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九尾猫。从小到大我一直在找另外八条尾巴,妈妈警告我:不要好奇,永远不要好奇。
我问:因为好奇害死猫么?
妈妈说:是的。记住你的一生只能好奇九次。
我的猫朋友们听说我是九尾猫,觉得很有趣。他们拨弄我的屁股,说:可是你也只有一条尾巴呀。
我说:妈妈说如果我死了,现在的尾巴就会掉落,并长出新的一条,令我复活。
他们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假使他们不曾怀抱对好奇的恐惧,一定会先弄死我试试。
这座城市很大,在我眼里遍地猫砂。九尾猫是一个神奇的种族,我的一位表哥在某天突发奇想,决定不再拖着自己臃肿的身体觅食。在他发胖之前也是这般灵机一动,决定大吃大喝,终此一生。在断绝饮食3天14小时之后,他终于饿死了,据说仍不很瘦。一夜过去,地上只残留一条猫尾,他的毛色变为纯白,踱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走来,身材健美。
每次尾巴的脱落都是一次新生。我问过妈妈,她脱落过几条尾巴。
“四条。”她感慨地说:“我爱过四只猫,你的父亲是最英俊的。”
“每次复活,你都会换一位伴侣吗?”
“傻瓜。脱落四次尾巴,说明我活过五次呀。”
“哦……”
“我在你父亲的注视中第四次死去。醒来后我告诉他,我曾在你的怀里入眠,那感觉很好,除了那里我想不到别的地方可去,所以我又回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接受你。他脱落过几条尾巴呢?”
妈妈摇摇头:“没有。一条也没有。他从不好奇。这是我最伤感的事,毕竟他从未真正爱过某只猫呢。”
妈妈这条尾巴运气太差,把她生得很不好看。可我很爱她,我喜欢她凝重地叮嘱我:不要好奇,永远不要好奇。仿佛长生的咒语。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她。那天,我一如既往地穿行在无人的街道,在远离喧嚣的阴影里散步。一阵低沉的哭泣声令我警觉:这里有人。
我敏捷地躲在垃圾箱的背后,探出头看见巷子尽头半蹲着一个长发披肩的背影。猫是没有眼泪的,我想象不出她此刻的面容,直到她转过身来,把手中的相片放在背包里。那是一张被水淹没的脸,那是一张身穿警服的男人的相片。
当她从巷子里的阴影走出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后颈有颗痣,像是麻雀的眼睛。头发在太阳下焕发出柔和的红色。我喜欢麻雀,也喜欢红色,我决定紧随其后,这一切顺理成章。
人类的世界很拥挤,伴随着数之不尽的好奇。人不会被好奇杀死,所以肆无忌惮地使用,几乎发生在每一对男女的初遇,又在转瞬消耗殆尽。这让我觉得好奇是廉价的,并轻视人类。
长发女子走进一间坐满了小孩的房间,我在围墙上远目,阳光笔直地打进明净的窗,她捧着一本书教孩子们朗读,孩子们起劲地念着。
那是我听过最动听的声音,仿佛生长出翅膀,四散远去。她粲然一笑,像从未受过伤害的一岁的猫。
我很疑惑,非常疑惑。是否人类总是这样,拥有善变的悲伤。我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孩子们跟她告别,她转过身,生动的脸一下寂静。我恍然大悟,围墙在我脚下,也在她心里。
她很容易就快乐起来,随即又陷入漫长的沉默。这是我跟踪她十七天后得出的结论。她住在一个小小的公寓里,下班后会一个人煮东西吃,进食的时候像是老鼠,独来独往,打电话的时候带着安慰的笑意,常常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每次我都慌张地躲闪。
后来她终于发现了我。我怕跟丢她所以跑得太快,没头没脑地撞在她脚边。
她先是惊奇地寻找我,然后蹲下来抚摸我的毛发,脸上的线条格外柔和。
我同时感受到喜悦与悲伤。她以为我只是普通的猫。她不知道我是一只神秘的九尾猫,携带长生不老的骄傲,偷偷看了她十七个昼夜。每当我想要停下脚步,尾巴都感受到断裂般的疼痛。
在遇见她第九天,关于那张照片的含义,我似乎有了一些了解。那时我很想念妈妈,忽然回忆起,她曾经深情地望着我,怀念我的父亲。妈妈那时的眼神和她望着照片的哭泣有着相同的来源。
她站起来,像是面对那些孩子,摇摇手对我说再见——我想是的,即使我不懂她的语言。
生命突然苏醒。
我飞快地逃离,寻找猫婆婆。我说过——九尾猫是一个神奇的种族。每个神奇的种族都传承了上古时代的魔法,现在我要找到魔法的守护者,实现我的愿望:我想明白她的语言,我想分担那些沉默与眼泪,我想记住她生命里每一个细节。
猫婆婆端详我,说:你想理解的,是一个人?
我点点头。
猫婆婆说:那是一个不懂珍惜的种族,并只拥有脆弱的一生。
我笑笑,说:他们可以好奇无数次,远比我们坚强。
猫婆婆愠怒地叩了叩拐杖,说:这就是他们不懂珍惜的表现!
