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笔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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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系列之138:「三刀六洞」疑案

(2022-11-19 10:04:51) 下一个

【塵封檔案】系列之138:「三刀六洞」疑案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18年第04期

作者:吴明滔、金枚、迟婴

一、孤身老翁命喪寓所

"荔枝巷"位於六朝古都南京市區西北側的第七區、是一條百來米長的小巷。小巷兩側遍布挨牆連壁的民居,清一色的磚瓦平房,比較考究的人家以白色或淺紅色方形石條做門框,裝上黑色或者紫色的木門,外形看去與上海灘的石庫門建築無異,但嚴格說來,並不能算作石庫門建築,因為其內部並無滬上石庫門建築兩側的廂房以及前後客堂,而是根據占地而積隨意構建,房屋間數有多有少、用途也沒什麼講究。比如本案發生地荔枝巷19號.外表看去也是石庫門,但內部結構卻雜亂無章:前後各有一個十多平方米的天井,房屋共有四間,前面兩間是客堂和廚房,後面兩間則是臥室和書房。

【信笔由墨】“荔枝巷”湮没已久,今无觅处。南京第七区于1955年8月更名名为下关区。详见附录。

說是19號,其實,19號只存在於戶籍記錄中,如果你來到這條小巷,會發現這是小巷中唯一沒有門牌的民居,在原先釘門牌的地方,代之以一塊藍底白字的搪瓷銘牌:合肥何氏寓所。這塊銘牌比原先的門牌醒目,使每天來送報紙、信件等的郵差不必查看門牌號碼就會條件反射似的在何氏寓所門前剎車,同樣也使一些沒來過此地的主顧不用打聽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目的地。主顧怎麼會到私人住所來呢?這是因為該寓所的主人何鑫三所從事的營生是鑑定古玩,偶爾也收購或者出售真真假假的古董。另外,他本人擅長字畫金石,這也是他的一個有償服務項目。在鄰居眼裡,這位年近六旬的小個子老頭兒性格似乎有些乖僻:平時進出巷子,一向是仰面朝天,跟誰都不搭腔。他從事的職業是比較能掙錢的,再說是單身漢,那平時就善待自己好吃好喝過得滋潤一些吧?可是,這小老頭兒連個鐘點工也捨不得僱傭,什麼事兒都是親力親為,包括買菜、做飯、洗衣服。出門也很少僱車代步,都是拎著一根古色古香估計也是古董的手杖步行。一年到頭穿的都是灰布長衫、棉袍,什麼印度綢、香雲紡、絲棉、皮襖,跟他一概絕緣;鞋帽也是這樣,不過是因季節變換的單鞋棉鞋或單帽棉帽之分,至於質地,那一概不講究。

不過,讓街坊鄰居交口稱讚的是,何先生對自己吝嗇,對別人卻很大方,凡是街坊遇到經濟困難向他告貸,向來有求必應。以大洋計算,五元以下一概不打回票,開口求助,閉口可得。借了以後沒有還貸期限,隨便幾時歸還,而且不收利息,也不收任何謝禮。也有借了以後還不出,或者不打算還的,何先生也不計較,下次若是再厚著臉皮開口,照樣爽快掏口袋,從來不提舊帳,就像忘記了一樣。小巷有時遇到公益需要,比如修路掏井捅陰溝,舊政府的工務部門當然是不問不管的,其他巷子採取的都是居民公攤的方式,由於各戶具體情況不同,每每都會發生口舌之爭,鬧得鄰居不和,形同冤家。荔枝巷則不存在這個問題,遇到此類事情,甲長保長只消去拜訪一下何先生,問題就解決了。因此,大伙兒覺得這位何先生雖然古怪,但他的存在對於一眾街坊來說,卻算得上一種小小的福分。誰想到,就在南京解放後的第五天——1949年4月28日,街坊鄰居的這份福分卻到此止了。這天早上七點多鐘,尚未掛牌的南京市公安局第七分局留用警察繆初冬騎自行車上班經過荔枝巷口的時候,被正好從該巷出來的黃老頭兒在路口攔下。儘管是留用警察,但繆初冬與一般的舊警察不同,在南京解放前,他被中共地下黨發展為國民黨警察系統中的進步組織"警委會"的成員,在南京解放前夕為地下黨做過一些工作,相當於起義人員。南京解放後,軍代表考慮到他是刑警出身,還當過治安大隊警長,就把他調至七分局擔任聯絡員,負責與下轄各派出所聯繫,以了解解放伊始舊警察中的各類情況。現在,老繆被黃老頭兒攔住,說巷子裡有情況,請他去瞅瞅。他初以為是鄰里糾紛什麼的,哪知一聽之下,對方說出的情況似是有點兒不妙。黃老頭兒反映的情況與該巷19號住戶何鑫三有關——

自4月23日傍晚有人看見何鑫三在巷子裡露了一面,接下來一連五天他一直不曾出現過。這是打自何先生搬來居住後從未有過的現象。在黃老頭兒印象中,何先生就沒出過遠門,也從不在外留宿,每天都待在自己家裡,即便白天出去辦事,晚上也必定要回來的。因此,他的不露面引起了一干鄰里的議論。其時南京剛剛解放,往外逃的人不少,有的甚至是全家消失,不知去向,這當然都是那些心裡有鬼的主兒。可是,街坊們都認為何先生是好人,他不該害怕解放軍啊!況且,在4月23日下午五六點鐘前後,不止一個鄰居看見何先生從外面回來,還在巷子口駐步跟住在8號的李先生聊了幾句,說城裡的國軍已經撤退了,估計今晚解放軍就要開進來了。之後,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何鑫三。如果光是這種情形,鄰居倒還不至於急著向派出所報告,問題是今天早晨與何先生寓所相鄰的17號、21號兩家住戶不約而同都說隱隱聞到了一股時有時無的異味,這就不得不懷疑單身居住的何鑫三可能並沒有離開南京,而是在其寓所發生了不測。黃老頭兒是銀行退休職員,其父生前曾是南京這邊江寧縣衙門的捕快,參加過不少刑事案件的偵查,在世時沒少跟兒子講述其偵破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刑案。黃老頭兒在成長過程中不知不覺成了一個偵探迷,《福爾摩斯探案集》、《霍桑探案集》等中外偵探小說名著,他都能如數家珍。今天聽鄰居們說起何先生的情況,黃老頭兒不由自主就聯想到小說中的情節,會不會何鑫三被人殺害了?抑或是他殺了什麼人,把屍體留在家裡自己跑了?這幾天關氣暖和,鄰居們說的異味,是不是屍體腐爛了?繆初冬聽黃老頭兒這麼一說,不由一個激靈。他跟何鑫三打過交道。1946年他擔任國民黨首都警察廳治安大隊警長的時候,破獲了一起案件,涉案物品中有兩件價值不明的古董,那就只有請人鑑定。老繆做事向小心翼翼,不敢去找古玩店鋪——所有古玩店鋪對警察都是戰戰兢兢,擔心警方來鑑定古董,不管是真品還是贗品,一律不肯收費。而以當時的司法鑑定規矩來說,不收費的鑑定不能作為正式證據送交法庭。無奈,繆初冬經人介紹,來的荔枝巷請何鑫三鑑定。

在繆初冬的印象中,何鑫三是一個學養不淺的好好先生,這種人不大可能提刀子殺人。但黃老頭兒所說的情形,聽上去又確實像是出了事,那就剩下另一種可能,即何鑫三被害了。自4月23日以來,南京城內外的搶劫案件比較多,這幾天幾乎每個分局、派出所都接到報案,市局更是日夜有群眾登門求告破案。也許歹徒知道何鑫三單身而且有錢,利用南京初解放社會治安混亂的時機,潛人何宅實施搶劫,作案過程中殺害了何鑫三。這樣想著,繆初冬就決定去巷子裡看看。

19號何宅門前已經聚集了許多群眾,都說裡面有臭味兒。老繆過去時,甲長郭寶印已經扛來梯子,正往牆上架。老繆踩著梯子上去,往天井裡在看,一陣比在門前平地上更加濃重的臭味兒撲鼻而來。這時,太陽已經升得有點兒高了,照到了天井裡面內宅大門的上半部,只見成群的蒼蠅飛撲門縫。繆初冬於是斷定屋裡出了問題,多半是人命案件,被害人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接下來他的舉動使一干圍觀群眾感覺不可思議,他竟然下了梯子,掏出工作手冊撕下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兩行字,折起來遞給郭甲長,吩咐他立刻送往派出所。

不一會兒,派出所軍代表楊保民就帶著數名警察趕來了,說已經給分局打了電話,分局刑警很快就到。繆初冬剛把一應情況跟楊保民說完,分局軍代表朱俊康就率領刑警來到現場,不久,市局派出的法醫也抵達了。刑警攀牆進入天井,打開頭道大門,正宅門竟然沒鎖,虛掩著,一推就開了。呈現在刑警面前的,是業已干凝的血漬中何鑫三腐爛的屍體,那股異味實在是太厲害,逼退了因當時條件所限連口罩也沒配備的刑警,甚至有口罩的法醫也沒法兒立即進人現場,只好打開門窗通風,又過了十來分鐘才開始勘查。

現場客堂正中的那張八仙桌上放著酒菜,以及一瓶已經喝去三分之二的"柏家燒鍋",那是當時南京市面上頗受顧客歡迎的白酒,從封住瓶口的火漆判斷,這瓶酒是何氏吃這最後一餐時新打開的;下酒菜是三個打開的干荷葉包,裡面的牛肉、熏魚、滷豆干此刻早已變質。使刑警感到不解的是,這張八仙桌上還放著一把雙刃匕首,刀身前部寸余位置有乾涸的血跡,匕首旁邊的桌面上有一道同樣沾著血跡的刀痕;桌前那把可能是隨著死者倒下時一起翻倒的椅子上也有兩道同樣沾著血跡的刀痕。

帶隊的軍代表朱俊康來自山東老區根據地,武工隊出身,抗戰勝利後在縣公安局擔任偵訊股長,此次來南京接管,內定為第七公安分局(因公安局尚未宣布正式成立,故稱"內定")分管治安(當時刑偵歸治安口領導)的副局長。有著朱俊康這種經歷的,應該算是行家了,可現場的情形讓朱俊康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不由自言自譜:"這是什麼意思?"隨即把目光轉向市局的留用法醫。

郝法醫在助手的配合下仔細檢視了現場,還拍了一些照片,由於受現場條件限制,解剖屍體就只好稍後去剛剛接管的原國民黨首都警察廳驗屍所進行了。但這一番檢視,經驗豐富的郝法醫已經作出了初步判斷——

屍體上有三處傷口,左右腳背正中對稱位置各一處,另一處是左手手背正中部位,均系尖刀留下的貫通傷,傷口與現場遺留的那把雙刃匕首相符。從現場桌椅表面的刀痕判斷,兇手先是把何鑫三的左腳放到椅子上,在腳背上扎了一刀;然後換右腳,如法炮製;最後又把他的左手放到桌面上,用尖刀在手背上扎了一個貫通傷。這三刀扎得都很用力,可以說每一刀都是"釘"在桌椅上的。可奇怪的是,現場卻沒發現搏鬥的痕跡,在死者四肢和身體的其他位置也沒有發現掙扎的跡象,就像是他自已乖乖地任兇手擺布一般。

