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纳言

闲暇时喜欢舞文弄墨。偶有所得,贴上网,自娱自乐。若能给网友一点儿乐趣,也不枉所劳。
正文

姑蘇梦

(2015-12-05 01:07:00) 下一个

江南六月的梅雨淅淅沥沥,当我再次踏上观前街这片久违的土地,我的心情正像这蒙蒙细雨浸渍着我对往事的回忆。离别十多年,旧物变新颜。若不是“采芝斋”,“黄天源”,“松鹤楼”的大字招牌仍能触及我记忆深处的那份情怀,眼前那些雕梁画栋,翘橼飞拱,五彩琉璃瓦装饰起来的店铺,怎么也不会让我相信,我又回到了曾多次倘佯流连过的姑苏名街。

二十多年前,踌躇满志的我,怀揣大学录取通知书,坐上东去的火车,在十月初的一个阴霾下午,踏上了令我神往已久的吴国故土。说起来像是闹着玩,当初填写入学志愿,苏州医学院能成为我的首选,完全是一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俗语引发了我的向往。下了火车,由于我随身带了一个大木箱,无法乘坐公共汽车,所以我登上了一辆三轮车。当我注视着由远而近的北寺塔,它像是一位伫立在姑苏城里的江南才子,飘逸俊秀,风流倜傥,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向我袭来,我仿佛和它已在梦里相逢多回。我不由得问踏车的师傅:“这是什么塔?”他用浓重的吴音普通话告诉我:“北寺塔”。在我听起来,他像是说:“不是塔”。三轮车在一簸三巅的人民路上向南行驶,最窄的地段刚好允两辆车交错。两边是低矮的店铺,黑黑的门洞像是一只只幽深的眼睛,积淀着姑苏城几千年来的恩怨情仇,也在窥视着像我一样来去匆匆的行人。

第一次逛观前街是和我的一位同学加老乡。去了玄妙观,因文革刚结束不久,那时的玄妙观已是名存实亡,除了名字知道是道教的庙宇,内部已被用作商店,摆满了各种明码标价的物品,与道家所崇尚的“无物无我”和“清静无为”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如果有一天张道凌云游至此见到这般情景,相信他的吃惊一定不亚于乾隆皇帝微服私访姑苏城遇到三陪小姐。出了玄妙观,再进新华书店,到底是人文荟萃的江南,售书风格也与北方不一样。尽管那时人们的思维还远离商业大潮的冲击,但苏州的书店已有向顾客开价出售的书籍,便于书虫的阅读和选购。出了书店已是中午时分,我和老乡同学感到饥肠辘辘,来到“绿杨馄饨店”,门开着,却不见有人吃饭,一打听,原来饭店正在午休。这也是改革之初仍沿袭过去体制的现象,如今恐怕任何饭店也不会在中午放弃赚钱而让店员睡大觉了。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一家正在营业的饭店,一看价目表,一样菜就要花掉我们一天的伙食费,想退出来,脸面上又过不去,因为服务员正直勾勾的盯着我们两个土老冒。我和老乡一商量:今天就算开洋荤了!苏州人长得不但斯文,这菜名也起的个个具有诗意。我们商量了半天,挑价格便宜和名字好听的点了三个菜:“出水芙蓉”,“云游四海”,还有“众星捧月”。等菜端上来时,怎么是三大碗清清爽爽的汤!上面分别漂浮着五颜六色的油面筋,蘑菇,鸡蛋花,紫菜,鸡毛菜,虾皮,炸猪皮和腐竹之类。当问起服务员怎么都是汤时,她鼻子一翘,小嘴一歪:“奈自家要格呀!”再看价目表,可不是,我们光顾着便宜,点的菜全是出自汤类那个栏目。我的老乡撇着陕北腔自我解嘲道:“饭还莫吃,汤先喝饱嘞。”
        苏州的小巷是除了“家家皆枕河”之外苏州的另一大特色。蜿蜒曲折的小巷夹在灰黑色的墙壁之间,前不露头,后不见尾,走在里面常给人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使你会想起戴望舒“雨巷”的意境,幻想着也有一个撑着尼龙花伞的姑娘,一袭红裙,悄然飘至你的眼前。抬头望着头顶晾衣的竹竿,你是否会渴望那紧闭的窗户突然打开,探出一张清纯少女的笑脸,不经意中将一方手帕失落在你的面前……。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打断你的美梦,你不得不赶紧闪到一边。那“一人巷”实在无法为行人提供太多的空间,然而,这幽深的小巷,带有茉莉芬芳的空气,玲珑剔透的小石桥,如泣如诉的苏州评弹,河边洗衣小娘囡的倩影,还有那湖边盛开的荷花,随风摇曳的杨柳,伴随着吴侬软语“白兰花”的叫卖声,难道不给你无尽的遐想,难道不撩拨你那颗不安分的心?

