村姑娘在打量一个在她面前炫耀的同村小伙,告诉她自己可以抬得动这样那样的重物或满满一袋小麦之类的东西。只不过,她并非是在检验我的肌肉,而是在称量我的灵魂。要我说,现在回想起来,我感觉她当时对我的打量里面也许包含了某种讥讽的成分,一种无声而轻柔的戏谑,就像是在说:“您并没那么强大,我的朋友,您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和我生活在一起,您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否则您的脊背将被压垮。”这就是她的目光所流露的内容。正是因为我感受到了这种内容,所以我加快了语速,并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我告诉她我们将会面临非常多的困难,因为我们的结合在当时那种情势下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父亲永远都不会同意我俩结婚,而且还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其他问题。比如,我告诉她,我们的婚姻会使我和家人的关系变得极度紧张,我也将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而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不能否定我们隶属的世界,从那里我们得到了一切。很可能,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这种糟糕的基本感受也早晚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曾经见过类似的情形,认识某些出身和我相同的人和比他们社会等级低很多的人结婚,而这样的联姻都是不幸的。
这一切都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因为无论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我一辈子做事都三思而后行。也许有时我过于审慎了。或许我的生活方式中所缺少的恰恰是被称为突然的果断以及即兴自发的能力。我从来没有出于兴趣或者情势,抑或是别人的要求,仅仅因为一个念头或者为了某种时刻的愉悦而直接付诸行动。
后来,有一天我们也长成了成年人,这才知道,孤独是人生中一种自觉的独处,而不是惩罚,不是受伤者和患病者的退隐,也不是怪癖,而是作为一个人生活的唯一、真正的存在状态。知道这些后,就不会那么困难地忍受它了,你会感觉自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活在一个辽阔的空间里。
人之所以变得孤独,是因为高傲,不敢接受稍微有些可怕的爱的馈赠。因为他认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要比爱的感受更重要。因为虚荣。每位真正的市民阶层成员都是虚荣的。
2-20
在我的人生中,那个人就是拉扎尔,那位作家,我跟他一起沉迷于青年和成年时期那些奇怪的、不被他人理解的游戏之中。我们都是唯一知道对方想法的人,尽管在世人眼中我们是成年人,是严肃的工厂主和著名作家,但是这些都是无用的;尽管在女人眼中,我们是兴奋、忧郁或满怀激情的男性,那也都是徒劳的……事实上,我们在人生中能够保存最多最好的,正是这种变化莫测、勇敢放肆又残酷无情的游戏欲望,通过这种欲望我们扭曲,同时也美化了对彼此来说充满谎言和仪式化的人生戏剧。
每当我们凑到一起,就人类社会的作恶者,即使没有暗号也能了解彼此,开始游戏。
2-21
我旅行了四年,游遍整个欧洲。我父亲不知道这次旅行的真正意义,我母亲或许知道真相,却一直保持着沉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我年轻,就像俗话所说,整个世界都属于我。
2-22
嘿,我跟你讲,我是快到五十岁时才最终读懂托尔斯泰的。你知道,就是那本《克鲁采奏鸣曲》。它看似在讲嫉妒,但嫉妒又不是它真正的主题。托尔斯泰的这部巨著里,表面上是在讲嫉妒,可能因为托尔斯泰本身就是一个有着嫉妒天性的敏感可怖的家伙。然而,嫉妒不是别的,只是虚荣、可鄙的自负。你也知道这种感受,的确,我对这种感觉相当熟悉……甚至可以说太熟悉了。我几乎因为这个一命呜呼。但我现在已经不再嫉妒了……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几乎因此而毁灭。我已经不再嫉妒了。你理解吗?你相信吗?看着我。不,老兄,我已经不再嫉妒了,尽管我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是我战胜了虚荣。可是托尔斯泰仍然相信存在着某种解决的办法,并赋予女人一种半人半兽的命运:她们应当生育,并身穿粗呢衣。这种解决办法是不人道的,是病态的,但另一种办法也同样如此,因为它把女人当成装饰性的摆设,当成情绪的杰作。你叫我如何去尊敬,如何把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分享给一个一天到晚除了穿衣打扮什么也不做的人呢?……也许她企图用羽毛、绒毛和香气取悦我……但这也不是真的。她其实是想吸引所有人;希望在她出现后,欲望能够驻留在男人、男人的所有神经之中。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在影院、剧院、街道、咖啡厅、餐厅、游泳馆、山里:到处都充斥着这种病态的兴奋。你认为大自然真的需要所有这些吗?……真见鬼,伙计。只有一种生产模式、一种社会体系才需要这些;在这种模式和体系里,女人把自己当作商品来看待。
关于这点,那个神圣、智慧的男人就连在《克鲁采奏鸣曲》中发出愤怒的控诉时也根本没有提到……
他谈到了嫉妒。他斥责女人、时尚、音乐以及社会生活的欺骗性。只是没有提到任何一种社会或生产方式都无法给予我们心灵的宁静。除了我们自己,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给予。如何给予?如果我们能够战胜欲望和虚荣。这可能做到吗?……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许以后,更远的将来。欲望不会随着时间而消亡,但是所有欲望和满足反射出的愤怒的嫉妒和贪婪,无望的兴奋和反感会逐渐挥发、耗干。你瞧,人总是会累的。当衰老来到门前,我甚至感到高兴。我只是渴望偶尔的雨天,那时我可以坐在火炉旁边,饮一瓶红酒,读一本关于欲望和失望的古老的书……
2-23
我和妻子的婚后生活是礼貌而愉快的。后来,在我儿子夭折以后,我感觉受骗了。孤独在我的内心和周遭就像一场早期的疾病那样潜伏着。我母亲仔细观察着,但什么也没说。又过去了许多年,我日渐衰老,拉扎尔也不怎么出现了。我们偶尔会碰面,但已经不再玩以前的游戏了。看起来,我们都长大了。成长就意味着孤独。孤独的人要么因失败而倍感孤独,要么与世界建立某种良性和解关系。由于我的孤独是在一段婚姻内部和一个家庭内部,所以我不容易与周遭建立起这种良性和解关系。我把自己的时间给了工作、社交和旅行。我的妻子为了能在和平与和谐的气氛中生活付出一切努力。她的那种努力就像是男人劈开石头,怀着绝望。我无法帮助她。
我感到越来越烦闷、越来越激动,心里有个尖叫着的嘶哑的声音在问,难道我出了什么大问题吗?是否有巨大的危险胁迫着我?也许我病了?也许针对我有什么诡计和密谋?我变得不再肯定,害怕有一天,我醒来以后发现,我所建立的所有的一切,这件由折磨人的严密秩序、威望、优裕和相敬如宾的共同生活组成的杰作突然毁灭……我怀着这种感受生活着。
