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笔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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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系列之191:华东八室之07号密库(中)

(2023-12-29 13:19:29) 下一个

【尘封档案】系列之191:华东八室之07号密库(中)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3年第11—12期

 作者:魏迟婴、东方明

九、“登堂门”高手

次日上午10时,便衣组诸位侦查员分头外出访查嫌疑对象乔四。

联络员盛盼水没糊弄老领导,这个便衣组的确是他精心遴选的,成员个个都有两下子。刚过中午,便衣丁志国、薛残冬这一组就有了收获。这个收获不仅是访查到了乔四的下落,而是直接将其拿下了。

乔四大名叫乔福,在水西门一带小有名气。这名气缘于两方面:一是会开锁,二是胆子大。乔四出身贫穷人家,老爸是码头工人,母亲是纱厂女工,在旧社会属于受压迫的底层劳动人民。家里兄弟姐妹六个,乔福排行老四,故人都叫他乔四。旧时,这种贫困家庭的孩子没钱上学,父母也没时间管他们,只好让他们自己满世界去“野”。乔四倒是一个例外,他虽然也在外面闲逛,但从不跑远,多半是在巷子口转悠。

巷子口有一个修锁配拉链的小摊头,摊主是个个头儿矮小几乎可以归入侏儒行列的中年男子,姓吴。老吴的手艺是自学成才,属于半路出家,谈不上精湛,混口饭吃而已。不过,他那手能够用一根钢丝轻而易举捅开寻常锁具的本领,已经足够让乔四折服了。

从七八岁起,乔四每天都要跑到老吴的摊头看上一阵,顺便听过往路人跟老吴闲聊,他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最近警察局是否来找老吴帮忙开锁或分析撬窃案件现场的情况。时间长了,他跟老吴熟了,有时老吴要离开一会儿,就叫乔四帮忙盯着,谨防摊头的东西被人顺走。

如此日复一日,直到五年后他十三岁上家长让他去染坊当学徒方才结束。

谁也没想到,乔四这五年“旁听生”不是白当的,他从好奇看热闹开始,渐渐对开锁产生了兴趣,连观摩带自己摸索,居然把老吴那手中等级别的开锁手艺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往后,他就利用老吴摊头上的钳子、钢丝之类制作简单的开锁工具,试着去开各种旧锁,手法越来越熟练。当然,这种手艺只能算是业余水平,诸如进口的欧洲红毛锁、德国保险箱之类,他是对付不了的,但要打开寻常居民家的门锁,基本是手到擒来。

乔四揣着这门特殊手艺进了“郭记染坊”,成为老板龚有田的一名学徒。如果说开锁属于物理范畴,那染布染衣服就是化学范畴,都是理科,乔四同样感兴趣。

染坊跟酱园一样,必须有个宽敞的后院,好用来晾工件。与后院相邻的是一家富户,姓尤,男主人是做西药生意的,据说还贩毒,而且买卖还不错,跟警察局、禁烟局都有关系。乔四正是长身体的年龄段,胃口好饭量大,偏偏染坊龚老板是个“周扒皮”,活儿盯得紧,伙食却很差,而且还限量。一天半夜,乔四饿醒了,听见静夜里馄饨小贩的竹梆声,禁不住直咽口水。实在憋不住,起床去后院爬过围墙进了尤姓人家,施展开锁手段潜入室内,从主人挂在衣帽架上的西装大衣兜里顺了几张钞票。然后原路返回,从后院另一侧围墙爬出去,拦住卖馄饨的小贩狠吃了一顿。

从此,乔四就开始了盗窃犯罪中的“登堂门”生涯。“登堂”是道上切口,即撬窃作案。接连五六年,水西门一带方圆数里,每月都会发生三四起盗窃案,失窃对象都是收入中等偏上的人家。

乔四用盗窃所得开了一家专门为客户提供丝绸呢绒类织品染色服务的小铺,这在当时算是印染业的高科技了,南京城里的染坊十有八九不敢接此类生意——太容易染坏了,那是要赔钱的。乔四不怕赔钱,又肯钻研,竟然自学成才练出了一手绝活。不过,他在给人家提供纺织品染色服务的同时也没停止作案。

常言道,出来混,迟早要还的。终于有一天,他在潜入日伪警察厅一名处长宅邸作业时失风,被判了七年徒刑,住房铺子连同家产全部罚没,老婆也与人私奔了。但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吃了一年官司,抗战胜利了,“军统”负责清查汉奸伪产的特务想利用职权中饱肥私,又不能被上司察知,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物色盗窃技艺高超的梁上君子,在他们的掩护下潜入被选中的对象家下手。一个抗战时期潜伏南京的“地下同志”想到了乔四,一说,大伙儿都点头,就以“配合清查办案”为名把乔四从老虎桥监狱开了出来。

乔四没有让他们失望,仅用了半个月时间,为这个特务小组窃取了巨额钱财。然后,特务想把他黑了灭口,但乔四有长期作案经历,还在狱中“磨练”了一年多,已是老江湖了,早就料到对方有这么一手,看看差不多了,不声不响来了个不辞而别。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监狱档案里的记录则是两个字:病殁。

不久,“军统”搞“战后复员”,大批特务解甲归田。戴笠死后,“军统”又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忽一日,乔四在南京城里出现了。当然,水西门是不敢回了,那里受害者太多。太平路有一座废弃祠堂,各路蔬菜贩子聚集于此,渐渐形成了菜市场的规模,他就是在这里作为一个蔬菜小贩出现的。看上去有些落魄,不过健康状况还好,四肢也完好无损。熟人见之,自然要提醒太平路一带的住户,尤其是大户人家:这主儿是“登堂专家”,大伙儿要小心提防。

然而,大家似乎是多虑了。看上去,乔四已经改邪归正,安安稳稳地做他的蔬菜小贩,每天定时出摊收摊,很有规律。不久,附近的居民中又有传言,说乔四卖的蔬菜特别新鲜,碧绿碧绿的,价钱也不贵。大家压根儿没人想到,这主儿是把当初在染坊学得的化学知识运用到卖时鲜蔬菜的生意上了。

按说,乔四这样混下去,虽说挣不了大钱,但他一个人过日子是足够了。但乔四天生就不是安分的主儿,手头略略有了些积蓄,就动起了“钱生钱”的脑筋。作为生意人,这个想法也没错,那你就去扩大经营规模或者品种范围吧。可乔四是什么人,毕竟以往过惯了“登堂’的日子,既刺激来钱又快。现如今,重操旧业暂时别想,周边发了案子,警察肯定第一个怀疑到他身上,不能“登堂”,那就赌钱吧。可这一赌不要紧,不但积蓄输光了,还欠下了上千银洋的赌债。

