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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系列之194:华东八室之碎石行动(一)

(2024-02-08 16:57:36) 下一个

【尘封档案】系列之194:华东八室之碎石行动(一)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4年第01期

 作者:魏迟婴、东方明

 第一章 江西站四小生

1949年春,江西省会南昌市尚在国民党统治下。国共内战形势对国民党方面严重不利,此前一直效忠“党国”的那些家伙们有了“风雨飘摇”的危机感。特别是长期以来以血腥暴力手段对付中共地下组织的特务群体,由于工作缘故,他们比普通人消息灵通,而此时的消息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噩耗。他们每天都觉得自己身处一条即将沉没的巨轮上,眼看着海水渐渐上升,就要把自己淹没。面对这种形势,他们自然是寝食难安,时间长了,难免出现各种免疫力下降的病态表象,十有八九脸色萎黄、双目充血、嗓子嘶哑、嘴角爆疮。

这天中午那四个前来民德路状元桥畔“逍遥阁”参加一个饭局的“国防部保密局”江西站(内部又称南昌站)特务,就处于这么一种明显的亚健康状态。这四个特务年岁相仿,都在二十五岁左右,分别是司马成、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供职于“保密局”江西站下辖的情报科、行动科。

他们都是天津人,其中两个以前还是中学同学。抗战期间,这四人自发相约进行地下反日活动,引起天津地区“军统”特务组织的注意,经过秘密考察,将他们发展为“军统”特务。抗战胜利后,“军统”奉蒋介石之命搞“复员”,大量裁撤人员,不过这四人并不在裁减名单之内。他们都是年轻人,受教育程度高(加入“军统”前都是高二、高三学生),还会英语底子,故被“军统”送往美国接受特工训练。等到他们从训练班结业返回国内,戴笠空难殒命,“军统”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由毛人凤出任局长。“保密局”人事处把他们四个分配到江西站,军衔也晋升一级。

转眼到了1949年,平津战役结束,天津成为解放区。司马成、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的家人都在津门,均意识到今后不大可能再跟家人见面了,遂动起了去海外的脑筋。

“保密局”江西站的特务十有八九都是江西人,排外现象较为普遍,这四位在南昌的日子并不好过。这时,传来“保密局”局本部机关迁往广州的消息,并在为败退台湾做准备。四人便商议趁此机会打报告要求调往广州,争取跟着“保密局”本部一起去台北。从眼前来说,这么做可以摆脱江西站内部赣籍同僚的排挤;从长远来说,则可避免被上级留在大陆潜伏成为炮灰。

抗战期间,这四位都有过真刀真枪的实战经历,同时又是留过洋开过眼界的海归,脑子活络,非一向窝在国内偏僻角落里的老表同僚可比,一番商量下来,决定绕开江西站,直接向广州“保密局”本部毛人凤局长打请调报告。

这份四人联名的报告是春节后以挂号信的方式寄往广州的。他们担心被截下,没直接寄往“保密局”,而是寄给了美国驻广州领事馆二等特别秘书帕克中校,请帕克中校转交毛人凤。帕克中校是海军情报军官出身,当年司马成等人在美国接受训练时,曾听过帕克中校的课,故而他们在随信寄出的便函中恭称帕克为“尊敬的老师”。

帕克中校收到这封信后,没耽搁时间,马上就通过机要件转给毛人凤了,还往江西站打了个电话告知司马成。当时司马成挺激动,回去跟另外三位一说,大家都觉得有戏。谁知往后就没下文了,广州局本部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就在这四位以为这件事“黄”了的时候,昨晚,在站内值夜班的施锦俊忽然接到江西站人事科长黄耕道的电话,通知他们四人今天中午11时前往民德路状元桥畔“逍遥阁”2号包房,跟来自广州“保密局”本部的陆长官见面。

黄耕道长相和善,性格却正相反,平时别说见到施锦俊这样的下级了,就是与级别不相上下的同僚在走廊、楼梯相遇,也是鼻孔朝天。可这次电话通知施锦俊时,语气却是明显客气,没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直呼全名,而是亲切地称呼施锦俊的表字“元辅”。施锦俊由此判断,他们的请调报告多半是被局本部批准了。司马成、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四人就是怀着这种充满希望的心情,进入“逍遥阁”二楼2号包房的。

面对包房门的首席位置,端坐着一个个子瘦小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浑身透着一股机警果敢的特质,一双眼睛精光毕露,就像一下子可以把目标的里里外外都彻底扫描清楚。这应该就是从广州过来的“保密局”本部的陆长官了。出乎意料的是,包房里除了那位陆长官,江西站的人事科长黄耕道竟然也在座。

黄耕道起身作介绍:“这是局本部过来公干的特派督察陆长官;长官,他们四位就是您点名召见的本站同志司马成、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司马、小施、小王是搞行动的,小何是搞情报的,他们都曾在美国受过训练。”

司马成等人站成一排,齐崭崭敬礼:“长官请指示!”

陆长官站起来还礼:“四位同志,鄙人姓陆,名大洛,奉局本部命令前来公干,这个咱们一会儿再聊。黄科长,你先跟他们说说。”

黄耕道点头哈腰说声“是”,然后向司马成等人宣布:“根据局本部人事处电令,即日起,司马成、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四位同志调离‘保密局’江西站,关系划归局本部,此令!”

四个特务又是“咔”的一个立正,异口同声:“遵命!”

宣布了调令,黄耕道跟司马成等人一一握手,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然后离开了包房。

陆大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四位请坐!”四人刚坐下,跑堂叩门而入送上酒菜。陆大洛给四个小特务斟酒,举杯邀饮。

在司马成等人看来,这是他们参加特务组织以来见过的最平易近人的一位长官,他始终谦称“鄙人”。

陆大洛是江西抚州人氏,早年投考江苏师专被录取,求学期间由一位沾亲带故的同乡介绍给了戴笠,辍学加入“复兴社特务处”,也就是“军统”的前身。他受长官“关怀”、“团体”栽培,先后干过情报特工、行动特工,抗战期间还曾打入汪伪特工组织,算是经过了生死历练。抗战胜利后,他的军衔已晋升至上校,目前在“保密局”新近成立的“局办三组”担任组长。

一番自我介绍后,陆大洛进入正题。他首先解释,司马成等四人通过美国驻广州领事馆帕克中校转呈局本部人事处的请调报告早已收到,之所以没有及时回复,倒并非人事处没把这封请调函当回事。

人事处翻阅了四人的档案,发现他们在内地都有家庭,而且全是津门地面上的殷实人家;加之当初他们参加“军统”时,尚处于沦陷时期,是秘密履行的手续,不为外界所知。如今“党国”风雨飘摇,如同一艘正面临灭顶之灾的巨轮,若是四人来个不辞而别,打算趁巨轮还没沉没的当儿和“保密局”撇清干系,悄悄返回在中共手上的天津,过一份滋润日子应该也不犯难。

最近这段日子,这样的情况“保密局”内部确实已经发生了,并且还在继续发生。不过“军统”虽然已经易名“保密局”,但当年戴先生立下的“家规”,毛人凤局长依然在忠实地沿袭执行,对于如何对付这些不辞而别的背叛“团体”者,“保密局”向来是不缺手段的。

话又说回来,形势比人强。即使保密局拥有唐僧对付孙悟空那样的“紧箍咒”来对付“叛徒”,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也没有念咒的时间和精力。从理论上来说,“家规”当然是可以执行的,但眼下的确顾不上,至少对那些背叛“团体”的下级军官来说是如此。那就只能留待今后视情处理了。这个“情”,就是“情势”是随形势而变的。

那么,现在的形势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是共军占上风。若要恢复到抗战以前“党国”一统天下的局面,即使有美国政府全力襄助,只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因此,这笔账只能暂且记下来,待“光复”之后再秋后算账。这一点,只要是在“保密局”从事过秘密工作的特工人员都是心知肚明的。

而司马成等四人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明知此刻趁机脱离“团体”,可以安全返回家乡过安分日子,却没动私自跑路的念头,而是联名向局本部打了这么一份报告,请求调往广州,继续为“党国”效力,也算是难能可贵。因此,人事处破例将这四人的报告呈送局长毛人凤,毛人凤大受感动,亲笔签批。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陆大洛笑眯眯地对司马成等四人说:“恭喜各位,局座不但批准了你们的请调报告,还给了你们一个晋升军衔的机会。这个机会同时也是个机密,跟南昌有关,但‘保密局’江西站从寻常特工至站长都不知情……”

那么,这个机密是什么呢?