我没有对自己说:“你瞧,这就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掩盖的东西,你一直不对自己承认的事情;现在你知道了,某些人、某些事比你的生活方式、你的社会角色、你的工作、你的家庭更重要,在你的生活中存在着一个伟大而扭曲的激情,虽然你一直都在否认……但激情一直存在,并且在某个地方等着你,不肯放过你。
思念一个人,是最为可悲的一种感觉,是你环顾四周仍想不明白的一种感觉。你会伸出一只犹豫的手去找寻一杯水、一本书,你生活中的一切都秩序井然——物品、人、那些业已习惯的作息时间、你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都没发生任何变化。只是你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2-27
于是我们越来越孤立自己。世人有着敏锐的听觉。只需要某些征兆,一个动作就够了。那张由妒嫉、好奇和恶意编织而成的、精密的间谍网络已经开始怀疑某些东西。你只需拒绝几次邀请或者不及时回请曾经邀请过你的人就够了。从这些迹象里社交圈就会察觉,某人准备从这个社会体制中逃跑,并且知道这个或那个家庭出了问题,某对夫妻处于危机之中。当一个家庭行将瓦解时,人们能感受到“出了问题”,就像在家里有一个传染病人,就像防疫医生在大门上贴了红色告示一样。人们对待这样的家庭成员的态度更加谨慎,带着些许嘲讽和保留。这时候人们希望听到的只是丑闻,没有什么比别人家庭的彻底破裂更令他们期待的了。这完全是一种社会狂热,一种瘟疫。只要你只身走进一家咖啡馆或餐馆,人们就开始交头接耳:“你听说了吗?……他们家出问题了。他和他老婆正在闹离婚呢。她丈夫和她最好的朋友一起欺骗她。”这就是人们所期待的。就算你和妻子一同出去,他们也相互使眼色,互相躬身,以学者的口吻说道:“他们虽然还会一起出入,但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只是故意在公众面前制造一个一切如旧的假象而已。”慢慢地,你就会意识到他们是对的,即便他们不清楚真相,即便每个细节都不过是粗鄙的谎言。在重要的、凡俗的事情上,社会上的小道消息既神秘,又可信。拉扎尔有一次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没有比诽谤更加真实的东西了。一般来说,人与人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我们拥有一种短波通讯系统,通过它,我们哪怕最隐秘的想法都能相互告知:言行只是后果而已……”我相信他是对的。我们正是这样生活的。那种微妙关系开始瓦解,就像我已经做好了移民的准备一样,你知道的。你一直以为在你的工作单位和家中没有人会怀疑你什么,可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去大使馆申请过签证和序号了。你的家人继续耐心、谨慎地与你交谈,就像跟疯子或是罪犯说话那样,他们也同情你,但私底下他们已经悄悄通知了家庭医生和私人侦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原来你一直都活在家庭的监管和医生的监护下。
这是一种巨大的权利。其他的一切都只是从属而已。你从属于你的家庭,从属于社会,而这些也都能为你提供许多好处。另外,你还从属于一种感受,以及你自己的记忆。但是在生命中总有一个时刻,你的灵魂会溢满对孤独的渴望;总有一个时刻,你不想要其他任何东西,只是安静地,以一种得体的人类尊严来为人生的最终时刻、为最后一项人类任务做好准备:死亡。当你到达这一时刻时,必须要小心,不能自欺欺人,否则你就会失去行动的权利。如果你的行动是出于自私的考虑,只是由于舒适或者委屈,为了虚荣的欲望而寻找孤独,那么你就依然被世俗和所有代表世俗的事物所负累。只要你有欲望,你就拥有责任。但是,你的灵魂完全被孤独感充满的那一天终会来临。那时,你只想把一切多余、虚假、次要的东西从灵魂中剔除,而别无它求。当一个人开始一段漫长而危险的旅程时,他会小心翼翼地打理包裹,多次审查所有的物件,从各个角度去判断和衡量,只为将其容纳进略显羞涩的行囊中。只有当他确认是绝对需要时才会做出决定。年近花甲的中国隐士也是这样离开家庭的。他们只身携带一个小包袱,在黎明时分,微笑着、悄然无声地动身。他们想要的不是改变,而是归隐山林,寻找孤独和死亡之地,这便是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而展开这段旅程也正是你的权利。你为这段旅程准备的行囊一定要轻便……必须是你用一只手就能携带的重量,里面不装任何无用、虚荣之物。到了一定年龄,这种渴望就会变得相当有力。一旦听到孤独的声响,你便会立即认出那种熟悉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海边出生,然后生活在喧闹的城市里,可是某天在睡梦里仍然能重新听到大海的声音。你想要独自生活,没有任何目的。把一切交给那些有权拥有它们的人,然后离开。洗涤干净你的灵魂并且等待着。
孤独在一开始是沉重的,就像一个人被判了刑。有些时候,你也会觉得无法承受。也许有人与你分担会好一些,也许这能使严重的刑罚减轻几分,无论与谁分担,即使是不相称的伙伴,或者陌生的女人。有时你也会感觉到脆弱。但这些都会过去,因为孤独会慢慢让你拥抱自己,就像是一种神秘的生命元素,就像是时间,在时间里,一切皆有可能发生。突然间你会意识到,原来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按着时间表发生的:首先是好奇,然后是渴望,之后是工作,最后则是孤独。而现在的你已再无所求,既不寄希望于新的女人的安慰,也不寄希望于某个朋友智慧的建议来平息你灵魂的怒火。一切的人类语言都是虚荣的,就连最睿智的语言也不例外。每种人类感受中存在那么多的自私自利、慵懒的愿望、有心机的勒索,一切都是无助无望的附属品!一旦想明白这一点,你对人便不再抱任何期望;你不会等待来自女人的帮助,你也会认识到金钱、权力与成功的可疑代价和可怕后果,你再也不想向生活索取任何东西,只想蜷缩在一角,不用人陪伴,也无须帮助或安逸,你只需倾听静谧的声音,听它在你灵魂中发出的缓慢声响,就像在时光的河流两畔……那时你便有权利离开了,因为这是你的权利。
每个人都有独自在教堂般的寂静中为自己的离去和死亡做准备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权利再次清空自己的灵魂,使之变成一种人之初的童年时代那样空灵、虔诚的模样。就在这时,拉扎尔有一天动身去了罗马。那时,我自己也正好达到孤独的节点,那一刻我必须要进行一段漫长的旅程。很长时间,我一直希望能有另外一种解决途径,但是却没有。最终,或是临近终点时,人必须孑然一身,遗世独立。
2-29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是报复和一切。怎么做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或许还没有为此想出一个作战计划。你知道的,去撼动那种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秩序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有在有时发生了某种事故、人际关系和偶然的转折时,人才突然清醒,并开始观察周围的世界。之后,她会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找寻的是什么了,不知道该如何限制自己的渴望,也不知道自己所真正渴望的又是什么……她已经不能确定和看清被她混淆的想象力的界限了。转眼之间,一切都变得不好了。昨天她还会因为一块巧克力、一条彩色丝带以及阳光、健康等生活中某种简单的事实而感到幸福;昨天她还会一边从一只有缺口的杯子里喝水,一边因为水的凉爽和解渴而感到高兴;昨天晚上她还可能倚靠在公寓的走廊栏杆上,在黑暗中倾听某处传来的音乐声,并感到愉悦。当她看到一朵花,还能展露笑颜。世界可以奇迹般地给她满足感。但是后来,事故发生了,灵魂也失去了内在的平和。