这下乔四傻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债主找上门了,说给你一个比较宽余的期限,一个月吧,否则剁手指。乔四没有其他生财之道,靠卖时鲜蔬菜凑够一千大洋还不得猴年马月?那时别说手指头,脚趾头都没了。无奈,他只好重操旧业,施出“登堂”技艺玩“灯下黑”。其时,解放军已经在长江对岸摆开渡江阵势,说过来就过来了,南京城里的大户人家能跑的都跑了,还没跑的,也都把贵重细软打包装箱,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登堂”作业不像以前那样容易得手了,乔四只好退而求次,不仅大户人家,小康之家也成为他的作案对象。即便如此,筹措一千银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是祸不单行,乔四头天晚上想好了尽快着手进行作案前的准备工作,第二天上午在菜场卖完蔬菜回住处的途中就出了意外,下台阶时一脚踩空,把右脚踝骨扭伤了。

菜场旁边就有一个中医伤科诊所,开诊所的殷先生在南京小有名气,乔四遂一瘸一拐地上门求医。殷先生每天光顾乔四的摊头,乔四对他很是客气,给予优惠,总是打个八折什么的。现在倒过来成为殷先生的病家了,人家也优惠,干脆不收费还倒贴膏药:“放心,半月准好,别忘了中间来换一次膏药。”

殷先生的膏药果然不是吹的,半月过去,乔四脚伤痊愈。可屈指一算,距离还债期限仅剩半个月了,加班加点作案也不一定来得及。正绝望中,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改变了乔四的命运一不是时来运转,而是越走越背,直到把小命也弄丢了。

十、遗产风波

这位不速之客是个白俄,年岁与乔四相仿,名叫诺维科夫,是沙俄贵族后代,出生在上海。其父老诺维科夫是商人,但有世袭贵族身份,早在辛亥革命前就举家来沪开公司。老诺维科夫的原配妻子是沙俄公爵之女,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其娘家包括父母在内多名亲人丧生,她受此打击,一病不起,三年后去世。又过了三年,老诺维科夫娶了一个逃亡来沪的白俄女性,也就是诺维科夫的母亲。

因为家境富裕,诺维科夫从小就是一个纨绔子弟,第一次进租界巡捕房时年方九岁。长大后更是顽劣透顶,无人管得了。抗战期间,大约是1941年前后,他不知怎么与“军统”上海区的特务结交,相帮着做过一些秘密工作。1944年秋,他前往南京时被日伪警察局逮捕,却没有说明具体原因,那年头这种事比较多,但凡被怀疑从事反日活动,那就先抓了再说,证据不证据的,事后再找补,哪怕没有也照关不误。

其时他的贵族老爸已经死于沪上日寇的外侨集中营里,对于其被捕一事,也无人给予关注。没多久,诺维科夫被日伪法院判了三年徒刑,押解老虎桥监狱服刑,正巧和乔四同囚一室,两人国籍不同,却像前世有缘似的,聊得颇为投机。

抗战胜利后没几天,还在服刑的诺维科夫就收到了外面送来的高级食品,狱警对他也客气起来。诺维科夫对乔四说:“看来这是我在‘军统’的朋友打过招呼了,估计我这几天就能出去了。”

果然,次日诺维科夫就被释放了。

诺维科夫没有忘记乔四这个狱中难友,想办法运作他出狱。没过多久,“军统”特务就以“配合办案”为名把他弄出了监狱。

乔四落网后交代,他出狱后曾去上海找过诺维科夫,可他按照诺维科夫在狱中给他留下的地址找过去,住在里面的人告诉他,这套房子早在1942年他就买下了,上家是一家日商公司。乔四又按照现户主告诉他的地址找到日商公司,可公司早已被作为敌产没收,日本老板也被遣返回国。就这样,乔四跟诺维科夫断了联系。

转眼四年过去,乔四都快把诺维科夫这个人忘掉了,诺维科夫却突然找上门来,而且开口直奔主题,说是有事相求。乔四出狱就是对方帮着活动的,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尽管他现在赌债缠身自身难保,还是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兄弟我办得到的,一定全力以赴!”

那么,诺维科夫需要乔四帮什么忙呢?

他告诉乔四,当年从监狱里出来回到上海后,他才知道父母均已死于集中营。老诺维科夫名下的两套房产、一辆旧汽车,自然就归诺维科夫所有了。

可在诺维科夫被关押期间,他的嫡亲叔叔萨奇卡从南洋来沪,将房产和汽车据为己有,变卖之后去了南京。诺维科夫通过关系多方打听,得知萨奇卡住在“信康公寓”。如果去索要,萨奇卡肯定不会给钱,而且还会打草惊蛇,那怎么办呢?诺维科夫想到了偷,这一想,他就想起了乔四。对啊,这主儿不是被道上称为什么“登堂专家”吗?在老虎桥监狱朝夕相处时,经常听他讲述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地方,都能来去自如,那去“信康公寓”走一趟,还不是手到擒来?

诺维科夫出狱后诸事不顺,故而一直没有跟乔四联系过,但乔四给他的地址还在脑子里留着。次日赶去水西门,却扑了个空。邻居告诉他说乔四几年前犯事下狱,这房子已被抄没了,老婆也跑了;听说他出狱后在太平路的菜市场卖菜。

诺维科夫转而前往太平路,就这样跟乔四“久别重逢”了。

两人到一家小酒馆里喝酒叙旧。诺维科夫说了自己目前的状况,乔四倒是知恩图报:“大哥,我还信不过你?要不是你当初伸手相救,我现在还在号子里蹲着呢。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就是去‘信康公寓’溜达一趟吗?那里我熟,前天我还从门口经过呢,看门的还是那个陈老头儿。我明晚就行动,你就在旅馆里等着我的好消息吧。”乔四肯出手,诺维科夫总算稍稍放心,答应事成之后会把钱分一些给乔四还赌债。

水西门一带是乔四自幼生活的地方,由于在开锁技艺方面“自学成才”出道早,还没步入成年,他就开始在这一片区域里登堂入室做梁上君子了,对“信康公寓”周边的情况,比对自己的手掌纹还熟悉。那天晚上出门时,他不但带上了自制的开锁工具,顺手还揣了一把匕首。

