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大 . 上海 . 非常民國
一個新竹交大人到上海交大的尋根之旅
藉著這次出差到上海開會的機會,我特地空出半天的行程,到慕名已久、影響中國百年歷史的上海交通大學徐匯校區走了一趟。
交通大學的前身,是清末洋務大臣盛宣懷於1896年創建的南洋公學,上海交大不僅是目前兩岸五所交大的發源地,同時與台灣新竹交大更有著千絲萬縷、一脈相承的關係。台灣交大是由前交大滬校凌鴻勛老校長(1924-1927)主導,於民國58年在台復校的,而今天的校名也是沿用自1928年定名的「國立交通大學」。另外,這些年在美國及香港的工作經驗中,也遇到好幾位美國及內地企業的CEO,他們都是上海、新竹、及西安交大的校友,而且其中還有一位更是於民國37年畢業於上海國立交通大學的老前輩;在與他們深談之後,我才知道,不僅兩岸交大的校徽相同,每間交大也都有座相同的飲水思源紀念碑,而且目前新竹、上海、及西安交大的校歌也都是完全一樣的。
儘管多年以前,就對這所擁有百年傳統,聞名天下的上海交大嚮往已久,然而卻苦無機會抽空拜訪這所偉大的大學,心中一直十分遺憾。於是,這次到上海參加產業界的國際會議的同時,無論如何也要撥個空親自走訪看看。
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也是交大畢業的。
我走出地鐵站,沿著前法租界美麗的霞飛路前行(現為淮海中路),馬路兩旁盡是三十年代各式造型優美、古色古香的歐式洋樓;不久,便可望見有著中國宮殿屋簷、青磚壁瓦的交大古老校門,門口兩側站立著一對威猛的大理石獅子。老校門改建於1935年,門口仍留有1896年時期的古老燈柱及大理石校門橋,以及當年南洋公學的校名石碑及石碾。
(交大老校門)
當我踏進校門,最先映入眼簾的,盡是一大片一大片綠油油的草皮,而偌大的校園裡,到處可見一棟棟建於上個世紀初,西方古典主義的柯林柱式或巴洛克式建築的古老校舍,每棟校舍的門楣橫匾或牆上均書有建立的民國年份。就在我追尋當年勝國衣冠的過程中,我赫然發現,整個交大校園活脫就是一部波瀾壯闊的民國初年史,每一個造型優美而獨特的古老建物背後,都有一段輝煌,卻也沉重的歷史故事;上海交大,就是那個偉大而動盪的大時代縮影,它記錄了中華民族在那個充滿火與光的年代裡的奮鬥,以及一步步地在艱苦歲月中,逐漸挺直了腰桿。
(交大校園)
在走進校門,看到的第一棟古老校舍便是建於1918年的老圖書館,它是一棟巴洛克式建築的三層洋樓,有著羅馬式圓柱造型,以及半圓形雕花陽台,細部雕刻、彩色花紋地磚及山花造型十分精美,色彩運用充滿了西方古典主義風格。如今,則做為校史博物館及檔案館。
(老圖書館)
踏著地面的古老的大理石階走進老圖書館,天花板上的造型優美的古老吊燈、羅馬式的圓拱門走廊、有著細緻雕刻的木質扶梯、以及會發出吱吱聲響的木質地板,在在都透露出深沉的歷史感,以及濃厚的人文底蘊。
老圖書館於1996年間曾由許多海內外校友募款翻修過,在一樓的牆上,以及館外的百年紀念碑上,均鑴刻著大宗捐款的校友名錄,其中有許多我們所熟悉的名字: 施振榮、曹興誠、宣明智、王安、曾演出電影《喜福會》、《末代皇帝》的旅美影人盧燕、美國勞工部長趙小蘭(父親趙錫成是交大校友)、香港船王董浩雲家族、包玉剛家族、邵逸夫家族(他們都是寧波人,早年發跡於上海)、前香港政務司長陳方安生(父親是交大校友)..... 等等。
(盛宣懷於光緒二十二年向朝廷上籌建南洋公學的折子)
沿著木質扶梯走上二樓,便到了校史館。裡面展示了許多當年創校時期的歷史文物及珍貴的黑白老照片,以及學校發展沿革介紹。其中包括了盛宣懷為籌建南洋公學,於光緒二十二年向朝廷上的籌款折子,蔡元培擔任交大校長時期的著作文稿,以及錢學森當年的考試卷。其中一張極為特殊的照片吸引了我,在照片中,那是一輛火車頭拖著一列火車緩緩行駛,火車頭的煙囪正冒著黑煙,而車頭上貼著一張海報,上面用濃墨書寫著筆力雄健的四個大字:「交大萬歲」。
這正是交大校史上最為轟轟烈烈的一幕 : 護校運動。而由於政治的原因,這段當年轟動全國的學運歷史,在台灣也一直是鮮為人知的。
(1947年交大護校運動, 圖片取自上海交大校史館)
照片旁的一段說明文字寫著:
「交大師生為抗議教育部克扣經費,停辦航運、輪機兩系,以及更改校名,展開了轟轟烈烈的鬥爭;於1947年(民國36年)5月13日,約3000名交大學生曾駕火車赴南京請願抗議。....
