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96:华东八室之碎石行动(三)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4年第02期
作者:魏迟婴、东方明
第十七章 “特行组”在行动
却说千秋钧在返回南昌的途中,脑海里把整个案子过了一遍,有个问题始终不得要领:王肆儿怎么会突然想到让陈贵搏密赴九江行刺程九春的?难道自己冒充省警察厅机要督察官在九江的活动让王肆儿听到风声了?
要解释这个问题,那就要回过头来,说说“保密局”特务陆大洛执掌的那个专门为抓捕“老舅”组建的“特行组”了。
“特行组”在“华康公寓”设伏抓捕千秋钧失利,组长陆大洛自是着急。“特行组”这几天的确是全力以赴加班加点,可“老舅”却似人间蒸发,找不到半点儿踪迹。陆大洛的少校助手柏可倚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会不会“老舅”见势不妙,已经逃离南昌了?
陆大洛认为不可能,“老舅”是华东军区的王牌特工,派他执行的任务,肯定非同一般,哪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如果能分析出“老舅”来南昌执行什么任务,那追捕“老舅”就有迹可循了。对方的任务是什么呢?情报显示,“老舅”是来执行“碎石行动”的。从字面分析,这项行动似是要排除一个于共军方面不利的障碍,到底是什么“石头”呢?陆大洛思来想去,毫无头绪,只能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转而考虑“老舅”两次逃脱围捕之后可能藏身何处。正在此时,陆大洛收到了“保密局”局长毛人凤签发的密电。译出一看,他顿时喜出望外!怎么呢?这份密电涉及的两个内容,解决了他眼下正犯愁的两个难题:一是告知“老舅”赴赣所要执行的“碎石行动”的具体内容——生擒原上饶集中营特务队行刑专班头目王肆儿;二是“保密局”总部已电令江西站,命令他们协助“特行组”执行绝密任务,“特行组”无论向江西站提出什么协助请求,都应无条件配合。
那么,毛人凤是如何获知“碎石行动”具体内容的呢?这是陆大洛后来才弄明白的。
却说当初“二厅”那个跑交通的特务落到“保密局”手里,毛人凤出于立功争宠的心理,决定来个“截和”,由“保密局”组织力量前往南昌抓捕中共华东军区情报专家“老舅”。这种情况,毛人凤是门儿清的,可“二厅”厅长郑介民却是一头雾水,因为他没有等到那份据称由专人密送羊城“二厅”临时总部的绝密情报。
正要启动调查,潜伏在中共华东军区的内线经由“二厅”在上海的情报中转站发来了第二份情报,然后那个内线就没有消息了,估计已经暴露了。
但毕竟第二份情报传递出来了,内容是关于“碎石行动”的,报称“老舅”奉命密赴南昌,是为抓捕当年上饶集中营特务队的王肆儿。既然知道南昌这个具体地点,那就好办了。他立刻指令“二厅”在南昌的情报人员进行调查。
“二厅”特务的效率还是很高的,当天就查明“保密局”陆大洛赴赣的消息。如此看来,第一份情报很可能落到了“保密局”手里。
郑介民是个明白人,尽管在这件事上自己是受害者,可若是因此闹起来,上峰也要权衡,最终的处理结果恐怕是各打五十大板。而且“二厅”丢了情报员,还显得无能,更没面子。再说毛人凤之所以胆大包天玩“截和”,有可能是跟高层通过气的。既然如此,那不妨自己这边大度一点儿,干脆面见上峰,把第二份情报呈递上去算了。虽然是“买了炮仗让别人放”,表面上吃了亏,但因此显露出来的做人做事的格局远在毛人凤之上。在上峰的眼里,他和毛人凤高下立判。这笔账算下来,自己也不吃亏。
果然,上峰把第二份情报转给了毛人凤。这下毛人凤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开手脚干了,遂下达命令:“保密局”江西站须无条件配合“特行组”在南昌的行动。
陆大洛更是喜出望外:“老舅”既然是盯着王肆儿来南昌的,那“特行组”只要找到王肆儿,来个守株待兔不就得了?
对于“特行组”来说,在尚是“党国”天下的南昌地面上,要找到王肆儿这么一个角色的下落,那可比找千秋钧容易多了。也就不过一两天工夫,特务们就找到了王肆儿。
陆大洛表明身份和来意后,王肆儿无奈,只能同意合作。当然,陆大洛也要给他画个大饼,表示完成任务后,可以帮助他去香港或国外。
王肆儿被这一通忽悠,简直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当即就把收买原上饶集中营国术教官陈贵搏将刘念宗等三人灭口的情况说了。
陆大洛连连点头,口称“很好”。这个老特务反应甚快,马上联想到,“老舅”既然在南昌能够藏匿得下去,肯定有其调查王肆儿下落的渠道。如果换成自己,该如何着手呢?恐怕也要找王肆儿当年的这几个同事聊聊。虽然这三人都被陈贵搏灭了口,但可以想办法打听一下警局方面办案的情况。三个案子涉及南昌、九江两地的警局,此刻“特行组”要做的,就是向两地警局核实,是否有人向他们了解过这些案子的情况。
南昌这边好办,让江西站负责即可。反馈很快就来了,南昌警局给出了否定的回答。那就剩下九江了。陆大洛当即下令:以南昌市警察局的名义发电报联系九江警局,了解最近是否有人关心过那位医学博士的妻子乐小姐在公园自缢一案。
九江警局回电:确有此事。不过,回电中没有提及乐氏命案的整套刑事卷宗都给人借出去了,出借人是九江警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而回复电文就是这位副局长本人签发的。
于是,陆大洛断定,“老舅”已经把寻觅王肆儿的触角伸到九江去了。他再次约见王肆儿,详细询问了陈贵搏去九江杀害乐天恩的过程,以便制定到九江寻找“老舅”下落的方案。
王肆儿跟陆大洛分手后,回到下榻处,回想刚才陆上校跟他的谈话,心里突然一个激灵——万一“保密局”那班特务没找到“老舅”的踪影,或者共军突然打过来了,姓陆的自己逃离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我?所以还是要留一手,把可能牵连到自己的线头给断掉。听陆大洛说疑似共党高级特工正在九江调查乐天恩一案,他寻思不能坐以待毙,遂指使陈贵搏二赴九江,把程九春做掉断绝后患,然后绕道上海回河南老家就是。
王肆儿虽在上饶集中营特务队从头待到尾,但他除了那手祖传的刽子手杀人技术,其他特工技能并不在行。此刻唆使陈贵搏刺杀程九春,就充分暴露了这一点——之前陈贵搏连杀三人,无一失手,让他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陈师父此次出手也应该是一击必中,竟然忘记关照陈贵搏“完事后给我一个信息”,比如在某份报纸上发布一则广告什么的。他万万没想到,陈贵搏此番出手,不幸遇上了“老舅”,折戟沉沙,而他在南昌这边还以为已经圆满成功了。而且“特行组”对王肆儿进行了全方位监控,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脱“特行组”的视线。
其时陆大洛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如何利用王肆儿把“老舅”钓出来,王肆儿请陈贵搏出手对程九春进行灭口,他本不怎么感兴趣——一切都围着王肆儿转,王肆儿不去九江,“特行组”也没必要跟过去。不过,陆大洛还是让两名特务跟踪陈贵博去九江,监视其行动,顺便到九江市警察局调查一下之前把乐天恩一案的刑事卷宗外借之事,如果确实跟“老舅”有关,那也是一个追查的线索。
陈贵搏是武林中人,虽然当过特务教官,但只是教习擒拿格斗,于特务那一行的什么“跟踪与反跟踪”一窍不通。他从南昌赶到九江,一路上跟两个特务同坐一趟客运汽车,全程都在监视之下,他却浑然不知。
到达九江后,两个特务先是跟着陈贵搏到了九江市警察局附近的一家邮电所,听陈贵搏往警察局刑队打电话,说要找程探长。对方告知,程九春已经前往“大福舍”去了。陈贵搏寻思,程探长此去“大福舍”,必是要会哪一路朋友,料想不会提防,我过去守着大门,等他离开时贴上前去,一枪不就解决了?于是,他就进了“大福舍”对面的一家小酒馆,选了副靠街临窗的座头,招呼跑堂要了一壶老酒、两样小菜,一边貌似悠闲地独酌一边等候。
陈贵搏在小酒馆喝酒,对面“大福舍”三楼的“寒庐”客房内,程九春也正在跟千秋钧干杯,只是两人的心情不一样。看看天已经黑透了,陈贵搏心里有点儿着急了。他已经买好了从九江去上海的轮船票,如果轮船准点的话,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应该停靠九江码头上下客了。如果误了轮船,他就得在码头候船室或者找家旅馆过夜。而九江警方一位刑侦探长被暗杀,那肯定是要大张旗鼓全城搜捕的,码头、旅馆乃是重点目标,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么干等下去不是办法,他决定改变行刺方案,不等目标出门时下手了,这就进“大福舍”去把程九春打发了!