第二章 “截和”计划

三天前,已经迁往广州的“保密局”情报处的两个小特务在执行日常例行巡查任务时,盯上了一个刚下飞机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在他俩眼里,这个商人横看竖看都像是共产党的秘密交通员,遂决定将其截留下来盘问一番再说。反正即使弄错了,也没人追究他们的什么责任,放了就是。

没想到还真让他俩撞上了,截留之后一搜查,在其行李中的一罐上海生产的“宝宝牌”奶粉里发现了一份密写情报。这个被扣的家伙自称“国防部二厅”的秘密交通员,跟两个特务是“自己人”。可是,这人拿不出派司,也不能提供同样已经迁到广州办公的“国防部二厅”的证明人,他是“二厅”上海站招募的特工,此次受命前来广州,向“二厅”总部递交一份紧急情报。

至于随身没有带派司,他也有解释。他离开上海后先去了合肥,这份情报是在合肥由上线交到他手里的。而合肥早在今年1月间就落入共党之手,他不能携带派司。现在被“保密局”同行截留,想证明身份也不难。上海不是还在“党国”手里嘛,请二位通过“保密局”上海站跟“二厅”上海站联系一下就是了。

两个小特务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按照平时处理此类情况的流程,先把这个“自己人”关进临时羁押室,然后向上司报告。上司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其他放在一边,先检查一下这份情报再说。

表面上看,这是一封在外谋生的儿子向家乡父母大人报平安的信件,再寻常不过。可是,这么一封普通的家信,为何要藏在密封的奶粉罐里?而且这密封工艺严丝合缝,外表不留一丝痕迹,显然是在生产线上做的手脚。这番操作需要打通奶粉厂的关节,进到车间里才能完成,还不是一般的小小周折哩!这封寻常家书背后肯定有名堂,估计是经过密写处理的,那就需要特检科帮忙解密了。

抗战期间,“军统”在重庆设立了一个特检处,其职责之一就是对往来邮件进行检查,据说“颇有成果”。抗战胜利后,“军统”奉命压缩编制,裁减特务,不久又改组为“保密局”,原特检处就缩减为特检科。该科拥有当时国内最先进的特检器材和化学试剂(由美国情报机关提供),有一批在邮件检查方面经验丰富的特务(在美国受训),奶粉罐里的这封信函经过特检科专家的一番检验,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这个真面目使情报处大为吃惊,不敢擅自处置,随即报送到局长毛人凤的案头。

这是“国防部二厅”潜伏在中共华东军区内部的一名代号“黑巴黎”的特务向“二厅”厅长郑介民呈送的一份绝密情报,内容是:中共原山东军区(此时已合并为华东军区)那个被称为“千公子”的正旅级情报员千秋钧在隐迹一段时间后,将重新出来活动。据可靠消息,此人化名“老舅”,已于日前奉命秘密离开华东军区情报部驻地临沂,潜赴南昌执行一项由共党华东军区首长陈毅亲自布置的特别行动,该行动代号为“碎石”,内容不详。

毛人凤看到这份情报后,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个郑介民不简单啊!居然能搞到这样的情报,接着转念一想,这份情报既然落到我手里,何不为我所用,由“保密局”方面在南昌设一个套,布一张网,把这个化名“老舅”的“千公子”一举擒获,这可是一桩大功劳啊!

由于历史原因,国民党的谍报系统派系众多,光是中央级的就有“保密局”、“二厅”、“党通局”和海军、空军的情报机构,另外还有什么心战总队、单列的特别行动纵队、特情纵队、潜伏委员会、策反研究院等等,以及一些以阿拉伯数字为代号的独立特务部门。

这些机构各有各的职责,比如由郑介民执掌的“国防部二厅”,就是专门从事中共军队以及跟军方有关的情报刺探、反间谍和破坏活动的。根据蒋介石再三强调的“分工规矩”,一般情况下,各特务机构不能越界操作,免得因策略、步调不一致打草惊蛇,导致行动失利,甚至造成误会,出现“自己人斗自己人”的情况。

抗战时期,“二厅”的全称是“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第二厅”,抗战胜利后,其简称“二厅”没变,但全称已经改为“中华民国国防部第二厅”,由郑介民执掌。郑介民之于“军统”的掌门人戴笠相比略逊一筹,但跟如今的“保密局”局长毛人凤相比,那毛局长就经常有一种“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的危机感了。毛人凤一直很在乎“保密局”和“二厅”两家的工作业绩孰高孰低,此刻,他逮到了一个立功的机会,而且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自然而然要玩一手“截和”了。

于是,毛人凤下令:将那个被捕者单独关押于“保密局”本部直属看守所,昼夜看守,不准他跟任何人接触,一日三餐都须由看守所特务自己送。几时释放,视“截和”效果如何而定。

然后,毛人凤就要考虑该派何人前往南昌负责这桩活儿了。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派新任“局办三组”上校组长陆大洛前往南昌。这桩差使有点儿急,毛人凤想到就做,当下就把陆大洛召来,把一应情况作了交代,还从保险柜里取出从“二厅”交通员那里截下来的情报原件让陆大洛看了。然后,就要听听陆大洛的想法。

陆大洛是“复兴社”时期的老特工,情报、行动、特检都干过,抗战后期还曾被派往上海代理过三个月的“军统”在华东地区唯一的一个情报中转站的站长,对于地下交通这块业务也有接触。所以,这次“保密局”组建工作职能集情报、行动、特检、交通于一体的机动单位“局办三组”,毛人凤根本没考虑其他人选,指定陆大洛担任组长。

当下,陆大洛思忖片刻,谈了自己的工作思路——

出于安全考虑,陆大洛自己组建一个“特别行动小组”,简称“特行组”,自己担任组长,助手柏可倚少校担任副组长。至于组员,正好有可用之人,后面再说。

至于“老舅”执行的到底是什么任务,陆大洛根据当前的局势估计,十有八九是策反“党国”的高官。当然了,是否真的如此,只有把“老舅”抓住之后才能弄清楚。但这并非“特行组”的主要任务,甚至根本不必作为一桩任务来对待。换句话说,抓到人就行。如果抓捕“老舅”是上边安排给“保密局”的任务,那自然是既要抓人,更要弄清其身负什么任务,以便继续扩大战果。可眼下“保密局”干的事属于“截和”,是横插一杠子,万一已经跟上边通过气了,“保密局”不知深浅插手瞎折腾,万一出现差池就麻烦了,得需要有人背锅。而“江西站”正好有四个人向局本部上书要求调到广州,陆大洛查阅过他们四人的档案,有实战经验,而且熟悉当地情况,可以利用。万一情况不对,可以把他们抛出去,只说是“江西站”的事,跟局本部无关。

前不久,“保密局”江西站破坏了中共华东军区在南昌的一个潜伏情报点。陆大洛看过“江西站”上报局本部的情况报告,搜到了两部已被当场毁损的收发报机,击毙了一名持枪顽抗的共党特工。这是中共华东军区在南昌唯一有秘密电台的潜伏情报点,没有了电台,中共情报组织只能依靠地下交通和邮寄等原始方式传递信息,这将大大降低他们的工作效率。

“保密局”江西站的这次行动,毛人凤是知道的。接到江西站的报告后,他当即指令江西站今后务必加强南昌地区的特检工作,严密控制水陆空交通,卡住中共华东军区向南昌运送电台的通道。据江西站报称,他们严格执行局座的上述命令,和特检科赣站精诚合作密切配合,牢牢地把住了入赣的口子。

正是因此,这次中共华东军区派遣王牌谍报员“老舅”赴赣的信息,其在南昌已经重组的谍报点只能通过比较原始的传递方式(交通员或邮寄)获取。根据截获的“二厅”那份情报的时间判断,华东军区情报部向南昌传递的信息应该还在途中,从中共华东军区情报部驻地山东临沂到南昌,直线距离不过千里,但其间解放区和“国统区”犬牙交错,国共双方的查控重重叠叠,为避免发生意外,通常的安全做法是舍近求远,辗转绕道,那就比较耽误时间了。

陆大洛打算今天下午就飞赴南昌,抵达后立刻跟“保密局”江西站和特检科赣站接触,争取抢在共党在南昌的地下组织接应之前,先把“老舅”如何潜入南昌的情况查摸到,然后再设计捕拿。

毛人凤听后十分满意,让陆大洛立即行动。当天傍晚,陆大洛与助手柏可倚搭乘空军的一架运输机飞抵南昌。下飞机后,陆大洛就在机场与南昌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副大队长、他的表弟关胜新通了个电话。关胜新的另一个身份是“保密局”特务。他在抗战初期加入“军统”当特工时,介绍人兼担保人就是表哥陆大洛。

关胜新听说陆大洛突然来赣,立即派人把陆大洛、柏可倚接到南昌警备司令部内部招待所安顿下来,即让伙房准备了一桌酒菜为表哥接风。席间,陆大洛随口提及江西站破获的中共潜伏情报点,关胜新果然知晓,而且在该案发生前他就有点儿数了——

“保密局”江西站站长、关胜新加入“军统”伊始的带教老师曹达健以私人关系给他打电话,希望在不惊动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其他军官的前提下,悄悄派几名精干特务过去协助江西站搞一次行动。

行动结束后,曹站长自是要请关胜新吃饭,还有礼品赠送,以示感谢。案子已经破了,也就没什么可保密的了,席间,曹站长和几个陪客特务不再避讳谈及案情,因而关胜新对此案的了解程度不亚于直接参与。

当下,关胜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跟陆大洛说了说,他还告诉表哥,据江西站侦查,华东军区在南昌很有可能还有一个临时备用联络点,这个联络点应该比较简陋,估测大概位置在绳金塔、十字街一带。江西站原本打算顺藤摸瓜扩大战果,把这个备用联络点一起端了,可执行跟踪任务的特务不慎露出了马脚,引起了对方的警觉,江西站不得不仓促动手,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陆大洛当即决定:“特行组”就盯着这根断掉的线头开展对“老舅”的调查。连陆大洛自己都没想到,这一查,竟然就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撞上了大运!