....請願學生集合後,到達上海北火車站時,此時的車站內外,軍警四處戒備,如臨大敵,站內所有火車均已停開,旅客也被趕走,站台內空空蕩蕩,....站方拒絕賣票,....車站內已空無一車。....在鐵路員工的幫助下,學生們終於找到了機車跟車皮,一列由機械系學生傅家邦、丁仰炎等開動的火車駛進月台,廣大學生一片歡呼,....山茶社社員馬上利用「打倒列強」(兩隻老虎)的曲調,現場編寫新歌詞:
「火車不開,火車不開,自家開,自家開;交大同學真嶄(上海話,「讚」的意思),交大同學真嶄,真正嶄,真正嶄。」....
....6時50分,汽笛長鳴,由交大學生自行開動的火車緩緩駛出車站,向南京方向進發。6時55分,列車開到麥根路口,鐵路局奉當局命令,竟將前方一段鐵軌拆除,列車不得不停止前進,但鐵路工人卻把拆下的鐵軌和工具留在路旁。土木系學生立即把路軌重拆鋪好,列車繼續前進。行駛了一段路,前面鐵軌又被拆除,這次把拆下的鐵軌也搬走了。土木系學生毫不氣餒,將列車後面的一段鐵軌拆下來抬到列車前,補上被拆除的鐵軌,列車又向西前進,到達麥根路站。....」
我看到這裡,心中不禁想到,當年交大的教育訓練可見是很紮實的,不僅重理論,也很重視實作,以及實際解決問題的能力,這點是很值得我們深思的。
「....晚上7時40分左右,全副武裝的青年軍202師一個營的士兵布陣在列車兩旁,....學生們奮起抵禦,....許多當過兵的學生,前去向士兵做工作,勸士兵不要干預。....列車繼續開動,靠近真如車站時,已是午夜時分,國民黨當局又將前面一大段彎道鐵軌拆除,學生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彎道替補,同時機車裡的水也快耗盡,列車已難以再前進。但學生們鬥志不減,不肯下車返校。護校委員會主席團派糾察隊通知各車廂做好應付軍警衝擊抓人的準備,讓各隊長都把袖標撤下。面對可能來臨的危險,絕大多數的學生十分沉著,並不畏懼。....
....最後學生代表和上海市長吳國禎、蔣經國、教育部次長田培林等人談判,....最後教育部長朱家驊簽字同意學生要求。....交大護校運動勝利結束。」
(1947年交大護校運動, 抗議布條上書:「國立交通大學晉京請願團」)
這段生猛的歷史今天讀起來,依然讓人覺得驚心動魄,熱血沸騰。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學生運動可是玩真的,許多人不惜坐穿牢底,橫屍法場,也要鬥爭到底,至死方休。書寫「交大萬歲」四個大字的電訊管理系學生穆漢祥,由於中共地下黨員的身分,而後於1949年被當局特務逮捕,面對嚴刑逼供,寧死不屈,最後被特務秘密處死於閘北公園,為自身的信仰,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在結束老圖書館巡禮後,我接著沿著順時鐘方向,依序拜訪其他的老校舍。
(中院, 建於1899年, 而後由於香港船王董浩雲捐款整修, 故又名董浩雲樓)
(新中院, 建於1910年)
除了最古老的教學樓「中院」,它由當年的美國人校長John Calvin Ferguson設計建造於1899年,至今仍繼續使用,以及另一棟建於宣統二年的「新中院」以外,其餘大部分校舍都是於民國時期興建的;每一棟刻在校舍牆上的建築名稱,都是用繁體字由右至左書寫。建於1937的科學館,大門上頭仍留有于右任於民國26年的「哲生館」題字 (紀念孫科校長,故取名哲生館)。而建於1930年的鐵木實習工廠,牆上仍刻著校長孫科在民國19年所題的「鐵木工廠基石」字樣的奠基紀念碑文。
(哲生館, 建於1937年)
(哲生館題字 - 民國二十六年,于右任)
(鐵木工廠奠基紀念碑, 校長孫科題, 民國十九年)
此外,深具古典主義風格的總辦公廳及體育館兩座洋樓,則分別建於1925年及1933年。造型新穎的工程館,則是由當時世界知名的匈牙利設計師鄔達克於1932年設計的。
(總辦公廳)
(體育館)
(工程館, 由匈牙利建築師鄔達克於1932年設計)