当下,陈贵搏结了账,离开小酒馆,穿过马路进了对面的“大福舍”,不慌不忙向大门内迎宾的那个中年伙计打听:“请问,程探长在哪里喝酒?”
程九春在九江地面上小有名气,而“大福舍”又是他经常过来办案、应酬的场所,从老板到小学徒都认识他。那中年伙计不疑有他,告诉陈贵搏说:“程探长在三楼的‘寒庐’跟客人喝酒。”
接着,就发生了前文交代过的惊险一幕。陈贵搏行刺程九春失利,自己反倒被千秋钧掷出的飞刀伤了手、丢了枪,伤口奇痒难熬,不得不去医院求医,被料事如神的千秋钧找到。千秋钧不想要他的命,可程九春却不放过他……
再说那两个跟踪陈贵搏的特务,他俩压根儿没想到这个跟踪对象进了“大福舍”竟然会一去不返。他们也在“大福舍”对面的那家小酒馆里喝酒,听见“大福舍”忽然传出喧哗声,估计与他们的跟踪对象有关,赶紧结了账前往查看。听说有刺客行刺警局程探长,后被与程探长一起饮酒的那个住店旅客用飞刀伤了手腕,刺客行刺未遂,趁乱跳窗跑了。
那个刺客,想必就是陈贵搏了,而那位用飞刀伤了刺客的客人……两个特务都是一个激灵,顿时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此人难道就是陆上校说的那个“老舅”?于是待在“大福舍”门外等着目标,准备对其进行跟踪。哪知,两人等了良久也没见目标的人影,向“大福舍”伙计一打听,伙计根本就没见到目标下楼,料想和那刺客一样,跳窗走了。
出于特务的职业本能,他们自然要向“大福舍”宁老板调查“老舅”是怎么入住“寒庐”的。宁老板是接到九江帮会大亨级人物郭泰龙的电话给预留的客房,根本没有让千秋钧办过入住手续,话说回来,就是办过,也不会把相关信息向这两个特务提供。那此刻怎么应付特务呢?干这一行的自有手脚可做,账房先生事先已经在旅客入住登记册上胡乱填写了姓名等基本身份信息,反正那时候的住店登记,一般情况下都是照旅客自述来记录的。
两个特务又是一番商量,临末决定还是不要自作聪明搞什么蹲守了,赶紧报告吧。遂跑到邮电局给南昌方面打了长途,向陆大洛的助手柏可倚汇报了上述情况。
柏可倚得知这个消息,不敢耽搁,马上把已经入睡的陆大洛唤醒,建议“特行组”全体出动,前往九江缉拿“老舅”。陆大洛虽是在熟睡中被唤醒的,脑子却不糊涂:“等你赶去,‘老舅’只怕已经回到南昌了!记住,‘老舅’的目标在这里,我们抓他,必定也是在这里!”
第十八章 南辕北辙
陆大洛的判断没错,千秋钧离开九江后,次日就返回了南昌,仍然藏身于杨公馆。杨继亮是资深老江湖,自是没问他此次九江之行是否顺利,照例吩咐准备精致酒菜,谢绝所有应酬,陪千秋钧喝酒聊天,不时说一些这两天省城地面上关于时势的传言——旨在让千秋钧了解一些情况。
当晚,千秋钧在杨公馆后院杨继亮专门为他安排的卧室里休息,随手翻看了这两天的报纸,又打开杨继亮特地为他准备的那台二十一灯收音机,把声音调至最小,几乎是耳朵贴着喇叭收听解放区的新闻。作为资深情报专家,他对通过新闻分析时势非常在行,认为我军发起解放南昌战役的时间正在迫近。这就是说,他完成“碎石行动”的最后期限也在逼近!
那么,该如何找到王肆儿的藏身之地呢?千秋钧回忆了陈贵搏在九江教会医院单人病房的病床上所作的那番供述,很快就从中找到了两个切入点。
其一,陈贵搏告诉他,王肆儿在去年12月突然中风,虽经过救治保住了性命,似乎也没留下肉眼可见的后遗症,可据其自述,经此一劫,体力大减,活动稍微剧烈一点儿就觉得头晕头痛。由此千秋钧想到,是哪家医院为这厮救治的呢?如果能够打听到这家医院,设法找到相关医务人员进行调查,或许可以了解到一些情况。
其二,据陈贵搏说,他在南昌街头卖膏药时巧遇王肆儿,王肆儿当即将其邀往酒家喝酒,然后就让这位师父换了住处,入住位于子固路的“金城客栈”。陈贵搏原先下榻的旅馆附近几条街的范围内,至少还有七八家旅馆,档次都不比“金城客栈”差。不论王肆儿出于什么目的要给陈贵搏换一个下榻处,完全可以就近挑一家,为何要让他换到相距较远的“金城客栈”去呢?目前看来只有一个原因——“金城客栈”的老板可能跟王肆儿有过交集,乃是朋友关系。这应该也是一条线索,可以前往旅馆去打听是否知道有王肆儿这么一个人。
从理论上来说,这两个切入点都可以着手调查,但冷静分析下来,千秋钧觉得前者的操作难度颇大。南昌毕竟是江西省城,能够治疗中风毛病的医院或诊所应该不少,谁知道王肆儿去了哪家医院?