再說死因。如果僅僅是這三處貫通傷,通常說來是不至於造成死亡的。但不知道什麼原因,何鑫三受傷後竟然沒有包紮,從現場遺留的血跡看,他本人也沒有離開那張八仙桌,竟然仍舊坐在原處,甚至還照樣拿起酒杯喝酒,並且用帶著貫通傷的左手(他是左撇子)拿起筷子夾菜吃。他在受傷前就已經喝了半斤白酒,受傷後又喝酒,血液流動相應增速,何的血小板可能比較低,於是因失血過多昏迷。何鑫三生前可能患有心臟方面的疾病,受到如此殘酷的傷害,自然對心臟形成極為強烈的刺激,在昏迷中心跳停止。至於死亡時間,結合街坊鄰居的反映以及桌上剩菜的商敗程度,估計應該是4月23日上半夜。

稍後法醫對何鑫三的屍體進行解剖後得出的結論,與之前的判斷相符。刑警對何氏寓所進行了全面勘查,在客堂提取到除死者本人之外的另外三個人的腳印和指紋,初步推測均系男性。死者生前佩藏的戒指、手錶、隨身的錢包均被案犯掠走,寓所書房和臥室的上百件真真假假的古玩字畫沒有被翻動過,但從現場遺留的印有銀行名稱的取款紙袋以及被打開的幾個精美空盒判斷,主人從銀行提取的美鈔(當時流通的金圈券瘋狂貶值,取款得用洋面袋盛裝,故判斷應是美鈔。後向銀行調查得到證實)和收藏的金銀器都被劫走。由此,刑警認為這可能是一起搶劫殺人案。

二、稅務調查令人不解

南京解放後的頭幾天裡,社會治安比較混亂,案件頻發,尤其是搶劫、盜竊等涉財案件,而"4.28"案的案值既大且涉及人命,影響極壞,故南京市軍管會公安部(即尚未掛牌的南京市公安局,兩塊牌子一套班子)聞報後,當即指令七分局對該案立案偵查。專案組由五名刑警組成,組長由朱俊康擔任,四名組員都是留用警察,繆初冬是其中之一。由於其"警委會"成員的身份,被領導視為骨幹。

當天中午,專案組長召集繆初冬、許斯新、張鼎、花友仁四刑警舉行首次案情分析會。一開始就是分析案犯作案的動機。一番討論下來,眾人的觀點是,若從現場被搶劫的財物判斷,這應該是起不折不扣的人室搶劫案。但是,刑警們聽多看多,也都親歷過搶劫案的偵查,搶劫中傷人甚至殺人的案情都遇到過,獨獨沒聽說過用這等殘忍的三刀六洞的手段對待苦主的。更令人不解的是,被害人對於這種令人髮指的殘害竟然設有反抗,甚至不曾有任何掙扎,就像是心甘情愿似的。面對此情此狀,眾刑警無不感到案情撲朔迷肉,認為搶劫作案的背後可能還有其他因素。什麼因素呢?那就需要進行周密細緻的調查了。

怎樣開展調查?綜合眾人的意見,朱俊康說首先要在清死者生前的社會關係;其次,死者長期獨居,他為什麼不成家?一個有錢男子,為什麼甘於過單身漢日子,甚至操持家務也是親力親為,連傭人或鐘點工也不請一個?還有,何鑫三並非荔枝巷的原始住戶,搬來荔枝巷之前他住在哪裡,案犯是否在他搬到荔枝巷之前就與他相識?

留用老刑警花友仁建議,在向荔枝巷居民調查死者生前的社會關係時,也應該順便了解一下4月23日傍晚或者之前幾天是否有陌生人出沒。這個建議得到了專案組長的首肯。

散會後,專案組五刑警全體出動,分頭前往荔枝巷和管段派出所了解情況。經與派出所軍代表楊保民協商,調派從警三十多年的留用警員汪縱協助專案調查,不過,他屬於專案組的編外人員,不參加案情分析會。

楊保民向朱俊康介紹說,老汪是南京淪路次年7月從日偽"維新政府"(任偽政府的前身之一)轄下的首都警察廳刑警大隊調到派出所的,他與當時的偽所長徐勝生曾是同僚,故徐對他很是客氣,讓他自己挑選一個崗位。汪縱有親戚住在荔枝巷,就選擇了擔任該管段的戶政警員,這麼多年下來,對這個巷子的情況非常熟悉。朱俊康於是先問老汪,何鑫三是怎麼住進荔枝巷的。老汪說,荔枝巷19號原業主是五金店老闆梁安一。1937年12月南京滄陷,梁老闆死於那場震驚中外的大屠殺。一年後,在海外的梁氏之子返回南京,得知全家均被口寇殺害,嚇得當天即去了上海,把荔枝巷19號的房產委託親戚代為出售,此後他再沒回過南京。

1940年1月中旬,何鑫三入住19號,然後去派出所向老汪申報戶口並申領良民證。當時的戶口管理比較松,加之大屠殺後南京人口驟降,日寇為掩益罪行,急於增加"維新政府首都"的常住居民,取消了原國民黨政權戶口管理條例中必須在南京住滿一定時間,且有兩戶以上商鋪擔保方能落戶的規定,改成凡來自"維新政府"治轄範圍(江蘇、浙江、安徽三省的日占區和上海特別市)內的城市,並持有當地"維新政府"證明的人員,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有固定居住地址,一律允許落戶南京。

何鑫三出示的是安徽省合肥縣(當時的合肥系省直屬縣,直到1949年2月和平解放一個月後才設市)偽政府社會科出具,並加蓋縣警察局印章的戶籍遷移證明,以及與梁老闆之子簽訂的轉讓荔校巷19號房產的契約,上面貼著偽南京市政公署(即偽市府,後改稱"南京特別市政府")稅務局的印花稅票,還加蓋了騎缝章。那時買賣房產並無"登記"之說,也沒有房產證,何鑫三出示的這份房契就算是已經完成了房產轉讓手續。

 

聽了老汪的上述介紹,朱俊康決定立即向合肥方面調查在此人是什麼來路。他讓汪縱找出當年的戶口底卡,抄下相關資料,騎車前往附近郵電局,向合肥市公安局拍發了一份加急電報,要求對方協查何鑫三的基本信息。然後,朱俊康又去了尚未掛牌但已在辦公的區稅務所,要求查閱舊政府檔案中何鑫三交易荔枝巷19號房產时,交納印花稅的底卡材料,想找到上家的聯繫方式。可是,檔案里竟然沒有底卡!

這就奇怪了,根據房契上印花稅票的日期,與何鑫三同一天去辦理印花稅手續的其他三樁房產買賣的底卡都在,就是沒有何鑫三的那份。那個留用稅務官又翻出了上一天和下一天來辦理交稅手續的底卡,指著右上角的編號說:"從編號順序來看,這筆印花稅是私交的,讓經辦人貪污了,所以沒有做底卡:房契上的印花稅票是經辦人私自貼上去的。"

朱俊康不解,如果是這樣的話,印花稅票的總金額不是軋不找了嗎?稅務官說,這在當時不算什麼,印花稅票是按不同的金額整本一起發的,經辦人用完本後向主任領新的時。只要交出與整本稅票金額相符的現鈔就是了。後來發現這裡面容易破鑽空子,這才重印了帶有副聯存根的稅票,每貼一張稅票,必須撕下副聯存根貼在專用紙頁上,並在上面蓋上日截章,當天下班前還要由組長蓋上私章,一整本用完後向主任交納稅金領取新票時必紙附上刷聯存根。

那麼,能否查到這樁房產交易當初是由哪位稅務官經辦的?留用稅務官說抱歉,因為沒有底卡,而印花稅票上是不印流水號碼的,沒法兒查出是哪一位稅務官領取的。這個情況,到現在也還是這樣。朱俊康不甘心,又去找了區稅務所的軍代表,說明情況後,希望對方協助,找到當初經手何鑫三房契交稅事宜的那個稅務官。軍代表答應幫忙,但也很坦率地向朱俊康表示:"估計這事兒多半是沒法兒排查的,不過,只要一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朱俊康感到有些失望,但走出稅務所大門時,又覺得這一趟不一定意味著白跑,至少表明死者這種以購房方式落戶南京的行為是不想被人查到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如果能在明白這一點,也許破案就看見了曙光。

與此同時,繆初冬、許斯新、張鼎、花友仁在汪縱的陪同下正在逐家走訪荔枝巷的居民,對何鑫三生前的所有情況一一進行調查,重點是其社會關係。他們一直忙碌到當晚七點多,打聽到了幾個這些年經常到荔枝巷19號來拜訪何鑫三的主顧,其中說得出姓名的有七人:"墨寶齋"畢老闆、"雲天道"華老闆、"淵古閣"金老闆、"聚真齋"黃老闆以及三個在南京古玩行業很有名的掮客古從道、溫汨汨、錢淺吟。

當晚專案組正匯總案情調查情況時,合肥警方的回電發過來了,其內容出乎大伙兒的意料:據向合肥該址管段派出所以及實地前往原址查看了解,當地並無何鑫三其人。

朱俊康說,如此看來死者何鑫三本身就是一個謎,他是隱瞞了真實身份來南京購房落戶的,還偽造了虛假戶籍證明並買通稅務官私交印花稅。至於何鑫三為什麼要這樣做,他這樣做的目的是否跟他遭劫被害有關,這就需要繼續調在了,眼下有兩個調查方向,一是何鑫三的真實身分,二是圍繞刑警下午去荔枝甚直摸到的那七位主顧開展調查。朱俊康請大家發表意見。看究竟是同時對這兩個方向進行調查呢,還是先選擇其一。

繆初冬的觀點是,不管是調查何鑫三的真實身份,個人歷史,還是調查荔枝巷居民提供的那七位主顧,肯定都是費時費力的活兒。如果專案組人手充足,同時鋪開調查當然最好,可是,眼下專案組只有五個人,加上派出所的老汪也不過六個,分兩路調查的話,力量會顯得單薄,時間也會拖得較長。因此,他的意見是先盯著一個方向進行調查,分頭接觸那七位主顧,或許根據他們提供的情況,就能發現何鑫三的真實身份也說不定呢。

朱俊康最後拍板:"那就這樣,連同派出所的老汪在內一共六個人,兩人一撥分為三撥,明天開始分頭調在那七位主顧。老繆,你把那七位按路程遠近分為二二三,一撥負責路近的那三位,其他兩撥各負責兩個。不管哪一拔查到了可疑線索,就繼續往下盯著查,人手不夠跟我說!"

