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波士顿一家最好的中国餐馆之一。餐馆的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门口一边一个白色的石头狮子。进了餐馆,几十张紫红的餐桌摆在宽敞的大厅里,大厅的四周挂着各种各样的中国字画,有优雅的水墨画,有龙飞凤舞的条幅,让人一进来,还未入座就感到中国文化的气息扑面而来。
餐馆的老板娘是从中国上海来的。她原本是个留学生,一心想留在美国。她琢磨着人生苦短,学海无涯,要善于寻找捷径。于是她利用自已美貌的优势,嫁给了一个美国人,那是个从香港来的餐馆大厨师。她退了学,两人一起开了这家中餐馆。老板娘有着上海人模样的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她总是画着淡妆,头发微微烫了一下,脑门前留着刘海,穿一身合体的旗袍显露着依然苗条的身材。她总是面带微笑,和进来的客人热情地打招呼,与座位上的客人说长道短。同时她的眼睛总是敏锐地扫视着大堂,不停地吩咐侍者和服务员。大堂里的事情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大堂里边,有一个雕着龙凤的屏风。绕过屏风,是一个两扇的弹簧门,穿过弹簧门,就进入了餐馆的厨房。一进门左手边有一个长条的铁板桌,上面堆满了从餐桌上收回的碗碟盘杯,混杂着吃剩的饭菜,一片狼籍。在铁板桌的尽头是一个大水池,边上立着个一人多高的蒸汽消毒柜。龙春亮正围着一个脏兮兮的围裙,满头大汗地在洗碗。他不去读书,怎么到餐馆来洗碗了呢?
原来,他在学校时就早就有耳闻,很多中国同学在餐馆打工来挣学费和生活费。学校的寒假是从圣诞节放起,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虽然要预习下学期的功课,可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可以一边抽时间预习,一边打工,挣些钱给家里,也可以减轻她们的负担。于是,上午考完学期的最后一门考试,龙春亮下午就按照打餐馆的同学的介绍,来到波士顿的中国城,找到个介绍餐馆工的职业介绍所。他一迈进那昏暗的介绍所,里面已经坐着几个等工作的人。龙春亮凑到柜台前,还没张嘴,只见老板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龙春亮,
“以前做过餐馆工吗?”
“做过。”,龙春亮刚刚回答完,心里已经是七上八下。他哪里打过什么餐馆工,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他极少去餐馆吃饭,更别说在餐馆打工了。再说了,在中国,你能想像一个工程师去餐馆打工吗? 可他在美国的研究生同学老汪是个打餐馆的老油条了,来这里之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说做过,否则没有任何餐馆会雇你。老汪还说,你去干,干不了最多是把你开除,你就再找下个餐馆,不就是干过餐馆工,有经验了吗。老汪还说他自己就是这样干过来的。
“做过什么工呀?”介绍所的老板又打量了他一眼.
“洗碗工。”这也是老汪的面授机宜。侍者要背菜单,要有经验,炒锅工,打杂工,油锅工都需要经验,还就是这洗碗工门槛低。老汪觉着龙春亮啥也不会,就先干洗碗吧。老汪本人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侍者了。
“把手伸过来。”
龙春亮疑惑地把手伸了过去,心想,看手干啥?