诚如赵慕超分析的那样,乔四到了“信康公寓”后,轻而易举打开了大门的安全链进入门厅,随即猫腰贴着门卫室的玻璃窗下面通过,以免被随时可能醒来的陈老头儿看到。诺维科夫告诉他,其叔父住在五楼的511室。乔四遂蹑手蹑脚上楼梯。

接着,乔四又开始走霉运了。刚刚上到三楼,忽听楼下门卫室的门打开了,跟着就是陈老头儿上楼的脚步声,那步伐有点儿急促,表明这不是守夜人的例行巡查,而是已经察觉不对头,上来堵自己的后路了。

乔四以前做“登堂专家”时,曾把“信康公寓”作为潜在的下手目标,后来听说公寓住户中有军官,生怕万一失手,人们冲出来捉贼时挨枪子,反复考虑,还是放弃了在这里作案的念头。但他曾经来公寓里踩过点,对该公寓的内部格局并不陌生,知道三楼四楼并无藏身之处,而五楼有一个清洁工放置工具兼休息的杂物间,于是加快脚步上五楼。

陈老头儿虽然年届六旬,腿脚却挺灵活,乔四还没来得及上到五楼,他已经赶上来了。老头儿伸手就揪,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乔四是偷了一辆自行车一路骑过来的,自行车就放在“信康公寓”不远处的街角。急急如丧家之犬仓皇逃离现场后,他跑到街角骑上自行车,一路狂蹬,躲进几里地外的一座小学校里。

操场边有一口水井,他打了水把自己身上的血迹洗掉,自行车往草丛里一放,爬上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在上面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天色已明,便骑车回到住处。

听说乔四捅了人,诺维科夫大惊失色:“人死啦?”

“活不了了。”

诺维科夫寻思不管那个门卫是死是活,通过盗窃的方式获取遗嘱肯定是行不通了。“老弟,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乔四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折腾了一晚上,实在扛不住了,我先在你这儿睡一会儿,不管什么事,等睡醒了再说吧。”

说罢,也不等诺维科夫同意,便一头倒在了床上,片刻,呼噜声就响起来了。可是很快警察就找上门了,二人一同被捕。

经查,乔四和诺维科夫与柳妮雅之死无关,另案处理。诺维科夫被关押三个月后宽大释放;当年年底,乔四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十一、致命毒药

驻地空间很宽敞,联络员小盛和便衣组成员共八人,分别住在一楼和后院的空房间里,二楼只有赵慕超一个人住,他选了个朝阳的房间作为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其他房间空着,中间还有个大餐厅,容纳十几人开会毫无问题。但赵慕超严守“华东八室”的工作原则,他认为没必要向便衣组透露此次任务的具体内容,因此从未召集便衣组开过会。这倒不是对便衣组侦查员不信任,干这一行的,都清楚各自的职责范围,不能越界,不该知道的就不能知道,不该问的更不能问。

昨天,赵慕超请小盛找人把“信康公寓”512室柳妮雅生前的个人物品清点登记装箱运至驻地,就放在二楼会议室里。事后,小盛特地去买了一把锁,将会议室门锁上,钥匙交给赵慕超。现在,赵慕超就拿了一个被称为“讲义夹”的硬纸板夹子前往会议室。讲义夹里是柳妮雅生前物品的清单,赵慕超对照清单,把纸板箱里的物品一样样拿出来,同时在脑子里复原这些物品在512室里的摆放位置。

柳妮雅尽管是单身过日子,但生前的物品加起来,林林总总足有上百件,赵慕超这番操作颇费了一番工夫。核对的过程中,他的脑子也没闲着。

假设柳妮雅是被人下毒身亡的,这个下毒的凶手是谁?曾经和柳妮雅关系密切的金二贵、曾炎轩都被排除了,还有其他人有杀害柳妮雅的动机吗?另据“信康公寓”门房陈老头儿以及柳妮雅的邻居反映,4月21日以及之前两天,并无其他人来访,那凶手又是采用什么方式下毒的?

目前,“凶手是谁”暂时没有答案,但“如何下毒”这个问题,还是可以动动脑筋的。既然柳妮雅被害前数日无人上门,那也许毒药是柳妮雅自己带回来的,或者,毒药原本就在她的住所放着,比如有人事先把毒药混在某样礼品内,当面馈赠给她;也可能并非当面,而是通过第三人转交或邮寄给她。正是基于这个考虑,赵慕超才吩咐小盛把柳妮雅的个人物品都弄到驻地来,希望能在其中有所发现。

他一个人在会议室里一直忙活到第二天凌晨,不但对照物品清单一一核对,还根据现场照片,把这些物品尽量按照原样摆放,至于柳妮雅房间里那些搬不过来的家具,则用已经清空了的大大小小的纸板箱代替。

赵慕超怀疑,置柳妮雅于死地的毒药有可能是一种新型麻醉药物,这种毒药进入人体后,直接对心脏血管产生作用,而且不留或者留下的代谢物极少,以目前的医学水平难能检测到。那么,这种麻醉药物是怎么进入受害人体内的呢?柳妮雅是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中死去的,估计凶手下毒的手段也十分隐蔽,那就排除了直接注射的可能性。用一句老话就可以概括——“病从口入”。

这种“口入”的毒药,不仅可以掺在柳妮雅的食物和饮料里,也可以是香烟、气雾类的化妆品(比如香水)或用于治疗哮喘、咽喉炎的药物喷剂。核对过柳妮雅的生前物品之后,他首先排除了香烟(柳妮雅不吸烟)和气雾剂的存在,然后把所有的食品都拣了出来,一共有五样:饼干、巧克力、糖果以及咖啡、茶叶。

赵慕超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装入牛皮纸卷宗袋,袋口加封火漆,用钢笔在纸袋正面标明编号和送检人(就是赵慕超自己)的化名,又写了一份送检要求,同样密封起来。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赵慕超在远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下楼。小盛听见动静,立即起身。赵慕超让他带上两个便衣侦查员,开上吉普车,速去市军管会公安部,请带班首长马上安排化验送检物。赵慕超叮嘱:“注意,在整个检验过程中,你们三人必须寸身不离!我去睡一会儿,检验结果出来后,立刻叫醒我!”