三、"長江兄弟"被疑涉案

4月29日一天調查下來,專案組刑警了解列以下情況——

何鑫三的主要業務是有償鑑定古玩字畫,用現在的說法就是一個文物專家。民國時在南京市比較有名的古玩店鋪"雲天道"老闆華天逸告訴刑警,何鑫二在這行的出名,"雲天道"功不可沒。

華老闆記得很清楚,1940年2月20日,一個乍暖還寒的早春下午,一副老學究打扮的何鑫三走進了"雲天道"店堂。事後想來,他之前可能跟蹤過五、七分鐘前剛走進該店的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主顧。這個洋主顧告訴華老闆,他是法國人,但他夫人有中國血統,這次他赴華辦事,夫人托他順便捎一件精緻的中國古瓷器。他花了天多時間,走遍了南京城裡所有的古玩店鋪,也沒找到稱心如意的。兩個小時後他就要離開南京,先乘火車到上海,再搭乘明天上午回國的郵輪,所以這是最後一個挑選的機會,希望與"雲天道"有緣,能夠如願。

華老闆對刑警倒也坦率,他說古玩行業的"水"在三百六十行中可能名列前茅,自打有古玩買賣開始,沒有一家店鋪能真正做到不賣假貨。就拿"雲天道"來說,前清同治年間就已經開張了,儘管有"錢可以賺,假不可以售"的祖訓,但他的祖輩手裡肯定流出過贗品。到他這一代,隨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個行業中的故意售假現象水漲船高,甚至已經成為一種風氣,華老闆也難免做做手腳,否則就沒法兒生存下去。當然,做手腳是要看對象的,像這天的這個法國佬,那就是最合適的一個對象了。

於是,華老闆極力向洋主顧推介一件宋代官窯帶環花瓶,之所以有此舉,是因為他發現對方在聽取介紹宋代五大名窯時眼睛一亮。果然,洋主顧把那件青色花瓶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個不停,嘴裡反覆喃喃自語着一個法語單詞"雪拉同"。"雲天道"開在夫子廟,每天都有外國佬光顧,華老闆特地學了些許英法德日的單詞短句,以便和外國佬交流。洋主顧的話華老闆聽懂了,知道這件瓷器是對這個法國佬路子的,很有可能對方此番來就是想選購"雪拉同"(南宋官窯前期設在龍泉,燒制出的產品被稱為"龍泉窯",以薄胎粉青瓷為佼佼者。16世紀末,龍泉青瓷在法國市場上出現,轟動法蘭西,由於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彙稱呼它,只得用歐洲名劇《牧羊女》中女主角雪拉同所披的青色長袍來比喻,於是"雪拉同"成為青瓷的代名詞)。

當下,華老闆便大談這件瓷器怎麼怎麼好,具有早期官窯"雪拉同"中最好的品相,"釉面開片,器物口沿和底足露胎"特徵明顯,明太祖朱元璋對此類瓷器金口御封"紫口鐵足,稀世珍品"、"五大名窯,天下第一",云云。卻說何鑫三尾隨那法國佬進店堂後,把隨身攜帶的一個長條狀布兜往八仙桌對面的茶几上一放,坐在那裡一聲不响。店員猜測這老學究是來出售古玩的,看樣子是想跟華老闆直接談價,也不去搭訕,讓學徒照例送上一杯茶就是了。何鑫三氣定神閒坐在那裡,雙目微閉,似在養神。但他顯然把華老闆與洋主顧的對話聽得一字不漏,忽然招手喚過學徒要紙筆,揮毫筆走龍蛇在白紙上寫了幾行字,示意學徒送老闆覽閱。

 

華老闆接過看,只見上而寫著:"《宣德鼎彝譜》日:內庫所藏柴、汝、官、哥、钧、定名窯器皿,款式典雅者,寫圖進呈。《飲流齋說瓷》日:吾華制瓷可分三大時期,曰宋,曰明,曰清。宋最有名之有五,所謂柴、汝、官、哥、定是也。更有鈞窯,亦甚可貴。"看罷,華老闆知道遇上了行家,即對何鑫三拱手致意。

《宣德鼎彝譜》系明代皇室的珍品收藏目錄,也是最早記載宋代五大名窯之說的文獻,與《飲流齋說瓷》(北京大學國文系教授兼研究所國學門導師許之衡在晚清時所著)一起被民國考古界認定為對宋代五大官窯考證的權威依據。《宣德鼎彝譜》成於明宣德年間,宣德皇帝朱瞻基系明朝第五位皇帝,是明仁宗朱高熾的長子,祖父朱棣,朱元璋是宣德皇帝的曾祖父。因此,從朱元璋的口中不可能說出"五大名窯"之語。

華老闆與當時大部分古玩店鋪的經營者一樣,實踐經驗豐富,但基本都是自學成才,沒有什麼系統的考古學常識。華老闆對洋顧客信口開河,結果露出了破綻。那法國佬很警惕,見狀就起了疑心,認為老闆給自己介紹的這件商品有問題,果斷起身,連招呼也不打就出門而去。

眼看有希望談成的一筆大生意就這樣黃了,換了誰只怕都會大大光火,可華老闆跟別人不同。當下,他客氣地把何鑫三請到貴賓室喝茶。何鑫三自我介紹系合肥人氏,無固定職業,喜歡四處遊走,平常有時做做家教,有時替人看看字畫古玩,給出參考價,也曾在街頭或者郵局門口擺個攤子替人卜卦算命、代寫書信,還曾充當陰陽先生給人看風水定陰宅,甚至接受江湖朋友的邀請,替盜墓的弟兄掌過眼。近日手頭有了些錢鈔,就到南京來轉轉,看有什麼事兒可以做做。

華老闆把剛才那件"雪拉同"放在桌上,說不瞞先生,這件還真不是宋代官窯的貨,我是想蒙那洋主兒的。不知先生是否可以給掌眼看看究竟是哪個朝代的東西?何鑫三把這件漂亮的青瓷花瓶翻來覆去察看片刻,放回桌上,緩緩開腔:"恕老朽直言,這個花瓶是民國初期江西景德鎮馮家窯燒制的仿古瓷器。馮家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毀於戰火,那兩個執掌的大師傅也不知去向,此後市場上馮窯仿古瓷就成了新的收藏品,也算難得。不知老朽說的是否確實?"

話音未落,華老闆倏地起身,彎腰長揖:"恕我眼拙!先生是掌眼行家!"華老闆隨即走到門口向人盼咐數言,一會兒,店員從庫房取來七八幅古字畫和玉器、紫砂壺、印章,帳房先生則捧來個古色古香的紅木盤子,上面蒙著一方紅緞。華老闆說這幾件東西敝號眾人都看不真切,曾請懂行人士來掌過眼,對其真假、年代、市價說法不一,差別甚大。想請先生相幫看看,敝號已備下微薄潤眼費二十大洋。說著,揭開了紅木盤子上蒙著的紅緞,二十枚大洋赫然在目。何鑫三也不推卻,取出老花眼鏡戴上,又用手帕擦拭了雙手,把這些字畫古玩一件件仔細察看,嘴裡卻一聲不吭。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個多小時,"雲天道"的三名資深店員和華老闆圍桌而站,連清嗓子咳嗽聲都沒一下。又過了一會兒,何鑫三摘下老花鏡,伸了伸腰,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後,對鑑定物逐件給出結論,年代、作者,來源、經歷等一五一十侃侃而言,竟然不打一個隔頓,聽得華老闆四人個個佩服,紛紛作揖,"受教"連連。

華老闆告訴刑警,何鑫三的鑑定證據充分,使得不少已被本埠、蘇州、上海多名行家鑑定為贗品的字畫古玩"起死回生",不但為"雲天道"挽回了損失,還大賺了一筆。而何鑫三當時卻連那二十枚銀元都拒不接受。從此華老闆與何鑫三交上了朋友,並為對方出主意,建議他留在南京,專門從事鑑定。往下,華老闆在南京古玩行業大力為其宣傳推介,何鑫三的眼力也確實厲害,於是,他就在南京站穩了腳跟。這是華老闆提供的情況,雖然聽著比較簡單,卻是只有華老闆才知曉的。何鑫三對自己的所有情況都瞞得很緊,也很少跟別人喝酒喝茶聊天,與他人的接觸除了業務還是業務,在南京落戶後再也沒跟他人提到過自己的經歷,包括始終跟他保持著密切關係的華老闆。

以上是刑警在摸到的一個情況,另一個情況也值得注意----

1943年仲秋的天,何鑫三在其寓所接待了一個前往鑑定宇畫的老太太。老太太姓朱,六十上下,小腳,穿著尋常,卻顯得氣度不凡,料想出身官宦人家,有一男僕模樣的中年男子跟着她,肩上還搭著一個條狀布袋。那天,南京古玩行業中小有名氣的掮客蕭明史正好有事拜訪何鑫三,兩人還沒把事兒談完朱老太太就來了。蕭明史想告辭改日再來,但何鑫三留住了他,說人家無非是來讓我鑒辨東西的,不會待很長時間,蕭兄是忙人,來一趟不易,還是等一等為好。朱老太太果然是來請何鑫三鑑定一幅字畫的,說她家裡遇到點兒事,兒子被警察廳(此指汪偽政權的警察)以通匪的罪名逮捕了。她四處托關係,方方面面打點,一個月之間用光了原本算得上不非的家資,總算得到了一個許諾:可以饒其一命,但如若釋放,那需要警察廳日本顧問飯本中佐的親筆籤條。朱老太太聽說這個飯本對錢鈔的興趣平常,卻酷嗜中國古玩字畫,就想用幅古畫換籤條。老太太把家裡僅剩的那幅趙子昂的《奔馬圖》找出來,想托人拿去向飯本行賄。有個親戚知道後,特地趕到她家提醒:飯本對鑑賞中國古字面算得上個行家,您這幅畫是真跡還是贗品先得確認,否則送去一幅贗品,飯本惱羞成怒,您兒子就危險了。老太太想想此話有理,就帶著男僕老宋前往上海,找人鑑定。

民國時上海灘公共租界五馬路(即廣東路)在全國古玩界久負盛名,與北京琉璃廠形成一南北兩大古玩名街。老太太一日之間跑遍五馬路的"禹貢古玩號"、"雪阱齋"、"福源齋",這三家是當時滬上的古玩名店,其鑑定應該具有權威性。可是,不知何故,其中兩家確認《奔馬圖》系趙於昂真跡,另一家的鑑定師看了該畫卻沉吟不語,然後端茶送客。如此,朱老太太一顆心就懸了起來,連夜返回蘇州後,想了又想,決定在南京再找人鑑定。次日,她攜畫去了夫子廟,一連跑了數家古玩店,可人家聽說她是把畫送飯本救子的,都不敢鑑定,估計是生怕萬一飯本自己認為這畫是贗品,可能會遷怒鑑定師,那沒準兒丟了腦袋也難說啊!老太太反覆求告,終於有人向她推薦了何鑫三,這才有了登門求鑒之舉。