尤迪特做了什么?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发起了一场阶级对抗性质的斗争。
2-30
再就是妒嫉。妒嫉意味着什么?……妒嫉的背后又是什么?当然是虚荣。我们身体的百分之七十是液体,而真正用来构成人体的固体物质只占剩余的百分之三十。同样地,人的性格中也有百分之七十的成分是虚荣,而剩下的部分则是欲望、慷慨、对死亡的恐惧以及荣耀感。当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双眼充满血丝地走在大街上,因为他担心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像所有人一样虚荣,充满欲望,孤独,渴求幸福。她可能正在城市的某个地方躺在其他男人的臂弯中休息一个小时,他不是想从假设的危险和耻辱中拯救女人的身体和灵魂,而是企图从所有这些遭遇中保护自己的虚荣。尤迪特告诉我她曾经有过一个希腊音乐教师情人,我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似乎这样就会一切安然有序,然后我就转换了话题。的确,在那个时刻,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只是在很久以后,在我们离婚以后,在我知道原来还有别人爱过她以后才开始在独自一人想起那个希腊音乐家时感到了愤怒和绝望,并在这种感情的折磨下痛苦呻吟。好吧,我承认,当时我真想要杀了他们俩,他们一旦让我抓住,我会把尤迪特和那个希腊音乐教师一并杀掉。我仿佛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只被子弹射中大腿的动物,只因为一个与我已经没有关系的女人,一个我不想再与之相伴的女人,因为事实证明我们在任何方面都不合适。就是这个女人,尤迪特,告诉我她在过去某段时间与某个男人有过一段关系,而现在她却只能隐约记起那个男人是谁,就像记起某个她几乎不曾认识的、已经死去的人一样。但是在她向我坦白的那一刻,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当时正在削苹果,并且用一种礼貌、赞同的表情注视着前方,仿佛我早就期待她所说的一切,并且我很高兴终于听到了我想要听的内容。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了解彼此的。
2-31
我发现直到那一刻,她都不敢真正地看我。人不会直视思想的脸,更不会直视那些能决定他们命运的超自然存在的脸。在那些年里,在我的周围,对她来说也一定笼罩着明亮的光芒,在这种光芒中,她只敢弱视般地眨着眼睛,将目光抬向我的脸庞。这种影响不是来自我的个性或社会地位,也不是因为男性魅力或某种个人的特别之处。对她来说,我是一组没有人敢去破解的密码,因为所有的幸福以及不幸的意义都隐藏在密码之中。对她来说,我就像是一个人一生渴望的那种状态,但当机会来临,能够实现这个愿望时,她却退缩了,感到愤怒与失望。拉扎尔很喜欢斯特林堡[42]的一部名叫《一出梦的戏剧》[43]的戏剧。你知道那出戏吗?……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常常从这部剧里引用台词,并会回忆剧中的某些特定场景。他说在这部剧里有一个角色,他所有的愿望就是生活能给他“一只绿色的小钓鱼箱”,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渔夫用来存放鱼钩、鱼线和鱼饵的绿盒子。后来,当这个人衰老之后,当他已风华不在,上帝才终于出于怜悯赐给他一只这样的工具箱……这个角色看着这只他一生都在向往的盒子,走到舞台前面,仔细检查着盒子,然后带着一种深深的悲伤宣布道:“它还不够绿……”拉扎尔常常引用这句台词来说明人类的欲望。而当我和尤迪特变得更加熟悉后,我也有了这种对她来说“我还不够绿”的感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看我是什么样的。人们总是没有勇气把被我们的欲望理想化了的那个人收缩到凡人的范畴。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了,我们之间那种无法承受的压力已经消失了,之前我们就像染上某种热病似的熬过了好几年,现在我们只是人,对彼此来说是男人和女人,两个带着人类身体弱点有着简单、人性化解决方法的人……但是她仍然喜欢用一种我从未用过的方式来看待我,仿佛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父或达官显贵……
2-32
你瞧,亲爱的孩子。我当时所期待的是一场奇迹。什么奇迹呢?……只是单纯地希望爱情是永恒的,能够以它神秘的、超人类的力量战胜孤独,消除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摧毁通过社会、教育、金钱、过去和记忆在我们之间构建起来的任何人为障壁。就像一个人身处致命的危险之中,看着周遭不断寻找着一双手去握紧,并感知到还存在慰藉、同情,还有人生活在某处。我就是以这样的心态,把手伸向了尤迪特。
当第一阶段的困惑、紧张和焦急的等待过去之后,我们自然就开始在彼此身上寻找爱情了。我娶了她,并开始等待奇迹的出现。
在我的想象中,奇迹将会是相当简单的。我以为,爱情的熔炉会熔化我们之间的各种矛盾。我躺在这个女人身边,就像一个长期流亡或长途旅行之后终于回到家里的男人,感觉家里比国外简单许多,但也神秘许多,重要许多,因为我们远离家园的房间所能隐藏的感受就连最壮丽的异域之地也无法提供。这种感受就是童年,是对于期盼的记忆,存在于生活的最深层面。这种记忆就是即使在许久以后终于见到尼亚加拉大瀑布或密歇根湖时仍然能够想起的东西。就是那些灯光、声音、欢喜以及惊讶、希望和恐惧,童年把这些都包含其中。这就是我们所钟爱的、永远在寻找的东西。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只有爱情才能从这种令人颤抖、充满期盼的等待中带回些什么……爱情,不只是一张床,而是通过床来把人和事物联系在一起,爱情是那些将两个人推向彼此,寻求、等待和希望的时刻。