陈贵搏的供述中虽然说到了“救治”,但救治不一定是动手术开颅,也可以理解为注射或者口服清淤活血的药物。陈贵搏说王肆儿中风是在去年12月,那王肆儿就不大可能做过开颅手术——现在刚刚5月初,两个多月前,他就能独自上街溜达挤进围观人群看热闹偶遇故人陈贵搏?那他恢复得也太快了;更不可能有之后两人下馆子开怀痛饮的情节。
千秋钧估计王肆儿的中风属于中等症状,不需要手术救治。如此,全城能够进行这种治疗的医院就不是屈指可数的三五家,也许随便某个稍具规模的医院或诊所都可以。千秋钧是孤军作战,时间上不允许他一家家登门走访。再说,中风又不是什么罕见的毛病,医院方面不会对患者留下太深的印象。因此,千秋钧决定重点调查“金城客栈”。
与此同时,“特行组”却把主意打在了医院上。昨晚,陆大洛在获知九江发生的情况后,连夜召集“特行组”开会。他们认为,凭“老舅”的手段,陈贵搏很有可能已经落入其手,“老舅”返回南昌后,一定会利用从陈贵搏口中获知的相关情况寻找王肆儿的下落,而医院是他的必去之处。
陆大洛决定,次日起,“特行组”分散行动,两人一拨蹲守本市几家大医院和专治中风的著名私人诊所,一旦发现“老舅”,立刻进行跟踪,并由专设的交通员通知其他蹲守人员向相关区域靠拢,同时,陆大洛将按照事先约定,电请“保密局”江西站、南昌警备司令部特务大队和南昌市警察局予以协助。但特务们蹲守了很长时间,一无所获。
第十九章 “刀下留人”的大人情
千秋钧返回杨公馆时已近午夜,杨继亮还在灯下等候,指了指桌上的那瓶竹叶青和几瓶罐头:“天晚了,我怕让厨子备饭菜不妥,就以此作为夜宵吧。”
两人边吃边聊,杨继亮说:“汪君,往下您需要我这边提供什么配合,尽管开口,我隐隐觉得您的时间太紧了,容不得任何拖延。”
千秋钧对杨继亮这段时间给予的大力襄助十分感激,但“碎石行动”系华东军区的绝密行动,他不可能向对方露出半点儿口风。现在敌人盯住全市各大医院不放,如此,千秋钧就可以从容进行另一个方向的调查——通过“金城客栈”寻找王肆儿的下落!据陈贵搏说,“金城客栈”不仅食宿条件优于他原先住的旅店,而且从老板、账房到下面的厨子、伙计、学徒都对他很是客气。千秋钧由此推断,王肆儿跟“金城客栈”老板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真是这样,就有可能从旅店老板那里获得关于王肆儿的线索。
那么,敌方是否会怀疑“老舅”的调查触角正伸向“金城客栈”呢?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不过,千秋钧对此倒是不太担心。医院不可控因素太多,而“金城客栈”就不同了,千秋钧和杨继亮小酌期间,心里已经有了主张——杨老板经营着闻名江西全省的“四通八达行”,按现在的话说,这是一个集交通运输、餐饮旅馆和修船行业于一体的综合商业集团,应该对“金城客栈”比较熟悉,何不向其了解一下该客栈的情况?于是,千秋钧就把话题扯到了“金城客栈”上面。
果然,杨继亮开口就给了他一个惊喜:“金城客栈”的账房顾运顺跟他是多年好友,两家常有走动。
千秋钧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我想向这家客栈了解一点儿情况,能不能请杨公跟顾账房捎个话,明天约个地方见个面?”
杨继亮的表情波澜不惊:“行啊,明天什么时候?是请他过来,还是在外面找个地方?”
“顾先生一般什么时候比较空闲,可以离开个把小时?”
“中午肯定有空,离开两三个小时也没问题。我把他请过来,吃个便饭。反正是朋友,经常来来往往的,不会惹人注目。”
千秋钧寻思杨公馆是他在南昌藏身的密点,不宜暴露,还是去外面吧。他对南昌市区的布局了如指掌,出于谨慎,决定来个水陆两用双保险:“这样吧,可以约在万寿宫那边的‘豪享饭店’,烦请您安排一条乌篷船停在饭店后门的河上,我在船上等他。顾先生抵达后,让他从饭店后门上船。杨公,您看这样可以吗?”杨继亮自然赞同。
次日中午,千秋钧在“豪享饭店”后门市河停泊着的那条乌篷船上,准时等到了“金城客栈”的账房顾先生。使千秋钧稍微感到意外的是,顾先生对于这种见面方式并未表现出丝毫大惊小怪的样子,就仿佛早在意料之中,或者平时经常遇到,早已见怪不怪。
双方甫一接触,千秋钧就觉得这人很有可能是我党同志。当然,这只是他的直觉,更不可能直言相询。他的这份直觉在南昌解放后得到了证实,顾先生果真是中共华中局直接掌握的一位地下交通员。
顾运顺的这个“交通”,并不是通常所说的“跑交通”。“金城客栈”有为旅客提供寄存及转运物品的服务项目,加上旅馆任老板在南昌地面上结交的三教九流多如牛毛,顾先生作为旅馆的账房先生,可以为“跑交通”的同志中转情报和西药、医疗器械等紧俏物资提供便利。
此刻,两个同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中共地下党员在狭窄的乌篷船里见面了。千秋钧直觉对方是同志,但顾运顺是怎么想的,他并不清楚。两人寒暄几句,千秋钧就直奔主题:“两个多月前,有个名叫陈贵搏的旅客在‘金城客栈’入住,他是怎么办的手续?”
顾运顺回忆:“的确有这么一位旅客在3月上旬入住‘金城客栈’,但他已于日前离开了。这人的人住和离店跟其他旅客都不同,并未向柜上办理什么手续,任老板在接到不知是何人打来的一个电话后,就吩咐茶役腾出一个朝南且安静的房间。一会儿那人就来了,不但没办理登记手续,也没付钱,等于是白住客栈。我问任老板,如果警察夜间查店,拿着登记簿核下来有差池怎么办。任老板说万一出现这种情况,到后院跟他说一声就行,由他出面搞定警方。他还让我放心,这位旅客并非什么江湖歹人。”
看来顾运顺对陈贵搏的来路也不甚清楚。不过不要紧,千秋钧一边招呼顾运顺喝酒吃菜,一边把话题引到了任老板身上。任老板这样的角色,开着一家规模不小的旅馆,正好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那么其中是否有王肆儿这么一个家伙呢?千秋钧试着把话题往这上面扯。顾运顺当然不知他的心思,但可能因为也是干秘密工作的,猜测“汪先生”这么说肯定有其用意,就聊了聊跟任老板走得比较近的几个好友,其中一位“宓先生”引起了千秋钧的兴趣。
听任老板说,他和这位宓先生早年在行伍混的时候就已相识,提起宓先生,任老板的口气非常敬重,说宓先生手上拿得出些本领,而且是独家本领;此公也很讲义气,当年任老板曾受道上朋友之托,请宓先生高抬贵手刀下留人。办成此事后,宓先生分文不收,一笑了之。因此,任老板欠着宓先生一份不小的人情。
宓先生具体有什么本领,或者当什么官(既然能“刀下留人”,那多半有生杀大权),顾运顺对武术缺乏兴趣,也很少与官场人物接触,听过算数。而任老板也只是因“刀下留人”之事跟宓先生接触过一两次,此后就没了来往。这种情况,在战乱年间是常有的事。直到抗战胜利后第二年,这位宓先生突然登门拜访。
以任老板丰富的阅历以及长期从事旅店业的经验,自然不会表现出一副大惊小怪或故人久别重逢的激动,不过,在接待方面的确是高规格,顾运顺估计应该是为了还多年前“刀下留人”的大人情吧。
这位宓先生就来过那么一次,在“金城客栈”后院的套房里(这个套房并未在账台登记,就是专门用于接待这类人物的)住了三天。这三天,那人没出后院一步,任老板则天天陪着在套房里喝茶饮酒,相谈甚欢。第四天,顾运顺听客栈伙计说要去后院打扫套房,方知那人一早就走了,是从后门离开的。
此后,宓先生再也没有来过。一晃儿到了去年冬至后几天,任老板照例和顾先生在账房间核算本月账目。前台伙计跑来请任老板接电话,这个电话大概让任老板有点儿意外,接听时声音比较大,顾运顺听到了只言片语:“什么?中风啦?现在人怎么样……哦,好,我马上过来!”
任老板返身回到账房间,让顾运顺把刚才清点出来的“黄白绿”(黄金、银洋、美钞)取出一些——国民党政府推行“币制改革”发行的金圆券已近似于废纸,“金城客栈”一日两次,到后来甚至是一日三四次,把收到的营业款通过任老板在江湖上的关系及时兑换成“黄白绿”,存放在账房间的保险箱里。任老板让顾先生开了张条子,他签了字,急匆匆就出门了。这一去,直到后半夜才回来。
因任老板白天提款之举,顾先生正在修改账目,接过任老板递过来的皮包,他不禁一怔:皮包还是沉甸甸的,怎么带去的“黄白绿”没用上?难道那个中风的朋友没能救过来?