朱老太大說完,示意男僕老宋從條狀布袋裡取出那幅畫,連同鑑定費一起放在八仙桌上,請何鑫三鑑定。何鑫三把卷攏的《奔馬圖》打開,掛在一側牆壁的鉤子上,又擰亮了牆壁上方專用於鑑定字畫的照明燈。他只朝面掃了一眼,就迅速把照明燈關閉了,回身擋在起身剛邁出兩步想湊近看看的蕭明史面前,眼光卻盯著老太太,說這位先生是來跟我談鑑定古玩之事的,此刻不知是否合適留在此地,您是客戶,請您定奪。這麼一說,老太太就聽出了何鑫三要求蕭明史迴避的意思,就朝蕭看看,眼神間露出絲歉意,搖了搖頭。蕭明史自是明白何鑫三的意思,遂告辭出門,心裡自然非常不爽,從此再也沒跟何鑫三打過交道。

大約過了半年,有一次蕭明史在鼓樓一家茶館跟幾個朋友喝茶聊天,其中個朋友說了一樁傳闻:晚清時期曾出任過郵政局副郵政司的南京籍人士錢宗敬的遺孀朱氏,最近向滬上某報記者披露。說她的一幅祖傳珍貴名畫被一個古玩鑑定師調包,導致其子被警察廳東洋顧向下令處死。上海報紙不敢報導這樁新聞,因為租界已經被日本人占領,"孤島"消失了,言論自由也沒有了。不過,這個消息已經傳到了国外,美國電台播了,聽說重慶電台也轉播過。

 

朋友說完。目光在蕭明史等人臉上掃視,隱隱顯露得意之色,似是想以此表明自己消息靈通。不料,在座的另一個朋友對這樁事兒知道得更多,接著爆料說此事還有後文——朱老太太的兒子錢少爺被殺後,他的那班朋友發作了。據說這些朋友中有人跟"長江兄弟"(民國時江南地區對活动在長江中下游江面上的強盜的稱呼)有交往,而且朱家那被殺的兒子本人也與這班弟兄有來往。於是,"長江兄弟"就揚言"血債受用血來還"。

強盜當然不敢去找東洋人算帳,也不敢跟警察廳過不去。一番打聽後說這事跟當初朱老太請的那個古玩鑑定師有直接關係,是那斯把老太太送去鑑定的畫調了包。老太太不知已經着了道道兒,把那幅画作為禮品送給東洋顧問了,指望人家開恩,留其子一命。不料,那個叫飯本的東洋顧問是個中國通,不但說得一口京腔,對中國的古玩也很熟悉。得到那幅畫,開初蠻高興,掛在牆上仔細欣賞,結果竟讓他看出了破綻。這東洋主兒城府極深,知道自己被蒙了,並不發作,只是批了一紙三指寬的條子,讓把錢少爺立刻給斃了。

那幾個"長江兄弟"就決定找那個鑑定師算帳。據說已經準備了麻袋,要把鑑定師綁了用船拉到長江上去"氽餛飩"。不過,這事後來沒有辦成,那個鑑定師知曉了此事,請動了青幫給擺平了,當然花銷是少不了的。

以上情況是專案組刑警張鼎、花友仁兩人從七位主顧之一,古玩掮客錢淺吟那裡獲得的。錢跟蕭明史是朋友,那天在夫子廟茶館喝茶聊天的幾位中就有他。張鼎、花友仁兩人是老刑警,案子辦過不少,自然積累了較多經驗,當下就問明了另外幾個一起喝茶的朋友的姓名住址,隨即前去拜訪。結果,從其中一個姓吳的主兒那裡又獲得了一條延續至今的信息。

吳某的營生是在夫子廟擺古玩攤頭,出售的當然大部分都是膺品,如果有真品,那就是上家看走了眼,當作贗品批給他的。吳某也賣贓物,那就跟"長江兄弟"搭界了。當然,那是以前的話頭,抗戰勝利後他不再擺攤頭,而是開了一家麵館,經營到現在。刑警去向他了解情況時,他所說的內容中有一條引起了刑警的重視——

4月18日,他認識的一位叫郭老四的"長江兄弟"到他的麵館來喝酒吃麵,當時正是午市快結束的時候,吳某就陪他喝了兩杯。聊天時,郭老四說共產黨的軍隊已經在長江對岸擺開了陣勢,南京要換主了。聽說共產黨管得嚴,今後兄弟準備改行,像老兄您這樣做做小生意。按照規矩,金盆洗手前咱得了結點兒事,然後就在共產黨治下做個良民,據吳某回憶,當初在夫子廟茶館喝茶說到錢少爺被殺之事時,稍後開腔爆料補充的那位朋友提及的那幾個要為錢少爺報仇的"長江兄弟"中就有這個郭老四。因此,聽刑警說到眼下這個案子,他就懷疑郭老四要了結的事兒會不會包括對那個鑑定師的報復。

張鼎、花友仁:將上述情況向朱俊康匯報後,專案組長讓他們循著這一線索往下追查。

四、"踏浪幫"老六郭老四

張鼎、花友仁商量下來,認為要追查這條線索,看來只有找到郭老四了。這樁活兒要儘快,因為南京這邊剛解放,正是郭老四這樣的主兒人心惶惶的時候,一個激靈就會往外埠逃竄,所以得趕緊找到他,把情況查個清楚。

怎樣找到郭老四的下落呢?張、花兩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對於"長江兄弟"這類人,只有通過他們的同行才能打聽到其行蹤。那麼,上哪兒去找這種"同行"呢?這倒不算麻煩,先去看守所撞撞運氣吧。

"長江兄弟"是江湖中的一個稱得上古老的群體,長江沿線大中城市的衙門牢房看守所關押的未決犯中,其他案由的刑事人犯不敢保證樣樣齊全,但江盜卻從來不曾短缺過。原南京市的首都警察廳以及各區警察分局的看守所打自設立以來,經常性關押的"長江兄弟"(含暗線、窩贓、銷贓、濟匪等相關人員)還不是一兩個,動不動就是三五個、七八個。六天前南京解放,軍管會根據地下黨提供的材料,立刻安排對在押人員進行甄別,每天都有被關押者獲釋,但肯定輪不到刑事人犯,"長江兄弟"更是想都甭想。所以。隨便去哪一個看守所都有希望獲得郭老四的線索。

兩刑警去了尚未掛牌的南京特別市公安局看守所,那裡關押著十七名江盜,其中五名是南京解放這幾天來趁亂作案失風被捕的。當時還沒有必須兩人以上訊問人犯的規定,張鼎、花友仁分別對他們進行訊問。一個個問下來,其中有七人是知曉或者直接認識郭老四的,說老四是專在南京一帶江面上作案的"踏浪幫"的骨幹。可是,他們最近半年都沒跟郭老四打過照面,也沒聽說他作了什麼案子。接受訊問的人犯中一個姓馬的江盜道出了其中原因,說最近一段時間,共產黨國民黨一個要渡江解放江南一個要嚴守江防,所以一干弟兄都不敢作案,唯恐撞在槍口上。

次日,張鼎、花友仁去了二分局看守所,巧得很,昨晚正好逮捕了一個姓程的江盜。據分局一個熟識的刑警介紹,程某幹這一行時間不長,還不到一年,可是心狠手辣,已經殺害過三名無辜客商,搶劫案至少作了十起以上。他知道解放後新政權肯定會追究其以前的罪行,決定逃竄未解放的東南沿海地區,因此急著要把手頭的贓物出手,昨天天剛黑,他就迫不及待地懷藏手錶、首飾、金筆等在馬路上攔住行人兜售。也算這廝運氣差,竟然遇上了一個穿著便衣上街巡察的解放軍團長,當即將其一把揪住。程犯膽大妄為,竟然掏出匕首欲行兇,被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警衛員一腳踢翻在地,當即押送公安局。

張、花二刑警聽著,不知怎麼不約而同都有一種預感:看來這主兒這段時間一直在南京窩著,沒準兒跟也是這樣窩著的郭老四相識,甚至打過照面也有可能。於是,也不去考慮另外幾個"長江兄弟"了,兩人一起訊問程某。

這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身強力壯,相貌兇惡,一雙眼睛即使微笑時也閃著蠻橫的神情,很容易使人想起冥頑不化這個詞兒。不過,張鼎、花友仁跟這種傢伙打慣了交道,知道應該怎樣對付他。他們抓住對方年輕的軟檔,祭出"哄字訣"。再蠻横的犯人,也不會嫌自已活得長,否則他還要銷贓滑腳幹嗎,直接跳長江得了,這該是"長江兄弟"最好的歸宿了。

兩刑警事先計議好,先哄住他,讓他把知曉的情況說出來。如果確實據此抓到了郭老四,而且郭老四確實是"4·28"案件的案犯之一,給這小子寫一份證明材料轉給二分局承辦員就是。至於是否能夠據此減輕對他的處罰,那就不是他們兩個的事兒了。不過平心而論,像程某這等犯下嚴重罪行的主兒,想僅僅靠提供這麼一丁點兒線索來贖其三條人命外加十來樁搶劫案件的罪行,可能性基本沒有。但程某畢竟年輕,殺人搶劫在行,應付訊問屬於新手還沒上路,此刻聽刑警說尚有獲得寬大處理的希望,便要求給他機會。

刑警說給機會可以,但也要看你是否有利用這個機會的可能,比如向你打聽一個人,郭老四,你認識嗎?程某一聽,眼睛倏地一亮,說那是"踏浪幫"的老六啊,我們是"一腳踩"的,我們兩家有時聯手...說到這兒,他意識到說漏嘴了,馬上剎車。刑警說其他我們不問,你就說郭老四,這人最近怎麼樣?你見到過他嗎?程某連連點頭:"見到過!見到過!"