        那是大学五年级时,五月里一个多情的早上,我终于未能顶住遍地油菜花香的诱惑,写下我多日的思恋,让那质朴的信笺化作一片多彩的云霞,伴着春日和煦的风,飞向我心中的她。

        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太仓县医院的传染科,我在那里做实习医生。一天傍晚,一个小护士来给一个患病毒脑炎的小男孩打静脉针,我想用手电为她照明以便她能看清静脉,谁知她说:“奈别照呢,更加看不清爽。”当时弄得我很尴尬,心想这小姑娘挺厉害。后来我轮转科室就很少再见到她。实习结束,要离开那个江南小镇,记得那是个阴雨天,我的心情也很沉闷,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是对医院师长同事们的惜别,是对浏河口小路边野菊花的怀念,是对城厢镇平静生活的留恋,或是心底里有着什么更特别的牵挂?我说不清,也理不清,总之是带着满腔的惆怅回到学校继续我的学业。

        紧张的学习使我慢慢淡忘许多实习时的人和事,然而有一个人在我的记忆里却逐渐得清晰强烈起来。我总也忘不了她傍晚时披着刚沐浴过的长发,挽着脸盆从我们门前从容飘然而过的身影,总也摆脱不了她那恬静平和的笑容,总也赶不走对她真切思念的缠绕。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的感觉是真实的,我只知道她真的拨动了我心灵深处的哪一根神经。如果在我过去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我曾经期待过爱情,在我遇到她之前我并不真正知道我喜欢女人什么。当我第一次遇见她时,我也从未有过一见钟情的感觉。然而,她那宽容的心性,恬静的微笑,自然舒展的气质,正像江南大地上孕育出的一颗杨柳,随风在小河边轻柔的飘动,活泼而不张扬,让我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让我觉得力量的萌动,让我激发出一种怜惜呵护的愿望,更让我相信她是可以给予我安全感的人生港湾。

        信寄出后,我默默地等待了一个多星期,在我快要失望的时候,终于收到了她的回信。她说,收到我的信,她很奇怪,甚至记不得我是谁。看来我真够惨的啦,一种典型的单相思。也许我们之间真的有缘分,或许是好奇心驱使,她在信中说,近期正好要回家探亲路过苏州,如果方便愿意和我见面一谈。后来自然生出不少故事,她也最终成为我的妻子,从当初一个单纯的女孩蜕变成如今我家名符其实的老娘们。只是本文意不在此,恕不赘述。
        毕业二十多年,当年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们和青春靓丽的姑娘们已步入中年,六十位同窗五载的同学遍布世界的东南西北。从网上见到不少老同学的照片,变化之大令人感叹岁月的无情——它总是在无声无息中吞噬着世间的一切,包括人的肉体和灵魂。依稀中仍能辨认出昔日同学的面貌,回忆起当年校园生活的星星点点,然而最让我怀念的是那些与学习无关的片断,甚至很多细节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那时,我们几个意气相投的好友周末常到远郊近埠寻古探幽,连苏州最隐秘的“五人墓”都留下我们的足迹。有一次骑自行车去东山远足,终于一览太湖碧泼万顷的浩淼,回来时路遇大风,又渴又累,自行车骑不成,只好推着走,完全没有了先前的那种劲头和心情。平时打牌到凌晨一两点也是常有的事,有时连自己也觉得玩得太多了,就把扑克牌扔到窗外以明心志,可过不了两天,牌瘾来了,再到窗外把它们一张张捡回来。有一次,为了推托,我说玩牌太晚睡不着觉,一位老兄说他有安眠药,并且给了我两粒。第二天他问我睡得怎么样,我说挺好,他们笑的前仰后合,原来这家伙给我的是没有什么害处的谷维素。

      有一位好友说话风趣幽默,常让人忍俊不住。有一次他说,我今天早上在食堂排队买饭,前面有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学,她问:师傅,有油条吗?答曰:有。又问:是凉的还是热的?答曰:热的。再问:是今天早上炸的还是昨天炸的?答曰:今天早上炸的。“好吧,请给我来一个馒头。”女同学说。食堂师傅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就问:“你是要油条还是要馒头?”女同学肯定的说:“要馒头。”师傅说:“呶,馒头。十三点!”女同学赶忙纠正:“现在是早上七点,不是下午一点。”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像说相声,哪有不开怀大笑的。

        不久前几经辗转,我终于获得该好友的电话号码。接通电话,传来我熟悉的声音,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聊不了几句,这哥们就冷不丁的问我:“你老婆是不是还是最初带出去的那位?”我略吃一惊,反问他:“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换一个老婆才正常?”说到此,让我想起国内的一段顺口溜:“一等男人家外有花,二等男人家外找花,三等男人到处乱抓,四等男人下班回家。”很不幸,本人如今已经沦落为“五等男人”,不但一下班就回家,还得接孩子做饭。