顾先生把皮包里的“黄白绿”拿出来,清点后放回保险箱,那张任老板签过字的条子则当场撕了。顾运顺保持着一名老派职员的职业素养,老板吩咐什么照做就是,纵然好奇,只要老板不提,他也不问。倒是任老板在忙完这番手脚后嘟哝了几句,大意是那位朋友救过来了,没用他带去的钱,人家不差钱,进医院时用一根“小黄鱼”(老秤一两一根的金条)付了诊费。
在“金城客栈”做账房多年,顾运顺知道,这位任老板绝对不小气,但也算不上“及时雨”宋江那般挥金如土、仗义疏财的人物。顾运顺认为任老板和那个中风朋友的关系必定非同寻常,脑子里马上冒出了宓先生,因为任老板曾说过,他欠着那位宓先生一份“刀下留人”的大人情。
听到这里,千秋钧眼睛一亮——“手上拿得出的独家本领”、“去年12月底突然中风”、“自己以黄金支付救治费用”,以及“刀下留人”(可以从字面上理解)的情节,那不正好跟王肆儿的情况相符吗?于是,又貌似随口漫谈般问了问宓先生的年龄相貌,跟陈贵搏所说也能对得上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千秋钧简直要额手称庆了,下一步,就是设法通过任老板找到王肆儿的藏身之处。
第二十章 苦肉计
5月15日午后,“金城客栈”账房先生顾运顺照例离开客栈,到附近马路上散步,这是他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散步后回到旅馆,还要在账房间小憩半小时。不过,这天却因一个意外,没能完成他的健身安排。
与“金城客栈”相距百来米的路口,有一家兼营餐饮和包饭业务的“云霄阁”。溜达到“云霄阁”门前时,他看见一群乞丐正围着一辆去客户处回收餐具的人力板车争抢残羹剩饭。这一幕他已经司空见惯,每天这个时候都是如此,而且几乎都伴有乞丐之间发生的口角,发展成动手打架也不稀奇。
今天的情况稍有不同,争抢归争抢,却没有口角或打斗的场面,与平时相比,那简直可以用“秩序井然”来形容了。顾运顺感到好奇,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定睛一看,这群乞丐旁边还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高不过一米六五,穿一身邋邋遢遢的黑布衣衫,头上歪扣着一顶已经洗得发白的细帆布工装鸭舌帽,两个手指头捏着只有寸来长的一截香烟,一边抽着,一边“监督”那群乞丐。
这个青年顾运顺并不陌生,还曾打过几次交道,虽不知其姓名,但听周围人都称他“小机灵”。眼下“小机灵”出现在这里,而且俨然一副发号施令管束这群叫花子的模样,这就让顾运顺不解了——这小子是有正当职业的,怎么跑大街上当起乞丐头儿了?
那青年也看见了顾运顺,马上吆喝挤在人行道上的那伙乞丐:“让道!让道!”
那几位果然听话,转脸一看自己挡了顾运顺的道,连忙停止手里的动作,闪身一边,有两个懂点儿礼貌的还冲顾运顺点头哈腰,口称对不起。青年则扔下烟蒂,快步来到顾运顺跟前鞠躬行礼:“顾先生您好!”
“哦,是‘小机灵’啊,你这是……”
这个被称为“小机灵”的青年,就是杨继亮的跟班小厮颜竹生。
颜竹生乞丐出身,因聪明机灵做了杨公馆的小厮,颇受杨继亮赏识。杨公馆对下人管束比较宽松,但有两条规矩却是必须遵守的,那就是不能沾“赌”、“嫖”两样,否则,开革没商量!小颜是乞丐出身,赌博恶习老早就染上了,不过他手头没钱,赌也是小赌,戒除比较容易,数年来他再没摸过骰子。不料昨天外出办事,遇见以前磕过头结拜的两个乞丐,如今都是掌握着二三十名叫花子的丐帮头目了。三弟兄见面,自有一番亲热。小颜做小厮,每月的收入还不错,口袋里有钱,三人就在路边排档喝酒叙旧。喝得兴起,那二位提议玩两把。
小颜倒是记得杨公馆的规矩,连忙摇头:“不行不行,先生(指杨继亮)知道了就糟糕了。”
那二位说:“就是为喝酒助兴,不碍事的。”
小颜遂提出,那就赌酒不赌钱,那二位也没有异议。小颜寻思着,虽然动了骰子,但没沾钱,应该算不得坏了规矩。谁知这事还是传到了杨继亮耳朵里,丝毫不客气,当即动了家法,鞭打一顿不算,还扣掉薪水,逐出公馆。
小颜除了做叫花子之外别无所长,只好重回丐帮。那些乞丐对于老领导的回归都喜出望外,小颜“官复原职”,也要整顿一番“乱象”,就顾运顺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顾运顺听了小颜的讲述,看了他背上的鞭痕,不免暗自吃惊。杨继亮是他的表连襟,杨公馆的规矩他也听说过,没想到果真是说到做到,绝不含糊。可毕竟“小机灵”并非罔顾家规,他还是有分寸的,只是为朋友情面不得不敷衍一下,杨老板责罚他是可以的,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小伙子赶出来,多少有点儿草率了。顾运顺对这个“小机灵”一向很看得上眼,同情心顿生:“为什么不跟杨老板说清楚,骰子是掷了,不过没玩钱嘛!”
小颜说:“我是下人,先生是主公,当时全公馆的人都在场,我怎么可以分辩呢?那不是驳了先生的面子?”
顾运顺听着,越发觉得这小厮懂事。“你这样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回杨公馆比较好。回头我跟杨老板打个电话,请他收回成命。”
小颜还是摇头:“先生向来都是一言九鼎,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感谢顾先生抬爱,但您还是别打这个电话了。”
顾运顺沉吟片刻:“那你跟我走吧,我暂时在‘金城客栈’给你安排个活干,也比在大街上当叫花子强。”
“我还是先做一阵叫花子再说吧。而且我想先生只是一时气恼,只要我好好表现,有个悔过的态度,应该还是会让我回去当差的。”
顾运顺生性精明,从事的又是讲究细致的财务工作,而且还是地下党,分析判断是他的强项,这回却被小颜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给忽悠了,他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小颜专门在他面前施展的一出苦肉计。
这出苦肉计由千秋钧编导,“四八行”的杨老板协助。
那天千秋钧在乌篷船上见过顾运顺后,回到杨公馆,向杨继亮简单介绍了一下见面过程:“我对这位宓某颇有兴趣,想跟杨公商量一下如何寻觅他的线索。”
千秋钧最初的想法是,设法跟“金城客栈”的任老板套近乎,以获取有关宓某的线索,问杨继亮是否跟任老板说得上话。杨继亮却微微摇头:“这个任老板的性格有些古怪,用北方话来说就是有点儿‘轴’,爱钻牛角尖,而且一旦钻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据顾运顺所说的情况来看,任老板在跟那个宓某的关系上已经犯了‘轴’,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服的,而汪君这边时间紧迫,恐怕要另外打主意。”
杨继亮的意思是,不妨再发挥一下表连襟顾运顺的作用,直截了当对其说明情况,让他设法从任老板那里套出宓某的下落。但千秋钧认为不妥,毕竟这不是做买卖,可以在中间挽上其他帮手,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即使顾运顺愿意提供助力,也要看他能否帮得上忙,还要考虑会不会引起任老板的怀疑,闹不好适得其反。
那么,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既不惊动任老板,也不扩大知情范围的前提下,顺藤摸瓜获取宓某的线索呢?两位忘年交又商量一番,认为可以采取跟踪尾随的办法,之前顾运顺不是说“任老板近日隔三岔五外出,可能是去会那位宓先生”吗?那就派个人盯着他。
不过,这样做也有难度。派顾运顺跟踪肯定是不妥的,即便不被任老板发现,也容易让旅馆里的伙计们看出端倪——老板前脚出门,他后脚跟出去,偶尔一次两次还可以,次数多了,想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在老板和账房之间,伙计们肯定倾向于向老板靠拢,况且,伙计中难免有个把跟老板沾亲带故,或者是老板的亲戚朋友推荐来的,一旦他们发现“账房跟踪老板”这种反常情况,偷偷跟老板打个小报告,那不就穿帮了?