第三章 广告和暗语

当天午夜,“保密局”特检科赣站站长金梦秋刚刚入睡,就被陆大洛的一个电话惊醒。“复兴社”特务出身的陆大洛在“军统”算得上老资格,抗战时他又是“军统”特检处的创始人之一,若论职业辈分,金站长是陆大洛的徒弟。金梦秋不敢息慢,恭称“长官”。

陆大洛说:“我就在贵府旁边‘泰康公司’的门房,想登门拜访你呐!”

金梦秋一听陆大洛不在广州局本部,而是已经在南昌自己家门口了,料想定有紧急公事。当下连忙穿衣起床,下楼唤醒勤务兵,让去开门迎接贵客。

主客见面,寒暄几句,陆大洛说:“此次奉局座之命飞临南昌,是为执行一项绝密任务。特检科赣站现在要做的就是全力配合我率领的‘特行组’,具体做法很简单,按照指定的邮检区域分批将所有邮件交由‘特行组’检查,赣站人员暂时委屈一下,给‘特行组’做助手。金站长你看行不行?”金梦秋当即一口答应:“这还不简单?只是不知这工作几时开始?”

“今天下半夜外埠邮件运抵南昌后,你的人就赶过去,邮局员工在分拣邮件时,我指定区域的所有邮件一律暂时不盖落地戳,转由‘特行组’直接进行邮检,待检查过后再盖戳。”

要说陆大洛还真是一个对工作兢兢业业的主儿。他从金宅告辞后,返回“特行组”驻地,只睡了三个小时,就起来让助手柏可倚唤醒司马成、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六人驱车前往南昌市邮局分拣中心,在特检科赣站邮检特务的配合下,对他指定的以绳金塔、十字街为中心那一带区域的邮件进行检查。陆大洛放下上校军官的身架,承担头道邮检工序开拆信件。

对于特检科的特务来说,开拆信件是一桩技术活儿。特工教程规定,承担这项任务的操作者必须把经手开拆的每一封信件都当作“疑似情报”来对待。比如此刻,他们指望通过特检手段发现与“老舅”相关的信件——中共华东军区情报部与潜伏在南昌的谍报人员联系的密札,一旦发现,在破译成功拍照留证后,还要将其原封不动复原,盖上邮政落地戳,让邮局通过正常渠道经邮差之手送达收信人。而共党谍报人员在收到这么一封信件后,从外观到里面的信纸,都须进行一番精细检查,确认该函在邮途中没有被特检科拆开过,这才最终认可该密札的内容,并付诸实施。

“特行组”处心积虑想觅得的关于“老舅”的线索,也只有靠这密札方才有希望。如果运气再好一点儿,不但发现了密札,而且根据里面的内容分析出“老舅”抵达南昌后的接头地址,那陆大洛的运气就差不多要高到天花板了。陆大洛是特检这一行的专家,精晓每道检查工序的操作诀窍,深知这一行的重要性,干脆自己赤膊上阵了。当晚,一番操作结束,耗时三个多钟点。至于收获嘛,为零!

次日,4月29日,下半夜一伙人接着干,因为邮件多,工作时间延长了一个半小时,还是零收获。从“保密局”江西站调来的司马成、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从来没干过邮检工作,初时劲头十足,但时间一长就觉得枯燥无趣了,不过没别的办法,只有撑下去,而且还不能有任何差错。有陆长官在旁边一边带头干活一边督战,一旦出现漏检,那下一秒钟绝对有人要倒霉!

第三天下半夜,这四位照旧被柏可倚从床上唤起,去老地方干活儿。这回“特行组”的运气终于来了,发现了一封疑似密札!

由于陆长官在场,一干特务都表现得很认真。陆大洛拆开每封信件后,由柏可倚等其余特务分别做往下的工作:用蘸了美国生产的密写显影剂的棉花签在信件的正反面和信封上小心翼翼地涂拭,再放到专用的荧光灯下照射,用高倍放大镜进行检视,如确认受检物只是一封正常的信件,就移送特检科赣站的特务手里,恢复原状,放入信封,盖上落地戳。

线索是在一封来自上海的信件中发现的。当时上海还在国民党控制下,这封信的寄件人是民国年间闻名全国的四大百货公司之一“先施公司”,收件人是南昌市十字街77号“华康公寓”一个名叫梁培润的市民,信封里装的东西也很寻常,不过是一份很推销进口玻璃丝女袜的普通商业广告,这是三四十年代风靡全球的时尚女性用品。特务照例在信封和内装的那张花花绿绿的广告纸上涂拭密写显影剂,然后用具有热敏效果的荧光灯照射,突然发现广告纸上的空白处显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包括中英文和阿拉伯数字。

陆大洛大喜:“行了!就是它了!”

不过,这些中英文和阿拉伯数字连起来并不能读通,显然是密码或暗语。陆大洛的特长是行动和特检,于破译密码却是外行。但只要发现了线索,往下都好办。他随即向广州拍发了一份加密急电,向毛人凤报告这个激动人心的发现,要求联系空军,派专机载密码专家来南昌协助。

天明时分,陆大洛收到了广州回电,说已调派正在上海休假的“保密局”头号密码破译专家钱瘦君专飞南昌,协助“特行组”解决面临的难题。中午,钱瘦君飞抵南昌。这位专家果真是大忙人,他前脚抵达上海江湾机场,刚刚登上空军飞机,就接到局本部指令,让他在完成南昌这边的破译后,搭乘同一架飞机飞赴福州,协助“保密局”福建站破译一份中共地下情报组织的专用密码。

军机在南昌落地,钱瘦君跟前去接站的陆大洛见面,寒暄几句,得知陆大洛随身带着那封密札的照片,遂对陆大洛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去市区了,咱们就在机场找一间空办公室把问题解决了就是。”

这似乎有点儿过于神乎其神了,陆大洛半信半疑,却不敢表现出来一他跟钱瘦君同在局本部工作,听说过这人的脾气超级古怪,而且此公并非“保密局”在编特工,而是高级编外雇员。他长期在美国生活,抗战胜利后次年,才辞去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职位回到国内。原本是为安度晚年的,不料让“保密局”和“二厅”得知,自然是争抢着礼聘,毛人凤抢先一步,得以遂愿。

钱瘦君果然了得,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把密札给破译了。陆大洛终于弄明白了密札的内容——

中共华东军区情报部指派前来南昌的那个谍报人员果然是“老舅”,他受命执行的这项行动代号“碎石”,其意不明。之前,华东军区情报部已密令其在南昌的情报点调查“碎石行动”的工作对象,南昌这边的中共潜伏人员也已基本完成了调查。就在这当儿,该情报点遭到“保密局”江西站的破坏,一人死亡,工作电台和备用电台均毁。不过,该情报点的其他人员安然无恙,只是暂时停止了工作。

华东军区情报部在这封商业广告上,使用暗语发出指令,命驻赣情报单位重新启动之前已经停止的“碎石行动”,指派专人与即将抵赣的“老舅”接头,该同志临时划归“老舅”领导,作为“老舅”的助手,协助执行“碎石行动”。至于接头地点、暗号等,密札中并未显示,只说“启用09备用接头方式,来人届时穿米黄色细帆布猎装,手持上一天的《中央日报》。”

第四章 汤圆的妙用

陆大洛、柏可倚两人驱车离开机场,返回由关胜新为其安排的驻地——位于南昌市内万寿宫附近广润门街上的一幢大宅院,与“特行组”的四名特务司马成、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密议如何完成抓捕共党特工“老舅”的“光荣使命”。

首先当然是要把那封已拆开的信函恢复原状,让邮电局盖上当日的邮戳。次日,按照邮局的正常运营程序,由毫不知情的当班邮差把信件投递到信封上写明的地址十字街77号“华康公寓”。