程某所說的郭老四的近況,證實了麵館老闆吳某向刑警提供的郭老四"金盆選手前得了結點兒事"之說並非虛構,而且,由於"踏浪幫"與"一腳踩"是黑道同盟軍,兩幫成員私下也建立了不錯的關係,經常一起喝酒、聽戲、泡澡、嫖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程某跟郭老四雖然相差十幾歲,但郭老四很欣賞程某的那股兇殘蠻橫,每次見到程某時都要拍著他的肩膀發一些諸如"自古英雄出少年"、"後生可畏"之類的感嘆,喝酒時總拉程某坐在他旁邊,和程聊些江湖上的所謂趣事。

解放軍飲馬長江準備發動渡江戰役後,"長江兄弟"不敢再在江上活動,原有的幫伙自然解體,"踏浪幫"、"一卻踩"的首領不知去向,郭老四也準備逃離南京。程某是新手,"一腳踩"到這時候就沒有人顧得上他了。他是南京郊區人氏,家鄉人是知道他當了江盜的,族裡長輩也早已在祠堂宣布將其除籍,所以老家是回不去了。好在手頭還有些贓款贓物,他就在南京城裡轉悠,盤算到底是去投國軍呢,還是去太湖投奔湖匪幫伙,抑或先在南京躲藏段時間看看風頭。

4月20日傍晚,程某去妓院會一個相好,意外遇見了郭老四。兩人在妓院門口不期而遇,一個愣怔之後,都有些驚喜。程某對郭老四很是尊敬,當下連連作揖,口中一迭聲"大哥"。兩人去妓院原本不過是消遣,現在見了面,消遣的念頭倒是没了,說找個地方喝酒去,就去了附近一家小酒館。進門後,選副店堂里側的座頭落座。兩人喝著酒閒聊。郭老四說他準備金盆洗手,在南京了結幾樁事兒後去蘇州或者上海,改名換姓,開家小店,不是為掙錢,幹了十幾年"長江兄弟",錢鈔是足夠了,只不過以此做掩護罷了。程某有心跟對方走,但一時開不了口。倒是郭老四在臨分別時給他留了自己在南京的落腳地址,說老弟如果有興致可來此處,咱們還是喝酒閒聊。程某竊喜,尋思回頭登門時再提出這個要求。

過了四天,程某尋思郭老四要辦的事兒也該了結了,就在4月24日下午按照郭老四給的地址找上門去。那是一家只有一開間門面的煙紙雜貨店,店主是個三十餘歲的寡婦,姓宗。程某自報姓氏,宗寡婦朝他打量一下說,老郭跟我說起過你,不過他已經離開這邊了,去了哪裡不清楚;如果你最近不離開南京,那就過個把星期再來看看。程某當然還想去找郭老四,可是還沒等到一個星期,就在銷贓時被捕了。

當天晚上,宗寡婦被管段派出所傳喚。訊問她的當然就是張鼎、花友仁二刑警了,她承認是郭老四的相好,供出郭老四在4月中旬就去了她經營的小店(前店後宅),躲藏在內宅,出入都走後門的偏僻小巷,因此並未引起鄰居的注意。4月22日,郭老四說要去外面走一圈,過個把星期還會回來,還說如果有個姓程的小兄弟來找,告訴他晚些時候再過來。至於郭老四去了哪裡,去幹什麼,她不知道。

不知宗寡婦以前是否在草台班子演過戲,但她說這番話時的神情、語調絕對真誠,二刑警中的張鼎已經相信了,可另一位花友仁當年曾是國民黨首都警察廳刑偵大隊有名的訊問高手,黑道稱為"一問三知沒得賴",用現在的說法就是訊問專家。他對宗寡婦的"絕對真誠"產生了疑問,覺得似有作假的成分,就讓人取來手銬腳鐐,警告宗寡婦如果不說實話,那就馬上收捕,至於郭老四,法網恢恢,自然也逃不掉,你再也不可能從他那裡獲得不義之財了!宗寡婦聞聽此語,眼中閃過一絲不安。花友繼續說,已經搜查過你家裡,郭老四什麼東西也沒留下,連換洗衣服都帶走了,你說他還會回來,你想騙誰啊?說著,一巴掌拍在桌上,把宗寡婦嚇了個激靈,然後厲聲喝問;"說!郭老四藏到哪裡去了?"

宗寡婦跟江洋大盜接觸已有數年,但從來沒跟警察打過交道,當下被嚇懵了,馬上說出了郭老四的下落。原來,郭老四那天跟程某喝酒時口無遮攔透露了自己的落腳地址,回到宗寡婦那裡睡了一覺,忽然想想不對,這小子如果把這邊的地址說給別人呢?那豈不壞事!於是就決定離開,去了江寧縣東山鎮(今南京市江寧區東山街道)宗寡婦的叔父家。考慮到程某可能會來找他,他關照宗寡婦,如果程某來,不要矢口否認,跟這種小兔崽子打交道得為自個兒留條後路,就告訴對方我出去辦事了,個把星期後就回來。如果過個把星期程某再來,就說一直沒有我的消息。

張鼎、花友仁向專案組長報告後,朱俊康決定抓捕郭老四。東山鎮距南京城區三十來里地,但分局無汽車可派,只好聯繫了一輛馬車。當晚,朱俊康、張鼎、花友仁三人坐馬車抵達東山鎮,先去尚未掛牌的江寧縣公安局(江寧縣於4月24日解放,28日成立人民政府,原屬江蘇省管轄,稍後蘇南行署成立,劃屬行署下轄的鎮江專區)說明來意,縣局即派兩名值班刑警協同抓捕。

郭老四會武術,一手九節鞭在江湖上頗有名氣,槍法也了得。幸虧這主兒擔心這當兒外面解放軍巡邏人員頗多,被搜出手槍不好交代,所以只帶了九節鞭。饒是如此,也差點兒被他突圍成功。刑警為制伏他就開了槍,將其擊傷後方才拿下。

五、郭老四的供詞

刑警先把負傷的案犯送到東山鎮上的縣醫院,請醫生處理槍傷後,押著郭老四乘坐來時的那輛馬車返回南京。

這時已是5月1日凌晨兩點了,儘管刑警連續折騰已疲憊不堪,但還是要趁熱打鐵立刻訊問案犯。郭老四右臂打者繃帶,吊在三角巾上,一副傷兵敗卒的模樣,神情卻仍是兇狠,用橫愣的眼光盯著朱俊康:"槍法不錯,可以跟我郭某相比;以多欺少,非好漢行徑!"

朱俊康連打了幾個哈欠,擦著溢出的淚水:"哎,老四啊,你小子可把我們坑苦了,我已經連續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得了吧,咱們閒話少說,趕緊把你知道的說了,然後我們各自睡覺,如何?"說著,點燃一支煙,塞到郭老四嘴裡。

原本以為訊問即使很順利,也需要兩三個小時。可是開口聊下來,到結束也就不超過半個小時。訊問是從那個被日偽警察廳槍決的錢少爺身上開始的,刑警問郭老四是否認識錢,老四答稱豈止認識,還是經常在一起玩耍的朋友。朱俊康聽著頓時振奮,問對方你們在一起玩什麼?郭老四說錢少爺是南京城裡出名的賭棍,跟他一起玩,還不是打牌。打牌?那他怎麼被日偽警察抓了呢?還說他通匪?郭老四說出了錢少爺被捕的真正原因——他有個相好叫阮香梅,蘇北人,戲子出身,後來因為倒了嗓子,被迫改行做了娘姨。她跟錢少爺搭識後,錢就讓她歇業做家庭婦女。錢是有家室的,但他被阮香梅迷上後,一星期至少有一半時間待在阮香梅那裡。這於他來說不算反常,因為他以前也是很少回家,總是在外面趕場子賭博,其妻早就習以為常了,兩三年下來,竟然並不曾發現丈夫出軌有了外遇。

這樣到了1943年9月,情況發生了變化,阮香梅結識了汪偽首都警察廳的翻譯官鬍子谷,隨即成了胡的姘頭。鬍子谷想娶其為妻,阮香梅當然樂意,不過對與錢少爺猝然分手有點兒顧慮。這幾年裡對方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他對於分手沒有思想準備,肯定惱怒,可能會要她返還部分費用。如果她拒絕,那他肯定要報復。錢少爺結交的朋友中有江洋大盜、幫會人士,只消暗地打聲招呼,只怕就要裝麻袋拋長江"汆餛飩"了。鬍子谷卻不以為然,說你不必擔驚受怕,我自有辦法。

 

這話說出三天之後,錢少爺就被捕了,罪名是"通匪"。錢的被捕對於一班尋常賭友來說,並無影響;但於郭老四這樣的"長江兄弟"而言,那就不一樣了。幹這一行的常年行走江湖,最要緊的是講義氣,號稱"為朋友兩肋插刀"。郭老四所在"踏浪幫"的"長江兄弟"中,至少有三分之一跟錢有"賭誼"、"嫖誼"、"吃喝誼",平時稱兄道弟,這是道上朋友都清楚的。如今錢少爺遭遇情婦背叛,著了胡翻譯官的道兒,身陷牢獄,郭老四這一班"長江兄弟"總得有個說法吧?

"踏浪幫"倒是有說法的,在江湖上放風為錢鳴冤叫屈,郭老四還讓人給鬍子谷寄了夾帶子彈的警告函件。鬍子谷害怕了,想"懸崖勒馬",可是,這個案子引起了汪偽首都警察廳日本顧問飯本的重視。漢奸政權中的所謂日本顧問,其實就是凌駕於主官之上的一把手,一切都是由他拍板。如此,鬍子谷也就沒有辦法了。郭老四等人了解了這個情況後,也傻了眼,束手無策。這時,他們聽說朱老太太正在努力營救,關係已經通到飯本那裡了,正好借坡下驢。沒想到,朱老太太向飯本行賄時送去的竟然是一幅假畫,不但沒救得了兒子,反而要了他的命。"踏浪幫"聞知,就向鬍子谷打聽是怎麼回事。這時的鬍子谷,已經跟"長江兄弟"喝過酒聊過天稱兄道弟了。他對情況自然清楚,便向鄂老四等人和盤托出。"踏浪幫"知道這件事是道上的一樁大新聞,當然不願意為此"壞了名聲",遂決定為錢少爺報仇。

據郭老四說,當時他倒是真想為錢報仇,因為他跟錢關係不錯。而幫伙頭目是否真想報仇,那就值得懷疑了——為錢這樣一個非幫伙弟兄報仇(按說應該直接對付飯本),老大既無膽量,幫伙的實施能力也遠遠不夠。於是退而求次,想到了那個把《奔馬圖》掉了包的何鑫三,決定將其作為報複目標,給他點兒苦頭吃,也算是為本幫揚揚名。

鬍子谷得知"踏浪幫"有此打算,嚇了一跳,尋思若是讓飯本知道,那他只怕就要被打發去跟錢少爺陰間做伴兒了——錢少爺之死其實是他種下的根。不過,胡翻譯官有辦法保全何鑫三的性命,他讓人給何鑫三捎信兒,希望何鑫三立馬逃離南京,遠走高飛。可是,何鑫三沒有逃,他採取的辦法比逃離南京要棋高一著,他去找了青幫頭子繆風池。繆鳳池派了個嘍囉去鼓樓茶館喝茶,跟人聊天時放了一句:"繆爺說,錢少爺之死是咎由自取。"以繆風池的名氣,這話自然立馬傳開,很快就被"踏浪幫"所知。"踏浪幫"哪敢捋繆爺的虎鬚?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刑警追問:"後來你們一直沒有去找過何鑫三?"郭老四點頭稱是:"我們原本也就是逞一時之勇,真讓我們去,人人心裡都沒底。既然老大說這事算了,我們也就有了台階下,誰還會去找不痛快?"朱俊康問:"那麼,你跟人說過打算金盆洗手改做生意,又說在歇手之前要了結一點兒事,這是什麼意思?4月23日、24日你在哪裡?幹了些什麼?跟誰在一起?"

郭老四見朱俊康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料想是向其藏身處的主人詢問過一應情況了,於是也不再隱瞞。原來,這主兒在南京除了宗寡婦,另外還有三個相好,他要了結的事就是要跟她們打個招呼,他即將金盆洗手,今後就不再來往,即便街上遇見,也要裝作看不見,萬萬不可招呼。當然,這些相好當初看中的是他的錢,現在斷絕關係,他也得破費若干,每人送了黃金項鍊、戒指、耳環各一。這就是他在4月23日到24日做的事。郭老四倒也爽快,知道刑警肯定要追問那三個女人的姓名地址,不等刑警開口,直接就招供了。朱俊康聽著,暗暗倒抽一日冷氣:如此,這條線索不是黃了嗎?