可是,除了顾运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跟踪人选。除了隐蔽、可靠、机灵等跟踪者必须具备的条件之外,这个人选还必须能全天候在“金城客栈”盯着一顾运顺无法预知任老板何时外出,通常来说,待他知道任老板离开客栈时,即使马上打电话通知也晚了。
杨继亮提议:“有个跟我多年的小厮颜竹生,颇为机灵,就让他专门候在‘金城客栈’附近,昼夜盯着。”
“小颜是杨公府上的小厮,估计很多人都知道,他天天在‘金城客栈’门口守着,万一被人认出来,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
杨继亮顿时会意:“我找个借口把小颜逐出公馆就是。”
千秋钧呵呵一笑:“那就让他演一出苦肉计吧。”于是,就有了顾运顺在午饭后遛弯时看到的那一幕。
仅仅派小颜盯着,千秋钧还不放心,接着又上了一个“双保险”——他本人可以化装成旅客。当然,还是要考虑到敌方对这个身份进行暗中调查的可能。对于上述情况,华东军区情报部有专门的掩护手段,外派谍报员如果需要使用假身份,可在事先拟定的厂商名单中选择一个,给华东军区情报部在上海的秘密机关发一份暗语电报,只需在电文里注明名单中厂商的序号即可。往下的事就不用情报员操心了,驻沪秘密机关立即启动相关程序,一旦敌方致电某厂商查询,肯定会有人告诉他们确有其人。
千秋钧随即起草了一份暗语电报,去邮局拍发。当天下午,他就化名“郭嘉禧”入住“金城客栈”。在顾运顺掌控的旅客登记簿上,郭嘉禧是四天前入住的,安排在后院二楼楼梯侧的单间。人住之后,千秋钧钻进天花板,对里面的电话线做了手脚,接上了杨继亮送来的一部性能良好的美制小型电话机。他还用特制的药水把自己的脸部鼓捣了一番,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黄疸病(当时对肝炎的称谓)患者,伙计们都小心翼翼,不敢随便打扰,以免被传染上。而千秋钧入住之后闭门不出,也就有了正当理由。
如此,他在“金城客栈”设立了内外两个监视岗位,不管任老板是通过电话与外界联系,还是不打招呼突然出门,都逃不过千秋钧的监控。
当天晚上8点多钟,千秋钧监听到这样一个电话——电话是任老板接的:“喂,您好,这边是‘金城客栈’,……哦,是宓先生啊。”
“老兄,是我,王肆儿!”
千秋钧听着一怔,宓先生果然是王肆儿,可这主儿怎么突然亮出真名了?
“哦,王兄,您身体怎样?我这两天有点儿忙,老父病重,没去看您,恕罪恕罪!”
“哪里的话,老兄太客气了。是这样的,想麻烦您给我在客栈后院留一个单人房间,明天我就过来。”
“没问题。我早就说请您住在这边,饮食照应可以周到些,没事咱俩还可以小酌两杯。”
“那就有劳了。哦,令尊大人贵体染疴,住的哪家医院?”
“没去住院,他老人家不相信西医,只认诊脉开方的郎中。前两天我请来省城的名医给他看过了,名医斟酌良久,给开了一纸药方,说是‘扳药’,服下后扳得过来就算逃过一劫,扳不过来,那就……”任老板是个孝子,说到这里已经哽咽,“命数已尽,回天乏术啦!”
“那我明天一早就过来,先去您府上拜望令尊大人,然后再到客栈入住。”
上述这番通话透露出两个内容——其一,多年来均以宓姓示人的原上饶集中营的刽子手,突然亮出了“王肆儿”这个真名;其二,他要从自己的秘密藏身处转移到“金城客栈”下榻,还要公开露面,去看望任老板重病的父亲。
可以想见,千秋钧是何等震惊。王、任两人的通话已经结束了,他还犹自握着电话听筒,脑子里只是重复着一个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一章 高调出场
要说清这是怎么回事,还得先回溯一下“保密局”特务陆大洛主持的“特行组”这几天的调查进展。
“特行组”和南昌当地军警特外援在全市医院、诊所蹲守数日,未见“老舅”的踪迹,陆大洛终于开始怀疑此举是否靠谱了。陆大洛抵达南昌后这十多天里,一无所获,这让他心急如焚。而且他每天深夜收听中共广播,明白“党国”的形势已经岌岌可危,相反,对“老舅”来说,形势是越来越好。“老舅”应该知晓王肆儿这个抓捕对象于“党国”方面来说,比鸡肋还不如,根本不可能携其撤离大陆前往台湾。“老舅”只需安然等待共军占领南昌,再着手寻觅王肆儿的线索。
眼下陆大洛面临的形势是,“老舅”等得起,可以静候后手;而“特行组”等不起,陆大洛必须赶在共军占领南昌前返回广州。如果抓不到“老舅”,那回到广州后的前景就不太妙了,即使局座念其以往的功劳不予追究,他的仕途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因此必须抓住“老舅”。具体怎么做?他和助手柏可倚的想法不谋而合:利用王肆儿作为诱饵,把“老舅”引出来一举擒获!
千秋钧化名郭嘉禧入住“金城客栈”的当天下午,陆大洛秘密召见王肆儿,跟他进行了一番谈话。
两人见面之后,陆大洛先是关心王肆儿的健康状况。王肆儿以为陆大洛是在为携其离赣赴粤作准备,顿时精神一振,站起身做了个昔日砍人脑袋的动作,说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叫他重操旧业也没问题。陆大洛心想这样最好,干咳一声,一旁的柏可倚打开牛皮公文包,取出一份伪造的密电递给王肆儿:“这是‘保密局’人事处上午发来的,你看一下。”
“密电”的大意是:经报请局座特批,同意陆大洛上校提出的关于“将王肆儿同志正式列入国防部保密局人事序列,领陆军少校军衔的提议”,该同志随同陆大洛赴粤后,即向本处报到。
王肆儿把这份“密电”连看了三遍,没有理由不信以为真,自然是喜出望外,站起来向陆大洛连连鞠躬。
接着,陆大洛就进入正题了。所谓“正题”,就是在离开南昌前,需要做一些善后工作。比如说,总部的情报表明,共谍“老舅”此番赴赣所要执行的任务,就是抓捕你王肆儿。当然,在“特行组”的严密保护下,你老兄得以安然无恙。因此,总部电令,在“特行组”返粤前,宜适时设计诱捕“老舅”,为“党国”除此心腹之患。“特行组”经过再三考虑,决定给你王肆儿同志一个向“保密局”总部呈上一份觐见之礼的机会。
王肆儿哪能听不懂,马上明白这是陆上校找不到“老舅”的线索,要把自己作为鱼饵抛出去引蛇出洞了,顿时脸色惨白,心跳加剧,大脑缺氧,头晕目眩。
陆大洛道:“王少校不必担心,你此番露面,绝对没有生命危险。我这么说可不是忽悠你。据可靠情报,‘老舅’奉命来南昌要的是你这个活人,而不是脑袋,他要把你生擒活捉带回共区交差;再者,‘特行组’有五十六名成员,都是‘保密局’江西站、南昌警备司令部以及南昌市警察局的精英,一定能保你安全。”
王肆儿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有其他选择了,只得答应。在陆大洛的计划里,并不需要王肆儿刻意做什么。“老舅”是何等人物,如果让王肆儿高调出场,甚至让报纸、电台披露其行踪的话,“老舅”绝对一眼就能看穿,那这场戏就白演了。所以,一切都应顺其自然——王肆儿憋不住长时间的隐居生活,偶尔露面会会江湖老友,喝喝酒、叙叙旧,发一番感慨什么的。相信以“老舅’这等业界高人的能量,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然后,就是等他上钩了。
“特行组”之前对王肆儿隐居南昌后的所有情况都作过调查了,知道他跟“金城客栈”任老板关系不寻常,遂安排王肆儿去“金城客栈”下榻。