之前陆大洛向广州“保密局”本部发密电汇报情况、请求派遣破译专家协助,等候回复的这段时间,已指令司马成等四特务调查十字街77 号收信人的背景。

此人名叫梁培润,是个四十岁的富家遗孀,宁波人氏,大学期间嫁给沪上一个宋姓南昌籍资本家。抗战期间,宋老板出车祸身亡,梁培润不想再待在沪上,就带着丈夫的骨灰来到南昌,买房定居。因梁氏执意从此守寡不嫁,南昌这边夫家就指派一个远房亲戚金婶过来照料她的日常生活。梁培润闲着无事,不愁吃穿,渐渐对佛教产生了兴趣。像她这种本身受过高等教育的富家女,社会交际自然活络,不久,在她身边聚集了一些境况与其相仿的寡居或者单身女性,组成了一个未在社会局登记的小团体,名唤“天济会”,热衷于做一些慈善公益活动。

该团体内有几位成员是社会名流遗孀,丈夫虽已作古,但影响和势力仍可作为她们的保护伞,因此官方对“天济会”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不过,这次“保密局”特务盯上了这位梁女士,那可就没人保得了她了。

“特行组”即开始对梁培润进行全方位监控。考虑到可能人手紧缺,陆大洛通过以前在南昌建立的关系,向市警察局临时借调了七名可靠的便衣。陆大洛逐个跟他们进行了个别谈话,布置他们对梁培润及其家宅进行秘密监控。

上午邮差把那封复原的信函投递到十字街77号后,该宅主人梁培润拨打和接听的电话一共有五个,最可疑的是第一个,是在收到信函后半小时左右拨出的。经核查,这个电话位于南昌西书院街“大顺昌纱厂”门卫室。梁培润请门卫给对面“吴记汤圆店”捎个话,中午往十字街77号梁宅送十二个生汤圆,猪肉馅、豆沙馅各半。

陆大洛随即向奉命监视梁宅的警局便衣了解,中午时分确实有穿着“吴记汤圆”字样马甲的伙计骑着自行车前往梁宅。

凭着长期从事特务职业的那份敏感,陆大洛把那封信函的内容以及梁培润和“吴记汤圆店”串联起来作了一番分析,最后得出结论:代号“老舅”的共党特工即将抵达南昌,抵达后将去西书院街“吴记汤圆店”接头。由此可见,“吴记汤圆店”乃是中共华东军区设在南昌的一个秘密联络点,而十字街77号梁宅则是共党的地下交通站。

此前他从关胜新那里了解到,“保密局”江西站怀疑中共华东军区在绳金塔、十字街一带可能有一个秘密联络点,现在看来,这个怀疑得到了证实。

陆大洛遂向司马成、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四人下达指令:对“吴记汤圆店”进行秘密监控,共党那条谍报“大鱼”即将撞网,一旦发现目标,立即逮捕。考虑到“老舅”的厉害,陆大洛把原先负责监视梁宅的那五名警局便衣中的三人调拨给“特行组”,指定现场由司马成指挥。另外,陆大洛还指派助手柏可倚赴西书院街暗中观察,万一出现意外情况,随时向他报告。陆大洛再三叮嘱,一定要活口!

还真让陆大洛估计准了,司马成带着六名临时下属对西书院街“吴记汤圆店”监视了大约四十小时,也就是隔天午后,“老舅”果然现身了!“吴记汤圆店”的名称听上去比较普通,却是当时南昌地面上一家小有名气的饮食店。通常说来,旧时卖汤圆是名副其实的小本经营,跟卖馄饨一样,大多是挑一副担子,上面从食材调料到炉灶燃料、筷子碗勺、洗涮清水等一应俱全,沿街叫卖,有主顾招呼便停下来当街操作。稍稍好些的,也就不过在路边搭一个芦席棚子,放上一两副制作粗糙的座头,就算是一个过得去的摊位了,很少有人专门开一家店铺卖汤圆。可是,“吴记汤圆店”却来了一个特立独行。

早在全面抗战爆发前,现在的店主、一位吴姓宁波人就来到南昌定居,租下西书院街这边一座两开间门面的街面房,开了这家汤圆店,打出的广告很牛:顾客吃着觉得不满意的,尽管直接连汤圆带碗勺往店堂地上砸就是,敝店按退一补二奉上钱钞!

可以想象,这么一宣扬,四面八方喜欢糯米点心的各色人士自然纷纷光顾,其中当然不乏动着“白吃汤圆还获加倍退款”脑筋的主儿。不过,还没轮到这类人露出无赖嘴脸,就被一个人称“南雷公”的食客吓回去了。这位“南雷公”乃是民国军政界、武术界的名人,直到解放后依然是江西政界的高干,下文还要谈及,这里暂且打住。总之,“南雷公”品尝了“吴记”的汤圆后大加赞赏,有他站台,没人敢造次。如此一来,“吴记汤圆店”在南昌地面上站稳了脚跟。

5月3日午时,缩在马路对面书店楼上窗口监视“吴记汤圆店”的特务王伯骏发现了一个可疑对象,此人是个年约三十的男子,手持《中央日报》,身穿七成新米黄色细帆布猎装,从三轮车上下来,进入“吴记”店堂。

王伯骏当即一个激灵,双目仍旧牢牢地贴在望远镜上,嘴里吹了一声口哨。被陆大洛指定为现场指挥的司马成正在房间另一侧闭着眼睛假寐,当下就像椅子上面有弹簧一样一跃而起,一个箭步来到窗前:“来了?”

“来了。”

“没看错?”

“米黄色猎装,《中央日报》,三十来岁完全符合目标特征!”

司马成招呼众人:“全体,准备行动!注意,陆长官严令务必要逮活口啊!”

一声令下,“特行组”四个特务,加上陆大洛调拨过来的那三个警局便衣一齐下楼,从巷子里的边门出去,三三两两穿过马路。按照事先的布置,两人守在“吴记”门外两侧,五人以食客身份进入店堂。

此刻,那个疑似“老舅”已经在店堂里侧角落的一副座头上落座,这时已是午市即将结束时分,店堂里除了“老舅”以及靠门口一副座头上一对正在用餐的老年夫妇,就是司马成、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和一个警局便衣。他们五人分占四副座头,其位置选择颇有讲究,正好对“老舅”那副座头形成扇面包围(另一面是墙壁)。另外,汤圆店门外还待着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局便衣。

为首的司马成并不急于发出行动信号。一来目标已经在他们布下的罗网之中,二来是他的脑洞忽然开了一个小口子,寻思“老舅”来“吴记汤圆店”或许并非跟店家接头,而是借用“吴记”这个共党在南昌的秘密联络点跟同伙接头面谈。这种情况,在司马成以前的特务生涯中也曾遇到过。所以,他决定暂缓下手抓捕“老舅”,示意几个临时下属像寻常食客那样点了汤圆,一边吃一边盯着,如果候来了“老舅”的接头对象,岂不是一箭双雕?届时正式调入局本部,兄弟四个更有面子。

片刻,跑堂给“老舅”端上一碗汤圆。“老舅”在等候时,打开那份《中央日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可能看到了一则有趣的社会新闻,脸上还露出了情不自禁的笑容。见汤圆上来,他依然舍不得放下报纸,腾出一只手拿起勺子,舀了一个汤圆,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眼睛还盯在报纸上。

一会儿,他就把一碗汤圆吃光了。其间,他曾两次转脸朝门口方向短暂扫视,这个动作在司马成想来,应是自己猜对了,他是来这里跟同党接头的。

已经空闲下来的跑堂见这边用完餐,正要过来收费,“老舅”却已经站起来了。这下,一干敌特紧张了。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和那个警局便衣都把目光投向司马成。司马成见状,知道不能再拖延,必须动手逮人了,遂把吃剩一半的汤圆碗往旁边一推,咳嗽一声的同时一跃而起,盯着目标“嘿嘿”冷笑。

“老舅”却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一边折起报纸,一边淡淡开腔:“为何而笑?”

司马成接着又大笑起来:“抓住大鱼,怎能不笑?”一边笑着,右手往腰间一探,已经把那支美制左轮手枪拔了出来。正待举枪对准“老舅”,只见对方左手拿着的那份《中央日报》稍稍一动,右手已闪电似的掷出一件东西。俗话说“迅雷不及掩耳”,放在这里要改成“迅雷不及闭嘴”了,这件东西在空中的飞行速度之快,司马成别说躲闪了,大笑着的嘴巴都没来得及合上,就被那件扔过来的东西堵住了!

愣怔片刻,他方才觉出原来是一个汤圆。煮熟的汤圆被牙齿挡住,没直捣喉咙口,但“老舅”出手的力道甚大,这个豆沙汤圆被牙齿那么一挡,成了一团又粘又烫的糊糊,直接封住了司马成的嘴巴。司马成想喝令下属动手抓人,可嘴里咿咿呀呀,一个清晰的字音都吐不出来。打算朝天开一枪作为行动信号,手臂还没抬起来,“老舅”已经一阵风一样掠到他面前,干净利索地缴了他的手枪,与此同时,左臂挟住他的脖颈,枪口顶住太阳穴:“都给老子把家伙收起来,赶紧滚出去!”