我和尤迪特躺在了一张床上,并且彼此相爱了。我们就像期待中那样,充满了激情、欲望、惊奇和希望地彼此相爱。我们大概是在期望,被世界和人类所毁掉的东西,能够在我们两人四目相对之中,能够在另一个纯粹而古老的家园里,在床上,在爱情这个永恒、没有边界的王国中获得重生。任何一种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才到来的爱都会期盼有奇迹发生,一种既来自对方、又来自自己的奇迹——尽管当那烧掉一切的等待之火烧到只剩下最后几撮灰烬之后,等来的并不一定是爱情。在某种特定的年龄上——我和尤迪特那时都已经不再年轻,不过我们也都不算老,我们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这个词完整、终极意义上来解释是这样的——人已经不再从对方身上,从床笫之事中期盼获得肉体享受、幸福和释放了,而是寻求一种简单而严肃的真相,一个之前一直被虚荣和虚伪所掩盖的真相,甚至在我们相爱的时刻也是如此。那种真相和意识,就是我们作为人类,作为男人和女人,在地球上有着共同的使命或责任,一种并非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非常私人化的责任。我们无法逃避这个任务,但是可以谎话连篇。人一旦活到一定的年龄,就会在所有事情上都期望能够知道真相,在床上,在爱情的肉体、隐私的维度里也同样如此。重要的不是美貌——过一段时间你再也不会察觉她的美——是否是这样或那样的完美无瑕、激情四射、聪明智慧、富有经验、好奇敏锐、充满渴望和积极回报也不重要。那么对我们来说重要的究竟是什么呢?……真相。换句话说,就像在文学作品中所写的那样,像所有尘世中自然而然发生的事物那样:具有自发性和自愿性。一个人会对不在计划中、出乎意料的快乐——这种神奇的馈赠——感到惊喜,能在自私、贪婪地索取的同时,在没有算计、不带野心的情况下,以漫不经心和无所谓的态度给予……这就是床上的真相。不,老兄,在爱情中没有苏联式的阶段性计划,没有四至五年总体规划。这种驱使两个人凑在一起的感觉是不可以计划的。床是一个野性的地方,是一片原始丛林,充满了惊喜和意外;与此同时,那里有着原始森林的酷热温度,神奇的花朵和藤蔓攀爬缠绕,散发出致命的香气,在阴暗处转来转去而双眼发出灼热光芒的动物以及野兽,带着欲望和激情随时准备向你扑来。床是一个这样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原始森林,是半明半暗的。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无法分清是泉水附近被野兽撕开喉咙的人类的尖叫,还是自然本身发出的鸣叫,而自然本身就拥有着人性、兽性和非人性三种特征……这个女人了解所有的秘密,知晓生命、身体、意识和无意识的秘密。对她来说,爱情不是一系列偶然的碰面,而是对熟悉的童年故园的永远回归,是由出生地和节日,照射在一片风景之上暗褐色的黄昏光影和熟悉食物的香气以及兴奋与期盼组成的,所有这一切的最深处是一种信念,当夜幕降临,无须害怕蝙蝠,回家是因为天色已暗,并且玩累了,家里的灯亮了,热气腾腾的食物和铺好的床铺在等待着她。这就是对于尤迪特而言的爱情。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是怀着希望的。
2-33
女人是不懂这一点的。只有男人才懂得除了幸福以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巨大、无望的见解上的差异,这在任何情境下都会永远存在。对于女人来说,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只有唯一一个真正的家,那就是她们所依属的男人所在的地方。而对于男人来说,还有另外一个家园,那就是被旗帜和国界所标记的那个伟大、永恒、非个体的、悲剧的地方。我的意思不是说女人对她们所出生的群体,她们发誓、撒谎、购物所用的语言以及她们所成长的土地不心怀依恋;当然,我并不是说女人心中就完全没有虔诚的感情、付出牺牲的准备或耿耿的忠心,有时或许英雄主义也是她们的另一个家园,那是一种针对男人的家园所萌发的念头。但是说真的,命中注定,女人从来不会真的为了国家而亡:她们只会为一个男人而亡,而且一直都是如此。当然世界上也存在像圣女贞德这样的例外,她们都是具有男子气概的女人……而且这种女人现在越来越多了。你知道,女人的爱国情怀要比男人冷静得多,她们没有那么多口号。她们赞同歌德所说的话,即一个农民家里的茅草屋被烧毁才是一种真正的灾难,而一个人祖国的毁灭则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丧失。家对于女人来说永远都是那间农民的茅草屋。她们为此担忧,为此生活和工作,也时刻准备好为之做出任何牺牲。在那间茅草屋之中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男人,有时有一个或几个孩子,这就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国家。
就像我所讲的那样,我们确实是彼此相爱。而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假如你还不知道的话:爱情,如果是真爱,永远都是致命的。我的意思是说,真爱的目的不是幸福,不是田园诗般的浪漫,不是在盛开的椴树下,在透过树冠隐约可见的点着温柔灯光的走廊上,在沐浴着微醺灯光、散发着惬意香气的家门前手牵手的漫步……这是生活,但不是爱情。爱是一道燃烧得更加颓丧、也更加危险的火焰。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内心会萌生出一种遭遇这种毁灭性激情的欲望。到了那时,你便不再想把一切都留给自己了,你也不再希望爱情能给你提供一种更健康、更平静、更满足的生活,你只是想要存在而已;你很清楚,你只会想要以一种完整的形式存在,即使是以灰飞烟灭作为代价。这种欲望只有在生活晚一些的阶段才会出现,还有许多人都不会有这种感觉,永远都不会……因为他们太过谨慎了,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另外还有一些人则是贪婪的好奇之徒,他们从任何一个提供给他们的高脚杯中品尝食物……他们是真正值得怜悯的人。此外还有一些完全沉迷其中、不顾一切的人,他们是爱情的窃贼,把手伸进你的心里迅速偷走一种感情,发现一些秘密的软弱之处,然后立即消失在黑暗中,消融在人群里,动作快得像闪电一样,还带着邪恶的快感。最后,我们还不应该忘记那些懦夫,那些精于算计的人,他们就算是在爱情当中也要精心算计好,仿佛在商业生活中,爱情也存在有效期,他们完全按照使用说明在生活。大多数人都属于这类人,他们活得窝窝囊囊,毫无价值。后来,在生活中也会有那么一天,会让人想明白生活想用爱情来做些什么,它为什么要把这种感觉赋予人类?……它这么做是出于好意吗?……大自然不是仁慈的。它赋予你这种感情是为了让你感到幸福吗?大自然不需要人类的幻想。大自然想做的一切不过就是创造和毁灭而已,因为这才是它的本分。大自然是无情的,因为它的计划总是对人类的困境漠不关心,总是凌驾于人类之上。大自然赋予我们激情,但却坚持要求这种激情必须是毫无条件的。
在真正的生活中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让一个男人陷入深深的激情当中,就像纵身跳入尼亚加拉大瀑布中一样,当然,还是不系安全带地跳进去。我不相信爱情就像五月远足般开始,背着背包,沐浴着阳光,在森林里唱着欢快的歌曲……你知道,就是那种影响大部分人最初关系的浮夸的“节日”般的感觉……这是多么可疑啊!激情无需庆祝。它是一种既能创造世界,又能毁灭世界的黑暗力量,不会等待当事者的回答,也不会关心他们的感觉。坦白地说,它什么也不在乎。它给予和索要一切:就是无条件的激情,隐藏在它最深处的不是别的,正是生存和死亡本身。再无其他方式可以认知这样的激情……而且也很少有人能够在这条路上认识到这一点!人们更多的只是在床上相互慰藉宠爱着,撒着弥天大谎,伪装着他们对各种事物的感觉,并自私地从另一个人身上盗走对自己有好处的东西,然后再从他们的喜悦中抛给对方一点小小的废弃物……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并不是激情。人类历史把伟大的伴侣当作英雄和勇敢的探险家包围在崇拜和略显惊慌的敬仰中,他们无需强迫即投身于某种无望但伟大的人类事业中去,这并不是偶然。是的,真正的伴侣也是冒着风险投身这项事业。在这项事业中女人的创造力就像男人一样强大,女人具有男人一样的英雄气概,就像将要奔赴攻占圣墓[44]之役的骑士一样勇猛,而这座永恒和神秘的圣墓恰恰也正是勇敢而真正的爱人所要寻找的东西,他们为之流浪四方,为之奋起战斗,为之伤痕累累,为之粉身碎骨……除此之外,他们还想要什么呢?