赵慕超只睡了三个小时,盛盼水一行就回来了。当小盛把同样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他的时候,赵慕超感觉自己心跳都有点儿快了。信封里的化验单表明,五件送检物之一的咖啡中含有一种对心脏具有强烈抑制作用的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在进入人体后缓慢发作,导致心脏停止搏动,受害者在睡眠中平静地死亡。

送检的咖啡品牌叫“飞燕”,是速溶的,那时的速溶咖啡不像现在,是把咖啡粉、伴侣、白糖混在一起压制成块状。在咖啡市场,这种制法的咖啡通常属于低端产品,但这款“飞燕牌”却是例外,因为其原料咖啡豆来自巴西,算是中等偏上的档次。

这盒咖啡尚余二十四块,全部掺有不明成分的毒药。也就是说,这是凶手为柳妮雅小姐特制的,把毒药溶解后,用医用注射器注入咖啡块内部,再以纸包裹放入石灰甏,等水分收干后重新包装。操作手法并不复杂,就是在寻常家庭也能完成。当然,操作者要有点儿耐心,动作也要细致些,不然易出废品。

这款“飞燕”牌咖啡主要是在东南亚以及香港、澳门销售,在中国内地并无代理商,内地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牌子。那么,柳妮雅的这盒咖啡是从何处获得的呢?不外以下三种来源:港澳邮寄、托人从境外捎带和友人馈赠。

在考虑如何循着这个路数往下追查之前,赵慕超先要起草一份电报,向甄处长汇报,也好让老爷子松口气、定定心。电报稿还没写完,电话铃骤响,是底楼的盛盼水打来的:“队长,有一位自称姓甄的老同志登门,点名道姓要见你。”

十二、报销纠纷

来人果然是甄处长,赵慕超快步上前,立正敬礼:“处长好!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原来头天深夜,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丹阳城内空空荡荡的街头,很快就被军方的夜间巡逻组发现,当即盘查身份。乞丐没吐露任何信息,只说了一句话:“带我去400!”

“400”是当时华东局社会部的代号,巡逻人员基本猜到了他的身份——从尚未解放的国民党统治地区辗转赶来送情报的我地下人员。浑身湿透是因为夜间丹阳全城城门关闭,他不可能以这么一副乞丐装束要求城头哨兵打开城门,只得绕到水城门外,凭着精湛的水性潜游入城。巡逻人员不敢耽搁,马上将其护送至华东局社会部。

这个冒着生命危险风尘仆仆从上海赶来的“乞丐”,是华东局社会部设在上海的一个秘密情报站的资深交通员。上海解放前,华东局社会部在这个国际大都市设有数个互不发生关系的秘密情报站,各有情报员、交通员,有的还有地下电台,分门别类收集敌方的对口情报。赶到丹阳的这位交通员所属的情报站,负责收集“国防部保密局”方面的情报。在内部分工图上,该站收集情报的范围属于“非指定类情报”,换句话说,只要是有关“保密局”的情报,凡是能够打听到的,哪怕是特务们酒后茶余摆龙门阵闲磕牙瞎聊天的八卦新闻,也在其收集范围里。

交通员抵达不久,刚入睡的甄真就被唤醒。几分钟后,专家组一干人已经在会议室里围桌而坐了。交通员带来的情报被翻拍后冲扩成照片,分发给各专家,大伙儿一声不吭,拿着放大镜审阅。审阅完的情报分别归类,最后集中到组长甄真手中,由甄真分发给相应部门的“一号”,再由诸部门“一号”逐条甄别,看是否属于自己部门的处理范围。如果认为不属于自己部门的事,就交由甄真裁断。

让甄真特地赶到南京去的那份情报,就是在甄别过程中被某部门“一号”挑出来的。甄真一看那份情报的内容,的确很八卦,是“保密局”上海站财务科副科长尚钧玮和内勤行动组组长姜开明两人在机关食堂吃午饭时发生的一段争吵

“保密局”上海站是分布于全国各大城市的“保密局”机关站中特务人数最多、分工最细的机构,比如负责暗杀、绑架、爆炸、投毒等“业务”的行动科,就下设“内勤行动”、“外勤行动”和“机动行动”三个组。出于保密需要,内勤行动组负责发放武器、弹药、毒药、经费等谍报工作中需要的钱物。有时执行任务的外勤行动组、机动行动组在行动地点附近潜伏,不能离开,则由内勤行动组派人把钱物送去,在外地的,那就伪装成普通邮件寄过去。如此,内勤行动组每月就会产生一笔相关费用,下月初去向财务科报销。

5月3日,内勤行动组组长姜开明去财务科送4月份的报销材料,按照“保密局”的财务规定,应先由财务科审核,若有疑问,会跟申请报销部门沟通,认为不能报销的,则退回材料。这次姜开明送去报销的清单上有一笔开支,是4月15 日从上海向南京邮寄的一个包裹,邮局出具的发票上显示重量不足1公斤,但邮费却比寻常邮件的费用高了五倍。

财务科正科长患肝病住院已有两个月,据说凶多吉少来日无多,一应工作由副科长尚钧玮主持。尚钧玮生性顶真,顶真到几乎刻薄的程度,一看这纸清单和发票,便认为反常。尽管只是一笔邮费,尽管相比寻常邮件的费用高出许多,可毕竟只是邮费,没几个钱,谁知道这位科长竟然顶上真了。他怀疑经办人去邮局办理这笔业务时夹带私货,顺带着寄了一个应该个人付费的包裹。于是,尚钧玮就要跟姜开明掰扯个清楚。

这天中午,两人在机关食堂相遇,尚钧玮问姜开明那张发票是怎么回事。姜开明满不在乎:“邮寄物品嘛,我不是还附了邮局的回单,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往南京‘雷卡登舞宫’邮寄咖啡,作为‘特别保价’业务处置,所以邮资就高了些。”

尚钧玮说:“邮局有‘保价业务’,这个我听说过,可‘特别保价业务’是什么?我干财务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过。如果邮局有这项业务,为什么不在发票上注明‘特别保价’,而是只写‘保价’两个字?”