六、觸角伸向青幫大亨

專案組刑警如此大費周折仍吃空門,難免沮喪。分局領導也直關注著這案子的進展,不過他沒親自過來,而是讓秘書股長送來一條香菸,留下一句"同志們辛苦了"

朱俊康把香菸拆開,連同編外成員汪縱,五名刑警每人給了兩包,他自己還是抽用菸絲自卷的土煙,邊抽邊說:"開會吧,咱們再議議下一步該咋弄,反正這個案子總是要破的,否則,投法兒交代啊!老汪別走,一起參加討論,薑是老的辣,您年齡最大,經歷得多,也幫著出出主意。"

於是,汪縱提出了一個觀點,認為有必要著眼於何鑫三所受的"三刀六洞"之傷。這個案子的案情會不會跟青幫有關?他這麼一提,許斯新頓有同感,連聲贊同,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青幫是清朝前期以來流行最廣、影響最深遠的民間三大幫會組織(青幫、洪門、哥老會)之一。青幫組織嚴密,幫規森嚴,訂有"十規"、"十戒"、"十要"等戒律,對於違規成員採取不同程度的責罰,"三刀六洞"即系其中一種。青幫進門難,早期有一個長達七年的"師考徒、徒察師"的互相觀察、斟酌的過程;出幫更難,因為成員入幫之後,對幫派有了一定的了解,知曉一些外人無法察知的秘密,如果允許出幫,就會影響到幫會內部的凝聚力,容易在社會上造成不良影響,所以對於提出退幫的成員會採取嚴厲措施,"三刀六洞"則是通常的選擇。之所以說是"選擇",因為這三刀是讓提出退幫者自己扎自己,相當於一一種自殘行為,怪不得別人。如果提出退幫者自己下不了手,那就只好由幫內弟兄下手了。"4·28"案的被害人何鑫三會不會就屬於這類情況呢?

朱俊康聽老汪等人這番議論,心裡不禁一動:死者生前惹到的那樁大麻煩,是青幫出面幫他擺平的,而且是繆風池發的話。何鑫三會不會是青幫成員啊?這個倒是值得查一查的。本來,朱俊康是打算親自出馬調查的,但他被內定為分局分管治安(含刑偵)的副局長(後來未上任,奉調去公安學校任職了),這時候接到電話,讓他去市里參加軍管會公安部臨時通知召開的各區治安工作匯報會。因此,朱俊康就把調查的任務交給了繆初冬。

繆初冬等五名警員均是原舊政權南京警方的留用警察,對於繆風池之名可以說是如雷貫耳。這話怎麼說呢?此人與民國時上海灘青幫三大亨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有一比,是南京這邊的青幫大亨,擔任"中國安清總會南京分會"會長。其手下有三千徒眾,盤踞水西門、旱西門等區域二十多年,"販毒聚賭,占地奪產,謀財害命"(語見1951年3月31日繆鳳池被處決時的判決書),劣跡斑斑,惡貫滿盈,黑道上稱其為"西霸天"。繆風池早在抗戰前就與國民黨南京市長、首都警察廳頭目等關係密切,抗戰時又投靠日偽,擔任汪偽"中國國民黨南京市黨部執行委員",與漢奸大特務馬嘯天、警察頭子蘇成德稱兄道弟,狼狽為奸。抗戰勝利後,他原本是逃脫不了追究其漢奸罪行的,但他卻立馬投靠"中統",擔任"中統"南京西分區組長,不久又搭上了"軍統"。

繆初冬等人是老警察,消息靈通,對繆風池的情況自然知曉得比尋常人要多一些,知道這主兒十分了得,如果不是解放了,像他們這樣的角色即使拿著警察局的外調公函,也是根本沒法兒見到他的。現在,他們一行五人去了水西門繆公館。其時南京解放不過一周,新政權還沒顧得上動"西霸天",繆氏也知道已經變天,自己霸不了南京西部之天了,很是識相,得到僕人通報後,立刻快步出來迎接這幾個原本被他看不起的"公門差役"。

刑警面對"西霸天",倒也不敢托大,小心規翼跟對方談話,唯恐言語間"冒犯"了繆氏,導致這次調查失利。而像繆鳳池這樣的老江湖,此刻更是不敢大意,因為還不知共產黨會怎樣處置他。像這種江湖大佬,三教九流方方面面都打交道,跟各方勢力都有關係,自是練就了一套社交能力。但是,繆鳳池顯然是擔心言多必失,儘管有問必答,但每每都是點到即止。

刑警問他是否認識何鑫三,他說認識,不過只見過一次面,那是抗戰勝利前一年的春天,他受一位外國友人之託代覓幾件古董,因為把不准真假,就讓人把何鑫三請到家裡來相幫看看。刑警又問,聽說這個何鑫三以前曾遇到過比較大的麻煩事兒,是你伸手扯了一把方得以脫身,有這事嗎?繆風池點頭,說這事敝人知道,不過沒有發過話,是敝人的弟子小苑受人之託,用了敝人的名義,事後聽小苑說起方才知道。至於小苑是怎麼認識何鑫三的,敝人就不清楚了。這種事情於何鑫三來說可能性命交關,但對敝人而言連小菜一碟也算不上,根本沒往心上放。這也是小苑敢先斬後奏處置此事的原因。

繆初冬問:你說的小苑是苑守成吧?哦,他也不小了,四十來歲有了吧?這位兄弟在南京市面做得也挺大的,黑白兩道只怕都是知道他的,尋常百姓也是十問九知啊。"

那麼,苑守成是否還在南京呢?繆風池說解放軍開打前,他聽一位來訪的外國記者朋友分析說,南京這回是守不住的,國民黨方面如果識相干脆就守都不要守,棄城撤退為上策。他贊同這個觀點,所以讓人通知手下八個骨幹弟子(即坊間所說的"八大金剛"),不要跟國民黨方面那些蝦兵蟹將接觸,不要惹事,靜侯共產黨軍隊進城後再作計議。4月24日上午,苑守成曾來過一趟,他是解放後"八大金剛"中第一個來看望他這個先生的弟子。繆鳳池向苑重申不要惹事的告誡,苑守成諾諾點頭,臨走時留下三根"大黃魚",說請先生笑納,解放後他們師徒互相來往可能有所不便,也許會來得少些。繆鳳池當時覺得有點兒奇怪,尋思又不是逢年過節,更沒有慶壽弔喪之類的事兒,小苑沒來由地送這麼份重禮是什麼意思呢?於是,他就婉拒了。

刑警離開繆宅,前往石鼓路去找苑守成,苑守成不在家,倒是有手下的幾個弟子在那裡待著,一個個都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像是家裡有人生病,他們已在醫院連續陪護了數個晝夜,又像是剛剛辦完一場規模盛大的喪事。這幾位是繆風池的徒孫、苑守成的徒弟,在南京道兒上也算是小有名氣的角色,刑警都是認識的。他們見一下子來了五名刑警,不禁感到意外,臉有驚慌之色,開口向師母告辭,被刑警攔下,就地把人分開,連同苑守成的妻子等家人一起分別談話,讓他們說說施守成到底去哪兒了,以及他們為何在這裡。

原來,苑守成接到繆鳳池"不要惹事"的吩咐後,一連幾天沒有出門,在家裡困著無事,就和登門來訪的親友打牌喝茶。到了4月23日午前,外面傳來消息說國軍開始撤退了。接著,來了一個駕軍用摩托的國民黨軍人,說奉長官之命前來接苑先生過去一越,說看奉上一封信札。苑守成匆匆看過,把信往懷裡一塞,就隨那軍人出去了。這一去,苑守成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當晚,南京解放。次日,街頭秩序一如既往,來來往往的人倒比平時多了不少——解放軍開倉向群眾發放大米,大家都出門排隊領米了。下午,苑守成的幾個鐵桿徒弟來苑宅看望先生,方知昨天發生的事,師母正想找他們幾個去打聽一下。這幾位商量一番,就去外面尋訪。他們在南京地面上也是小有頭臉的人物,外面朋友眾多,可一連數日下來,始終沒打聽到苑的消息。如此,鐵桿弟子們就不可能撇下此事自己回家,按照江湖規矩,先生遇到這等大事兒,弟子應該全力相幫照應,苑家不開口發話,他們就不能離開。

繆初冬在跟苑妻的談話中了解到兩個情況:一是4月22日那天,何鑫三曾去過苑宅,跟苑守成密談片刻,不知談了什麼事情:二是苑守成向来喜好尋花問柳,在外面還有兩處宅子,玩金屋藏嬌那套。這兩處的地址苑妻都不知道,而且丈夫也從來沒有當面承認過。

繆初冬把苑的幾個弟子召攏來,向他們了解苑妻所說的那兩個情況,都搖頭,說他們不認識何鑫三。繆初冬料想他們必然有所隱瞞,於是宣布從現在開始,你們幾個未經刑警許可,一律不准離開苑宅,若有違犯,即刻拘留!這叫就地圈禁,圈禁起來幹嗎?給你們紙筆,把自4月22日至今,每天的,每個時段在哪裡、幹些什麼、何人證明等統統都寫下來。那幾個平素一向橫慣了的主兒聞聽之下,面面相覷,做聲不得,縱有不服也只得忍著。

沒多久,朱俊康開完會趕過來了,聽繆初冬詳細報告了情況,同意繆初冬的判斷,認為苑守成是個可疑對象,如果苑是涉案人甚至是策劃者,那他這幾個骨幹弟子很有可能知曉若干情況,甚至其中有人也是參與作案的案犯。繆初冬的做法得到了領導的贊同,非常興奮。朱俊康說,不過呢,也不能這麼和他們乾耗著,我跟他們談談吧。這樣,凡是寫好了這幾天的經過情況的,就讓交給朱代表(刑警私下已經向他們透露過,說這位軍代表不久後就是分局領導),朱俊康則看著材料與其談話。一輪談下來,這幾位既沒有作案時間,也都說不認識何鑫三其人。朱俊康正想把刑警召攏來商量下一步該怎麼做時,一個女人的突然到來,終於打破了僵局。

這個女人姓譚,是苑守成一個弟子的老婆。那弟子早年混得不得法,入贅譚家做了上門女婿,連姓氏都改隨女方,因此在家裡沒有地位。偏偏那譚氏性子潑辣,慣作河東獅吼,若干年吼下來,把丈夫吼成了一團棉花糖。後來丈夫投到了青幫門下,拜苑守成為先生,在外面做出了市面,人見人怕,可對譚氏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式的畏懼,回到家裡仍然是一團棉花糖。這幾天,丈夫稱先生那邊有事,他必須去那裡值守。譚氏再潑,也不敢得罪"先生",當下自無二話。可是,丈夫這一去,竟是一連多日沒有消息。這幾天正處於新舊政權交替階段,社會上以前橫慣了的傢伙逃的逃躲的躲,不逃不躲的,就只有裝孫子的分兒,譚氏情知真的"變天"了,就擔心起丈夫的安危來。越想越不放心,遂大著膽子來苑宅打探。按照青幫規矩,像譚氏這樣的弟子之妻的身份,非受"師母"之邀是不可隨便登門的,故有"大著膽子"之說。這一來,正好撞上了專案組這干刑警,專案組面臨的難題就迎刃而解了。