兔起鹘落之间,司马成成了“老舅”手里的人质。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店堂里其余四个特务目瞪口呆地戳在原地,手里拿着枪,却没有一个敢把枪口抬起来。反应如此迅捷、动作如此神速的对手,他们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要知道,司马成是行动特工出身,科班训练时出类拔萃的佼佼者,遇到这人尚且摧枯拉朽不堪一击,他们中间若是哪一位敢举起手枪,只怕不单是司马成这个人质会被干掉,自己也完全可能被对方一枪报销——人家既然能把一个汤圆如此准确地掷入司马成的口中,射击的准头想必也是出神入化。

无奈,施锦俊、王伯骏、何思富以及那个警局便衣只得收起手枪,乖乖地退出店堂。外面守着店门的另外两个便衣不知店堂里发生了什么情况,见施锦俊等人灰溜溜地出来,不禁一个愣怔。待到听同僚说了方才那一幕,也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碰上这等厉害的角色。可在门口站着也不是办法,好歹要设法把人质解救出来——这可是七个对一个啊!

汤圆店的老板伙计早已不见踪影,厨房里似有声音,众人正准备悄然靠近,司马成却从里面出来了。原来,“老舅”把施锦俊等四个特务逼离店堂后,挟持着他进了厨房,脚下使个绊子,把俘虏撂倒在地,迅即穿过厨房后门来到后院,翻墙而走。

此刻,司马成一面用手指挖着嘴里的汤圆残渣,一面口齿不清地喊着:“这是个要犯,得赶紧报告陆长官,组织力量全力追捕。他没接上头,估计暂时没有可靠的落脚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一干特务灰溜溜地退出“吴记汤圆店”,奉命隐身斜对面纱厂门卫室里观察现场情况的柏可倚尽管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也明白蹲守行动失败了,难免暗暗惊叹:这个“老舅”果然名不虚传,七对一,居然能全身而退。遇到这样的对手,看来陆长官执行的这个任务不太乐观啊……

第五章 敌后“千公子”

代号“老舅”、真名千秋钧的红色特工此刻还不知道,其时他已被中共元老级谍报专家、华东局社会部第八处主任甄真看中,内定为“华东八室”的八名王牌特工之一了,中共中央华东局以华东军政委员会的名义对千秋钧的正式任命已下达到华东军区情报部。根据行业惯例,“老舅”正在执行的任务也随之划归“华东八室”。

“华东八室”的八名侦查员中,时年三十挂零的千秋钧是唯一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情报工作训练,完全靠自学成才的情报高手。

千秋钧祖籍河南新乡,出身于世代马戏杂耍的草台班子家庭。1919年9月28日,他在山东青岛郊区一处乡村祠堂的后院降生。这个名唤“千家班”的草台班子,终年游走于山东、河南、河北、江苏、安徽诸省的城乡,以表演杂耍马戏节目谋生,业余时间就是练功、饲驯动物和排练节目。旧时的杂耍,到了新社会,出于对艺人辛勤付出的尊重而改称为“杂技”。这一个“耍”字和一个“技”字之间的涵义区别,对于观众来说似乎并不大,但对于千秋钧以及“千家班”这类草台班子的艺人来说,只有“技”字才能充分体现出这个行业的不易。

千秋钧自三岁开始被长辈逼着练功,行内称为“童子功”。翻跟斗拿大顶,蹿跳攀高,十字开、一字开,钻圈爬洞,以及训练体能和身体柔韧性的科目,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个昼夜都有安排,甚至连晚上有限的睡觉时间也在练功,他的床铺是吊床,冬天设在室内,就挂在相对的两面墙之间,夏天在室外,吊在两棵树上,以此来训练平衡感和警觉意识。

这些训练都属于基础科目,练上三年合格了,方才由师父传授真功夫。按照“千家班”的祖传规矩,从六岁至十岁,小辈弟子每天雷打不动接受两小时文化教育的同时,必须接触本班所有节目的训练,每个节目都要学一段时间。这种教学方法通常被认为是为了培养“全能多面手”,其实真正的用意是班主通过这种训练对娃娃们进行观察,以便最后决定让他们去主攻哪个节目。

千秋钧十岁生日那天,“千家班”两代班主即千秋钧的祖父、父亲郑重告知,决定让他学飞刀。在这等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儿童,心智远比那些“温室里的花朵”成熟得早,十龄童小千对长辈的决定表示异议,他觉得自己学飞刀固然不错,但更希望去练空中飞人,他特别喜欢那种在空中飘移的感觉。但祖父、父亲根本容不得子孙辈有不同意见,小千的话音未落,看老爸的巴掌已经准备抬起来了,那就没的商量了。

当时“千家班”的飞刀主演是千秋钧的嫡亲叔父千重训,他的这手技艺经过“千家班”数代前辈不断创新完善,跟江湖上寻常的飞刀术有所不同,一套飞刀分大中小号,有十八把之多,而且能够双手左右开弓掷出“连珠刀”,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而且准头极好,向无失手,系北派杂耍中的独创,故江湖上人称“百花刀千公子”。

千秋钧拜叔父为师习练飞刀,原本是要选一个黄道吉日举行拜师仪式的,但一心要把飞刀绝技传给侄儿的千重训唯恐夜长梦多,向老班主也就是千秋钧的爷爷(其时老爷子已经退居二线,“千家班”由千秋钧的父亲执掌,但老爷子的权威尚在)再三请求,要求当天就拜师。老爷子权衡半晌,点头应允。于是,“千家班”当即中断训练,张罗仪式。千秋钧在杂耍业祖师爷吕洞宾的画像前跪下,按规矩向祖师爷、班主和师父分别磕头。

千秋钧从少年到青年这段时期,在叔父千重训可以称得上“极为严苛”的训练中度过,终于学得了全部技艺,成为“千公子”这个绰号名副其实的继承人。1937年元旦,千秋钧在上海“大世界”游艺场登台表演千家飞刀,登时名满沪上,连洋人办的英文版《字林西报》都作了报道。其后,包括港澳在内的众多城市向“千家班”发出演出邀约。父亲和叔父都认为,千秋钧初出茅庐就“春风得意”,不利于他的成长,说不定还会毁了他,遂决定就在鲁豫冀三省先转悠着,到年底再说。

为什么要选择这三个省呢?那是因为“千家班”成员多为河南新乡人,长期活动在河南以及相邻的山东、河北,熟悉北方的风土人情,江湖上人头也熟,如若遇到什么麻烦,便于沟通解决。对于刚刚迈入十八岁门槛的千秋钧来说,无所谓在哪里演出,只要让他登台就行了,当班主老爸征求他的意见时,他马上点头:“中!”

一晃进入七月份,“千家班”来到河北省宛平县演出,不想恰恰遇上了“七·七事变”爆发。日寇悍然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同时也欠下了千秋钧一笔血债——7月8日拂晓,日寇军机轰炸宛平,一颗炸弹落在“千家班”暂住的破旧土地庙里,“千家班”三代十七口全部罹难,千秋钧被父亲护在身下,侥幸捡了一条命。

家破人亡的千秋钧从此横下一条心,要向日本强盗讨还血债。单枪匹马复仇当然不可取,埋葬了“千家班”全部遇难者之后,他决定参军。常年随着杂耍班子闯荡江湖,千秋钧年纪虽然不大,却有些见识,对当时被许多人认为“正统”的“国军”不屑一顾。

1938年初,中共山东省委先后领导了徂徕山、黑铁山、天福山等地的抗日武装起义,建立了十多支游击队,抗日烽火风起云涌,声势浩大。千秋钧认定这才是真正抗日的武装,随即加入其中,他出神入化的“连珠飞刀”和飞檐走壁的攀登能力,很快引起上级重视,成了一名侦察兵。

千秋钧干了一年侦察,具体任务就是搞情报和行动,令周边日伪军听见“千公子”的名头就胆战心惊,送他一个绰号曰“鬼见愁”。

抗战胜利后,千秋钧所在的山东军区直属侦察营奉命解散。其时他已是正团级,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想去哪里,千秋钧表示愿意去军区情报部,不必担任什么职务。于是,山东军区情报部就迎来了第一位正团级情报员。

1947年1月23日,山东军区与华中军区合并组建华东军区,千秋钧被调往华东军区情报部,同时被晋升为正旅级。从正团跃过副旅直接晋升正旅级,这种情况即使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极为少见,足见千秋钧其人在中共情报界的分量。

