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名大三的女学生、还是个学生会的干部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自杀了。消息迅速地震惊了整个学校。
12月27日下午,校党委龙书记和系总支郧书记还有负责学生工作的贾老师,把全系四个年级的学生集中到中文系大教室开会,通报了学校对这件事的处理意见:“为了给死者一个清白,我们已经查封了她宿舍内的全部带字的材料,从日记到课堂笔记再到作业什么的,正在组织相关的老师和领导仔细分析和调查她的死因。这里呢,想请大家积极提供线索。请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积极举报,提供线索。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可以接受匿名举报,让问题充分地暴露出来,不要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组织上会查清任何问题,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中文系办公室门口已经安装了一个举报箱,是上了锁的,钥匙就在我手里,连系领导也不能打开它。”
龙书记表情严肃地发布着他的调查动员。
第二天下午,龙书记当众打开了那个举报箱。一封信封上署名“XYZ的举报”的举报信,出现在龙书记的眼前。
“XYZ?好怪的名字呀。这X是姓‘萧’还是姓‘邢’呢?”
敏感的龙书记快速地搜寻着他脑海中所知道的中文系全体师生的名字。
在中文系党总支书记郧老师的办公室内,大家围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前,当着全部系领导的面,郧老师打开了它,然后他看也不看地就直接递给了龙书记。龙书记对郧老师这一动作露出了满意地表情,接过了信,他快速地看了一下,脸色变得逐渐阴暗起来。
大家谁也不出声又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发话。
“同志们,这个XYZ告诉了我们一件严重的事情。我现在请郧老师把它当众宣读一下。”
龙书记说完,点起了一支烟,开始慢慢地吸了起来。
郧老师这时候小心谨慎地伸出手,从龙书记面前拿起了那封信。他看了一下,然后说:“我还是不念了吧?大家自己传着看看吧?”
于是,这封信就从郧老师身边依此传阅着。
“看完了吧?你们有什么意见?”
龙书记发问。
没有任何人说话。
沉默,还是沉默。
龙书记以一副统帅大军研讨敌情的架式,鹰一样敏锐的眼睛在现场各位系领导的脸上扫了一遍又一遍,他想努力地从这些严肃的表情中寻找出点什么,但是他失望了。
没有任何人说话。
“哦,咱们中文系的嘴巴关得可真严呀。”
他苦笑了一下,接着说:
“这样吧,郧老师,你代表党组织,找金老师谈一次话,先核实一下举报的问题是否属实。我看今天就先散会吧。”
12月29日早晨八点,郧老师已经到了他的办公室。泡着一杯茶,他开始坐在沙发椅上,把头往后靠在椅背把手上,架起二郎腿,微微闭着双眼,开始仔细设计着他问话的先后顺序、以及金老师可能作出的回答。如同一个猎人正在设计着将要到来的猎杀过程。想了一会,他觉得已经十分圆满时,开始得意地晃动起他的二郎腿。
上午十点,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戴着线织的紫色贝雷帽的金老师,准时地出现在郧老师的办公室内。
“金老师,咱们不浪费时间,关于屈晓兰同学自杀的问题,你认为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郧老师发问。
“我又不是侦探,也没挣那份钱,对吧?”
他面去表情淡淡地回答。
“直接说了吧?我们接到了举、报、信。”
郧老师故意放慢说话的速度,看着金老师的脸上的哪怕极其微妙的表情变化。
“哦,举报信?好极了。说说看,什么内容的?”
金老师迎着郧老师的眼睛答道。
他们此刻就像两只发了情的为争夺交配权而准备恶战一场的公牛,彼此都拉开了决斗的架式。
“学校党组织指派我找你了解一下情况,你不要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组织可不是那么好被你欺骗的。”
郧老师满有自信地说。
“只是让你了解一下情况吗?你怎么这么快就下结论了?我怎么欺骗组织了?”
金老师反问。
沉默。
双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有人举报你去安徽医学院讲课时,诱奸了那里的女生。我今天只是来找你了解一下情况的。是不是有这回事。”
郧老师说。
听完这话,金老师先笑了。
“开什么玩笑?真想这么干的话,难道北京的还不够我诱奸的?为什么非要跑到安徽去诱什么奸呢?”
“严肃点,金老师!我没和你开玩笑。”
郧老师厉声地斥责说。
“我也没和你开玩笑!郧书记,你可以去查看我的考勤记录和请假记录,长这么大了,我至今还没有去过安徽呢,何谈去那里诱奸女生?你们应该先找举报人核实后再来找我核实,这才符合程序,对吗?!”
