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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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2015-11-26 12:20:52) 下一个

早晨七点,和四弟通完电话,我来到洗漱间,眼中浸满泪水,不由得叫出声来:"老娘,你又受苦了!"弟弟在电话中告诉我,春节后不久,母亲突发脑血栓,右半侧身体完全偏瘫,同时失去了语言能力••••••。我担心的亊终于发生了。母亲患糖尿病已近十年,由于从不间断用药,血糖水平一直控制的不错。一年前我回国探亲时,她老人家的身体状况还是挺好的。
       母亲出生在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按共产党的标准,她家应该是贫农。那时共产党刚取得政权,正是风声鹤唳之时,因在她家发現有枪支(我一直也沒有弄清楚是一支土枪,还是一支什么汉阳造的歩枪之类),我那从未见过面,甚至连照片也沒有留下一张的姥爷被共产党镇压了。那年我母亲还不到二十岁。
       母亲沒有上过学,但天生有一双巧手,剪出的花卉,蝴蝶,既形象又传神。邻里若是需要花鸟绣样,窗花什么的,都是来找母亲帮忙。我曾从内心感叹,母亲这么好的悟性,若是也有机会受到正规训练或名师指点,说不定也会成为一名艺术家呢。其实民间有不少有才华的人,只是因为机遇不同,往往是同这个家、那个师擦肩而过。你我这些多读了几本书的人,不管你有沒有所谓的成就,真得祘不了什么。
       母亲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从我记事的时侯起就觉得母亲整日的忙忙碌碌,好像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其实也是,她一生有七个孩子,光是吃饭,全家人就够她忙了。那年月又买不起衣服和鞋子,大人孩子的穿戴都是靠她手工缝制。每逢入冬前,母亲不愿让孩子穿隔年的棉衣,据说是隔年的棉衣不保暖。为了拆洗棉衣,她经常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熬就是一晚上。记得小时侯,常常一觉醒来,仍然看到母亲在一针一线的缝着什么,面前是一盏吊在頂棚上的小煤油灯,在寂静的深夜,似乎可以听到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吱嗤声。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事情恐怕要祘吃饭了。一是老觉得饿,二是大人们好像总是在为粮食的事发愁忙碌。我一直到十岁以后才逐渐喜欢吃蔬菜,在那之前,我从不碰绿色的食物。母亲告诉我,那是因为三四岁时吃蔬菜吃伤了。可不是,那年月沒有成为三千万中的一员已祘是幸运的了。我就记得母亲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消瘦的上嘴唇不能包住牙齿的面容。后来情况虽然有所好转,由于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又沒有什么副食,供应的啇品粮远不够家中所需。父母亲常年要买些黑巿粮或弄些额外食物聊补欠缺。母亲常讲起我们小时候的一件趣事,有一年夏天,母亲带着大哥去捡农民收割后掉在地里的麦穂,父亲在单位上班,家中只留下二哥、我和四弟,一天下午,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黑云压顶,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我们哥几个吓得哇哇乱哭,几个人躲进我家的简易厨房。母亲和大哥回来时,看到我们三个挤在水缸和灶台的夹缝里,二哥在最里面,我在中间,最小的四弟在最外面,弄得母亲哭笑不得。那年我四岁。
        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是上山掏鸟窝,摘野菓子或是下河游泳捉小鱼。为此沒有少挨母亲的打,但经常是隔三天就又忘了。早饭后瞅准机会就溜出去了,等到下午三四点钟肚子饿时,才知道该回家了。快到家时又意识到今天又要挨揍了,只好蹲在家旁边的一堵山墙下,因那里是母亲进出家门时的必经之路。那时刻,我既想看到母亲,又怕見到她。终于見到母亲出来了,她看到我后,第一句话总是:"你还知道回来",見我不动,又大呵一声:"给我滚回去,先吃饭,等会儿再给你祘账"。我拔腿就往家跑,找出吃的東西,狼吞虎咽吃个饱再说。若見母亲尙未回来时,就赶忙找出书装模作样写字,或是拿起筿笤掃院子。这样等母亲回来时,往往会只得到一顿臭骂而代替皮肉之苦。有时则不灵,母亲会随手抄起一根树枝朝我的屁股和背上抽来,疼得我只有跳的份。母亲一边打一边说:"怕挨打,下次就别这么不听话"。说起"不听话",我岂止只是小时候不听话。三十岁那年,我先去了英国,后又来了美国,这一走就是十年沒有回故乡,十年沒有見到父母亲。为此母亲常对兄弟妹妹们说:"写信让老三回来,中国这么大,怎么会放不下一个他"。我想母亲说这话时,已不会再想着抄起树枝打我的屁股。可是我是多么希望母亲就在我身边,用树枝抽我几下,让我再回到那童年时代。
       每个人青少年时代大概都会有一两件傾心的事情,而且往往会缠绕你一辈子。母亲也不例外。那年她老人家到苏卅探望我的小家,有机会带她游览了姑苏的园林名胜。记得在狮子林,当她看到石舫旁有一座别致的古建筑小楼,她兴奋的对我说,那一定是过去富人家小姐的绣楼。很遗憾,那座小楼当时被占作办公室之用,对外不开放。看着母亲失望的样子,几次回头遥望那座"绣楼",使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所讲的那些穆桂英,花木兰的故事,每当说起小姐和她们的绣楼,母亲总是那么津津乐道。我猜想母亲幼时从戏剧和说书艺人那儿听到的故事对她一定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曾给过她无限的遐想,要么她怎么会对"小姐绣楼"这样钟情呢。后来我趁机向她胡诌,某某园林是电影"红楼夢"拍摄时的场景,某某椅子是乾隆下江南时坐过的,她老人家都深信不疑。我想那年母亲在苏卅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一月。
        我八岁那年,耳朵后根长了一小片癣,当地的一位医生给我静脉注射了一针氯化钙,几天后我的整个头脸都肿胀起来,有的地方还溃破流水。母亲带我去宝鸡的一家大医院就诊,当时有数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来看我。后来疲惫的母亲拉着我离开了医院,大概是为了省钱,一路上我们没有乘公共汽车。我记得天快黑时,我们来到了一个路边小店,人家已准备关门,卖给我们两碗宽面条,上面有几块胡萝卜。尔后,我们又去了一家百货啇店,母亲给我买了一只上海造的橡胶小猫,一揑会发出声响。我当时真高兴,还纳闷母亲怎么舍得花钱给我买玩具。天很黑时,我们来到一个熟人家,借宿在他们家的小厨房间里。半夜醒来看見母亲坐在那里流泪,我吃惊的问妈妈为什么要哭,母亲说,没什么,让我快睡觉,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回去的火车。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位医生是在给我会诊,他们告诉我母亲,她的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所以我才会看到母亲暗自流泪,她也才会给我买那只橡胶小猫。大概她觉得我真的要死了。后来父亲打听到一个偏方,用中药熬成药膏给我捈抹,使我得以痊愈。也许我的病尚不至于致我于死地。总之,我活了下来,继续经历这人生的风风雨雨。
       说说这些往事,把我带回到童年的岁月,也把母亲拉得和我更近,更使我想起孟郊的一句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天下父母有着不同的故事,但他们对儿女的爱心却是相近的。我愿这篇小文能寄托少许我对病中母亲的思念,祝她老人家能象以前一样,再次从困苦中挺过来。

 

二OO二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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