姜开明听着心里就不爽了,这不是怀疑我做了手脚吗?他是武夫出身,脾气暴躁,当下便破口大骂。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差点儿动手,被同事劝住。

这个情况被我方在“保密局”上海站的“内线”作为一条情报提供给了华东局社会部在上海的秘密情报站,继而随同其他情报一起,由地下交通员送到了华东局社会部在丹阳的临时驻地。

正是这段争吵引起了甄真的注意,“保密局”上海站往南京市寄了一盒咖啡,用的是“党国”的钱,这举动显得古怪。古怪之处有两点:其一,如果是一盒普通的咖啡,根本不值得邮寄,如果是由内勤行动组寄的(落款当然不会是“保密局”上海站的地址),那必定跟某个行动有关;其二,这盒咖啡的收件地址是“雷卡登舞宫”,猝死的苏联姑娘柳妮雅曾在这里供职多年。

甄真认为这个情况对于赵慕超正在调查的案子来说,极有可能是一条线索,而且是一条重要线索。正巧他要去南京开会,遂带着情报来见一见赵慕超。

但此时赵慕超还不知领导来南京所为何事,作为下属,又不好询问,便把刚才准备在密电里汇报的内容口头向领导汇报了。甄真听罢,说了句“这么巧”,遂把刚刚获得的情报跟赵慕超说了说,问他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赵慕超沉吟片刻:“两个情况互相印证,已经可以认定柳妮雅是被谋杀的。您收到的那条情报还涉及‘雷卡登舞宫’,相当于指明了下一步的侦查方向。”

赵慕超认为,往下调查的重点,不是那盒咖啡是怎么到柳妮雅手里的-这应该比较简单。

既然毒咖啡是寄到“雷卡登舞宫”的,而柳妮雅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一般来说,“雷卡登”会托人转交。那个转交的人并不值得追查,敌特不会那么笨,让自己人去给柳妮雅转送包裹。目前急需弄清楚的是,“保密局”为什么要处心积虑杀害柳妮雅?

甄真点点头:“我完全赞同你的想法,时间紧迫,尽管放手去做吧。工作中有啥困难没有?人手够不够……没啥困难?那好,我一会儿要去见见南京这边的军管会领导,先跟他们打个招呼,以便你万一需要什么帮助的时候,他们提前有个准备。”

送走甄真后,赵慕超立刻叫来便衣组长裘胜杰,对如何开展下一步调查作了布置:六名便衣分成两拨,分别去“雷卡登舞宫”和邮局调查代收转交柳妮雅邮件包裹之事;裘胜杰随赵慕超前往水西门“信康公寓”,对512室再进行一次彻底的搜查。

十三、深山道观

南京紫金山,又名钟山,金陵山,系江南四大名山之一,诸葛亮称之为“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奠定了南京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紫金山北侧的明朝开国名将常遇春陵墓附近有一大片翠竹林,竹林中有一座占地面积不大的草庐,门楣上方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红木匾额,上书“遇春观”三字。这座道观建于何时,由于地处偏僻,竹林又是野生无主之地,附近村民鲜有来此,所以说法不一。

“遇春观”内有三个道士,为首的凌霄道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身形瘦高,麻脸无须,说话宛似公鸭,乡人怀疑他原先是清廷皇宫里的太监;另两个年轻道士据说是凌霄道长的徒弟,分别叫玄清、玄阳。

道观内养着一匹黑马,但凡需要进城,都是玄清或者玄阳骑马前往,黑马精壮剽悍,“二玄”骑术不错,去中山门十多里地打个来回连同出售土产野味采买东西,也就不过一两个小时。

在常人眼里,三个道人择居于此是为求个清静,没有人料想得到,他们竟然是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于去年七八月间布置的一个直属于局本部的潜伏特务组织。

该特务组织的代号唤作“沙獾”。“沙獾”是一种小型野生动物,具有“穴居山野,昼伏夜出”的特性,这一点倒跟潜伏特务相匹配。“沙獾”共有七名特务成员,头目凌霄道长是个老特工,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就已经加入“复兴社特务处”(“军统”前身),受命长期潜伏南京坊间。抗战期间,“军统”指示其“坚持敌后秘密战”,具体任务是收集南京地区的帮会情报。直到1948年初秋,方才奉命改换工作岗位,作为潜伏特务组织“沙獾”的头目,转移到紫金山中由“保密局”专门设置的草庐道观--“遇春观”。

除了凌霄、玄清、玄阳三人外,“沙獾”的另外四个特务潜伏于南京城里。这四个特务是凌霄的老部属,打从抗战一开始就跟着凌霄的指挥棒在转了。“军统”十分注重潜伏在沦陷区特务组织的安全,保密措施甚为严密。这四个特务又被指定为一个小组,委任了组长。小组组长是三个组员的上线领导,他们之间有直接联系,而该小组组长跟“沙獾”头目凌霄单线联系。

凌霄和玄清、玄阳三人以前既没做过道士,也没当过和尚,“保密局”决定对他们进行速成强化训练。那时南京还处于国民党统治下,这事比较好办。当然,不可能把三人送到哪家道观去实习,但可以找一个可靠的真道士对他们进行封闭式培训。三人今后的活动地点在南京,这个真道士就不能是本地道观的。于是,“保密局”从江西龙虎山物色了一个道士,将其请到南京,对凌霄三人进行培训。半个月后,又让三人到杭州、湖州、上海、苏州搞了一次“自由行”,以寻常游客身份参观道观,实地观摩道士的真实生活情况。

能被“保密局”物色去做特务的角色,脑子肯定是比较好使的,凌霄三人很快就熟悉了道士的那一套基本路数。到这时,就算结业了,从此潜伏在南京近郊紫金山里这座只有五间草庐的简陋道观里。那么,“沙獾”的潜伏任务是什么呢?

其时的局势对于“党国”来说显然大为不妙,要考虑后路了。一是准备最后撑不住时败逃台湾,这当然是暂时的,在得到美国的支持后,是要反攻的。如此就有了第二,要把大陆各省的匪伙收买过来,给他们封官许愿,并提供军火,让这些匪伙摇身一变成为政治土匪。为了便于掌控,还得指派特务驻居匪巢,灌输反共思想,同时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待日后“反攻大陆”的战火点燃,这些政治土匪就可以发挥作用,牵制共军的力量,配合“国军”的反攻。

台湾要对这些土匪遥控指挥,需要通过无线电台,这就离不开密码本,而密码本一旦丢失或者被缴获,就需要启用备用密码本。因此,需要设置一个存放备用密码本的地方,保密局为这个地方取了个代号,曰:“07号密库”。

十四、“07 号密库”

1948年6月,120册备用密码本由专机运送南京。考虑到这是绝密任务,“保密局”也没组织什么“交接仪式”,就像窃贼分赃那样直接交接了。在对密码本进行调整和修改期间,“保密局”根据之前已经启动的“密库保管方案”,着手做准备工作。该密库被正式命名为“07号密库”,在必要时可将密本提供给苏浙皖鄂豫五省的政治匪伙。

