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周期率”死循环
为什么华夏历史上的朝代国家不能摆脱从建国到灭国的循环?一个最流行的说法是:腐败亡国。腐败亡国的学说,是当下不可争辩的显学。把视线集中到腐败的社会现象上,模糊了人们的视线,阻挡人们把反思的视角投到更深刻的原因上。
毛泽东思考过这个问题。1945年7月4日,著名民主人士黄炎培考察延安时问毛泽东:“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个周期率。”。面对黄炎培“周期率”之问,毛泽东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起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毛泽东说的“民主”,不是普世价值民主,而是列宁主义的专政民主。无产阶级专政民主,不需要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事实证明,毛泽东容不得逆耳言论。1957年,黄炎培一家有七个人因言贾祸,被打成右派,包括水利专家黄万里。当获知儿子黄万里被打右派后,黄炎培责问毛泽东,毛不予理会,还调侃说,“你家也分左中右呵!”又说,“你儿黄万里的词《贺新郎》写得好,我爱读!”暗示黄写颂圣诗。黄万里非但不写,还向中央呈几万言书,直言修建三门峡之害。右派的帽子不仅摘不掉,还越戴越紧。(黄方毅:“黄炎培周期率”七十年沉浮)写颂圣诗、作干谒诗,顺着毛摸,是郭沫若拿手绝活。当时能够给毛泽东一些影响的郭沫若,并没有面折廷诤。相反,他只能用连毛泽东都没懂的话术,自言自语,模糊自己的想法,制造模棱两可的语境。为了不触犯龙颜,他采取了非常隐晦的方式劝毛泽东:现在整肃“李岩”一类知识分子,确实是太早了一些。
当年如日中天的毛泽东,自以为是,显然误解了郭沫若。毛泽东没读懂《甲申300年祭》。正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幸好毛泽东没有读懂郭沫若的用心,没有读出字里行间藏着的信息,也没有读出他劝导不要整肃功臣的一片苦心。如果毛泽东真读懂了郭沫若,郭沫若会像延安被整肃的那些知识分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毛泽东按照自己政治逻辑和历史哲学观,把李自成的失败,归因腐败。毛泽东以为找到了王朝循环背后的症结。他何其自信,甚至自信到把《甲申300年祭》列为整党整风的文件。
毛泽东说,“我们进北平,可不是李自成进北平,他们进了北平就变了。”他又说,“我们决不当李自成。”这也是今天反腐理论的最早版本。李自成因为骄傲而败是个伪命题;腐败亡国也是个伪命题。腐败亡国只是表象,是果不是因,腐败背后有更深刻的制度结构性的原因。这个制度性的原因,就是上层统治阶级与被统治者的互为分离的关系。国家不是建立在人民主权基础上,国家的统治者是皇亲国戚,国家的社会基础是官僚阶层。这样的国家,只能满足皇亲国戚和官僚阶层的需要。国家的繁荣和稳定,必须以牺牲民众生活幸福的同步成长为代价。要说腐败,康熙朝的和珅比谁都腐败。大清国,并没有因为和珅腐败而亡国。腐败是一个国家灭亡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要条件。朝代国家亡国,亡在制度落后和制度腐朽;亡在权力在一家代代相传,一家之私置于万民苍生之上;亡在国家公器成了少数家族谋取私利的工具;亡在没有权力制衡阻止局部腐败一步步恶化,形成全局性制度性腐败;亡在专制国家机器用文字狱不断把精英变成国家敌人;亡在国家暴力掠夺,把顺民变成刁民,把刁民变成暴民;亡在国家转型与人民转型脱节,“国家的转型与人民的转型,两者相互成就。人民无法崛起,国家便无法彻底翻身。”(羽戈:一部韩国民主转型的血泪史)一言而蔽之,亡在朝代国家的亡国基因。