那种被致命的激情所驱使的终极无条件牺牲还有什么其他意义?生活先是以这种力量来表达自己,然后又会立即转身抛弃被它牺牲的人,对他们表现出彻底的冷漠。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爱人们才会被每一个时代和每一种宗教所尊重:每当他们投入彼此怀抱之时,就是投身火海。当然我是指那些勇敢的、少数的、出色的真正爱人。而剩下那些人则只希望能够找一个女人,或是在某个甜蜜、白皙的胸脯上待上几个小时以寻求慰藉,他们只是想满足自己的男性或女性虚荣或者满足自己的合法生理需求……但这并不是爱情。在每对爱人真正的拥抱背后都站着死神的身影,那种黑暗阴影的威力丝毫不弱于疯狂闪过的快乐。在每一个亲吻背后都隐藏着对于湮灭和终极幸福的秘密渴望,而无须争辩的是,要想获得这种幸福,就必须让自己完全停止,并向感觉屈服。然而,这种感情看不到终点。或许这也正是爱人们一直以来都被古老宗教、古代史诗和歌曲所赞誉的原因……人们在潜意识深处还存在着那种记忆,爱情曾经意味着更多,而且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它不是社会买卖合同的一个转变形式,也不是消磨时间或者游戏、娱乐、打桥牌和社交舞的一种方式……人们能够回忆起的一项曾经存在、所有生灵都必须完成的可怕任务,那便是爱情,爱情是生命的全部表达,是对存在及其自然后果——不存在——的最彻底的体验。但是人们总是直到太晚才会意识到这些。而在这项事业中,伴侣的美德或道德水准,甚至是美貌或优良本质,全都是那么无足轻重!爱情就是完全了解快乐本身,随即消亡。但是所有那些人,那数百万的人们都在期待着帮助,期待着自己的爱人能做出某种慈悲之举,给予他们温柔、耐心、宽容和安慰……而他们也并不清楚,自己通过这种方式所能获得的东西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只知道必须无条件地给予,这便是这场游戏的意义。
我和阿尔多佐·尤迪特就是这样开始相爱的。我们在城市边界处的一座房子里开始了新生活。
2-34
我把银行通知又塞回了信封里,并且把信封重新封好,然后留给了尤迪特。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的发现,但从那以后,在我心里又生出了一种新的嫉妒——我是在跟一个有秘密的女人一起生活,而她保守秘密的方式就跟那些糟糕的女人一模一样。那种女人尽管会殷勤地同丈夫和家人一起午餐,亲密地与那些信任她的人一起聊天,坦然接受信任她的丈夫的牺牲和礼物,但在心里却默默盘算下午的幽会,以及她将如何溜进一个陌生男人家里,并无耻地待上几个小时来践踏每一种人类情感,她已经无耻地背叛了那些信任她、照顾她的人。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传统男人,对于破坏婚姻的女人没有别的感觉,只有深深的鄙视。我对她们的鄙视深到了我完全没有办法找出任何时髦的理由为她们开脱的地步。没有人有权利去享受这种被出轨女人称为幸福的狡猾、肮脏而廉价的风流,因为这么做的代价就是偷偷摸摸或者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的感情……我也是这种令人作呕事件的受害者和肇事者,如果我的人生中有某件事让我深感懊悔和羞愧,那就是破坏婚姻。我理解与性有关的每一种歧途,我理解某人沉醉在肉体欲望的可怕深渊之中,理解激情的恍惚状态和扭曲的形式……欲望用无数种语言同我们说话。欲望可以用无数种声音同我们说话。这些我都理解。但是只有单身汉才能自由地将自己抛入那样的欲望洪流之中。任何其他的情况都是下流的欺骗和背叛,这比有意识的虐待还要恶劣。
在那些彼此间真正亲密的人之间,心里是不会藏有秘密的……这就是欺骗的意义,其他的几乎变成附属品而毫不重要……就是纯粹的肉体活动,通常是某种感伤忧郁的挣扎,仅此而已。但这些经过计算而为的风流韵事,这些精心选好时间和地点的偷情,其实根本就不是偶然的自发行为……这一切是多么悲哀又狭隘啊,而在这一切背后潜伏着的,则是那个可恶的秘密,它腐化了两个人的共同生活,就像在美丽的家里,在沙发底下藏着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一样。
2-35
有一天,我发现她所抢劫我的不仅仅是钱,而且还有某样更为隐秘的东西,那是任何一个人生命的底线:自尊。你瞧,我对自尊概念的了解仅比虚荣多一点点。这是一个男性化的字眼,女人一听到这个词就只会耸肩。要是你不知道的话,让我来告诉你吧,女人不懂得“尊重”自己。她们可能会尊重她们所属的男人,可能会尊重她们的社会或家庭地位,或者是她们的名声。但所有这些都只是一种移情,一种外部形式而已。而轮到她们自己,轮到那种将人的性格和自觉意识黏合在一起的被称为“我”这个个体名称时,女人又会带着一种善意和不屑看待自尊。
我发现这个女人在有意识、有计划地掠夺我,至少她在想尽一切办法不露声色地挖走我的面包,你知道,那个面包我一直相信是属于我们二人共享的,并且面包还是用最好的精白面粉制作而成,很可口,尤其对她来说……而让我想明白这一点的不是外部世界,也不是从银行寄来的那些有关她账户存款情况但并无恶意的信件,不,老兄,我是在床上想明白的。想明白这一切是非常痛苦的……好吧,的确,这大概就是我们男人所说的“没有自尊我们便无法生活”时所要表达的意思吧。