第六章 上饶刽子手

往下,就要说到千秋钧此次执行的“碎石行动”了。这个任务的源起,还要追溯到八年前的皖南事变。

1941年元月上旬,国民党反动派在安徽泾县茂林地区有预谋地围袭新四军军部,给新四军造成巨大损失。被俘干部被囚禁于国民党设立于江西上饶周田、茅家岭、李村、七峰岩等地的法西斯式集中营——上饶集中营。他们在集中营受尽种种折磨,依然信念坚定,在狱内秘密组建的党组织领导下坚持斗争,并于1942年5、6月接连策划实施了茅家岭暴动和赤石暴动,部分官兵得以逃离魔窟,重返革命队伍。两次暴动中因伤病以及掩护战友等原因未能脱险的百余干部被杀害,其中包括新四军第三支队司令员张正坤、新四军第二支队副司令员冯达飞。

这次千秋钧冒着生命危险从解放区专赴南昌执行的“碎石行动”,就与上述两次暴动未脱险人员被杀害有关。

上饶集中营的警戒及管理,由“复兴社”创始人之一、大特务康泽组建的特务队负责,另外,还有中央宪兵团的一部分武装协助。康泽遥控指挥的上饶集中营特务队有一个专事刑讯、杀人的行刑专班,内部代号为“3579”---汉字“诛”的四角号码,这还是康泽给起的。

“3579”的头目名叫王肆儿,河北保定人氏,出身世代刽子手家庭。他于1908年出生,那时清廷还在苟延残喘,三年后宣统皇帝“逊位”,刽子手这个古老的行当依然存在,并延续了三十多年,只是不像封建社会时那样盛行。老王家也继续从事这个行当,王肆儿六岁就被逼着练功夫,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武术,而是着重于臂力、腕劲,以及腰功。十岁开始,学习的内容就增加了,诸如人体颈部骨骼结构、去刑场零距离观看执行死刑(不管是枪决还是砍头)、磨刀功夫等。到十三岁上,王肆儿就开始跟着老爸去出“红差”了。

王肆儿十八岁那年,一生嗜酒的老爸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殁了(自古以来刽子手都嗜酒,干这行当,不喝酒是不行的)。其后,王肆儿也离开保定老家,去投奔北洋军阀部队,指望谋个一官半职。当兵吃粮,倒没挨饿,但要想谋官职可不容易,王肆儿没这份能耐,如此一干七年,终于觉得厌烦了,干脆开了小差。

他不敢回保定老家,就待在南京混着。最初是以秀肌肉站稳脚跟的,他那两条臂膊,肌肉发达,一运气,宛若铁棍。至于劲力,那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南京鼓楼一带地面上的那班地痞流氓跟他切磋过后,自叹不如,送其一个诨号唤做“铁臂膊”,正好跟《水浒传》中的蔡庆相同,也是刽子手。可以想象,以其这份功底,再加上祖传的江湖经验,在街头混混儿中有了些名气。

王肆儿一出名,马上引起了一个人的兴趣,这人就是康泽。其时康泽参与创办“复兴社”,有意物色社会上三教九流中的能人。听说王肆儿有些与众不同,就派人与其接触,听了汇报,认为此人虽然属于鸡鸣狗盗之辈,但还是可以利用的。遂下令将其招为安保人员,并非“复兴社”正式成员,以王肆儿的德性,是没有资格加入“复兴社”的。

1934年,蒋介石在江西星子县城成立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特别训练班,让康泽担任班主任,并兼任军事委员会别动总队总队长。既然是总队长,身边好歹要有几个像样的卫士,他想起了王肆儿,当面一谈,觉得这主儿似有一份愚忠,就把他带在身边。

上饶集中营组建时,康泽把已经跟了他六七年的王肆儿派去,担任特务队行刑专班“3579”的头目,同时晋升上尉军衔。王肆儿顿感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充分利用其祖传刽子手技艺,让把处决新四军干部的活儿给他留出一部分,专门施行斩首,前前后后被王肆儿施行“斩决”的新四军干部不少于三十人。

1945年秋,国共在重庆举行谈判,历时四十三天,于10月10日签署了《双十协定》。《双十协定》第七条提出,除汉奸以外之政治犯,政府应一律释放。重庆政府表示,中共可提供应释放之人员的名单。至此,已在1942年初夏陆续迁移福建的上饶集中营(其时已改称“战时青年训导团东南分团”)解散,这个历时近五年、恶贯满盈的法西斯集中营终于彻底垮台。

出狱的新四军干部返回根据地后,按照组织规定,书面汇报了各自在上饶集中营被囚期间的情况,组织部有关干部在审阅这些书面材料时,一致认为应该严厉惩治“最凶残的刽子手”王肆儿。

转眼三年过去,国民党败局已定。1949年早春,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饮马长江,江南诸地解放指日可待。3月初,华东军区情报部决定追讨王肆儿那笔血债,指令潜伏在江西、安徽、浙江、江苏等国民党统治区的军方情报单位迅即展开秘密调查。很快就有了反馈,经查,1945年深秋上饶集中营关闭之后,王肆儿退出国民党军界,隐身于南昌市。情报部遂指令其下辖的南昌地下情报点,设法查清其确切下落。

南昌的我军方潜伏情报人员再接再厉,没几天就查了个八九不离十,通过密电将情况上报临沂华东军区情报部。这是该情报点发出的最后一份电报,然后,就遭到了“保密局”江西站的破坏,报务员牺牲,电台设备均毁。

华东军区情报部遂制订“碎石行动”计划——意思是要像粉碎顽石那样将王肆儿消灭。正旅级情报员千秋钧以情报专家的身份参加了“碎石行动”计划的制订工作,稍后向情报部领导请缨,要求潜入南昌逮捕王肆儿。情报部领导考虑到千秋钧的超强能力、丰富经验和多年来一贯的职业风格,加之军方在南昌潜伏的情报点虽然失去了电台和报务员,但是其他情报人员都还在继续工作,这些同志可以配合千秋钧执行该项任务,于是同意了千秋钧的请战要求。

4月中旬,千秋钧离开临沂华东军区情报部驻地绕道上海转赴南昌的途中,因故被迫耽搁了一些日子,直到5月3日上午方才赶到南昌,午前,前往西书院街“吴记汤圆店”接头。不料,“保密局”的“特行组”已经给他设了一个套,正等着他钻进去。

千秋钧前脚进入店堂刚刚坐下,貌似随意地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汤圆价格表,透过价格表的玻璃镜面,发现了随自己进来的五个精悍男子,情知有异。像他这样的谍报行家,自然在进入店堂前就已把街面上视线范围内的路人尽收眼底,并未发现可疑对象;可是,他进店堂刚刚落座,这五个家伙就进来了,那说明他们是事先躲在附近的隐蔽处,专门等着他这么一个目标出现才露脸的。如此看来,这几个必是敌方便衣,也就是说,他潜入南昌执行“碎石行动”的秘密情报已被敌方侦知!

这种险情意外,千秋钧从事情报工作十多年来不知遭遇过多少次,每次他都能凭着出众的技能、超常的胆量和智慧化险为夷。此刻他也不慌不忙,坐在“吴记汤圆店”店堂内的那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已经看清了敌人的态势,想好了应对之策。在敌人准备动手时,他猝然发作,果然一举成功,顺利脱身。

第七章 张网以待

千秋钧脱身后的去向,本文稍后会有交代,此刻暂且把话题转到敌人那边去

对于“特行组”头目陆大洛来说,设这么一个局来抓捕“老舅”,料想犹如瓮中捉鳖,没啥悬念了。哪知,特工这一行的互相较量也像高手下棋一样,胜负并不全由人数多寡来决定,靠的是智谋+技能+经验,“吴记汤圆店”里电光石火般的一幕,再明白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

却说助手柏可倚目睹司马成等七名特务狼狈败北的情状后,随即向陆大洛禀报,陆大洛半晌不语,柏可倚一直在担心陆大洛闻知败讯后要大大发作一通,哪知这位上司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一颗忐忑不已的心总算在胸腔里安分下来。刚刚暗自吁出一口长气,陆大洛又问他:“依你之见,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能气馁,寻机再下手逮他!”

“呵呵,有点儿气概。那么,你看这个‘机’该怎么寻好呢?”

柏可倚的观点是,“老舅”既然是身负重要任务尽管不清楚具体内容,但以其王牌特工的身份判断,他前来南昌想必不会是随便溜达一趟,而南昌这边配合“老舅”执行任务的共党潜伏分子也肯定不止十字街77号“华康公寓”那个收信的梁姓富婆,以及西书院街“吴记汤圆店”那一伙,应该还有其他人,当然了,这些人我们目前还不掌握。“老舅”虽然接头失败,但绝对不可能遇到一次挫折就歇菜罢手,这两三天里,他还要设法跟新的关系接头,以便获取有助于此次行动的关键性情报或者行动器材。

此前,“保密局”意外获知“老舅”密赴南昌的情报以及“特行组”截获那封寄给梁姓富婆的密信的情况,他肯定是毫不知晓的,否则他不可能去“吴记汤圆店”接头。今天我方行动失利,这条线已经没用处了。不过,十字街那个梁富婆也被我们掌握,这个情况他还不一定清楚,保不齐他还会前往十字街77号跟梁氏接头。

陆大洛问道:“这个公寓楼目前的居住状况怎样?”