在国家转型、人民转型、社会转型时期,各种意见汹涌澎湃、各种利益相互交织、各种谎言甚嚣尘上。管理转型社会需要更大的智慧、更高超的政治技巧。依赖社会信息的正常流通和传递,保证社会不至于走向无序。信息闭关锁国,是社会进步的大敌,是国家混乱的根源。“相对于腐败或滥权造成的损害,认知结构的扭曲才是真正的灾难。”(刘仲敬)认知结构的扭曲源于信息闭关锁国。认知扭曲,或造成制度自卑,或造成制度亢奋。这是国家的“两极心理病”(bipolar disorder)。打着维护国家安全幌子,实行信息闭关锁国,必将造成信息扭曲、认知扭曲。集体心理扭曲为国家颠覆打下社会心理基础。
在社会转型过程中,新旧制度交战的张力将使社会充满不可控的变数。这个过程,既是新制度的生长点,也是大革命的生长点。端看统治阶层如何调解既得利益集团和未得利益集团的矛盾;如何平衡政府的权力和人民的权利的关系;如何用可操作的形式把权力的合法性建立在人民的授权之上;如何与人民建立良性互动的关系。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是社会转型高压锅上的排气阀,是两种制度过渡的桥梁,是新制度产生的温室,是政府和人民互信、共同建立权力合法性的平台。
转型社会的问题,不是“不怕,我们手中有枪”一句话可以解决。天下不能凭匹夫之勇治理。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正在谋求改革和社会转型的慈禧死后,大清江上落在年仅3岁的小皇帝溥仪和他的迷信枪杆子的父亲载沣,一个25岁的摄政王肩上。他们稚嫩的肩膀如何扛得起江河日下的王朝。摄政王迷信“有兵在”,期望用枪杆子巩固大清江山。枪杆子得到的政权,不能用枪杆子保卫。1910年,一场股灾,就把大清冲得落花流水。枪杆子管理的股市,难免被金融海啸冲垮。“一头熊掀翻大清国,因为熊的后面有令人敬畏的力量。”(1910年的亡国股灾)讽刺的是,结束满清统治的,恰恰是这位“手中有枪”的摄政王和大清国的新军。
乾隆年间出使清廷的英国使者马戛尔尼曾经说过,这个国家“是一艘破旧的大船,150年来,它之所以没有倾覆,是因为幸运的遇见极为谨慎的船长。一旦赶上昏庸的船长,这艘大船随时就可能沉没。”不幸而被言中。另一个当代预言家,则用苏联灭国为例,揭示朝代国家不可逃脱亡国命运。“这种体制有预支和挪用社会资源的强大能力,也因此杜绝了正确自我定位的可能性。” (刘仲敬:拜占庭的黄昏)刘仲敬这个论断比马戛尔尼更加深刻。只要信息闭关锁国,无论船长谨慎还是昏庸,驾驶着的是一艘没有正确定位系统的巨轮。这艘巨轮最终驶向礁石,不是必然的吗?
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弥尔顿出版《论出版自由》前后,在英国有另外一股政治力量出现——这就是贵格会(Quaker)。贵格会成立于17世纪,是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教派,创始人叫乔治·福克斯。贵格会反对任何形式的战争和暴力,反对奴隶制,主张人生而平等,和平主义与宗教自由,因此受到英国政府的迫害。这些受到宗教迫害的新教徒,选择逃离信仰和思想不自由的政府,投奔美洲新大陆。
当他们来到北美新大陆,欧洲其它国家的移民已经先行来到。1611年荷兰人首先踏足今天的纽约,建立殖民地。
曼哈顿是用总价24美元的念珠和其他小玩意,从印第安人手中购买的。曼哈顿这个名称,是土著雷纳税佩人语的音译。在原住民语言,曼哈顿的意思是“多山的岛屿”。1614年,曼哈顿这一带被荷兰人称为“新阿姆斯特丹”。
新阿姆斯特丹辖地包括今天皇后区的法拉盛,当年叫弗利辛恩(Vlissingen)。弗利辛恩是荷兰的一个港口的
名字,被荷兰人拿来作为新殖民地的地名。今天英文的Flushing则是英国贵格会(Quaker) 和新教徒来到之
后把Vlissingen荷兰语的英文翻译。英国人在新大陆,曾经为他们的信仰自由与荷兰总督史蒂文森抗争。荷兰
殖民者禁止贵格会教徒做礼拜。
面对荷兰统治者压制宗教信仰,贵格会信徒邦恩发起并领导了反对虐待贵格会的运动。1657年12月27日,在法拉盛签署的《法拉盛宗教自由陈情书》(又称《法拉盛抗议书》)。这一份要求宗教、言论、出版和集会自由的“抗议书”,是美洲宗教自由的先声,是北美第一份倡导宗教自由的文件,它的精神开启了后来被称为《权利法案》的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法拉盛是美国宗教自由文化的发源地。荷兰西印度公司最后不得不允许居民享有宗教自由权利。
