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 三个对她进来, 一下子还不适应。经过几分钟的静默之后, 还是这位老者先开口 。他问 这位看上去有六十左右的老太,
“ 大姐您是去出差吧,看您的样子, 像是个学者教授。“
这么一说, 这老太乐了, 气氛也 有所缓和了 。老太自己说是大学里教书的,还说这位老者怎么眼光这么 准确。于是,这位老者继续问她 ,
“ 那您是教什么 课的?”
这一问, 老太刚才还兴奋的脸,有几分变化了,她说是研究国际的, 她故意停顿,看了看我。这时,这位老者来了 兴趣,说指着我 说, 这位小同志也是 研究国际的。听他 这么一说, 这位老太 开口说,我这个国际,他们小年轻不感兴趣,他们 喜欢研究国际政治,国际关系,或者是国际贸易。如今, 这些带国际的字语的专业和课程可吃香和时髦了。老者一听,会意的朝我 笑了笑,说大姐, 那你那个国际是什么 国际啊。 老太立刻回答, 国际共运 。老者一听,也 立刻对她说,
“大姐,你有接班人啦, 这位小同志也是研究国际共运 ,他说去兰州开你们国际共运的年会的, 您也是 吧 ?”
老太太还是一脸迷惑的 看着我, 直到确信我 真的说是研究 国际共运和去 兰州开会时,她叹了口气 对老者说,现在大学, 特别是 我们西北地区的大学,要留住人才真的是太难了 。我们这里这几年分进来 几个大学生,想好好 培养,结果四年里走了 三个,还有二个要去报考研究生,都是往东南沿海地区跑。七六年文革结束, 平反政策开始落实, 就出现了 一股 孔雀东南飞的 热潮,有些人早先摘帽后,我们要来在大学工作,现在抢着回去,就是 教中学也干。前几年, 是孔雀的 都飞走啦。这位老者问她, 那现在呢 , 老太笑着说, 现在? 现在轮到麻雀飞了,因为连麻雀 都想东南飞呢, 只要是有羽毛的, 都 想飞走 。她说完,我们都笑了,我真的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说法。
老太加入进来, 我们前几天所谈论的 话题就只能 打住,我心里暗暗叫苦。我想,这老太肯定是不会和我们 讨论我感 兴趣的话题,搞不好, 还得听她的说教呢 。这时, 她 突然问我,你研究国际共运那方面。我 说,我 兴趣广泛,什么 都想插一脚。但主要 是苏联改革理论和欧洲共产主义理论还有关联的 恩格斯晚年 思想研究。我刚说完,这位老者 马上说, 哎,你说恩格斯晚年思想研究, 是指什么?为什么 要作为一个课题研究,恩格斯晚年思想有什么特别 之处。老太在旁边也说, 这个课题有人在做, 好像是他们中央编译局的人最先提出这个课题和 作为研究方向的。我对老者说,你 听听,这里 还有一个有趣的传说呢 。我开始说,
“ 文革后期, 他们中央编译局的人,在翻译恩格斯晚年时的书信文章时, 觉得晚年恩格斯的思想同马克思和他自己早年和马克思一起创立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时的观点和见解有了变化。具体的说, 就是在如何看待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 问题上有了变化。比如,他在 晚年的 一篇著名的 著作中写到,大意是说历史也许证明 是我们 错了,暴力革命可能 不 再是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 唯一的“
我继续说, 恩格斯基本上都是用德语写他的书信的, 但是, 偏偏这篇著作,他是用 英语写,那个 唯一的 后面是英语的 “WAY” 这下, 这帮人伤脑筋了, 因为过去恩格斯 讲到暴力革命是作为原则, 用 原则一词来阐述的 。 但是, 这里, 他 却用了“WAY” 。 那这个 “ WAY ” 到底怎么翻译? 是翻译成 方法? 还是道路 ? 方法和道路 , 那是战术和战略的区别 。再通读全文, 觉得 恩格斯用 “WAY ”的意思是指道路, 而不是指方法。这样, 给人的感觉是晚年的 恩格斯已经修改了原先马恩一直坚持的 暴力革命是无产阶级 夺取政权的唯一 道路的 思想。据说,老人家看了恩格斯的这篇著作后, 发表了评论, 我把老人家说的 话说了, 加了句是否确实, 有待考证。