金老师的答话,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对呀,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个环节。看起来这小子今天已经有了准备,又要躲过去了。”
郧老师心里开始暗暗地懊悔起来。
“哦,金老师,我对你是没有任何偏见的。咱们是一个系的同事,我实话告诉你吧,党组织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没办法找举报人核实。”
郧老师缓和了一下语气说。
“举报我去安徽诱奸女生?那么搞笑?他是谁?让他去北京市公安局举报好了,只要他敢站出来举报,我保证他举报什么,我承认什么。不需要任何证人,也不需要受害者的指认。好不好?我承认我梦游时曾经去安徽诱奸了他们家的一名女性亲属,只是黑灯瞎火地没搞清楚是他的妈还是他的老婆,或者他的女儿。他当老子是什么人了?!”
金老师终于失去了平日的潇洒、儒雅和傲慢,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你给我注意点为人师表!金老师!我再提醒你一句,我只是代表党组织向你调查核实一下,你就开始这么地耍起诬赖撒起泼来,看你说的这些话,你还像个人民教师吗?”
郧老师再次被激怒了。
“要是有人这么说你,你会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呢?!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无非是想先把我仍进那么肮脏的一个臭猪圈里,再来致我于死地呀。你敢保证写这封信的幕后主使和你一点关联也没有?!我说骂人的话了吗?我只是在配合党组织的调查、主动交代作案经过呀,郧书记。”
金老师说。
“你这叫‘配合’还是想审查我?好了,至少我相信党组织一定会查出事情的真相。我不想再听你这些撒泼的话了,你还是去直接去找龙书记谈吧。”
郧老师说。
“我撒泼?你认为我这样答复是撒泼?我还撒尿呢。和龙书记谈?你以为我怕他?有本事拿出事实来,而不是这么往我身上泼赃水。”
金老师答。
于是,郧老师当即给龙书记打了电话,说明了一下调查经过。放下电话,他脸上堆出笑脸,看着金老师,表情也开始变得温和起来:
“龙书记让你现在就去找他谈,我也是奉命行事呀,可不是我对你个人有什么意见。你可千万别误会呀,金老师。系里有学生自杀,对你我来说脸上也不光彩呀,你说对不?”
郧老师尴尬地解释着。
十分钟后,金老师走进了龙书记的办公室。
“哦,金老师来了,请进,请进。”
今天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龙书记,热情地招呼着金老师和他自己并排地坐在一张破旧的暗红色皮革大沙发上。
“我刚听说你和郧老师吵起来了,都是自己的同事,有意见相互交换一下,发生点小误会,甚至观点针锋相对也是在所难免的,可以理解的。但是不要影响了相互之间的革命友谊,我们是个团结战斗的集体,我们这里是什么?是培养革命的下一代的主战场。”
“龙书记,我觉得莫名其妙嘛,举报我去安徽诱奸女生,您说,我有那个必要吗?如今的北京什么没有?还用跑到安徽那么远的鬼地方去吗?再说,我活这么大了还没去过安徽呢?更没有在那里教过什么课。”
金老师说。
“金老师,我很喜欢你这个同志,是个很直率的人。不像其他的老师,和我有话不说,可是肚子里话却很多。他们只和他们自己说。比如说这次的举报信吧,我刚说可以接受匿名举报,结果呢,你看看,举报你的就来了。说匿名吧,人家却署个了名。说真名吧,又不敢光明正大地说。你说说中文系这些知识分子,怎么尽和我玩弯弯绕?他们也不去想一想我是干什么?啊,堂堂的三十八军的副参谋长,专门和敌人斗智斗勇的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高级军事参谋,职业的弯弯绕大师!稍微用脚后跟想一想,他们也该知道我存在的份量了吧?!可他们背后却老把我看成个跑江湖的土大兵。好像我来了这里是外行领导了内行似的。嘿,说他们什么好呢。”
龙书记微笑地说着,站起身,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封举报信,又走回到沙发前,坐下,一边说着一边将信递给金老师:
“党组织还是相信你的。你只是有些偏激,但还是个好同志、好老师。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你看,这是那封举报信,我要是不相信你,我怎么会给你看这些举报材料?”
金老师急迫地接过了信,他开始看了起来,那信是使用黑体字打印的,如下:
举报信
正式举报我系金老师。
金某曾利用他在安徽医学院讲课时诱奸女学生,结果被一个苏姓女学生家长差点打死,不过那是顺奸,与强奸还不是一回事。淫棍作奸犯科、招摇撞骗的无耻恶行,人民法院不管,师大的领导不管,中文系的领导也准备听之任之吗?!