朱俊康聽說有譚氏這麼一個家屬來找丈夫,本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想快,把正在進行的調查對譚氏簡單說了說,問她是否知道相關情況,如若對調查有幫助,今後處理其丈夫在解放前的所作所為時,政府會考慮的。譚氏雖然潑辣,但並非夾纏不清的主兒,知曉其中利害,當下便說:"你們不是要找苑先生嗎?那還不容易,我知道他的外宅在哪裡!"據譚氏說,大約半年之前,有一次她外出燒香回來途經龍津街,看見苑先生和一個花枝招展的青年女子從一家熟食店出來,女子手裡提著幾個干荷葉包,裡面顯然裝著滷菜。兩人招停一輛洋車,一同揚長而去。當時,一起去燒香的女伴邢嫂告訴她說,這個女的住在前面那條巷子,是個戲子,姘上苑守成後,戲不唱了,就靠苑守成養著。據說這事苑守成的老婆是知道的,不過不敢發作。

這個情況對於專案組來說很重要,當下朱俊康就把看住苑宅之事交由派出所暫管,專案組刑警立刻前往龍津街訪查苑守成。到那邊一打聽那個已經不唱戲的戲子,盡人皆知,登門查看,女戲子在,苑守成卻依舊不見蹤影。把女戲子帶到管段派出所訊問,得知苑守成4月23日下午四時許去了她家,說國軍已經撤得差不多了,估計今晚共產黨軍隊就要進城了,南京的仗是不會打的,如此,大家都平安無事。然後就讓她弄些酒菜,說他今晚不走了。第二天上午,苑守成才離開,但沒說什麼時候回來。這一去,女戲子就再也沒見過他。

刑警問,苑去她家以及離開時,有沒有人看見?對方說他23日過來時,隔壁鄰居張師母正好在她家串門閒聊;晚上他喝酒時,對門鄰居老張來還借去的老虎鉗,還跟苑說過話;24日上午離開時,門前正好有走街串巷的磨刀師傅龔老頭兒在給鄰居磨刀。刑警隨即請派出所警員把這幾位證人都喚至所里,一一了解下來,女戲子所言不謬。

這樣一來,苑守成就沒有了作案時間。但是,他的去向依然成謎——23日中午被軍人用摩托車接走,下午四時許去女戲子家,次日上午離開,然後去拜見繆風池,奉上黃金三十兩,被繆拒收。然後,就沒人知道他的去向了。而在這之前的22日,何鑫三曾去苑宅與其密談。密談後的次日傍晚或夜間,何鑫三被人以"三刀六洞"的方式傷害致死,這是否跟苑有關呢?

5月3日,專案組繼續對苑守成的那幾個弟子在"4.28"案件發生前後的行蹤進行調查,到當天晚上匯總情況,他們都沒有作案時間。一干刑警面對著這個結果都難免失望,往下該怎麼辦呢?

七、柳暗花明又一村

5月4日,專案組再次開會分析案情,眾人議來議去,最後聚焦在何鑫三4月22日去苑宅跟苑守成的密談上。何鑫三為什麼要去苑宅拜訪?刑警在調查時曾向苑妻特地詢問過,何鑫三以前跟苑守成是否有來往。苑妻說她記得何鑫三以前曾去過苑家,那好像是1943年秋天的事兒,但何鑫三是通過什麼途徑跟苑守成搭上關係的她不清楚。苑是青幫中人,根據幫規,幫內之事哪怕父母妻兒都是不能透露的,所以苑平時向來不說,她也從來不問。

何鑫三那次登門苑倒沒有瞞著她。因為何鑫三是在他們全家一起吃晚飯時突然登門拜訪的。估計苑守成事先已經知道何鑫三要來,接到傭人稟報,並不感到突然,一口喝光了杯中酒,連主食也沒吃就去了會客室。至於談了些什麼,苑妻不知道,不過何鑫三告辭時苑妻正好在前天井樓上整理臥榻,聽見送客至門口的丈夫打著哈哈說,請何先生放心。這件事我能搞定,我說的話竇老大不敢不聽!

如此看來,當時何鑫三去找苑守成就是為"南浪幫"找他麻煩的事請苑斡旋,這事苑替他辦成了。那麼,4月22日何蠢三登門,是否也是為這件事呢?抑或是相同類型的事?要知道,何鑫三在南京待了已有好些年頭,替人作古玩鑑定至少有百次之多,其中肯定有如其對付朱老太太那樣的把戲,多數給隱瞞過去了,當事人沒有察覺,即使有些被察覺了,當事人出於種種原因,也不會個個都去找他算帳:即使去算過帳,也不一定都像"踏浪幫"那樣,動不動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所以外界也不一定知道。但還有另一種可能,有的當事人在當時或者事後察覺自已著了何鑫三的道道兒,遭受了重大損失。但由於某種原因不便去找何鑫三算帳。到了解放軍飲馬長江即將攻占南京的時候,該當事人準備離開南京了,也就無所顧忌,決定對何鑫三下手,以報一箭之仇。也許當事人在這之前找何鑫三談判過,但對方開出的價碼何鑫三無法接受,為防止對方挺而走險,他就想到了再次向苑守成求助。

苑守成是否接受了何鑫三的求肋呢?看來是沒有,否則何鑫三也不會死了。或者苑雖然作過努力,但沒有起到作用。至於苑的失蹤,應該跟何鑫三沒有關係,他是被國民黨軍方來人接去的,接去後未曾失去自由,還能去相好處過夜。去師父繆鳳池家拜訪。從其去繆宅向繆風池奉贈三十兩黃金這點來看,他可能是在跟繆告別。由此可以推斷,苑當時處於身不由己的處境。這種身不由己與他被軍方的摩托車接走聯繫起來,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除了是青幫骨幹分子,苑守成應該另有隱秘身份,很可能是國民黨特務——被摩托車接走是為了向他下達使命,玩失蹤是因為該使命屬於秘密性質。

專案組的這個判斷在兩年後得到了證實。1951年5月,浙江省公安廳在溫州破獲了一起敵特案件,被捕的潛伏特務中有該特務組織的"副大隊長"苑守成,其軍銜是"陸軍少校"。同年9月,應南京方面的要求,苑守成被押解南京執行槍決。當時,專案組長已經在公安學校任職,聞訊後曾向南京警方建議提審范守成。意欲了解其在"4.28"案件中與何鑫三的關係,以留下資料作為今後偵查工作的參考。該建議得到有關方面的贊同,但由於落實時稍有遲緩,再加上信息溝通不暢,等相關工作人員前往看守所提審時,苑守成已被押解刑場執行槍決了。

當下,專案組刑警討論下來,認為需要改變調查方向,由調查案犯轉為調查被害人何鑫三。朱俊康說:"雁過留聲,人過留蹤。何鑫三在南京待了這麼些年頭,縱然他再注意不暴露自己以前的經歷,但我不相信他會做得像一名受過嚴格訓練的情報工作者那樣,不留任何痕跡。從現在開始,我們專案組全體撲上去,盯著這一點調查,應該會有收穫!"

之後三天,一干刑警日夜忙碌,每天都是白天調查,晚上匯總情況、分析案情,午夜過後才能休息。第四天,即5月8日,終於查摸到兩條看似有希望的線索一一

其一,老警員汪縱在向荔枝巷居民挨家閒聊樣的查摸過程中,無意問了解到個情況。事情發生在七八年前(提供人方大爺對時間記憶不准),那年仲秋時節的一天,經常在這一帶穿街走巷吆喝"削刀磨剪刀"的磨刀匠袁瘸子肩扛工具,照例來巷子裡攬活兒。袁瘸子每次進這條小巷,總會在19號何鑫三寓所門前停住,設臨時攤頭。這是因為19號往前是拐角,正好有設攤的空間。另外,19號主人何先生是鼓搗古董的,每次都會捧出幾十把各式各樣的大中小號工具刀請袁瘸子磨,袁瘸子經常說何先生是他最大的主顧。不料,自從這次磨過刀後,這個主顧跟他的"業務關係"就畫上了永久性的句號。這是袁瘸子跟何鑫三的幾句對話引起的。

袁瘸子是鎮江人氏,自幼父母雙亡,在江湖上流浪,直到三十歲上才在南京做起了磨刀匠。兩年後,撿了個逃難來寧的流浪女做妻子,算是有了一個家。長期的磨難,使他形成了沉默寡言的習慣,從事的職業又限制了他跟客戶的交流,整天除了招攬活計的吆喝,其他話基本上都不說的。可是,這天卻是一個例外,袁瘸子竟然跟何鑫三說了幾句話,對於他來說,直接的後果就是這個長期客戶跟他斷了"業務關係"。

據當時一直在旁邊的方大爺回憶,要說責任,那倒也不應歸到袁瘸子身上。因為是何先生先開的腔。何鑫三聽見吆喝聲,知道袁瘸子來了,照例捧出一大堆鼓搗古董用的工具,然後在一邊當監工,唯恐袁瘸子把他的刀磨壞了。一個鄰居為表示對何的尊重,特意端出把竹椅請他坐下。要說袁瘸子的磨刀本領,估計在南京城裡屬於中等偏上水平,否則何鑫三也不可能把一應工具請他打磨。不過,何鑫三生性謹慎,每次都要在一旁盯著。

袁瘸子以往動作比較遲緩,給何鑫三磨刀更是小心翼翼,那就更慢了,何鑫三有時要趕活兒,難免嫌浪費了他的時間,往往臉露不說,但也不便發作。這次卻是例外,袁瘸子磨得又快又好。何鑫三心境一順,就主動開口跟對方說話,問袁瘋子是何方人氏。袁瘸子微笑著反問,您聽我說話是哪裡的?何鑫三說好像不是正宗南京口音,你是不是在鎮江、丹陽一帶待過?袁瘸子說何先生厲害,一下子就聽出我是鎮江人了。

如果到此為止,袁瘸子也就不會失去這個大客戶了。偏偏這天不知怎麼,袁瘸子狀態特佳,不但活兒幹得又快又好,說話也特別利索,當下指著19號門框上釘著的"合肥何氏寓所"的牌子說,人好像都扔不下家鄉話,就說何先生您老吧,合肥人氏,可說話間有一字半句倒透著安徽河南交界那一帶的口音。這話一說,何鑫三像是受驚似的盯著袁瘸子愣怔片刻方才開腔:"是嗎?"

