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一)

观音带着徒弟惠岸在山中低飞，苍翠的山林从脚下缓缓掠过，有时几乎碰到树梢。已经来到灵山的边缘，惠岸准备上升，观音反而减速，接近地面。惠岸跟在后面落到地上。他扛着自己的混铁棍和如来刚给的取经杖，铁棍中端已磨得发白，比取经杖还鲜亮。观音手里托着玉净瓶，锦襕袈裟搭在手臂上，沿着石阶缓步而下。浓密的森林中，各种音调的鸟鸣声响成一片，石阶弯弯曲曲地向山下延伸。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前面青黑的松林中出现一座道观，十来间大大小小的殿房，高高低低的屋顶显出深浅不一的颜色。那是玉真观，金顶大仙住在里面。
“是哪阵风把您吹来的呀？”大仙热情地说，请观音到会客厅里坐下，“这一趟收获不小吧？”他的视线移到桌面上，锦襕袈裟正如一团烈焰喧腾在那儿。
“接受了一桩寻常任务。”观音呵呵一笑。
“不会吧？佛祖酝酿了这么久才开大会，这事一定很重要。”
“大仙也有顺风耳呀。”
“哪里。晨打坐，晚念经，和你们一样。”
“只怕大仙的心思并不在观里……”
“我在这里一待就是几百年，心思不在观里还能在哪里？”
观音长出了口气道：“我从佛祖那里领受了任务，到南瞻部洲找一个取经人，让他前来灵山，拜受佛祖的经书。可是这活动要怎么办，心里还没底。”
“佛祖的意思呢？”
“他说要取经人走来灵山就可以，没有其他要求。”
“不会吧？比如花多长时间？”
“佛祖没说。”
“来的人是什么身份？”
“只要是佛门弟子就可以。”
“那人总要或多或少懂些法术吧？”
“为什么？”
“从南瞻部洲到这里路途遥远，路上野兽出没，妖魔横行，一个凡人多半走不过来。若找个有些正果的佛徒，或者是一心向佛的神仙，走这趟路就容易得多。”
“不行，照佛祖的意思，来者必须是个十足的凡人。”
“什么原因？”
“我想还是因为牛魔王的缘故吧，佛祖为他的事一直很不开心。”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以为佛祖早就淡忘了。”
“哪里！佛祖很想把牛魔王找回来谈谈，可是没有实现，连带着使取经的事拖延至今。”
“牛魔王在哪里，佛祖一定知道，派个人去召他有多难呢？”
“主要是牛魔王不愿意来。最近佛祖说大概取经人不出发，牛魔王是不会回来的。”
大仙扶着下巴点头，“嗯，佛祖难处也不小。”
窗外传来阵阵喧闹声，大仙的弟子们正和惠岸谈笑。一进山门，慧岸就被那些道士拉走了，他们一向很熟。
“是啊。”观音感叹道，“经书写出来很不容易，送到人手上也不容易，让人读进心里去更不容易。这次取经又是一次尝试，佛祖说一定要成功。这么说使我更紧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取经人的人选有了吗？”
“佛祖的弟子金蝉子下凡很久了，如今又二十多岁，我想佛祖大概希望让他做取经人。”
“您觉得他走得来吗？”
“路上会很艰难，但克服万难，取得经书，不是一桩非常光荣的事情吗？”
“我是说路上有很多妖魔，作起祟来，凡人恐怕难以抵挡。您是不是准备陪他走这一趟？”
“当然不会！”观音大笑。她的额头光洁饱满，一缕青丝自圆润的腮边垂下，使面庞更显丰满。“佛祖说可以找些有神通的妖仙当他的助手。”
“哦，是这样。找几个？”
“佛祖给了我三个约束妖仙用的箍子，所以至少一个，最多三个。”
“佛祖准备得很充分。找哪些妖仙您想好了吗？”
“五百年前有个闹过天宫的孙悟空，个性顽劣，但本心并不坏，我想看看他行不行。”