我说:猫婆婆,麻烦你了。
猫婆婆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你需要用尾巴来交换。我要三条尾巴。
我点点头,说:很公平。
猫婆婆拿出一把尖刀,用魔法斩下我的尾巴,我被杀死,然后复活,反反复复,生死三次。我因疼痛昏厥,也因疼痛苏醒。当我最后一次醒来,猫婆婆已消失得不留痕迹,我站起来,发觉尾巴的重量有所减轻。那是我灵魂的重量。
我再次行走在大街,深刻地厌恶人类的啰嗦。他们都在聊无关痛痒的事情,却对触及灵魂的美好闭口不谈。人们向往住进高楼,开上跑车,却只懂得在每一个红灯亮起的路口烦躁地按喇叭——这个世界太吵闹,我只为专心聆听她的声音。
她仍在巷子的尽头低沉地哭泣。我口中衔着的是一个西装男人掏钱包时不慎跌落的手帕,现在我把它递给她,连同我的勇敢,胆怯,孤傲,温和,以及对命运毫无来由的感激,都递给她,心惊胆战,如履薄冰,生怕难以达到与她并肩的分量。
她惊讶地停止了哭泣,说:诶?你不是……那天……
我不敢点头示意,会吓到她。
她愣愣地接过手帕,说:真神奇……你好像听懂了我的话……
那天我很早地回了家,妈妈焦急地询问我这些天去了哪里。我说:我经历了一次旅行。妈妈,我不会再寻找看不见的尾巴了。我看见了一切。
后来我每天都在那里与她相逢。她不好意思再一个人偷偷哭泣,总给我带来小鱼干。我装作乖巧的样子低头,她一边抚摸我一边细细碎碎地倾诉。
她跟我说起她的生活,说起白衣飘飘的大学时代,说起一个人生活的孤独与自由,说起她的未婚夫是一名缉毒刑警,半年前殉职了。
她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却去做了威风凛凛的警察。她说他每次出任务都要很久很久,有次她在下班的路上收到短信,上面写:姑娘,我回来了。你今天穿的衣服很好看。我不能下车,你快回家吧。
她一下子就哭了。她以为他牺牲了,心里盘算着给他妈妈养老。
她说,后来他真的不在了,自己却没了决心。反而被他妈妈开导,说不用担心。她搬了家,换了工作,唯一舍不得丢的就是那张照片。
有时候我会跟着去她就职的学校,她在教孩子们读书,从不流露忧郁。我常常觉得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某天她一反常态地很多话,全是关于他的细节。说他的鞋码,喜欢的乐队,腼腆的时候会摸头发,吃牛排要9分熟,看电影的时候咬着牙也不哭,诸如此类,她兴致勃勃。
她忽然笑笑说:今天啊,他妈妈又安排我去相亲。她是真的很不放心我啊。那个人看起来很好,可能也有点喜欢我吧。一个人真的辛苦,他离开后我始终硬邦邦地生活着。每天回到家里煮饭,好想在桌子对面也摆上一双筷子啊。
我悲伤地望着她。
她说:你说,我是不是该,该考虑一下呢。
她的眼泪终于落在我的前额,淋湿了我的毛发。她断断续续地说:“你真的不回来了,警察。”
她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猫是没有眼泪的,我不能陪她哭泣。很多事我都做不到。我一无所有,只有尾巴最多。我又去找猫婆婆。
猫婆婆说:怎么样,是不是对人类失去兴趣了?
我说:是的。我必须离开她。
猫婆婆满意地点点头,说:好孩子。你要记住,九尾猫是一个伟大的种族。
我说:猫婆婆,不知你能否为我召回一个人?他不该死的。
猫婆婆大怒,说:哪里有不该死去的人!天命如此,怎能强求!
我说: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有人一直深切地思念他。我想用尾巴换他重生。
猫婆婆说:胡闹!不成体统!
忽然另一个声音响起:猫婆婆,答应了这孩子吧。
是妈妈!
她缓缓走过来,眼睛里充满祥和的爱意。她说:这孩子看见了你我所未见的事情。
猫婆婆叹道:那又怎样?值不值得?能换回生命的,只有生命。不管两条生命分别属于哪个种族,高贵低贱差别多明显。你要他回到世间,就要把剩下的尾巴全部拿出来。
我点点头,还有六条,悉数拿去。
猫婆婆为难地看着妈妈。妈妈说:我想跟他告别。婆婆您先等一会儿。
我心怀愧疚,说:对不起,妈妈。我没有听你的话。我以后不能在你身边了。
妈妈笑了笑,说:你父亲也好,你也好,我希望你们自由。好奇或不好奇,都要自己决定。做这些事,会让你开心吗?
我说:我很开心。非常。
在猫婆婆即将夺去我的尾巴之际,她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我会让你看到他们的重逢。
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我失去了尾巴的重量,灵魂轻飘飘地离开驱壳,分别亲吻了妈妈和猫婆婆的脸,飞向半空。
在高高的天空中,我看到她长发飘飘地行走在街头,接近公寓的路口一个男人正等待着她。她看见他,灿烂地微笑,步伐很快地小跑过去。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下起了雨,他为她撑伞,并肩回家,伞遮挡了我的视线,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整个城市的灯光变得氤氲不清。人们打着伞匆匆走过,和不小心撞到的人说对不起。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人类的祝福。他们总会认识人,总会错过人,不管在那伞下躲闪的,是怎样的面孔和灵魂。
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却在化为云烟的一刻情不自禁地幻想,如果自己还是一只九尾猫会怎样——我啊,其实有很多想要完成的事情。想听妈妈的话,想吃小鱼干吃到肚皮爆炸,想向朋友们证明我真的真的有九条尾巴。
如果我能出生九次,一定要选择九种不同的死法,居住九个不同的城镇,痴迷九样不同的食物,体验九款不同的身材与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