       苏州人的优雅不仅表现在日常的生活里,吃田螺,先在一端剪个口,小嘴一吸,囫囵进肚,吃了半天,没吃到多少东西,也没品出滋味。难怪有一次火车上遇到一个河南半老太,听说我们从苏州来,一脸不屑:“苏州那个地方俺去过,那儿的人太小气,吃饭用的碗还没有俺的脚后跟大。”  更难能可贵的是,苏州人吵架都显出一种优雅,俗话说: “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说话“。如果不是 亲身经历,当然不会有所体会。有一次,在文化宫门口碰到两个小赤佬吵架,一个说:“阿要把奈几个耳光吃吃?”另一个回敬道:“奈阿要吃生活?” 你一句,我一句,就是没有行动,真正的“君子动口不动手”。把我一旁的哥们急得:“恨不得能上去帮他们打几下。”暂不说他们只动口不动手,就说他们吵架用的词就够你琢磨的,既然生气要打人,还要用商量的口气问对方“你要不要….?”,好像是邀请对方吃馆子,而不是“吃耳光”。再者这“吃生活” 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至今也不是很明白。根据就事论事的逻辑,那一定是“打你一拳”,或是“踢你一脚”。总不至于是说:我请你吃大闸蟹。如果和请客吃饭无关,又何必叫“吃生活”。看来姑苏城的文化太精深,非我辈能弄出个所以然。

       经历过大学毕业统一分配的朋友们一定还记得,那一刻和等待判决差不多。结果一宣布,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我有幸留校任教,那应该是我最理想的去处,因为当时我和她已是难舍难分。统一分配对学校和对学生都是两难的事情,所以当时若有人有错或是谈恋爱要求照顾,多会被派送到偏远的地方。像我这样在校违规谈朋友的学生,不被发配就算运气了,肯定是不会留校的。好在我平时为人低调,属于边缘不引人注意的一类。周围知道此事的朋友也为人地道,没让学校知道。加上我平时爱好国画,会点儿舞文弄墨,系里有意留我帮着做些宣传之类的事。记得那天中午她专程从太仓赶来苏州听分配的消息,我们约好在南门汽车站见面。我把“留校”两字写在手心里,见到她后,我不急于告诉她分配结果,她猜想一定是坏消息,所以也不敢问。当我把手心里的两个字给她看时,我看到她眼中闪动的泪花。相信若不是周围人多,她一定会拥抱我,因为她从来都是那种小鸟依人的女孩。即使如今,一起上街时她还总是试图挽着我的胳膊,我倒是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则会说:“神气,谁稀罕你。”其实,当然是我“稀罕”她的时候多。我毕业前,那时我们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但处于当时学校纪律的压力,只能悄悄书信来往。有一个周末,我太想念她了,只好找借口去看望仍在那里实习的同学,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看上她一眼。两个多小时的汽车颠簸,到太仓时已经下午,因为我无法事先通知她,只好期盼她像往常一样突然从路的那一端出现,可是直到天黑也没有能见到她。那真是去时满心的期待和兴奋,回来时只带回了满腹的郁闷和失望。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后来她告诉我,那天她正准备出门打水,一眼看到我正在水池旁洗脸,把她吓得再没有敢出房门……。这就是我那位令人怜爱,没有用的小恋人。其实也难怪她,那年她还不到二十岁。

         毕业宣布后的那天晚上,我邀请了另外五位同学好友到得月楼一聚。有一道菜叫松鼠鳜鱼,上桌后,四川大哥执意要我和她分吃鱼头和鱼尾,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他的美好祝愿,希望我们“有头有尾”。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对她仍然是同样的依恋。我一直相信,要真正爱上一个人并不容易,爱上后要忘记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我这种观念会让许多后现代人讥笑。然而,我相信一个人的一生,主要是活一个感觉。从神美学角度说,人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但对美好感觉的体验应该是一样的。只要你生活得愉快,你的人生就是有价值的。生在如今物欲横流,功利至上,人心浮躁的社会里,一个人很难再为自己的灵魂找到一处安静的落脚点。我庆幸自己还有这样“落伍”的心态,有一个平静的生活。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姑苏城已变得难以相认。然而几千年的历史积淀,人文氛围早已深深地渗入苏州的大街小巷,伴着茉莉,桂花,白玉兰的芳香沁人心脾,哪怕是你只在那儿匆匆走了一遭,你身上都会留下某种印记,这就是文化的魅力。更何况我在那儿学习工作生活了十年,怎能不让我魂牵梦绕。那里有我人生起步的足迹,那里有我甜蜜的初恋,那里有我听惯的轮船汽笛声,那里有我走惯的石板路, 那里有我记不清楚的梦 …..。岁月无情,人心有知,虽然时光蚕食着我的躯体,却培养了我心底深处对她的记忆。距离遥远,却无法隔断我对她的思念。我回来了,又要离去,但我心中永远为她留有一块圣地,愿她能伴随我的一生。

二〇〇五年五月

宋文治(苏卅太倉)作品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