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进驻,把Flushing翻译成“法拉盛”——“以法拉动,长荣长盛”,这个中文地名的寓意,非常之好。最早进入法拉盛的是台湾留学生。90年代,大量北方国企下岗工人来到法拉盛,更有一批佛教徒90年代末打着小腰鼓来到法拉盛,寻求宗教的一片净土。目前法拉盛华人人口超过10万。小镇华人成功利用美国选举法,选出了好几位联邦、州和纽约市的华人政治家,包括美国国会众议员孟昭文和纽约市议员顾雅明。
2010年,纽约市人口普查局最新普查结果显示,亚裔是人口增长最快的族裔,而其中华裔人口增速最快。在纽约的亚裔中,有近70万是华裔,占纽约市6%的人口比重,是亚裔中人口最多的族裔。纽约目前的中文出版社有十几家。它们是:世界华语出版社、天外出版社、明镜出版社、柯捷出版社、北美华文作家出版社、美国名家出版社、印象出版社、易文出版社、独立作家出版社,《世界日报》出版社;离纽约一河之隔的新泽西,则有成家出版社和采薇出版社。
纽约的华文主流报纸,有《世界日报》(台资)。《星岛日报》(中资)、《明报》(马来西亚资)和《侨报》(中国国务院侨办);宗教团体的华文报纸有《角声》、《大纪元》、《看中国》;社区报纸则有《纽约社区报》、《三州新闻》。法拉盛新华书店,可以拿到免费的《人民日报》(海外版)和英文版《中国日报》。70万华裔居住的纽约,华文出版业和报纸现状,无疑是美国出版自由最好的印证。
为什么言论自由、宗教自由、出版自由,对一个社会必不可少?社会的最大的财富—人,因为没有言论自由而表现出对国家漠不关心,因为没有信仰自由而表现出道德沦丧,因为没有出版自由而造成人民和人民之间、政府和人民之间互不通气;人心、道德、信息,这三个国家发展和富强的动力,全然丧失。人的精神被压抑,动力变阻力;发明创造被扭曲,创造力成为破坏力。没有鸦片、海洛因,他们会搞出地沟油和三聚氰胺。与邻为祸,易毒而食。信息闭塞,人心涣散,道德底线瓦解。道德没有底线,他人就是监狱;法律没有底线,国家就是监狱;信息闭关锁国没有底线,没有人不活在恐惧之中。
现代社会最大的恐惧,是信息闭关锁国带来的恐惧。现代社会最大的威胁,来自不受约束的政府。政府不受新闻自由制约,政府参与制造谎言,国民被洗脑而不自知。这种恐惧,如同一氧化碳中毒,人们毫无痛苦的感觉,慢慢陷入中毒状态,直至失去知觉。免除信息封锁的自由,是一切自由之母。生活在信息封闭之中,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将没
有意义。免于信息封闭的恐惧,对于创作尤其必要;担惊受怕的心理状态,不可能有思想创新;一个社会到了多数国民虚假信息中毒状态,离开社会瓦解已经不远。
一个民族,只有获得完全的信仰自由,思想自由,出版自由,才有真正的自由;一个社会,只有多数民众感到生活言论自由的环境里,免除信息封闭的愚昧和恐惧,才能长治久安;一个国家,只有普通民众有获取信息的自由,积极参与各层社会管理,对政府形成有效制约,才能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历史一再昭示:国家命脉系于一家、一人的朝代国家,无论多强大,都始终逃不出被另一个朝代国家取代的命运。曾经铁桶一般的大清王朝,连同八旗子弟,在1911年10月10日的一次兵变中被摆进历史博物馆。遥想当年,那些叱咤山河的皇亲国戚,对大清制度,何其自信乃尔。如今,八旗子弟安在哉?
唐朝诗人李商隐的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似乎是对朝代国家建国灭国历史的注脚。后人读史,对于朝代国家一而再、再而三亡国,只能追忆,只能惋惜,只能感叹。可惜,当时执政者们,却总是一片惘然,看不清大势。正如托克维尔所说,“今天看来如此明了的事情,当初在那些上智者眼里,却始终显得模糊不清,混乱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