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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回家

(2024-07-03 11:05:11) 下一个

                                          二     第一次回家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在老家邻县的一所中学—崇明中学读高一,我父亲写信告诉我,他已经在他工作的学校附近租借了一间房子,母亲已经带着小侄子搬了过来。要我以后每逢节假日去上海的新家住。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事,使我一连高兴了好多天。

       以前,我每逢节假日都分别在老家启东县和海门县的两个姐姐家度过的。只有在太想念父母的时候,偶然才去了上海。当时,母亲在浦东的哥哥家照顾两个侄子,哥哥只是借了一间浦东本地房子,然后再用三夹板栏成两间,一间由我母亲带着两个孙子住,另一间由哥哥夫妻俩住。根本没有我可以居住的地方。我去了以后,只能在母亲和孩子床的旁边用木板搭个刚好容我睡的铺。天刚刚亮就得把它拆掉,否则将会影响大家第二天的起居。

       我把在上海有了家的消息告诉了我最要好的同学王兴国,因为他的父亲也在上海工作,他每逢节假经常去上海,以后我们俩可以一起往返上海了。不过这次我实在等不及,只是与他打个招呼就独自走了。那是刚读高一的一个寒假,放假前夕,我整理了平时替换的内衣内裤和一些日用的杂物,还有几本书。然后,统统塞进了一只背包里,背包鼓鼓囊囊的成了一只球。第二天清晨,宿舍的窗户刚刚透着亮光,我急忙起床、洗漱,后在街上的一家饮食店里花了八分钱吃了一碗阳春面,又赶往南门港的轮船码头,赶今天早上八点半的头班船。

       离开开船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几乎倾其所有买了一张开往上海十六铺的船票,登上开往上海十六铺的小火轮。我向周围环视了一下,船上的乘客不算很多,但仅有的一些椅子上都坐满了人。我只能在统舱的一处比较暖和地方席地而坐,把背包放在我身体的右侧,整个右臂都搁在上面。一则,以防背包在睡着时会丢失;二则,它可以支撑着我部分的体重,不至于久坐后太疲劳。我这么边想边等待着小火轮的启航。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此去上海的小火轮需要航行两个多小时才能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由于我今天的兴奋、紧张,也有一点劳累,斜靠着背包不知不觉的睡着了。一直到小火轮将要停靠十六铺码头时,才被船上乘客的骚动和喧闹所吵醒,快到家的兴奋使我立刻精神百倍。我忙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我久坐的经络,背起我的背包,挤在下十六铺码头的人群里缓缓向前。到了沿江马路,人群才分散开来。

       我对十六铺周围的环境并不陌生,我毕竟来过许多次,尽管我叫不出那里的一些弄堂小路的名称,但是凭着自己的记忆和判断,迅速地穿过几个弄堂,很快到了中华路小东门11路电车站。实际上车站离家也只有三站的路程,犹豫了一下决定步行回家,因为那天天气很好,一点也不觉得冷,背包也并不重,再则还可以省下四分钱的车费。

       我沿着中华路的内侧的上街沿向大南门方向走去,沿路的情景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激不起我任何的兴趣。唯有上海的新家使我充满着期待,我穿过复兴东路直接向大南门信步走去。我持着父亲给我的地址,顺利地找到了白漾一衖,又很快的找到了153号黑漆木质大门。

       大门紧关着,我踏上大门的石头台阶,用挂着的门环拍打着黑漆木质门板,门板发出咚咚咚的响声。里边响起了有人走来的脚步声,然后又传来门栓拉动的声音,随着大门开启,露出一位老太太的和善的脸。她以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我不等她的提问便自报家门地告诉她:“我是后厢房李家的小儿子。”她打量了我一下,完全是一副乡下学生的模样,她脸上便堆满了笑容,迎着我进来并一路高声喊着:“李师母!你的小儿子回来了。”一直把我沿着走廊送到后厢房—我家的门口。我的母亲听到后就候在门口候着我,见了我们后,先与老妇人热络地寒暄了一番,老妇人似乎很高兴地走了。母亲告诉我,她就是前厢房家的陆师母,与我们仅一板之隔。

       我一进门没有看见父亲,母亲告诉我,学校里有点事,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我便向屋内环视了一下,第一次来到新家总有一种新鲜感。母亲跟着我的视线介绍说:“这间房子是楼上你父亲的同事李春雨介绍的,虽然条件差一些,又暗又潮湿,但只要收拾、整理。我请人在西壁上开了两扇小窗以后,房间里的光线和潮湿好多了。你以后回来也有个住的地方。”我听了后,又一次向屋内环视了一下,大约十来平方米的一个房间,打量着我回来怎么睡?幸亏家里没有大件家具,父母的床紧靠着房子的西北壁,一只被头柜在床的一端,床与被头柜中间刚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一张折叠式桌子紧靠在西壁的窗下,房门背后放着一些坛坛罐罐,整个房间被母亲收拾的很整洁、简单、明瞭而温馨。

       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边说边走到床的内侧,指着一付折叠式的钢丝小床,又指着东窗下的一块地方说:“晚上你就在这上。”又指了指被头柜说:“睡的被子都有,而且都是新的。”说的我感到父母为我想的真周到,使我非常感动,当时如果我小个五六岁,或许我会扑到母亲的怀里感动的撒个娇或哭起来。