“这幢三层公寓楼每层有八套房间,可供二十四户居住。今年元月徐蚌会战(国民党方面对淮海战役的称谓)国军失利后,部分业主陆续离开南昌前往广州、台湾或者海外,也有一些临时搬迁去了郊区,目前整栋公寓只剩下十七户。那个梁富婆居住于三楼南侧第一户,门牌是303号,两居室,配厨房卫生间,有一个女佣和她一起居住。”

“除梁氏以外,其余十六户分布情况如何?”

“底楼十四家,二楼两家,三楼就梁富婆一家。”

陆大洛轻吁一口气:“这样吧,我们还是采用守株待兔的方式对付这个‘老舅’。”

接着,陆大洛作出了三项布置——

第一,“特行组”以警察局的名义秘密传唤梁氏及其女佣,到局后先不问她收到那封广告信函的事,而是虚构一个罪名,比如“有人举报她替某匪伙窝赃销赃”之类,对她进行讯查,把她们主仆两人暂留警局。

第二,向警局调阅户口底卡,查明其余十六户居民的社会担保人,以担保人的名义把这些居民劝离公寓,理由是“据线报,有共党分子在公寓楼内设置定时炸弹”,若有人追根究底,询问针对的是哪户居民,可以保密为由拒绝回答。这些人离开公寓后,统一送往市郊驻军营房软禁。

第三,公寓楼腾空后,临时借调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二十名精干便衣,连同“特行组”以及编外组员,于下半夜秘密入驻。

当天午夜前,陆大洛的上述指令均落实完毕。稍后,他冒着潇潇春雨,乘坐一辆出租马车,从“特行组”驻地悄然赶到十字街距77号“华康公寓”大约百来米之处。下了车,他撑起一把雨伞,缓缓走到公寓前的马路对面,在树下站了一会儿,默默观察对面的那座三层建筑物,片刻,才穿过马路向公寓大门走去。

公寓虚掩着的大门轻轻推开,柏可倚就像一个幽灵似的从里面闪出来,压低声音:“长官来了!”

“里面都按计划布置好了?”

“都布置好了。原来公寓的门房也一并转移到驻军营房去了,由警局派来的老宋充任,还指派一名弟兄化装成电工,作为流动通信员使用。”

陆大洛在三楼楼面上走了个来回,这才在梁氏居所303 室门前驻步。柏可倚抢先一步上前,伸手拧了一下白铜门把手,足有一寸厚的实木房门没上锁,无声地开启了。陆大洛正要步入,却又止步,借着走廊的灯光定睛看着里面:“这是怎么回事?”

柏可倚入内,打开电灯,呈现在陆大洛眼前的景象,即便是他这个见多识广的老特务也一头雾水——开启房门,入内是玄关。左侧是与邻家301室之间的分隔墙,右侧是厨房,房门关着,原是没有门锁的,现在新装了一副搭扣,上了一把崭新的黄铜挂锁。这已经让人费解了,更让他看不懂的是,玄关和客厅之间,竟然从地板到天花板布着一张渔网,像一道帘子那样挡住了通往客厅的进口。

陆大洛扭头看着柏可倚:“这是什么意思?”柏可倚向上峰作了如下解释

傍晚“特行组”入驻公寓后,他把一干成员一并召集起来,研究具体抓捕方案。司马成等特务白天亲眼目睹甚至领教过“老舅”的厉害,寻思既然要确保抓活的,那就得在跟“老舅”的面对面对抗中技胜一筹。司马成被汤圆袭击后,脑子里还要一直思索怎样捕拿“老舅”,于是提议,在房门里面的玄关处架一张网!

司马成的想法是这样的——

以他中午在“吴记汤圆店”的亲身遭遇,真切地感受到“老舅”的实力,那简直就是降维打击。而且上峰要求抓活口,更是难上加难。不过也不是说“老舅”就无敌了,“特行组”提前进驻十字街77号,比“老舅”更熟悉环境,可以在这方面做文章。司马成的计划是,在303室的玄关处架设一张牢固的渔网,并把厨房门锁死。待“老舅”上到三楼,拐弯站在303门前,全楼伏兵一齐发作,堵住二楼、三楼楼梯口,持枪据守,狂呼高嚷制造声威。与此同时,三楼蹲守的“特行组”和警局便衣一齐冲出来,不用手枪,而是手持防暴盾牌和特制的长竿狼牙棒并列向“老舅”逼近。对方如果开枪射击,则在盾牌的掩护下一齐以狼牙棒还击。

“老舅”猝不及防,第一个念头应该是“突围”,但他不可能再复制“吴记汤圆店”那一幕,随手捞住哪个特务作为人质了。慌乱之下,只有推开虚掩着的303室房门,试图发挥其飞檐走壁的特长跳窗而出。可是,303室的厨房门锁着,而玄关处等着他的是一张渔网……

陆大洛上前摸了摸那张防护网,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好!这可真叫‘张网捕鱼’了。”

第八章 绝境突围

“特行组”把网布设好了,一连三天却是空守,直到第四天,5月7日上午10时40分,“特行组”驻地陆大洛临时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陆大洛一跃而起,以那种争抢从天而降的金元宝的速度扑向桌子,一把抓起话简:“喂……”

耳机里传来吱吱啦啦的干扰音,还有柏可倚变了调的声音:“长官!是我,小柏……”

陆大洛也有一种跟柏可倚相似的激动,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调:“小柏,什么情况,慢慢说。”

“陆长官,‘老舅’来啦!现在已经上楼,我在楼下门卫室给您打的电话,行动即将开始!”

说着话,陆大洛已经听到了隐约的喧哗声,似乎还有杂乱的脚步声。柏可倚说:“楼上开始行动了!请长官静候佳音……”

放下话筒,陆大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坐在电话机旁,时不时抬腕看手表,只觉时间过得犹如蜗牛散步。好不容易熬过去十分钟,寻思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制服“老舅”了吧……正这么想着,果然,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陆大洛就像通了电似的,噌地一下站起身,一把抄起话简:“情况怎么样?”

“报告长官……”

耳听得对方情绪不高,陆大洛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果然,柏可倚继续说:“报告长官….情况不好,‘老舅’他……他再次逃脱啦!”

陆大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啊?!这是怎么弄的?难道他没进入303室?”

“‘老舅’进了303室,弟兄们也全是按照预先制定的方案行动的,可是……可是他明明已被困在303的玄关处,不知怎么的,一个大活人,就那么消失了…长官,长官,您在听吗?长官……”

电话这头,陆大洛手中的话筒已经掉在了地上。

十字街77号“华康公寓”究竟发生了什么?千秋钧又是怎么脱身的呢?

还真让“保密局”估料到了,千秋钧在离开山东临沂华东军区情报部驻地时,组织上交给他的抵达南昌后的接头关系确实只有两个,一个是西书院街“吴记汤圆店”,另一个就是十字街77号“华康公寓”303室的梁培润女士。不过,他手中还掌握着一个关系人杨老板,那是他抗战期间在南昌执行秘密任务时自己发展的。根据组织纪律,这种情况他必须向组织上报告,同时,根据情报工作的保密规定,他无须把杨老板的姓名、身份、住址等具体内容向组织透露,其方式就像警界对“耳目”的使用一样。

昨天,千秋钧在“吴记汤圆店”遭遇敌人的埋伏。脱身后,他就去了杨老板那里暂时藏身。他以前也有过类似的遭遇,估计敌人会来个全城大搜捕之类的行动。出乎意料的是,敌人并没有这样做,那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呢?千秋钧分析,汤圆店遇伏显然并非偶然,“碎石行动”的相关内容应该是被敌方探知了。但是,从敌人动用的抓捕规模看,实施抓捕的只是一个小队,对他这个向来独来独往的谍报高手的底细似是未曾了解,至少是了解得不太全面,否则,敌人不至于这么大意,派几个小虾米来抓捕自己,在“吴记汤圆店”外围也没有安排大批军警封锁街道作为万一抓捕失利之后的补救措施,让他轻易就混入茫茫人海之中。

这就是昨天脱险之后千秋钧的想法。他当然估计不到这背后还有“保密局”和“国防部二厅”争功这一节,不敢把行动规模搞得太大,以免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被“二厅”抓住小辫子参上一本。