王肆儿离开后,柏可倚奉陆大洛之命,去“金城客栈”订下了全客栈最大的客房。客房位于后院,是个套间,有一个客厅和左右两间卧室。同时,“特行组”的刑警外援随管段警署的警察一起去“金城客栈”,以例行巡查为名,对当天登记入住“金城客栈”的所有旅客进行盘查。化名郭嘉禧的“上海茶商”千秋钧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登记簿上显示,他已经入住四天了。
陆大洛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一点。就是因为这个疏忽,导致“特行组”此次行动彻底失败。千秋钧对监听到的电话内容进行了一番分析,大致上判断出这很有可能是敌方的引蛇出洞之计。思忖片刻,他用暗语写了一纸条子,以更换热水瓶为由去了趟前台。顾运顺还在账房间打算盘,他把条子悄悄塞过去,提着热水瓶回了房间。
不一会儿,门缝下面塞进来一张纸条。顾运顺告知:下午有人以行商名义订下了后院二楼的套房,有三人住,其中一人的登记姓名是王肆儿;已把此事电告杨老板,杨老板负责安排对王肆儿的跟踪,并注意“金城客栈”周边情况。次日中午,顾运顺又送来了杨继亮那边传来的消息:“金城客栈”周边出现化装的路人、小贩、车夫等,监视进出旅店的所有人员;上午,王肆儿出现在旅店里,接着和任老板一起出了门,小颜一路跟踪,他们的确是去看望任老爷子了;鉴于之前“汪君”曾跟敌人打过两次照面,杨继亮再三叮嘱他不可露面。
如此,千秋钧反而觉得轻松了:十多天来一直苦苦寻觅的目标终于露面,而且就跟自己住在同一家旅店里。敌人想利用王肆儿把自己钓出来,那正好将计就计,在敌人眼皮底下把王肆儿弄走!这种情形,在他十多年的红色特工生涯中还比较少见,而千秋钧是最喜欢接受挑战的。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千秋钧随即把思维转到“特行组”那边。结合目前中共武装力量即将发起南昌战役的态势,他认为“特行组”此举是他们在南昌的最后一搏了,其目标当然还是牢牢地铆准了他这个“老舅”。鉴于时间紧迫、形势逼人,“特行组”肯定希望速战速决,赶在南昌战役发起之前逃离。千秋钧并不知南昌战役几时发动,以一个资深情报专家的经验判断,估计在一周之内。考虑到“特行组”不可能在南昌战役开打的同时逃离,必须打出两三天的提前量,因此,对手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乐观估计也只有三四天。如果他不抓住这个机会,让王肆儿跟着“特行组”逃离南昌,往后再抓他就难了。
千秋钧决定在三天内把处于敌方里里外外严密保护下的王肆儿从“金城客栈”里悄无声息地弄出去,藏到一个安全处所,然后亲自看守,一直到南昌解放。为此,他要制定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碎石行动”的成败在此一举!
第二十二章 决战“金城客栈”
当晚9点50分,千秋钧又监听到一个电话,任老板的家人来电,说老爷子病危,已处于弥留状态,请他立马赶回去。
午夜时分,任老板从家里打来电话,告知账房顾先生:老爷子仙逝,他要料理丧事,估计这一周都过不来了,客栈的一应事务均委托顾先生主持。任老板还特地提到了王肆儿,说他就是以前说过的那位宓先生,王肆儿是其本名,请顾先生特别关照一下。
千秋钧认为,任老板的这桩家事对于实施“碎石行动”来说,乃是一个有利因素。从王肆儿入住开始,“金城客栈”就成了“碎石行动”最后决战的主战场了。这一周时间里,客栈由顾运顺主持,意味着主客场的掌控权在千秋钧和“特行组”之间各占一半了。千秋钧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一点,争取把“金城客栈”变成自己的主场。
次日早晨7时,王肆儿从顾运顺口中得知任老爷子昨晚已经去世的消息,当即委托旅店方面火速购置吊唁用品,说东西一到,他立刻就去任老板府上。柏可倚受命保护王肆儿的安全,自然要陪同一起前往。原本应该打电话向陆大洛报告一声的,但陆大洛昨晚一直在研究抓捕“老舅”的计划,睡得很晚,这会儿还没醒,柏可倚就写了一个便条,密封后交给顾运顺,关照说待会儿有位刘先生(陆大洛的化名)过来,是跟他一起的,都是后院二楼套房的客人,届时烦请转交。
往下,王肆儿享受到了有生以来最“有范”的出行警卫待遇,在前往吊唁任老爷子的大约两个半小时的过程中,被柏可倚调动的三十多名便衣保护得严严实实。而对于千秋钧来说,这恰是一个机会。他又悄悄递了张条子给顾运顺,让他往杨公馆打个电话,请杨继亮立刻来旅店。
因为顾运顺这层关系,杨继亮一年中总有数次去“金城客栈”。以其在南昌地面上的大亨级名望,每次来客栈任老板都会出面接待,殷勤留饭。只是这次任老板家中办丧事,没能在场,正好给千秋钧和杨继亮见面交代行动计划提供了方便。
当然,即便任老板不在,大部分特务(尤其是曾经跟千秋钧打过照面的,诸如柏可倚、司马成等)也作为护卫随王肆儿前往任宅吊唁去了,也不能太张扬。杨继亮抵达客栈后,跟以往每次过来一样,两名保镖待在前台玄关,他则步入账房间,和顾运顺喝茶闲谈。这当儿如果有住店客人找账房先生咨询什么问题,或者结账准备离店,顾运顺照常接待。杨继亮则坐在一旁,听旅客跟账房先生对话,有时也插话说两句,兴致来时甚至会跟旅客聊上好一阵。
千秋钧前往账房间时,杨继亮正和顾运顺聊得起劲儿。见千秋钧入内,便招呼落座,顾运顺送上一杯茶水。借着这个当儿,千秋钧向杨继亮交代了生擒王肆儿的方案,而在外面的旅客或伙计看来,这不过是极为寻常的一幕。
千秋钧不便在账房间久留,交代完方案,就回到了他在后院二楼的客房。他的客房在楼梯口第一间,按照他事先的要求,顾运顺今天早上已经把第二间那对年轻夫妇转移到其他客房去了。第三间就是柏可倚、王肆儿下榻的套间了,这是千秋钧行动方案中的主战场,今晚抓捕王肆儿成功与否,就在此定分晓了。
千秋钧昨晚制定方案,辗转反侧,几乎没合过眼,回到房间后抓紧时间休息。就在这个空当,化装成知识分子模样的陆大洛连个保镖都没带,独自一人来到了“金城客栈”。进门后径自去账房间取客房钥匙,杨继亮正好告辞,两人一个出门,一个进门,劈面相遇,互相看了看。双方都没有言语,但陆大洛感受到了对方强大的气场。
从顾运顺手中接过钥匙以及柏可倚留下的便条,陆大洛递上“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刘润云”的名片,似是随意地指了指杨继亮离去的方向:“刚才出门的那位是……”
顾运顺跟陆大洛没见过面,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名叫陆大洛的“国防部保密局”上校,但因昨天“特行组”订房之故(柏可倚陪同王肆儿离开前也交代过),知道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是与宓先生(王肆儿)的朋友,心里不禁一懔。此刻,“刘教授”向他打听刚才离去的那位老者是谁,要不要如实告诉他呢?顾运顺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决定。杨老板是本地名人,若是故意隐瞒,不但瞒不过去,反而欲盖弥彰,更容易让“刘教授”起疑心,还不如实话实说。于是他告诉“刘教授”:“那位老爷子叫杨继亮,是南昌‘四通八达行’的老板,跟敝人是多年的朋友。”
再说王肆儿这边。他由柏可倚率领的一干便衣护卫着前往任宅吊唁,任老板举家迎接,可谓给足了面子。他也出手不凡,奉上五百美元现钞作为礼金。此举不但使任老板连称“礼重”,连柏可倚也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感觉,寻思这刽子手经济实力不错啊,是不是哪天找几个兄弟设个局敲他一笔?