从交通便捷的角度考虑,“07号密库”应设在南京市区;从便于管理的角度考虑,“07号密库”应设在道观附近。“保密局”特工专家几经研究,不知道由哪位领导定夺,看中了南京市水西门大街的“信康公寓”,再具体一点儿,就是公寓的512室,亦即苏联姑娘柳妮雅的寓所。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呢?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柳妮雅打自 1940年从上海跑过来避祸,投奔南京帮会大佬林清啸夫妇后,长期供职于林清啸之妻窦三娘开设的“雷卡登舞宫”,该舞宫的账房先生贾宣诚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身份——“军统”特工,即上面说到过的“保密局”特务组织“沙獾”在南京那个四人小组的成员之一,也是小组的组长。

柳妮雅去舞宫上班后,贾先生对她关照颇多,但要求也特别严格。时间稍长,柳妮雅从贾先生那里学到了不少在沪上混舞厅时根本学不到的江湖经验。因此,她对贾宣诚心存感激,像长辈一般敬重。去年夏秋之交,窦三娘忽然决定离开内地前往海外,把舞宫盘给了一个姓骆的华侨。柳妮雅也不打算继续留在“雷卡登舞宫”,否则,那就是对干妈的不义。她是“雷卡登舞宫”的头牌舞女,在南京舞界也是小有名气,新老板自然极力挽留。挽留无效,新老板倒也想得开,好聚好散嘛,说不定以后还有合作机会,遂委托账房贾先生筹办舞宫全体员工参加的欢送宴席。

宴席就在舞宫里举行,席间,贾宣诚把一块特制的上书柳妮雅姓名的铜制名牌挂在门厅里舞女名牌板的最上方,说他以老板名义,同时也代表个人,衷心希望柳妮雅小姐有去而复归重展风姿的那一天,所以私人出资特制了这块实心铜牌。说着,这个一向滴酒不沾的小老头儿倒了满满两杯酒,一杯递给柳妮雅,一杯自己端起来,“叮咚”相碰,一饮而尽。

这一幕,令全体舞女个个落泪,哽咽失声。柳妮雅更是泪流满面,精心化妆的一张俏脸跟小花猫有一比。

有了以上这些长时间点点滴滴的积累,柳妮雅对“雷卡登舞宫”特别是账房贾先生,总是念念不忘,辞职以后每次路过舞宫,都要去看看贾先生和其他舞女,逢年过节不忘给贾先生送一份礼品。贾宣诚对柳妮雅也依旧如同以前那样关心,见面总要唠一阵闲话。贾宣诚也曾去柳妮雅居住的“信康公寓”看望过两三次,每次均叫上一两个舞女同行,旁人以为是为了避嫌,其实是出于一个老特工的谨慎。

保密局为“07号密库”物色落脚点时,权衡来权衡去,最后决定就设在“信康公寓”512室柳妮雅的寓所。为什么呢?除了上述贾宣诚以“雷卡登舞宫”账房先生的身份为掩护,多年来刻意“培育”出来的跟柳妮雅的那份信任,以及由此带来的出入“信康公寓”的便利,还有其他有利因素——

柳妮雅是苏联人,其时苏共与中共的关系非常密切,中共解放南京后,柳妮雅苏联公民身份,对密库的一种非常有利的掩护;柳妮雅未婚独居,肯定有助于敌特潜入512室,在密库中存放或调取密码本;新政权在北方已解放城市大力鼓动群众参与社会政治生活,估计在南京也会这么搞。柳妮雅的外侨身份,应该可以免去参与各种群众活动的麻烦。

另外,“保密局”专家还再三强调,绝对不要产生把柳妮雅发展为自己人的念头。因为她并不知晓密库就设在自己家里,这才是最安全的。

那么,“07号密库”这么重要的一个所在,难道就不采取任何警卫措施了吗?那倒不是,警卫措施不仅有,而且还很严密周到。

“沙獾”设在南京城里的四人小组承担了“07号密库”的警卫任务,账房先生贾宣诚坐镇“雷卡登舞宫”主持该项工作。他手下有三个特务:严守鑫以杂役身份隐藏于“信康公寓”,可以日夜监视公寓内部的动静,一旦发生对“07号密库”不利的情况,他在第一时间就能知晓;张松白以收购居民家里的旧货为业,推着一辆破旧自行车沿街吆喝,其“商业活动”范围就在以“信康公寓”为中心的方圆一公里之内;还有一个叫白世隆的,在“信康公寓”对面巷子口盘下了半间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烟纸店。

“07号密库”的地址选定后,已经迁往广州的“保密局”特地派来一个执行小组。他们去承建“信康公寓”的营造行查阅了设计图纸,根据五楼天花板的结构,设计了一个藏匿一百二十本密码本的机关。

然后,就是潜入“信康公寓”512室进行安装了。这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而且不能让柳妮雅知晓,必须趁其外出时佯装访客悄然前往。这事对于贾宣诚来说不算麻烦。当然,在公寓内进行建立密库这样的工程,尽管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但也要考虑与512室相邻的住户是否会察觉的问题。让特工专家稍感安慰的是,512室是走廊最西边一间,与之紧邻的只有510室。但同时也让他们头疼的是,这510室是公寓老板蒙信康专门为寻花问柳跟不同的女性不定期幽会的“金屋”。正是这个“不定期”,让“保密局”的特工专家费了一番脑筋,干秘密工作的,怕的就是这种不可预测的偶然性。那么,他们又是如何应对的呢?这个,后文会提及。

十五、舞厅的账房先生

敌特方面相信,如此周密细致天衣无缝的设计,加上贾宣诚这个四人小组的严密警卫,“07号密库”应该不会出问题,但“保密局”依然制定了预案——一旦发生意外,贾宣诚的四人小组绝对不能自行处置,应首先跟“沙獾”头目凌霄取得联系。“沙獾”的驻地位于城外紫金山的草庐道观之事,贾宣诚是不清楚的,他只知道凌霄是他的直接领导,甚至连凌霄手下的玄清、玄阳这两个假道士也没听说过。他们之间的消息往来,通常是靠信鸽传递。