我是在床上想明白的。那时我已经观察她有一段时间了。我以为她存钱是为了她的家人。她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有男有女,全都生活在最底层,就像在一段历史的深度里一样,那么深远,我用理性可以理解,但是我的心没有在那种深度里探索秘密的勇气。我以为尤迪特之所以会抢劫我,是出于那隐秘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群体的重托。或许她的家庭负债累累,或许他们想买土地……你想知道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向我提起过吗?我也问了自己这个问题,而我马上想到的答案是,她会因为自己的贫穷而感到尴尬;所以,你知道,贫穷是一桩阴谋,是一种秘密联盟,是一个永恒而缄默的誓言。穷人想要的不仅是更好的生活,他们也想要自尊,他们也想要别人承认自己是极端不公平制度下的牺牲者,也想让世界像赞扬英雄那样赞扬他们。而他们确实也是英雄:现在我年纪大了,也看清了,其实穷人才是唯一真正的英雄,而其他一切形式的英雄主义都只是暂时的、被约束的,或者说到底都是虚荣。然而能够在贫穷中过上六十年,安静地履行家庭和社会所强加的全部义务,同时还能保持人性、尊严,甚至保持快乐和慈悲: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
2-36
一个眼神已经代表了一切,在某个温柔而亲密的时刻,当我闭上眼睛再突然睁开时,在朦胧中看到一张脸,一张熟悉又致命的脸,带着非常谨慎、精巧而又嘲弄的表情朝我微笑着。于是,我明白了,这个在此时和其他时候曾经让我相信可以与之分享无条件的忠诚时刻的女人,这个让我从人类世界和社会协约中甘愿自我放逐的女人,原来一直在观察我。她只在这种时刻审视我,带着温柔又不容置疑的嘲弄。她好像是在观察我,审视我,像是在说:“这个年轻的先生在做什么?”或是,“噢,那些老爷啊。”然后她便开始伺候我。我意识到尤迪特无论在床上还是床下都不爱我:她只是在伺候我而已,就跟她当时在我们家当女仆给我洗衣服擦鞋子时完全一样,也跟后来我偶尔去母亲那里,她伺候我吃午饭时完全一样。她之所以伺候我,是因为这就是她给我的角色定位,这种强大的宿命,真正的人类关系是无法强行改变的。自从她向我妻子和我打响那场奇怪战争的那一刻起,她就一刻也没有相信过这种关系,这种使我们相吸又相离的生活角色。她不相信这种关系真的可以从本质上得到解决和改变。她不相信她在我的生活中除了伺候、当女仆以外还有什么其他角色可以扮演。正是因为她对这一切都十分清楚,不仅是用头脑知晓,而且用她的身体、她的神经、她的梦境,甚至她的过去和她的出身,所以她才从不会为了地位过多争辩,而只是简单地依照她的生活法则行事。现在我想明白了。
你问我想明白后是否痛苦?
痛苦极了。
2-36
但是我并没有将她立刻赶走,因为我太自负了,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给我带来的痛苦。于是,我让她伺候了我一阵子,包括在床上和餐桌上,与此同时,我继续容忍她的偷窃行为。后来我也没有告诉过她我已经知晓了她那些可疑、可悲的小伎俩,没有告诉过她我在不加防备的情况下发现了她在床上看我时的那种嘲弄、不屑而又好奇的眼神……两人之间的事情总是要进行到底的,如果其他方式行不通,那么就一直进行到自我毁灭。我就是这样一贯到底的。然后,过了一阵之后,在我发现一些别的事情后,我便悄悄地叫她离开了。她没有怨言地走了。当时她既没有吵闹,也没有争辩,就只是带上她的包裹——相当大的包裹,包裹里装着房子和首饰——离开了。她离开得悄无声息,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像她十六岁那年刚来我们家时一样。而她临走之前在门口回头看向我的那种冷静、质疑而冷漠的神情,也与我们在大厅里初次相见时如出一辙。
她身上最美的部分要数她的眼睛了,直到现在我还会时而在梦里看见它们。
是的,那个矮壮的家伙把她带走了。我甚至还和他决斗了……这些事情真是可悲,但有时我们又别无选择。
喂,老兄,他们要赶我们走了。
服务员,结账。我们点了……噢,不要,你想都别想!如果你允许的话,今天我来请客。请别反对,你是我的客人。
不,我没有想过要跟你一起去秘鲁。一个人一旦变得像我一样孤独了,为什么还要去秘鲁或别的地方呢?你瞧,有一天我意识到了没有人能够帮我。人们渴望的是爱……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你,永远没有。人一旦明白了这点,就会变得强大而孤独起来。
3 阿尔多佐·尤迪特
她有一张骄傲的、漂亮的乡下女人的脸。为什么说是乡下女人的脸?……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在她的面容里,并没有市民阶层脸上明显的那种典型的复杂痕迹,那种充满苦涩与受伤感的紧张。这是一张平静、不需抚慰的脸,不会因为廉价的赞美和恭维而露出微笑。这张脸上布满回忆,久远的回忆所留下的印记。也许,甚至是不涉及个人的回忆……在那张脸上呈现的是一个家族的回忆。嘴巴和眼睛就像分别活在两个生命里一样。她的眼睛是蓝黑色的,和她头发的颜色一样。有一次我在德累斯顿[16]动物园里看到一只美洲狮,就长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现在,这双眼睛僵直地注视着我,就像一个溺水者濒死的眼睛,盯着岸上站着的那个人,那个人也许可以杀死她,也许可以拯救她。我也有猫一样的眼睛,有着浅棕色的热烈光芒……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双眼闪烁、探寻,就像准备向家园进攻时的日光灯那样照亮夜空。我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但是令我感到最恐惧的是她的嘴,柔软又受伤。那是一张已不再吃肉了的高贵野兽的嘴巴。她的牙齿洁白,骨质坚硬。这是一个强壮的女人,比例匀称,肌肉结实。现在,阴影遮住了她白皙的脸庞,但是她并没有抱怨,同样低声回答,用信任的语调,这语调不是用人的,而是来自另一个女人。
你知道,我丈夫在阿尔多佐·尤迪特失踪的这两年内做了什么?