丧家按照礼仪规矩,留王肆儿、柏可倚等人吃席。王肆儿倒是乐意,因为陆大洛向他交过底——“老舅”要的是活口,并非项上之物;加之此番“特行组”连同外援全体出动,足有三四十人,个个都是好手,而且都带着家伙,想必“老舅”不敢在这种场合对他下手。这段时间他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隐居日子,憋得难受,今天正好放松一下。
可是,柏可倚不同意,怕出事。当然,这层意思不便和王肆儿挑明,以免影响他的情绪。柏可倚就委婉地跟任老板说了说。
任老板也是老江湖了,之前王肆儿突然来电,要以真名实姓入住“金城客栈”,已经让他吃了一惊,待今天上午见这位老友以如此显赫的排场来吊唁,再联想到王肆儿以前的职业,以及在南昌隐居期间那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鬼祟祟,情知其中必有缘故。再看柏可倚以及那些或明或暗的警卫,寻思王肆儿肯定是跟“党国”官方有什么关联。他当然不敢跟官方过不去,既然人家提出要求,他就必须照办,不过,也要照顾一下王肆儿的面子,更要顾全自己的面子。任老板遂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不留王肆儿吃席了,但按照规矩,应由丧家准备一桌酒席,送到这位被认为是第一贵客的吊唁人家里去。
柏可倚点头:“如此最好。这样吧,请任老板傍晚六七点钟派人把酒席送到贵号我们下榻的客房就是了。”
如此安排,是考虑到陆大洛可能中午没能赶到“金城客栈”,他作为下属,和王肆儿享用这顿酒席,是对长官的不敬,不如等陆大洛过来之后一起吃。
任老板去跟王肆儿一说,王肆儿也表示同意。但任老板又提出一个要求:“您老兄不能立马就走,你我的关系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按规矩,您在这儿要待满一炷香的时间。”
王肆儿自然没有问题,柏可倚也认为无碍。丧家便奉上一桌茶食点心,沏上明前龙井,由任老板陪着消磨时间。趁这个空当,柏可倚去任宅对面的“大灿织布厂”,借用那里的电话机往“金城客栈”打了个电话。电话是账房先生顾运顺接的,柏可倚询问“上海交大刘教授”是否已经入住,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请“刘教授”接听电话。
柏可倚向陆大洛报告了一应情况,请示他的做法是否妥当。因为有账房先生在场,陆大洛只是笑着说:“无碍。”
午前,一行人就回到了“金城客栈”。下午,陆大洛邀王肆儿下象棋。两人都是棋迷,棋艺相当,杀得难分难解。柏可倚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他是这次蹲守行动的现场指挥,检查特务是否在岗,了解是否有可疑分子企图接近旅店,总之进进出出不得消停。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没有任何反常情况。这是肯定的——能够制造反常情况的千秋钧整个下午都待在房间里守着监听电话呢。
傍晚,一辆马车送来了从“金城客栈”附近的“云霄阁”订的一桌酒菜,任老板也随车前来,以示郑重。王肆儿向陆大洛介绍了任老板,陆大洛请任老板留下一起喝酒,任推说家事太忙不便在外久留,匆匆告辞而去。
陆大洛、柏可倚、王肆儿三个便在套间当中的客厅里摆开酒菜,浅酌慢饮。他们都清楚眼下时势,皆避而不谈,只是随口说些南昌当地的风土人情。一会儿,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声制造的环境气氛增添了酒兴。三人都有点儿酒量,只是正在执行特别任务,较为克制,每人只喝了一瓶陈年绍兴花雕就算完了。饭毕,待客栈茶役过来收走餐具,各沏一杯浓茶,一边闲聊,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戏曲节目。
柏可倚坐了一会儿,下楼去查看各个哨位的情况。其实,按照事先的布置,入夜后的查哨事宜是由“特行组”副组长司马成负责的,柏可倚此举并非对司马成不放心,而是意在向陆长官表示自己的忠心尽职。
尽过职后,柏可倚回到后院二楼套间,发现陆大洛和王肆儿都已回到各自的房间上床休息了。事后想来,这是反常现象。可当时柏可倚并未意识到,他自己也觉得浑身疲软倦意袭来,只道陈年花雕后劲太足,就从柜子里取了一条毛毯,在客厅沙发上躺下,本想看会儿报纸,但只看了两三分钟就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早晨6点。柏可倚发现自己手里竟然拿着一份报纸,觉得奇怪,一时又想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片刻,方才回想起昨晚喝酒的情景,心中难免疑惑:以我的酒量,喝了一瓶花雕怎么就醉成这副样子?
这么想着,他起身来到陆大洛的房门口,门关着,他小心翼翼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隐约传出鼾声,陆大洛还在熟睡之中呢!柏可倚这时终于意识到反常了,难道跟昨晚的花雕酒有关系?那王肆儿……
柏可倚浑身一个激灵,转身几步就冲到客厅另一侧王肆儿的房间门前。对“鱼饵”就没有那么小心翼翼了,二话不说把房门推开,顿时目瞪口呆,床上只有凌乱的被子,窗户大开!
扑到窗前一看,柏可倚不由得一迭声叫苦,窗台、窗框上有明显的踩踏和绳索摩擦的痕迹,王肆儿被绑架了!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了枪声和警哨声,还夹杂着惊叫声。柏可倚什么都顾不上了,赶紧把犹在沉睡的陆大洛唤醒。
两人赶到后院一看,下半夜分工守在后门的两个来自警备司令部的外援特务倒在血泊中,身下的血迹早已和雨水泥浆混合在一起,两人的脖颈处各插着一把三寸长的小攮子,显然是出自“老舅”之手的“千家班”飞刀绝活。
查看死者伤口,估计已经死了三四个小时了。陆大洛一声不吭,又拉开虚掩的后门,外面就是市河,临河正对着后门筑有可供人们上下船或者在河里洗东西的青石台阶。由于昨夜下雨,地面上的痕迹已经无法分辨,但即便如此也不难判断,王肆儿肯定是被绑架到船上给弄走了。
陆大洛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即刻下达了几道命令
其一,通知南昌警备司令部特务大队、南昌市警察局、“保密局”江西站,在全城所有水陆进出通道设卡检查出城车辆、船只和人员;同时,对全市旅馆、公共浴室等场所逐一清查;指派便衣在全城大街小巷访查,重点对象是昨天夜间在户外活动的人员,向他们了解是否注意到可疑情况。
其二,封锁“金城客栈”,盘查所有住店旅客以及昨晚在客栈值班的一应员工,其余未值夜班的员工包括任老板和账房顾先生在内的人员也马上来客栈,逐个进行询问;“特行组”的临时外援中包括几位南昌市警察局的资深刑警,可组成临时专案组勘查现场,作出研判。
其三,市警察局法医尽快检验尸体,提取昨晚的空酒瓶中的残液进行化验。
午前,根据现场勘查情况,陆大洛和助手柏可倚以及几个市局刑警对昨晚发生的那一幕进行了还原——
昨天傍晚“云霄阁”受任老板委托送来的那一桌酒菜,吃剩后倒入后厨的泔水桶,未检出异常,但在那三瓶花雕酒瓶底的残液中发现了某种强效安眠药的成分,估计是通过酒瓶的软木塞注射进去的。三瓶花雕都是十年以上的上品,用来制作瓶塞的软木则是从巴西进口的,纹理细密且有弹性,很难发现针头留下的痕迹。陆大洛、王肆儿、柏可倚喝下掺了强效安眠药的花雕,很快就进入了熟睡状态。
事先入住“金城客栈”后院二楼楼梯口那间客房的“老舅”,悄悄潜入后院,干掉了在后门值守的两个特务,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天花板钻进王肆儿的客房,把昏迷中的王肆儿捆成一只端阳粽,以绳索从窗口悬吊下去。借着雨声的掩护,这一系列操作没有惊动其他岗哨的特务和住店旅客,“老舅”挟王肆儿上了后门河埠接应的小船。
分析至此,陆大洛、柏可倚不由暗暗心惊。倒并非为“老舅”的艺高胆大,如果当时“老舅”来个搂草打兔子,只消轻手轻脚来到他们的床前,一人给一攮子,他们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陆大洛以端杯喝茶掩饰自己的恐惧,茶水却从杯子里洒了出来。半晌,他才缓过神,再看看依旧目瞪口呆的柏可倚:“南昌全城已被严密封锁,‘老舅’是无法把王肆儿弄出城的。只要找到王肆儿,也就找到了‘老舅’.…”柏可倚问:“是否进行全城搜捕?”