贾宣诚早在给“军统”当临时工前,就有莳花弄草、养鱼侍鸟的嗜好。成为正式特工后,他干脆养了一棚鸽子,专门用于传递情报。

相应的,城外紫金山里的“遇春观”也养了一棚鸽子,玄清或者玄阳前往城里时,化装成寻常百姓,拎上装在笼子里的信鸽,前往“雷卡登舞宫”附近贾宣诚每天早晨必去晨练遛鸟的公园,往树上一挂;一会儿,贾宣诚也提了鸟笼过来了,也是这么一挂。两个鸟笼大小式样颜色一模一样,旁人根本不会留意到他们离开时已经作了调换。如此,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只要把写有情报的纸条绑在信鸽腿上,信鸽就会自己飞回家了。

对于“07号密库”,凌霄心知这是为那些政治匪伙准备的备用品,这些家伙的任务是等共军控制苏浙皖鄂豫大部分地区后,方才根据“党国”方面的指令开始行动。届时,上述诸省的共军兵力不会很多,因为共军要往南方开拔,去攻占江西、福建、两广等地。匪徒们不可能一下子就土崩瓦解、兵败如山倒以致连密码本这种要命的东西都弄丢了,一时还不会动用这边密库里的存货。只要不动用密库,那就不会露出破绽。因此,一两年内,“07号密库”是安全的。

哪知,4月10日这天,随着一羽灰鸽呼扇着翅膀送来的一个消息,凌霄顿感要出事了。

那天,贾宣诚正在“雷卡登舞宫”的账房间里噼噼啪啪拨着算盘,洋妞儿柳妮雅来了。

柳妮雅本打算去舞宫附近那家她一直光顾的“迎宾理发厅”烫发的,快到达时又改了主意。前天下雨时她注意到卧室天花板上有细微的水珠渗出,寻思屋顶多半是漏雨了,过几天见到公寓蒙老板得跟他说一声,让他请泥水匠来修理。之后,柳妮雅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今天出来烫头发,快到理发厅门口了,她猛然想起屋顶渗水之事。虽然还没跟蒙老板提起,但这两天应该会见到蒙老板的。如果蒙老板请泥水匠上门来修理,肯定又要钻天花板又要上屋顶,家里免不了尘土飞扬,我这头发不是白做了?

这样想着,柳妮雅就决定今天不烫头发了。之前想好烫完发去“雷卡登舞宫”看看贾先生和几个舞女小姐妹的,现在索性直接过去。

贾宣诚见柳妮雅登门,便放下手头的活计接待。“我这里正好有朋友送来的明前新茶,不错的,柳小姐也尝尝。”

两人喝着茶说话,贾宣诚跟往常一样,以长辈关心的口吻询同柳妮雅闲聊。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今天出门的原因。

贾宣诚听说她住的512室屋顶漏雨,准备报修,心里“咯噔”一声:糟糕!“07号密库”的那些密码本就藏在天花板里呀!这个情况必须立刻向凌霄报告。当然,他得先问问清楚。

于是,他继续故作轻松地跟柳妮雅聊着:“几时发现屋顶漏水的?有没有跟蒙老板说过? 没见到老板?那么是否跟哪位邻居说起过.…”

听下来,洋妞儿还真没跟第二人提及过屋顶漏水之事。同样,也可以相信柳妮雅确实没向其他住户提起过此事,否则,四人小组设在公寓楼内的暗桩老严肯定立马就向贾宣诚报告了。老严是“信康公寓”的杂役,类似如今小区里的保洁员,小区里若是发生什么情况,他们会在第一时间知道。

如此一分析,贾宣诚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当然,还得稳住这洋妞儿。这个便当,他知道柳妮雅对清洁卫生颇为讲究,于是对她说:“这事儿你先不急着告诉蒙老板,为啥呢?你一说,蒙老板肯定马上叫泥水匠过来上屋顶筑漏。公寓方面有专门负责修缮房屋的泥水匠木匠,那个泥水匠我知道,姓梁,四十五六岁样子,是个癞痢头,人称‘梁癞痢’。这人还特别好色,经常串暗门子,所以又是个‘杨梅疮’。”说到这儿,贾宣诚喝了两口新茶润润嗓子,正待接着往下说,柳妮雅已经被“癞痢头”、“杨梅疮”吓到了。

“贾先生,我不要‘梁癞痢’进我家!不要!请您帮我想个办法,另找一个工人,工钱由我支付,不必惊动蒙老板的。您认识这样的工人吗?”

贾宣诚打的就是这个算盘,一口答应下来,让柳妮雅回去等候消息。

柳妮雅离开时,贾宣诚像以往一样,把她送出舞宫大门,叫了一辆三轮车,不顾柳妮雅的阻拦坚持预付了车钱,目送三轮车行远方才回身。柳妮雅当然不可能知道,她乘坐的三轮车还没回到“信康公寓”,贾宣诚放飞的带着警报信息的信鸽就已经飞抵中山门外紫金山里的“遇春观”了。

十六、再探现场

在得知柳妮雅死于他杀的情报后,赵慕超随即对下一步的工作进行了安排:六名便衣分为两拨,分头去“雷卡登舞宫”和邮局了解那盒由“保密局”上海站寄来的毒咖啡是怎样被柳妮雅小姐接收的;赵慕超自己则与便衣组组长裘胜杰一起去了“信康公寓”。

“信康公寓”赵慕超之前已经去过,此番再次前往,是基于柳妮雅被敌特方毒杀这样一个思路:这个性格开朗的苏联姑娘怎么会成为“保密局”特务下手加害的目标?难道她的存在妨碍了敌特的某些行动,而且这种妨碍可能还比较严重,因此才遭了杀身之祸?

以赵慕超对柳妮雅生前综合情况的了解,这姑娘不太可能被“保密局”拉下水发展为特务,虽然她是舞女,平时的社交圈比较复杂,有从事特务活动的先天优势,但她这副外国人相貌是个硬伤,况且还是苏联国籍,太容易引人注目,这是从事特工行业的大忌。当然,如果一定要往这方面考虑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前提是敌特方已经知晓共产国际特工米哈依尔乃是柳妮雅的生父,遂产生了将其发展为特务的念头。特务跟她摊牌后遭到拒绝,只得杀人灭口这种情况理论上或许存在,但并未发现任何可以支撑这种推测的依据。

想到灭口,赵慕超马上又联想到一个词——泄密。也许柳妮雅对敌特方构成的妨碍是她无意间撞到了某个秘密,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她是在哪里发现的?要知道,“保密局”可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工重器”,他们的秘密怎么可能被柳妮雅轻易察知?以柳妮雅的生活圈子,她也没机会接触到“保密局”的什么机密嘛,除非这个秘密就隐藏在柳妮雅的身边,比如……她住的公寓?