他在等待。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用那样的方式等待,就像被强制劳役,在矿井里凿开石头一样。他以同样的力量、同样的规律性、同样的毅力以及同样的绝望等待着。那时我也无法帮助他……如果临死躺在床上时,我必须说真话,我得承认,我并不想帮他。我的内心充满苦涩和无望。那两年的时间,我看着这种可怕的努力。这个人微笑着、沉默寡言、彬彬有礼且日渐苍白,在无言的抗争中对抗着某个人或者某件事……他的举动就像每天早上习惯性地查看邮箱,就像麻醉药品的奴隶,把手伸向小药瓶,然后看到里面什么也没有,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药瓶是空的……电话铃声响起时,他头部的转动,大门被叩响时,他肩膀的耸动,在饭店里或者剧院的大厅里,他环顾四周的方式,就像永远在宇宙空间内寻找某个东西。我们就这样生活了两年。但是阿尔多佐·尤迪特音讯全无。
3-2 “夫人,”他说,“您也不相信我是一个多么保守、古板又忠于规则的人。也许我们,作家是真正的守法者。市民阶层要更为大胆,是的,比通常人们所认为的都要具有革命精神。所以每个伟大革命的旗手都是误入歧途的市民阶层也绝非偶然。但是我们作家不能允许这种过分的反抗要求。我们是守护者。守护要比获得或者摧毁某种东西困难得多。我不允许人们去反抗业已存在于书中和人们心中的律法。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想去反抗、破坏旧的,建立新东西的世界里,我要警惕,我必须看护住没有明文写下的规矩,那是人类世界深层的秩序与和谐的终极意义。我生活在被偷猎者包围的环境中,我是森林的守望者。我身处危险的境况之中……新的世界!”他说,带着失望和痛苦的不屑口吻,我睁大眼睛凝视着他,“就好像人类也变得焕然一新一样!”
“就因为这个,您不允许彼得娶阿尔多佐·尤迪特?”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我不允许,彼得属于市民阶层。一个很可贵的市民阶层的绅士……这样的人已经很稀有了。他是一种文化的看守者,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一次他开玩笑说,我对他而言是一个目击证人……我也以诙谐的口吻回答他,也许初次听起来不是那么认真,出于商业价值的目的,我要看护住他,因此我要拯救他,也就是读者。我现在考虑的当然不是我作品的发行量问题,而是关注在为数不多的几个灵魂中尚存的、属于我的世界的责任感。我是为他们而写作的……否则我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彼得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位。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们这里没有,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没有……其他的我毫无兴趣。但是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确切地说也不是这个理由。我只是让他警惕这个女人,因为我爱他。我不愿意向感情投降……但是这种感情、友情,比爱情要细腻和复杂得多。这是最强烈的人类情感……真正的无价之宝。这点女人并不懂。”
“您为什么要让彼得警惕这个女人?”我坚持地问道。我专心地聆听他说的每个词,同时也感觉到,他在回避直接的答复,而谈论其他的问题。
“因为我不喜欢感情用事的英雄。”他终于无可奈何地顺从地说道,就像一个人不得不说出真话而变得心平气和,“首先,我喜欢看到生活中所有的事物和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我不仅仅用阶级的差别提醒他。女人们成长很快,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补上几个世纪的缺失……我不怀疑,这个女人在彼得的身边会以闪电速度补上这些课程,她完全可以表现出那种规范和完美的举止,就像昨天晚上在那个贵族的宅邸里,您和我一样……通常情况下,在品位和举止方面,女人要远远超出同阶层的男人。尽管如此,彼得仍然会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从早到晚都是英雄,因为他承担了与他的世界作对的责任,而且是非常人道的,在上帝和世界面前绝对合法,但也一直处于他必须承担责任的局面中……但是这里面还包含其他的东西,这个女人永远不会谅解彼得属于市民阶层。”
“我想不是这样的。”我犹豫不决地说。
“我确定如此,”他严肃地说,“但所有这一切都不能决定事物本身,起决定作用的是一段感情的命运。这段感情对彼得意味着什么?是哪种欲望,哪种激情……我无从知晓。但是我历经了这场地震中最危险的时刻。人的灵魂中的所有东西都在动摇:他所属的阶级、那些维系着他人生以及生活方式的基础。这种生活方式不仅仅是私人事件。如果这样一个保护和传达一种文化全部意义的人崩溃了,不只是他被毁灭了,和他一起消亡的还有值得存在于世界的一部分……我对那个女人看得很清楚。问题不是她来自不同的阶级,如果来自不同阶级的后代能在激情的漩涡中融合在一起,对世界而言也许是最幸运的事情……不,在那个女人的个体中我强烈地感到某些东西,这使我无法平静,让我不敢交出彼得。某种野性的意愿,野蛮的力量,您没有感觉到吗?”
他那双困倦的眼睛突然闪出一道光芒,当他转向我的时候,仿佛在寻找着合适的字眼,他不确定地说:“有些人能够以一种野性、原始的力量从围绕他们周围的环境中吸取象征生命的东西,就像原始森林中的藤蔓植物,从几百米的区域内吸收大树下土壤的水分、养分和酸性物质。这就是他们的法则,他们的特性,并不是他们很恶劣,而是生来如此……和一个邪恶的人争辩,也许会让人怒火平息,也许能够化解心灵所遭受的苦难,可以化解将要向他人和人生所实施的报复。这些是比较幸运的人……但是也有另外一些类型的人,具有藤蔓类的攀缘天性,本性不坏,只是以致命、顽固的饥渴,紧紧地缠绕它周围的一切,吸取他们的生命力。这样的人是野蛮的、原始的。男人中很少有这样的人……女人中很常见。那种迸发出的力量可以消灭与其截然不同的灵魂,比如彼得。您和她说话时感觉到这种力量了吗?就像来自撒哈拉和阿拉伯沙漠地带的干热风或一股激流。”
“我只是和一个女人在说话,”我说,叹了口气,“和一个女人,一个内心拥有强大力量的女人。”
“是的,女人是以另一种方式感知彼此的。”他从容地说,“我尊重这种力量,而且惧怕它。我现在开始钦佩彼得。您试想一下,十数年来他要以多大的力量去对抗,需要怎样做才能从这种看不见的危险力量的缠绕之中解脱。因为这个女人想要一切,这您是知道的。她不要住在后街,住在小巷子里两个房间的小公寓里,穿着银狐大衣和不时三个星期的度假,秘密地和她的情人在一起……这个女人要的是全部,因为这不是一个虚假的女人,她是个真正的女人。您没发现?”