“吴记汤圆店”出了事,千秋钧决定前往十字街77号“华康公寓”,跟领导口头交代给他的另一个关系人亦即梁培润女士接头。不过,领导并没有告诉他,梁培润是“吴记”的上线,“吴记”收到的有关“老舅”即将前来接头的消息,就是梁培润通过送外卖的汤圆店伙计传达的。否则,以千秋钧的那份机警,肯定会料到“吴记”一旦出事,敌人不会放过梁培润,他自然也就不会以身犯险了。

即便如此,千秋钧也没有放松警惕。进入公寓前,他特意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在公寓门口经过了一次,303室窗外没有挂出警号。

要说柏可倚的排兵布阵,倒也可圈可点。比如他安排警局便衣老宋化装公寓门房这一招就很到位。这个老宋,早年还真当过门房,连千秋钧这等眼力,竟然也没发现破绽。老宋甫一看见千秋钧入内,便站起身走出门房,对这位西装革履的先生点头哈腰,赔着笑脸问他要找谁。千秋钧随口跟他聊了两句,没有察觉什么异常,便直奔楼梯。老宋听他的脚步声上到二楼,立刻按照事先柏可倚的吩咐,拿着一块抹布去擦那两扇玻璃弹簧门。这是约定的暗号,守在马路对面巷口化装换糖担子小贩的特务随即吹响了竹箫。

正在上楼的千秋钧当然也听见了箫声,但这是那个年代城市里司空见惯的一种“市声”,他没有在意。转眼间,千秋钧已上到了三楼,向右一拐进入走廊。观察四周,觉得跟寻常公寓楼的状况无异,便在303室门前驻步。刚要叩门,随着楼下传来一声枪响,全楼各层埋伏着的足有一个排的敌特倏然发作了!

按照陆大洛的设想,“吴记汤圆店”的行动是大意失荆州,吃一堑长一智,眼下这个伏击圈是精心设置的,而且丝毫没有轻敌,安排了足有一个排的兵力,纵然“老舅”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脱。可他还是忘了考虑两个因素——

其一,是连被伏击的对象“老舅”自己可能也不曾估计到的那种在生死关头突然激发出来的超常力量和敏锐思维;其二,三楼负责抓捕的那几个“特行组”特务,就是昨天在“吴记汤圆店”目睹司马成被“老舅”轻而易举制服那一幕的观众,他们对于“老舅”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融化在血液中了。虽然使命在身,必须参与抓捕行动,也分派了各自的任务,但这种安排不可能细化到规定每个人行动时的速度。这些特务也许并没有故意磨磨蹭蹭迟疑不前的主观意识,可潜意识中却是有一种畏惧心理的,这种畏惧又导致了行动迟缓。这两个因素加在一起,正好让千秋钧利用。

几乎在敌方发动攻击的同时,千秋钧也立刻做出了反应。他根本没看从三楼各个房间里冲出来、手持自制的狼牙棒、大呼小叫着朝他扑来的一干特务,凭着那份从小苦练形成的敏锐,手指触及303室房门的瞬间,就感觉房门是虚掩着的,当下毫不迟疑地把门推开,闪身入内,下意识地反手把门关上。接着,他就发现门上的司必灵锁已被特务拆掉锁芯,而且玄关和客厅之间已经布上了一道一看便知非常牢固的渔网。他没有尝试破网,而是直奔一旁的厨房,用肩膀向厨房门撞去。

营造“华康公寓”的建筑商应该是个很实在的老板,厨房门用的居然也是实木材料,厚度即使不到一寸,差不多也有八分,加之又被临时加挂的一把挂锁锁住,千秋钧那股足以撞翻一头牯牛的力道撞上去,木门竟然无虞,可是,固定挂锁搭扣的螺钉却受不了那股大力的冲击,从门上脱落了半截。千秋钧不假思索地把门踹开,眨眼间便把厨房里的桌子凳子等一应家什扯到玄关,抵在公寓门后面。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当他紧接着进入厨房反手把木门关闭反锁时,外面走廊里的特务这才开始撞门。

303 室的门锁事先已经被特务们拆了,自然一撞就开。不过,门后面被千秋钧堆上了厨房里的桌凳,只撞开了一道寸宽的缝隙,既不能入内,也难以查看里面是怎么回事。无奈,特务们只有使出吃奶的劲儿撞门。可是,那股劲儿全都被渔网吸收了——千秋钧从厨房里扯出的桌子凳子全都挤在狭窄的玄关内,一头抵着门,一头抵着渔网。要说那张渔网还真是牢固坚韧,特务们连续撞了几次,力道按说也不小了,却一次次被渔网反弹回来。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设计,这时反倒成了作“网”自缚。

这时,现场总指挥柏可倚已经从底楼门卫室上到三楼,见状非常焦急:“你们这么个撞法有问题,力道无法集中,得另想办法。”

一个特务出主意说:“房门已经被撞开了一条缝,干脆点个火把伸进去,把里面堵门的木器都烧了吧。”

柏可倚还没开口,因伤痛使不上劲儿在一边站着的司马成抢先给否决了:“要抓活的,把人烧死了可没法向上边交差。”

柏可倚对此表示认可:“对,不能点火;再说,火点起来,整个屋子烧了不算,闹不好把整个楼都烧了,那就不好收场了。”

又有特务提议:“那就不点火,弄点儿烟熏他!”

柏可倚摇头:“就算把人熏昏了,咱们在外面还是进不去。万一时间长了再把人给熏死.…”

一干特务此刻之所以还有闲心讨论破门之法,是因为他们并不担心千秋钧跳窗而逃。的确,千秋钧撞开了厨房门,外面的人都听见动静了,但楼下还有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的二十个特务呢,有专人盯着303室的窗户,千秋钧若是敢翻窗跳楼,那正好就跳到特务们的手掌心里了。

这时,司马成想出了一个主意:“以这扇门的宽度,可以容纳三人并排侧身站着。选三个力气大的弟兄打头阵,后面再上三个弟兄,双手抵着前面三个弟兄的肩膀,大伙儿喊着号子一齐用力,这样就能把六人的力道全部集中到门上,那张渔网肯定撑不住。”

柏可倚马上下令照办。

司马成出的这个主意确实有效,六人合力,只撞了几下就把渔网撞破了。厨房门果然紧闭,特务一边喊话搞“心战”,一边撞门。里面的确没有什么物品可以抵挡,只有一个插销,经不住撞,顿时开了。

可是,厨房里却空无一人!

众特务都是一怔,抬头忽见天花板被卸下来一块,露出一个黑咕隆咚的洞口,便知是怎么回事了。柏可倚让人拿来电筒,派一个小个子特务从洞口进入天花板查看,这个特务手脚并用,爬到另一侧楼梯口的上方,发现杂物间的天花板也被卸下来一块。毫无疑问,目标从这里逃跑了。

柏可倚脸色阴沉:“负责把守三楼楼梯口的是谁?”

负责分派任务的司马成怯怯道:“报告长官,是警局便衣小卫。”

“他人呢?”

一干特务退出303室,顺着走廊一溜儿赶到另一侧楼梯口,发现便衣小卫已经着了“老舅”的道儿,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被救醒后,小卫仍是一脸迷迷糊糊的神情,半晌才缓过来, 从小卫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众人才弄清楚大致经过——

行动开始后,小卫拔出手枪躲在墙角,朝另一侧楼梯口观望,活脱一副事不关己吃瓜群众的模样,他相信那个“老舅”再厉害,也逃不脱“特行组”精心布设的“铁网阵”。谁知接下来的场面大大出乎意料。这个“老舅”不是一般的神勇,竟然让“特行组”一干特务守在303室门前一筹莫展,小卫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了。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六人抱团”撞门的一幕时,忽然听见,确切地说,应该是感觉到背后似有异状。他还没来得及转脸去看,颈部已经挨了一掌,就像散打比赛时被对手来了一记高鞭腿,颈部大动脉受到压力,瞬间停止供应血液,随即因大脑暂时缺氧失去了知觉。

千秋钧轻而易举把小卫击晕后,将其挟入楼梯间,关上门,脱下小卫的那件黑色外套穿在自己身上。接着下了小卫的手枪拿在手里,又捡起落在地上的宽檐礼帽戴在头上,对着楼梯口墙上挂着的那面衣冠镜照了照,觉得像是个特务模样了。

二楼、一楼的楼梯口都聚集着荷枪实弹的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特务,他们见千秋钧下楼,纷纷好奇的问:“情况怎么样?抓住了吗?”

千秋钧笑道:“跑不了啦,长官命我通知外面的兄弟打起精神,待大鱼跳楼时抓人,大家等着领赏吧”。随即从容下楼

公寓只有一个出口,千秋钧到了底楼,从老刑警老宋充任门卫的门房间前经过。老宋这当儿也耐不住好奇,擅离岗位溜到二楼去打听动静了。就这样,千秋钧再次脱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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