“这也是佛祖的意思吗？”大仙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想是吧。”
“牛魔王的事对他没有影响吗？”
“佛祖找我们商量过，听他的口气，他还是信任他们的。怎么说呢，他们俩从表面上看如此不同，实际上确实是一对兄弟。佛祖一直非常关心他们，但他们对佛祖总是很疏远。”
“孙悟空是该出来了。”
外头的喧闹声更大了，还有人喝彩。观音走到窗前朝外望，她头上雪白的头巾像一片飘忽的云。大仙站在观音身后，望见观内的道士围成一圈，正观看惠岸耍弄棍子。
惠岸素来和道士交好，不喜欢与和尚打交道。他的父亲是天宫的元帅李天王，他是次子，在家时名叫木吒，“惠岸”是观音给他取的法名。他有一个哥哥金吒，一个弟弟哪吒。起初他们家住在凡间。天王身为武将，平素好结交神仙。他领兵打仗极富谋略，似调得动神鬼，神仙们也敬他三分。他们家的庙里供的也是神仙，由几位道士侍奉，惠岸从小就和道士们厮混。惠岸长大后本要在天宫谋事，刚好观音跟李天王提过身边需要一个童子，天王就让惠岸过去，拜观音为师。惠岸去了没多久，对庙里枯燥生活十分厌烦，嚷着要回天宫，但天王不允许，因为那时观音的名气已经很大，有惠岸在她身边，天王就在天宫和佛门都有人脉，说话更有分量。
观音收下惠岸后才发现他不是修佛的料，走路横着膀子，还成天扛着根混铁棍，好像随时要找人打架。刀枪棍棒都是凶器，和尚们就嫌离得不够远，因此尽量躲着惠岸。观音为此头疼了很久，又不好让惠岸回家，只好将就着。当然留着惠岸也不是没有好处，有了他和李天王那层关系，观音到天宫办事就方便得多，时间一长，交结了很多重要神仙，使她的名气在天宫和在人间一样大，这是其他大佛和菩萨所享受不到的。
“佛祖对孙悟空挺好的……”大仙像在自言自语。他其实想说，慧岸固然不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佛门清规，但和孙悟空的顽劣比起来还是有天壤之别，不知道佛祖为什么愿意接纳孙悟空，而且让他和取经人一道共成正果。
“佛祖不愿遗弃任何人……”观音沉思了片刻回应道。这个说法很恰当，却没有实际内容。“佛祖认为取经非常有意义，适合让孙悟空参与。”观音补充道。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吗？……我是说规划好的事情，不怕被孙悟空搅乱？”
观音笑了笑。“这事还没开始嘛，我心里没底，所以想向您请教。”
“不敢当。”大仙请观音坐下。“我久居在此，对外面的情况并不清楚。但我想您可以找太白金星问问。他是丞相，为人老成厚道，一定能帮您。”
“好吧。那么对取经这事，您还有什么建议？”
“我有个问题。这个活动，菩萨是想办得安静呢，还是热闹？”
“安静怎样，热闹又怎样？”
“要安静的话，可以请天庭派人把沿路的妖魔预先清理干净，让取经人一路顺顺当当地走过来。”大仙顿了顿，“要热闹的话，您只需了解一下沿途的情况就行了，让孙悟空去对付那些妖魔。在有些地方，甚至可以请些神仙放他们的弟子充当妖魔，让取经人和孙悟空多受些磨难，一方面彰显他们向佛的诚心，一方面也向世人表明经书的重要。”
“我考虑考虑。”
“这一去不知道取经人什么时候能来？”
“我想顺利的话二三年就到吧。”
“不会这么快吧？”
“这段路里程有限，走得再慢也拖延不了太久。”
“好吧，我会在这里等着，和他们会一会。”
“我现在好像知道要怎么做了。多谢大仙！”于是观音辞别大仙，叫上惠岸，驾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