3-3
那好,我就这样看着她。
你以前见过她吗?……我提醒你太晚了。她和我一般高,体态匀称,不胖不瘦,我在十六年前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胖过,从来也没有瘦过。你知道吗,这是由内部力量及神秘的平衡所决定的,那个有机体总是在相同的温度上燃烧。我看着她的脸,在这样的美丽面前我不由自主地眨着眼睛,就像一个长期置身于黑暗的人突然见到了光线一样,你根本无法看到她的脸。实际上她戴上那张虚假的面具,戴上上流社会的假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些假睫毛、油彩、脂粉和浓艳的嘴唇、精心描画的眼睛都充斥着谎言和造作的特征,但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惊慌时刻,这张脸还是清醒鲜嫩,纯洁未染,就像刚刚出厂一样,还能感觉到造物主之手的痕迹。她有一张心形的脸庞,比例协调,每一条轮廓线都跟另外一条轮廓线达成完美的平衡。这就是她的美丽之处。她的眼睛是蓝黑色的,那般奇异,你知道吗,就像蓝黑色与她眼睛的光影融合在一起。她的头发也是这种颜色,蓝黑色。她的身材给人的感觉,既比例协调,又充满自信。所以,她在我面前表现得从容自若。她从未知的世界,从社会的底层,从民众中间走了出来,带来某种非同凡响的东西,协调、安全与美丽。当然,那时候所有这些都是朦胧地感觉到的。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但也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女人。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好了,灵魂也刚刚苏醒。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遇到过像阿尔多佐·尤迪特那样对自己的身体和身体的力量充满致命自信的女人。
她穿着一件廉价的城市人服装,脚上配一双半高跟皮鞋,所有这些都经过了仔细、谨慎的挑选和搭配,就像一个乡下姑娘模仿城里人的穿戴,不甘心落在大小姐们的后面。我看了一下她的手。我本想在她手上发现一些令我扫兴的东西,原以为我会看到一双扁平的,由于干农活而发红的手,但她有一双修长、洁白的手。劳动并没有损坏她的手。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家里也是一个受宠的孩子,母亲从来不让她干粗活。
她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任凭我在强烈的灯光下打量她。她用一种观察的眼神看着我的眼睛。在她的神态和目光中,丝毫没有任何卖弄风情和挑逗。她不是一个刚一踏进城里就跟少东家眉目传情的狐狸精。不,不是,她是一个女人,她在认真地看一个男人,因为她觉得,她和他将有关联。但她没有夸大这种感觉: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
3-4
她美得实在令人窒息,是那种高贵、纯洁又充满野性的美,像是献给造物主的一件杰作,是不可复制的完美设计和精心浇铸。当然,她的美丽慢慢开始影响了家里的气氛和我们的生活,就像某种持续不断、轻声低沉的音乐那样。美大概也是一种力量,就像热能、光或者人的意志。我开始相信,在她背后也有一种意志。当然不是化妆师的意志,我不欣赏用人为方式千篇一律加工、制造出来的美丽,就像对待一具尸体。不,这美丽归根结底是由一种暂时且脆弱的原料做成的,闪烁着强大的意志火焰。一个人用分泌腺和心脏、理性和本能、灵性和身体在维持这种和谐,这种幸运而神奇的化学方程式的平衡,而美丽则是其最终的结果与影响。我说过,当时我已过而立之年了。
4 拉扎尔
拉扎尔也是孤独的,但是以一种自觉的方式,就像修道院里的修士一样。有一次,某人曾靠近过他,他马上离开了。这一点我比他和想要接近他的那个人知道得更清楚。但这些都是私事,你所不了解的陌生人的事,我无权跟你谈论他。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5UKJ3aZItk
《我的爱如潮水》
不问你为何流眼泪
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
请让我给你安慰
不论结局是喜是悲
走过千山万水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美
既然爱了就不后悔
再多的苦我也愿意背
我的爱如潮水
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
紧紧跟随
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
我再也不愿见你在深夜里买醉
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
你该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
答应我你从此不在深夜里徘徊
不要轻易尝试放纵的滋味
哈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爱情让你说得好像朝圣的岛啦。
我那个说法好像铁打的孤独流水的爱情一样。孤岛永驻,流水来去,
小岛被水环绕,看似孤绝其实永无逃脱的可能???? 只有海水吞没孤岛,而孤岛游不出海岸线
我怎么感觉爱情是“岛”,孤独是“海”,孤独的海有一个心心念念的小岛期盼着守护着,多好:)
孤独像一座岛, 爱情是一片海。
也许不能完全淹没“孤岛”, 但是可以包围着岛屿, 让它不那么突兀和凄凉 LOL 当然有时候也会有涨潮的时候差不多完全淹没了孤岛, 但是那个岛总是倔强地时不时显现出来哈, 那也是一道风景,比一望无际的海水好看。。。
《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孤独才是成人的常态
在《伪装成独白的爱情》中,神父对妻子伊伦卡说,“两个如此骄傲的人在一起一定受苦,但是现在你的心灵中有那样的贪婪,让人想起罪过。你想夺走一个人的灵魂。恋爱的人总是想得到这个。这就是罪过。”
爱情往往是自私的,亲密关系中交替不断的占有欲和妒忌心让感情即甜蜜又痛苦。爱情可以消除寂寞,但不能使人摆脱孤独。因为寂寞寻求的是人间温暖,而孤独是把他人接纳到自我之中的欲望,寻求的是理解。爱得太满,就没有了自我的空间,过度的靠近会产生一种吞噬感,让自我意识较强的一方忍不住要逃离束缚。无论爱情多么美好,无论爱火多么热烈,都是需要空间去容纳和维系的。
成年人越来越孤独,往往是因为心中的壁垒越来越多,这些壁垒来自于社会阶层,原生和现有的家庭,或是知识体系等等方面。当一个人的执念越多,那么孤独更加不可避免的,因为人们往往试图让对方来理解自己却并不能放下自我去真正的理解他人。
人性中的骄傲和虚荣是孤独的土壤,哪怕是面对至亲至爱也未必有勇气彻底打开心扉放下身段,于是人世间充斥了爱而不得,得而不爱的荒谬。就如同书中作者马洛伊在丈夫彼得的独白,写道,“我既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亲情,只相信激情和怜悯。”这时候,成年人的孤独是自我保护的盾牌,也是自我藏匿的洞穴。
真正的孤独其实是自选的,因为孤独往往和自由息息相关。一个热爱孤独的人,也是热爱自由的。所以说最好的爱情是接纳,不要想着摆脱孤独,而是给予彼此适当的空间和自由,让我们的孤独有了一份温暖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