“现在,人们说, 欧共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到恩格斯晚年思想的 影响。欧共理论,简单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 可以归结为,人文,人道,人性和人本社会主义。因为 ,他们看到了苏共的理论和实践是暴力夺权, 专政的方法管理社会的, 特别是古拉格群岛的现象。苏联建立后, 特别是斯大林这样的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这对政治经济高度发达,人的教育水平和 社会文化风俗明显不同于苏联的欧洲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这位老者立刻说,同样,放到中国也不可能全盘接受。
这样,在这位老太加入到我们的包厢后,原先的话题就再也没有机会展开,我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和老先生谈论这样的内容。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这位老者是哪里人,其实他不说那些往事,从他的口音里我就听出。因为,我们一直是用普通话交谈的。但我心里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或者说,我想知道的有关他最后一件事。我提醒自己,找到机会就一定要问,因为,我感觉我的猜测是对的。
列车到兰州的那天早上,这位老者对我说,你在西宁开完会,如果时间上能安排再停留一二天的话,他邀请我去他那里,吃住他安排,说你给我们的中层干部做个报告, 就说说你们研究国际共运史,对苏联过去做法的看法,我们这里信息闭塞。还有,我们这个单位的历史,今后怎么写,欢迎你来写,他说,可以提供资料,你来这里住上一二个月没有问题。
随着车轮的滚滚向前,望着窗外的景象,我感觉离兰州 应该不远了。这时,喇叭响了,说还有十分钟,列车就要进站了,这老太是个急性子,听到广播后,立刻拿起她的包,和我们 说声再见就 离开了。我想 再过十分钟,我和这位老者的四天三夜的交往也要划上句号了。但此时,我心里那一个问题,再不问,就 没有机会了。于是,我 对他说 ,
“ 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 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但我犹豫着,问了不知会不会冒犯你? “
他笑了说, 没有 问题, 尽管问, 再不问,真的就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你会问什么问题,当你一开始连问我二个问题后, 这应该还有第三个问题,但你停住了,没有继续问下去。你知道吗。你 如果这三个问题一口气连续问,那就是一个标准的开始程序 。我那里知道什么是他们的标准程序,我被他说的 很不好意思,但我 还是开口问他,
“ 那你是怎么会到那里去工作的? 什么时候 去的?”
他一听, 连连点头 ,笑着说,我猜的没错, 果然你问的就是这个 , 原因很简单是因为 八个字,
“ 立场不稳, 百步之遥 ”
我猜对了, 也是笑着回答他,说当时的标准用词是,“一步之遥 ”你多加二个零啦。他立刻分辨
说, 没有那么近,我 自己 认为还有相当距离,所以,我说自己是“百步之遥”还远着呢 。
列车进站了,我和老者及那位年轻人告别了,这场旅行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 还要继续向前。
那次年会结束的当天下午,我去邮局把专为他收集到会议的所有文件,寄给了他,并附上一言,告诉他,西宁会议结束后,领导要我立刻回去,在西宁就无法多停留了 。
一年后,我出国了,我还是就读我原来的研究领域,四年后,那个出现过古拉格群岛的苏联在没有大敌压境的情况下突然解体, 轰然倒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接着,几乎所有的欧共连同他们的欧共理论也跟着消声灭迹。一转眼,研究对象成为历史,这样 ,我从研究现实,又变为研究历史了。
而正在此时,放眼远望,我的祖国在抛弃了过去意识和思想的束缚和争论,甩掉了历史包袱之后,全民一心, 正开始朝着建设一个中国特色小康社会大步迈进。
那年那月那几日, 在西去兰州的 软卧包厢里的见闻,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当年毛党国不分,把中共与苏共之间的思想理论分歧作为中苏两国分裂的依据,太荒谬了。
我想,如那位搞国际共运的老太还健在的话,见到今天马克思主义日趋没落,列宁主义早已被扔进历史垃圾堆,不知有何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