       母亲还带着我参观了我们的灶披间,并介绍说,这是一间大约有四五个平方米的灶披间,上面就是晒台,是大家公用的地方。可是由于潮湿,四周墙壁都已脱落,靠着后天井的唯一的一扇小窗,上面没有玻璃,铰链板也几乎烂了,半个窗框被斜挂着,地坪也高低不平,整个灶披间又潮湿、黑暗、脏乱不堪,几乎是一个被废弃的灶披间。但是离我家最近,就在我家门口左侧,母亲觉得不利用它有些可惜。我母亲对木工、泥水匠活并不陌生,认为买些水泥、石灰,请个泥水匠全部装修一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和钱,但又想这是公用地方,弄好后,说不定大家都想用,怎么不让人家用呢?我们毕竟刚刚来,对大家都不了解。于是母亲把整个灶披间粗略的整理一番,把原来堆放的杂物都清理了出去,然后选择在门口的一块地方,并仔细清理干净。然后用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一些厚厚的很结实的白色塑料布,用钉子和木板压条,把它铺设在墙的侧面和顶面;再在此位置上放置了一张约5-60公分宽,一米二左右长的长条桌,在其约一半的右边位置放置着一只小碗厨,另一边正好用来切菜和放置砧板和刀。在长条桌靠门的一端,用砖堆成一个墩子,墩子上放着一只煤球炉子,那里是光线最好的地方,操作起来也方便。

       但是每逢阴雨天,灶披间还是显得比较昏暗,后来,我在长条桌的上方接了一盏20瓦的电灯,这样就不怕天气的变化了。又正好在我家门口的后天井里有一只自来水龙头。这样,虽然我家的住房条件比较差,但从整体的生活条件方面我家算是最方便的。譬如,住在楼上需要淘米做饭都要到楼下来,由于大门口大天井的光线好,一般都到那里去,只有楼上后厢房的到我家门口的小天井来用水,不过我母亲算好他们来用水的时间,在他们来之前,母亲把什么都做好了。相互之间一点都不影响,母亲还叫他们来用水,因为他们都是双职工,下班后像打仗似的非常紧张、辛苦。

       母亲知道我今天回来,早早去了菜场,买我喜欢吃的荤素菜,回来后即淘米做饭,做菜,我回来时已经快十一点钟了,她刚刚忙完了厨房里的一切。中午时分。父亲领着刚读小学的侄子回来了。小侄子对我还有些陌生,直躲在我父亲身后,父亲叫他叫声小伯,他才露出头轻声叫了一声“小伯。”我回过头去看了一下父亲,父亲的脸上又增添了许多皱纹,显得越发衰老,心里感到非常内疚。我知道自己在外寄宿读书,让父亲不堪重负。所以,我就对他说:“高中毕业后,我可以回老家(因为我的户口不在上海)谋个教师之类的工作,你可以退休享受一下人生了,辛苦了一辈子。”他听了以后,急忙打断我的话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一门心思读好书最重要。我让你读高中就是指望你将来读大学,并且要上国家的重点大学。因为你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一直是我的骄傲。我现在身体还硬朗着呢,我算过,你大学毕业时我正好六十岁,到时再退休。“原来父母不但关心照顾我的生活,还为我安排了我的未来。那么,我只能按着他设计好的去努力。

       我和父亲正在交谈的时候,母亲在灶间着:“他爸,准备吃午饭了。”父亲忙把折叠桌子打开,又用抹布擦了一下,母亲正把一只烧的滚的砂锅端来,我去接她的手,她边拒边喊:“烫!”把砂锅端在桌子的中央,不用打开我就知道这是我喜欢吃的蹄膀汤;接着我帮着母亲菜,端的全是我喜欢吃的菜,有糖醋排骨、红烧带鱼、毛豆、豆腐干辣椒、最后一只是炒青菜。母亲总是会在青菜里再加点糖,这是我的口味。我看着这一桌子的菜,内心充满着无比的感激和心酸。这桌菜可能使他们省吃俭用了一段时间,因为当时正处在国家困难时期的前夕。

       母亲只是给小侄子盛了饭,我便知道在这团聚的日子里,在如此丰盛的午餐中,少不了酒。喝酒几乎是我家的祖传,我们家的无论男女都会喝点酒。但我父亲是个很有节制的人,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喝过。我小时候,他凡出去访亲会友,总是把我带在身边,我经历过他们许多次的喝酒场面,父亲最多喝得话语多了许多,不像有些长辈喝得酒醉如泥。但他平时几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喝一盅酒。喝的大多是黄酒或五加皮。他已经从床底下取出一只可以装五斤酒的玻璃广口瓶,放在被头柜上,里面盛满了酒。从玻璃瓶透出的颜色,我知道是五加皮酒。这属于一种养生的酒,所以我母亲很支持他,只要见到瓶子里快没有了,就会提醒他去绍坊拷老酒了。所以,在我家老酒总是不断的,长此下去,我也几乎会成了小酒徒。

       父亲原本属于沉默寡言的人,喝酒以后更是没有言语,只是催我多吃菜。母亲酒后显得有些唠叨,总是问一些我在学校生活方面的事,譬如,每日吃些什么?能吃饱吗?以后每次回来把被套和枕头套带回来,起码半年要洗一次,否则太脏了。还有天热少到外面去,当心中暑,冷天当心感冒……。我只是点头称是。我看着他们渐渐衰老的脸容忍不住也叮嘱他们几句:“您们不要老是为我吃俭用,我在那里一切都很好,我已经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您们俩要多保重,不要什么都省给我吃,我年轻,好日子在后面,只有你们身体好了,我在外面读书才放心,才能读好书。”母亲听了不住的用挂在衣襟上手绢擦着眼睛,父亲还在若有所思的默默的喝着酒,小侄子已经将祖母给他的饭菜吃光放下饭碗,木鸡地坐着看着我们。午饭充满着温馨,也有着一些伤感。但我非常的爱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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