诱奸女学生的事情可是他亲口所言的,他不说出来,别人怎么知道的?当年在师大西门的餐馆里,这个故事可是他很得意地从他自己的嘴里讲出来的,在座的有师大的Y、H等,还有外校的好几个人呢。当年他惟恐别人不相信他是个猎艳高手。
举报人 XYZ
“这个举报人的名字为何是XYZ而不是ABC?龙书记,我能想象得出,想出写这样一封举报信的人,他现在一定对他自己的这一‘行为艺术’感到十分的满足和兴奋呢。”
金老师问。
“啊?行为艺术?金老师,这怎么能算‘行为艺术’呢?!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呀。好!革命者就该有这份坦荡的胸怀。我也感到奇怪呢。你对咱们系师生的名字都熟悉吗?这第一个X是指举报人姓‘萧’还是姓‘邢’呢?我已经对着中文系全体师生的名单,反复琢磨了好长时间了。为什么不叫别的啥呢?比如说,他完全可以什么名字也不留。我猜想他平时一定是个特别爱好干净、爱好脸面、夫妻性生活不协调的人。我敢肯定他是个已婚之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学生。金老师,我不懂你的那些分析别人做梦的美学,但是我是作战参谋出身,我特别喜欢猜别人的战术方案,尤其是对方指挥官的心理想法。”
龙书记说。
“龙书记,您可真是道高一丈呀!怎么您一画个圈,就有人把真它当成了井,奋不顾身地往里跳呢?您是怎么估计出来的一定会有人要写匿名举报信呢?如果您那天要是说‘不接收匿名举报’,会出现什么结果?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和我玩文化大革命时代的那套老掉牙的小把戏。还什么‘结果被一个苏姓女学生家长差点打死’、‘在座的有师大的Y、H等,还有外校的好几个人呢’,既然有那么多人可以作证,那就请正式举报和立案调查吧。真亏他想得出来!除了紧盯着别人的裤裆寻找灵感之外,这个XYZ还能干点人事不?”
金老师开始发自内心地说。
“嘿嘿,这就叫用兵。我是个军人,当好党的高级参谋,是我的职责。我的弯弯绕一出错,那千百万的战士们就要付出生命和鲜血代价呀!我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先把你扔进道德低谷,然后呢就可以居高临下开火射击,让你不死也脱身皮。可惜这次XYZ扔的是他自己。我的同志!你花点时间好好学学咱们的伟大领袖是怎么用兵的,光赤水就反复渡了四次,把蒋光头一下子就给弄懵了。就说我们现在坐的这件沙发吧,这是当年他老人家视察我们部队时坐过的。他老人家一走,我就把这沙发送到了部队的军史陈列室。直到我转业到了大学,我特别打了申请报告,这才将这件沙发带到了我们学校。你以后别老有事没事的捣鼓你的什么‘全盘西化’好不好?一百多年了,咱们受的气、挨的打还少吗?你还替他们吹?!”
龙书记得意地答复着。
“龙书记,您误会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主张全面西化也是为咱们国家好呀。所以……”
金老师开始解释起来。
“所以我才让你管好你自己的嘴巴。”
龙书记快速而严厉地答了一句,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点燃了一支烟,开始在办公室的地板上信步地走着,又开始说开了:
“你敢挑战李泽厚,给咱们大学带来了一点荣誉。但是我也想敲打敲打你,也该照顾一下别人的情绪和饭碗呀,对不?不能只想着自己吃饱了锅巴,让别人去挨饿吧。”
金老师知道龙书记马上就要把第三个“巴”冒出来,他赶紧地回答说:
“龙书记,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嫉妒我。饭就摆在那里,他自己没本事吃难道还要让别人喂?尤其是……”。
“尤其是不要在大事大非问题上胡说八道,这会给别人制造攻击你的借口。你还跟我说‘尤其是’什么呀?”
龙书记又一次打断了金老师的话。然后,他停下脚步,看着金老师的眼睛,接着说:
“怎么改革是个需要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过程,还不需要现在就下决断。你那么急忙忙地站出来胡说八道,不是找死是什么?至于说你的生活作风方面,只要没有女生实名举报,领导是不会插手去管的。你这么年轻,又很有知识,很有思想,受到女学生们的爱慕,也是很正常的嘛。我只提醒你一句:‘上床容易下床难’。你是聪明人,该明白我这句话的含义和份量吧。我可一点也没有想指责你的意思。”
龙书记继续地说着。
“谢谢您的指教,龙书记”。
这次是金老师站起身,给龙书记鞠了一躬。
“但是,但是……”金老师接着想说什么。
“但是什么?我才不想知道是你先勾引的她,还是她先勾引的你。你们那点破事算不了什么。只是这孩子也太冲动了。唉!还非挑选了这么个日子,非在老人家的生日这天自杀,你想想,这不是给老人家在天之灵添堵吗?”
此时此刻,金老师彻底明白了,这个龙书记实在太精明了。实在不能小看他。人家到底是个高级参谋出身,三十八军的副参谋长还真不是白给的。
从此以后,金老师见了龙书记更多了几分的尊敬,再也不敢轻率地说龙书记是个“三巴(八)干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