陆大洛摇头。他的想法是,共军眼看就要打过来了,南昌人心惶惶,不论“保密局”江西站、警备司令部还是市警察局,甚至包括军方,恐怕都没心思在这当口儿寻找一个共谍,即便强制下达命令,十有八九也会形成“行而不动”的局面,耽搁的时间就追不回来了。因此,还是要以“特行组”现有的五十余名弟兄为主,另外从新兵营借调百余人,配合“特行组”干活。所谓新兵营,是之前征召的壮丁,集中起来还没开拔,计划接收的部队就被解放军歼灭了。这些壮丁就成了无主之军,南昌当地政府当然不会将他们解散,仗打到这会儿,征召壮丁何等不易,每每要出动警察、保安团甚至通过人情关系从郊区富豪宅院借来家丁,昼夜蹲守围堵,方才勉强凑齐名额。虽然这批接收部队被共军打没了,但还有下一批呀,把这些壮丁留着,等下一批征兵名额下来,直接就送去充数了。
此刻,陆大洛就动起了这些壮丁的脑筋,应该说,还真是一个具有可行性的创意。壮丁归社会局下辖的民政处管,南昌市社会局现任局长曾是陆大洛的部下,调一批壮丁过来还不是一个电话的事!
陆大洛立刻打了电话,果然,一说就成,还让派员过去逐个抽调。
当天下午,“特行组”兵分数路,开展侦缉“老舅”兼带营救王肆儿的行动。当然,所谓“营救”只是说说而已,事情走到这一步,王肆儿的价值已经榨干了,他的死活陆大洛根本不关心。但这话不能明说,否则,下属们岂不个个心寒?
尾声“满福酒坊”的秘密
诚如千秋钧事先估料的,时势留给“特行组”末日张狂的时间只有四天。平心而论,陆大洛在这四天里端的是废寝忘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直在指挥调度,还要兼顾一百五十来人的食宿经费。
这四天里,“特行组”干的活儿也的确不少:“金城客栈”以及提供那桌酒席的“云霄阁”,从老板、账房到厨子、茶役等全部人员挨个儿过了堂;对杨公馆进行了长达六个半小时的搜查,此举缘于陆大洛到“金城客栈”人住时与杨继亮的不期而遇,以及杨和顾运顺的关系;挨家挨户访查了杨公馆的四邻八舍,了解王肆儿失踪那晚是否听见杨公馆后门市河里有什么异样动静;重点排查了“四八行”下属内河运输船队那四十八条乌篷船当晚的行踪去向;考虑到王肆儿受此惊吓,中风毛病可能复发,调查了全市能够医治该病的医院和诊所,并设置暗桩蹲守;考虑到杨继亮手眼通天的能量,还对全市监狱、看守所进行了检查,以防“老舅”玩一手灯下黑,把王肆儿藏在军警的眼皮底下……上述种种,不可谓考虑不周到,可是,查下来却是一片空白。
5月19日晚,陆大洛接到广州“保密局”总部的密电,让他率“特行组”搭乘次日空军的飞机返粤。这就是说,毛人凤意识到“特行组”的任务已经无法完成了,还是保全陆大洛这些人的性命为好,毕竟训练一个特务不容易啊!
而这时陆大洛也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认为“老舅”把王肆儿弄到手后,当晚就离开南昌了。
1949年5月22日,南昌解放。当天,两辆满载荷枪实弹解放军战士的军用卡车驶至子固路,在“金城客栈”门前停下。包括任老板、顾运顺在内,凡是腾得出手脱得开身的,以及住在这里的旅客,听见门外的喇叭声和喧哗声,纷纷出来好奇观望。大伙儿以为可能是某位大干部要来旅店入住了,谁知从卡车上跳下来的解放军战士却直奔“金城客栈”隔壁那家只有两个门面的“满福酒坊”,在四周布下警戒。
片刻,酒坊那两扇终年关闭厚实木门打开,露出一张在场瞧热闹的围观者都觉得陌生的脸孔,只有“金城客栈”的账房顾先生认出了那张脸,那就是几天前和王肆儿一起消失的那位被杨继亮称为“汪君”的男子。
千秋钧一眼就看见了围观人群里的顾运顺,从容打了个招呼,继而回身吹了一声口哨。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黑布套头、脚踝上扣着一副重镣的男子被两个五大三粗的酒坊伙计一左一右押解着推出大门。近日饱受“特行组”折腾的客栈任老板、顾先生及一干伙计顿时明白,原来王肆儿并未被弄出南昌,从客栈后门上了木船之后,他们哪儿都没去,只是挪了十来米,进了隔壁那家酒坊!
那么,这家酒坊又是什么来头呢?
“满福酒坊”在南昌城小有名气,在业界独树一帜。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哑巴和尚,但听力正常,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都叫他“哑和尚”。这家酒坊酿制的是一种口味独特、具有滋补强身功效的秘方药酒,名唤“满福哑酒”。这种秘制酒的产量很低,需要提前一年预订,尽管铺面、柜台等设施一样不少,却不必像其他酒坊那样每天开门营业。
早在二十余年前酒坊开张时,身兼老板伙计的哑巴和尚酿制的药酒甫一露面,就受到了社会上特定消费阶层的热情追捧,也引起了驻军师长彭松年的注目。彭师长品尝了“满福哑酒”,大为赞赏,不久拨冗亲访,与不能言语但识字的哑巴和尚笔谈良久。三天后,彭松年让属下送来红木匾额和铜牌各一。红木匾额上书两字:军酒;铜牌上书八字,曰:军事禁地,非请莫入。这就意味着酒坊生产的酒全部被军方征收了。
奇怪的是,彭松年这么一个创意,竟然被之后的驻军将领沿袭。抗战爆发后,日军占领南昌。不知怎么的,日本人对这个酒坊不感兴趣,不但没有强占,甚至连中国军方留下的“军酒”、“军事禁地”等标记也未铲除,这使坊间产生了一个误解,以为“满福酒坊”是受日军保护的,那些汉奸恶霸之类的恶势力自然没胆子来骚扰。如此,在整个抗战期间,“满福酒坊”奇迹般没受任何影响,安静得犹如深山里的一座古刹。
抗战胜利后,“满福酒坊”就像深埋在泥土里的一块璞玉,又被嗜酒的驻军将领挖了出来。彭松年早已不知下落,但他题写的两块牌子还在,有一任驻军将领还真将其当作“军事禁地”对待了,要派兵前来站岗,被哑巴和尚赶走了。1949年,南昌城防司令长官接受新闻记者采访时还提及这家酒坊,而且上升到了“地方文化”的高度。
谁也没有想到,这家酒坊竟然被千秋钧作为关押王肆儿的牢房。由于酒坊给人们留下的历史记忆,以及被军方默认为“军事禁地”的资格,致使陆大洛百密一疏,“特行组”为了抓捕“老舅”,几乎把“金城客栈”周边掘地三尺,却对眼皮底下的这家酒坊视而不见。至于千秋钧与这家酒坊有什么关系,酒坊为何冒险给他提供关押王肆儿的便利,这就没人讲得清楚了。
1949年9月17日,华东军区军事法庭判处大刽子手王肆儿死刑,押解上饶,在他当年疯狂杀害我新四军官兵的刑场上执行枪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