“没怎么干过。”老板撇了一眼龙春亮的手说。“试试吧,先交一百美元。”龙春亮心里纳闷,他怎么看出我没干过呢?在餐馆工作了几天之后,龙春亮才明白,洗碗工的手每天泡在热水里,应该是泡肿发白的样子。
就这样,龙春亮当天就被发配到这家中餐馆来了,成了一名洗碗工。
由于龙春亮自称干过洗碗工,餐馆的人把他领到洗碗台前就离开了。龙春亮这会儿就不能滥竽充数了,只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干了起来。他这会儿才明白,这洗碗工不是仅仅洗碗,还有很多其他的活儿。他的活儿除了洗所有的碗筷碟盘之类的吃饭用的着的家伙式,还有酒吧里用的酒杯,饮料杯,茶杯,要把洗好的筷子插入筷子袋中;还要做所有的米饭;每天将五十只煮熟的鸡拆肉,分白肉和红肉,鸡皮做馄饨;要将十磅冻虾化冻,剥掉虾皮,去虾的肠泥;清扫厨房的地面一天两次;倒三次垃圾;然后是随时听从其他人的使唤,要刷炒锅,洗铁板烧的盘,等等。说白了,洗碗工是厨房里最低级的工种,其他人谁都可以使唤,谁都爱使唤。你在厨房里就听着吧,经常听到,“阿亮(这是广东人对龙春亮的昵称),快来刷锅”;“阿亮,把那菜拿过来…”;好在龙春亮有着插队的底子,脑子也受过磨练,只要听到叫阿亮的吆喝,他立马应着, “来了…”, 他在厨房里忙得东奔西跑,脸上总是笑呵呵的。不久,他就和厨房里的人混熟了。
龙春亮慢慢地明白了别看这厨房小, 这里是有等级的。厨师长或大厨是厨房里最大的“官”。他负责配菜,分配其他人的工作。很多中国餐馆都是老板是厨师长,老板娘负责大堂。这家餐馆也不例外。老板是个从香港移民来的中年人,四十出头,个子矮矮的,已经有些秃顶了。他那张胖胖的脸上长着双小眯眯眼,但这并不妨碍那对小眼睛在不大的眼眶里随时滴溜溜地扫视着厨房里发生的一切。老板身上总是用一条脏兮兮的围裙裹着他那略为发福的身子,无论天晴天阴,他总是穿一双半高腰的雨鞋。厨房里所有炒的菜,都由他来配菜,然后由炒锅工去炒。厨房里其他加工的菜,则需要经过他的过目。从用鸡皮做春卷馅就可看出他是一个精打细算的老板。
厨师长下面就是炒锅工了。他们每天抡着几斤重的炒勺,面对熊熊的炉火,炒出一盘盘精美的中国菜来。首先,炒锅工得有体力,一般人要是一天抡那炒勺下来,非累趴下不可。这是个体力活。其次,他们得熟知中国菜的制作,什么时候加什么佐料,加多少。这又是个技术活。炒锅工一般都是专业的,而且多半是老板的关系户,因为他们炒菜的好坏直接影响到餐馆的收入。
有一个年轻的炒锅工,是个以前从越南来的华裔难民。他对龙春亮说,他们家原来在西贡有很大的房子,他边说边用手一比划,那厕所都比这厨房大。说得龙春亮听着挺新鲜的。后来越共要打来了,他父母变卖了家产,换成金条,想全家逃往海外。可逃亡的路坎坷不堪,他们全家用金条买通黑社会上偷渡船,价钱是一根金条一个人。逃了三次都是交了钱,到了海边根本没有偷渡船。第四次,偷渡船只把他们送到公海上一条无动力的大船上,几百个华人只好在船上随波逐流,漂流在茫茫的大海上。淡水和食物都越来越少。后来一艘过路的货轮把他们载到了一个岛上,那里有个联合国的难民营。联合国难民组织带着西方国家来领难民,他们就这样来到了美国。几年的功夫,他从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少爷成了餐馆的炒锅工,买了新汽车,正在和女朋友打得火热。他认为美国就是他的天堂,只要努力,就能过上好日子。听了他的经历,龙春亮挺感慨,没想到以前只听说越南排华,听了这个炒锅的亲身经历才知那是如此残酷。
炒锅工下面就是打杂工和油锅工了。打杂工顾名思义就是什么都干,其实主要是切菜,红白案。而油锅工是管油炸食品,例如春卷,铁板烧等等。这类工技术含量不高,可要人多,老板就用了不少临时工。有好几个是留学生。有一个老周,是从北京来的访问学者。他为了挣点外快,也抽空跑来打餐馆工。听说龙春亮也是从北京来的,格外亲切。经常找机会跑来和龙春亮聊聊中国的事情。他在国内是个大学教授,说起活来总是头头是道,龙春亮只有洗耳倾听,连连称是的份儿了。
再往下,就是厨房的最低等的工作,洗碗工了。对了,就是龙春亮干的工作。这不,厨房里又响起了呼唤阿亮的声音了,龙春亮赶紧放下手里的活,高声应着,小跑着忙活去了。
可别小看这中国餐馆,在这儿打工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有着不同的经历。这儿里面的故事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