我在工程館內的中央草皮,還發現了一根矗立的銅柱,高度約一層樓高,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但我再進一步仔細讀了基座上的碑文說明後,才赫然發現它其實大有來頭。1933年無線電發明人義大利人Guglielmo Marconi 訪問交大,親手把這根銅柱天線安置在這塊草皮上。
(無線電之父馬可尼1933年訪問交大, 親自將銅柱天線安放於工程館草皮上)
這些民初文藝復興風格的美麗洋樓建築群,以及其上民國年代的名人書法題字,不僅吸引著許多遊人訪客的目光,更使得整個交大校園沉浸在深厚的歷史氛圍裡,時間彷彿仍然停留在民國時期的某一刻。
我在校園正中央大草皮旁,發現了一個令人心碎,但卻也讓人肅然起敬的故事。那是一個方型的紀念碑,碑上寫著「楊大雄烈士殉國碑記」;同時碑上還鑴著一張黑白照片,那是一個身著英挺軍裝,戴著一副斯文眼鏡的年輕臉龐,臉上充滿了英氣。碑上記載著: 機械系1940級的楊大雄,於民國33年從軍抗日,參加了衡陽、紹陽、獨山等戰役,與美軍赤倫上尉共同駐守陣地,最後於民國34年在柳州戰役中陣亡殉國。
(楊大雄烈士, 機械系1940級學長, 從軍抗戰, 於民國34年殉國柳州)
午後的校園裡十分靜謐,但讀了這個故事後,我的內心卻是異常激動;我在碑前向楊烈士致上最崇高的敬意,低回沉思良久後,方才離去。
對於兩岸的交大校友而言,有棟深具意義的校舍建築,靜靜地坐落在校園的西側,那是棟建於1930年的三層高、紅磚白縫、折衷主義風格的洋樓建築,也是當年全國最好的學生宿舍,以革命先烈朱執信名字命名的「執信西齋」。許多優秀的早期校友包括錢學森等人都在這裡度過大學的青衿歲月。校史記載,執信西齋於淞滬抗戰期間,曾短暫借由宋慶齡、何香凝主持成立傷兵醫院,英勇抗日的十九路軍國軍官兵當時多由虹橋路送往執信西齋救治。
而最早入住的1930級學生更捐款於1933年,在執信西齋前建立了校徽造型的「飲水思源」紀念碑,而這飲水思源碑如今已成為五校交大的標誌象徵。我不禁也想起了新竹交大校園內相同造型,由老校長凌鴻勛所題字的飲水思源碑。
(飲水思源碑與後方的執信西齋)
在校園對面的另一側,則可以看到一棟較為新穎的現代大樓,上面題著「浩然科技大樓」,是由殷之浩校友(大陸工程董事長殷琪的父親)所捐贈的。在上海交大看到這個名稱,是很令人感到親切的,因為新竹交大的總圖書館就叫浩然圖書館。
(殷之浩校友(殷琪父親)捐贈浩然科技大樓)
其他較為晚期的建築,則還包括了香港船王包兆龍捐獻的包兆龍圖書館等。
在結束了校園巡禮之後,我沿著校園的大草皮漫步,信步走到錢學森圖書館的書店裡逛逛,當我在學校紀念品區駐足良久,正打量著要帶點校徽紀念品回香港時,旁邊一位老先生仔細看著我打量了一會兒,問道:「您是從哪裡來的,來上海旅遊嗎 ?」,「我老家在台灣,這趟來這裡出差,順道來交大看看。」,「來一趟真的不容易,你在哪工作,以前有來過交大嗎 ?」,「我現在在香港工作,我是台灣交大畢業的。」,只見那位老先生驚訝地笑著點點頭說:「哇,你也是交大畢業的,這就難怪了。」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在這個難得悠閒的午後,我在上海交大的校園裡,尋找這些「民國範兒」的勝國衣冠。他們在波瀾壯闊、烽火連天的民國歲月裡,在一九四九、大江大海的南渡北歸中,為我們後輩樹立了典範。
原文链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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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一些照片挺珍贵的。但那张47年的火车头上的“交大万岁”怎么会是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