出于这样的考虑,赵慕超才叫上裘胜杰再次前往“信康公寓”。其实在案发伊始,负责勘查现场的南京市军管会公安部刑警已经对全宅作了一次彻底搜查;接着在5月3日赵慕超抵达南京当天,就前往现场查看了死者生前的物品,还下令让人把这些东西清点登记打包装箱,全部运到驻地;最后,也就是昨晚,他熬了一个通宵,对死者生前的物品一一进行了核查,那盒毒咖啡就是在这时候发现的。可除此以外,并无其他可疑之物。

如此看来,问题可能不在死者生前的物品上,那么,512室的墙体和天花板会不会另有玄机呢?之前考虑到这些地方检查起来有难度,而且只有敌特等专业人士才能动手脚,所以没有列为重点仔细检查。于是,赵慕超叫上裘胜杰一起再次前往“信康公寓”实地查看。两人进到512室后,赵慕超问裘胜杰:“老裘,听说你以前干过木匠,知道我叫你过来干什么吗?”

裘胜杰当即回答:“报告队长,这里的家具,我上次过来时就已经检查过,而且每块木板都一寸寸敲过,凭我十年的木匠经验,都是实心木板制作的,应该不存在夹层……”

正说着话,有人敲门。来者是联络员盛盼水,手里拎着一个箱子,肩膀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箱子里是赵慕超离开驻地前让小盛向驻军工兵借来的一套美制金属探测仪,扫雷用的,帆布包里则是一套木工工具。

根据纪律,联络员是不能接触案情的。盛盼水把仪器放下,说了声“我在楼梯口待着”就离开了。赵慕超对裘胜杰说:“我上次过来时也查看过这些家具,还拿小锤子敲了一遍,的确都是实心木板。这样看来,如果这屋里确实藏着东西,那就是墙壁和天花板里面了。我估摸藏的东西不外乎武器弹药和无线电收发报机之类,那就需要对墙壁、天花板进行检查。近年来‘保密局’的这些特工都是拜美国人为师的,擅长‘美式思维’,他们在制订藏匿计划时可能会考虑到万一被我方发现该怎么办的问题,没准儿会在藏匿处安装所谓的‘爆炸自毁装置’,比如设置机关,只有知道机关在何处的人才可以安全打开,一旦有闯人者用蛮力撬开墙壁或天花板,就会触发爆炸物的引信。为防万一,我就请联络员弄来了这么个家伙……”

一边说着,赵慕超打开箱子,把金属探测仪取出来。裘胜杰打眼一看,居然是全新货,零部件都是分别包装,放置在相应的卡槽里。显然,这是要拼装起来才能使用的。裘胜杰犯愁了:我就是一个木匠,哪儿干得了这种活儿?

赵慕超的动作并没停下,先把零部件一一取出,又从箱盖内侧的袋子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抽出里面的东西。裘胜杰看清了,那是一本英文说明书。赵慕超翻阅一阵,接着就动手操作,没多会儿,竟然就把金属探测仪拼装起来了。裘胜杰不由得暗暗惊叹:乖乖!这个首长好生了得啊!连洋文都认识。

其实,赵慕超的英文水平有限得很,但说明书里有安装示意图。对于一名优秀情报专家来说,看懂各种图纸,那是必备的素质。

赵慕超把拼装好的金属探测仪对着空橱柜比画了一番,看它能否正常工作,一边比画一边连连点头:“还别说,这美国货就是比小日本用的探雷器强。行了,我们开工吧。”

两人动手把靠墙的橱柜挪开,先拍摄了墙壁的原貌照片,然后用金属探测仪对墙壁逐寸检测,无甚发现;又用锤子敲击墙面,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遂排除了墙壁内藏匿物品的可能。

接着就是对天花板进行检测。那时楼房的天花板都是实木制作,不是为炫耀豪华,而是市场上还没出现纤维板、三合板之类的代用品。一番操作后,排除了天花板里藏匿物品的可能。但这只是表明天花板上没有放置物品,并不意味着承担整个房顶重量的梁木上没有捆绑物品的可能。金属探测仪的探测范围有限,若打算检查梁木,那就只有拆开天花板了。赵慕超说:“老裘,接下来看你的了。”

按照行业惯例,裘胜杰把卫生间作为从室内进入天花板空间的入口。在撬开卫生间的天花板之前,裘胜杰先仔细检查了上面是否有被人做过手脚的痕迹,照例拍摄照片,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卸下数块木板,接过赵慕超递上的手电筒,探身朝里面照射--天花板上面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再看梁木,也没有捆绑任何物品。

赵慕超不由皱眉,难道之前的推测是错误的?

担心裘胜杰检查得不够细致,他干脆自己爬上去看了看,果然空无一物。如此,整个屋子还没检查过的地方,就只剩下屋顶了。要检查屋顶,需要攀爬进天花板上面的那个梯形的狭小空间。屋顶是由瓦片和被江南人称为桁板的薄砖片铺就,如果要做手脚藏匿什么东西,只能藏在瓦片和桁板之间的空隙里。那个空间十分有限,藏点儿金条银元首饰还可以,要想藏匿武器电台,哪怕是拆开了的零部件,都勉为其难。当然了,赵慕超还是要用金属探测仪探测一遍的。

在动用金属探测仪之前,赵慕超还考虑到另一种可能——“信康公寓”属于高档公寓,建造得颇为讲究,即使是基本上不可能被人留意到的天花板与屋顶之间的狭小空间,设计师也要弄得与众不同。通常公寓楼顶部的这个空间是连通的,也就是说,房间虽然有间隔,天花板以上却没有,这样做可以节约成本,也方便维修。但“信康公寓”的设计师却不考虑成本,天花板上方也用木板分隔开,理由是可以增加住户的安全感。

这样的设计让赵慕超冒出一个想法:会不会这个分隔板是经过敌特分子改装的,里面弄出夹层,用以藏匿武器和电台?

既然想到了,那就探测仪伺候!可一番探测下来,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这种折腾是颇费时间的。赵慕超、裘胜杰两个钻到黑咕隆咚狭窄逼仄的房顶之下一通忙活,等他们一无所获地从天花板上下来,窗外已是暮色初上。裘胜杰不免有点儿泄气,赵慕超宽慰他:“我们也不完全是白忙活,至少也算是排除了一种可能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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