袁瘸子未曾覺得有啥反常,繼續往下說:別看我瘸著一條腿,可天南地北三關六碼頭走得多哩,聽人說話就可以猜出他的家鄉或者曾在何地待過很長時間,像您何先生吧,八九不離十是出生或者長期在碭山、夏邑、永城、濉溪那一帶生活過的。"

這話剛說完,何鑫三忽然爆出一陣劇咳,咳得滿臉通紅,立刻起身快步返回寓所。方大爺生怕他有什麼不測,便捱到19號門外側耳靜聽,裡面沒有聲音,便抬高了嗓音問何先生您沒啥吧?何鑫三聽出是方大爺,在裡面弱聲請他人內。方大爺推門而進,只見何鑫三躺在天井裡的張藤椅上,手撫胸部,猶在喘息不止。片刻,何鑫三平息下來,說冷不防咽了一口涼風,就咳成這樣。說著,掏出幾張鈔票遞給方大爺,說我進屋去躺會兒,袁瘸子磨好後,麻煩您把這錢給他,刀子請您先代收一下。

其二,前面曾經說過,朱俊康為調查何鑫三寓所房產來源,曾去區稅務所查過檔案,發現竟然沒有底卡,據此認定系某個稅務官為其做了手腳。當時,朱俊康拜託稅務所軍代表協查此事系何人所為,軍代表也答應有消息即報。這話頭到現在已有多日,軍代表並未來過電話。料想沒有戏了,直到,朱俊康特地去了一趟稅務所,軍代表說已經在開會時說過兩次,還跟留用的原副所長老賈和三個在本所任職的留用人員交換過意見,開出了一份當時稅務所全部稅務官的名單,共有十七人,其中一人已經去世,九人留用,七人在當年到解放前夕這段時間裡離開。老賈請示軍代表後,利用空餘時間去找過離開的七位,只找到其中四個,都說不知道此事;還有三人沒有找到,但聽說解放後沒有離開南京,只是換了住址,而登記表上留下的還是舊住址,他正準備抽空再去訪查。朱俊康向他表示感謝,說把那三位的姓名、原住址寫給我,剩下的事就由我們去做。

費了一番周折,刑警總算把這三人全都訪查到了一一其中一個姓單的是在看守所找到的,這人在南京解放前一周開摩托車撞死了一個懷孕六個月的婦女,肇事後逃跑,被舊交警抓獲,關押在一分局看守所。刑警去看守所一問,單某說這件事問我倒是問對了,就是在下經辦的。不過,我並沒有收過何某的什麼好處,因為那是市稅務局的稽查官郎成道打的招呼。郎先生說何某是他的同鄉,還搭上點兒親戚關係,讓我如此這般相幫做一下手腳,當時這種手腳大家都做的,不算什麼,何況是郎先生推薦我入職稅務所的,我當然要幫這個忙。刑警問郎成道是哪裡人,單某說是河南夏邑人氏。又同郎現在是否還在市稅務局工作,答稱前年患肺病不治而歿了。

刑警又去稅務局詢查,郎成道確已病歿,其遺屬去年舉家離開南京,據說去了南方,具體城市不詳。

專案組由此推斷,何鑫三很有可能是河南省夏邑縣人氏。那麼,他為什麼不敢承認自己是夏邑人,還要偽造假證明冒充是合肥人?他之所以不再讓袁瘸子為他磨刀,是因為袁瘸子識破了他的夏邑口音。此公把自己包裹得如此嚴實,要防範的多半是仇人。繼續往下推理,本案案犯多半與何鑫三的夏邑同鄉有關。因此,有必要前往夏邑進行調查。

5月12日晚,專案組長朱俊康與繆初冬、許斯新、張鼎、花友仁對即稱進行的跨省調查進行了詳盡研究,認為何鑫三當初抵達南京後為落實住所和良民證之事,即聯繫稅務官郎成道,那說明他與郎在之前就可能認識甚至有來往。這次前往夏邑調查,可以先把查摸該縣與郎相關的親友作為切入口。

八、水落石出案情大白

夏邑,地處河南省東部,豫、魯、蘇、皖四省接合處,北依菏澤,南臨譙城,東接水城、砀山,西連虞城;相傳系孔子祖籍地,故素有"孔祖之地"之稱。本案發生之前五個多月,1948年11月6日,夏邑縣城獲得解放。次年,縣城所在地正式建立城關鎮,該建制沿續至今。此刻專案組刑警從南京前往的夏邑縣城,隸屬於河南省商丘專區。

按照事先形成的調查思路,此番前去是準備盯著那個已故稅務局稽查官郎成道在夏邑的社會關係,了解其與何鑫三的交往情況,因此,南京利刑警到夏邑,就馬不停降直奔縣公安局。縣屬局聽說南京警方來人外調,非常重視,副局長出面一定全力接待,說需要提供什麼協助儘管開口,協辦。朱俊康說明來意,對方說他是夏邑南邊的安徽亳州人,原是地方游擊隊幹部,解放後調來干公安工作,對夏邑這邊的情況不甚了解,不過可以叫兩位土生土長的留用警察給專案組當嚮導,他們是老土地,對全縣社情非常熟悉。

那二位老警察。一姓王,一姓鍾,都已年近六旬,兩人是表兄弟。1923年軍閥吳佩孚任直魯豫三省巡閱使,收編豫地巨匪"老洋人"張國威,讓其派部屬統管夏邑,那個時候這兄弟倆就已在縣城干起了警察,對於當地的風土人情治安情況了如指掌。南京刑警知道,要發揮這種人的主觀能動性,須給以他們充分的尊重。同時,還得"大方"些。當地人窮,南京刑警除專案組長朱俊康吃供給制,手頭基本沒有私錢,其餘人都是領新水的,跟王、鍾兩個見面後,立刻自掏腰包請兩人下館子,還給他們每人買了兩包好煙。朱俊康雖不習慣這種吃吃喝喝的做派,但繆初冬等自掏腰包之舉並未違反紀律,也就沒有話說。本來他不想一起去館子的,但繆初冬等人的意思是,他們都是留用人員,在南京以外進行調查,不知應該怎樣跟對方介紹情況,有些話也不知當不當講,所以必須請專案組長出面跟他們說說案情,往下就容易溝通了。朱俊康覺得此話有理。就和他們起去了飯館。

事後,朱俊康回憶起這餐吃喝時每每感嘆:花費不多,收穫特大。老王、老鍾聽南京刑警說了案情,兩人邊喝酒一邊交換眼神,朱俊康在旁邊只一瞥就意識到有戲,馬上起身給那二位斟滿酒,舉杯說我敬二位前輩一杯。一杯敬過,不見動靜。於是再斟再敬。敬到第三杯,表兄老王開口了,對朱俊康的稱謂還是舊時代的,說長官別斟了,咱喝得差不多了,言歸正傳吧。你們要查的這個人一一我說的不是郎稅務官,而是那位何鑫三,不知你們帶上他的照片了嗎?繆初冬立刻掏出何鑫三的照片。照片有兩張,一張是何鑫三剛到南京向汪偽首都警察廳申領良民證時留在底卡里的那張證件照;另一張是去年夏天,荔枝巷一位居民家的外甥(上海交大學生)來南京看望舅舅時,帶了照相機,在巷口給舅舅一家拍照片,何鑫三正好外出回來,也給攝人了鏡頭,刑警調查時聽說了這個情況,就把那張照片借了過來。

繆初冬心細,考慮到可能會請夏邑這邊的老年人辨認,還帶上了放大鏡。那對表兄弟確實已經老花眼了,此刻正好用得著。一看之下,一個大笑,一個拍案,都說怎麼這麼巧,死的竟是他!至此,何鑫三的身份終於真相大白——夏邑縣城西門外有一個名喚范家灣的小村莊,1895年初春的一個雷雨之夜,該村首富范筠肪之妻范胡氏產下一個男嬰,這之前,她已連續生下五個女兒。秀才老爸給兒子取名溪粼,字風動。范溪粼自幼聰慧,又得秀才老爸親授,十六歲時在上海獲得了教會中學的畢業文憑,回家娶親,一年後又東渡日本留學。當時赴日留學生主攻的基本上是軍事、法政、醫學之類,可這位范少谷選的竟是考古,兼習文物鑑定與修繕。五年後學成回國,先在北京後在開封從事古玩行業,據說經常與盜墓賊勾結盜掘古墓,牟利頗豐。

范家灣一共只有七戶村民,清一色姓范,都是同宗同族。范溪粼之父范秀才是族長,也是范家灣之長,其餘六戶凡事曾唯其馬首是瞻。不過,范老大也沒虧待他們,兒子在外面大發不義之財,其中一部分被他拿出來分給了那六戶。可能由於這個原因,1927年范老爺子病歿後,范溪粼被同族擁戴為族長。他也沒辜負大伙兒的期望,每年回鄉都會拿出大筆的錢財資助其餘六家。

當然,范溪粼的錢也不是白拿的,同族中但凡人他眼的女性,均被他染指。范生性好色,據說早在上海租界讀教會中學時,就時不時往四馬路跑,聊起一家家妓院簡直如數家珍。稍後去了日本,更是變本加厲,曾因與人爭風吃醋持械毆鬥被東京警視廳拘留。回國後在北京經營半白半黑的營生時,也經常惹出風流事端,曾被情敵砸過鋪子,實在待不下去了,才轉移到開封。在開封待到抗戰爆發前夕,因桃色事件被迫關門歌業,一時吃不准下一步該去哪裡,就回夏邑老家休養。在夏邑的這段時間,范溪粼對同族中女性的禍害愈發肆無忌憚。

不久,抗戰爆發。1938年5月13日,日本侵略軍的六架戰機飛臨夏邑上空實施轟炸。25日,日軍第十六師團一部進攻夏邑縣城,國民黨守備部隊陸軍第四十師一個團抵抗一晝夜後敗退商丘,國民黨縣政府同時轉移至農村。日軍占領夏邑縣城後,首先利用漢奸建立維持會,代行縣政府職權。日軍守備隊長松岡聞知回鄉隱居的范溪粼有留日經歷,當即派人前往范家灣,請"范桑"出山主政。范溪粼對前來的日本軍人說,他是文物專家,只知文物,不知當官。松岡聞聽此語後倒也並不惱怒,修書一封,說恭請范桑進城鑑賞文物。這回,范溪粼沒有推辭。

松岡當然仍舊要跟范溪粼談出山之事,但范溪粼執意不肯,談到最後達成協議:范溪粼不當縣維持會長,只擔任維持會的掛名顧問,不拿報酬,不按點上班,當然,如若有事相商則必須前往參加,而且必須盡心盡力為日方獻計獻策。日軍方面則許諾,絕對保證范家灣村民的安全,並將在范家灣村外建造炮樓,以武力阻止其他方面(指國共游擊隊)對范家灣的襲擊。

同年8月,日軍撤銷縣維持會,成立偽縣政籌備處。12月1日,撤消偽縣政籌備處,建立正式漢奸政權偽夏邑縣公署。其間,范溪粼始終只擔任不拿薪餉的"業餘顧問",不願出任實職。而實際上,他對日軍起到的"幫助作用",被松岡以及松岡的繼任者河野少佐認為是"貢獻大大的"。范溪粼不但為日軍統治淪陷區出謀劃策,還曾應邀前往商丘日偽"豫東總司令部"和日軍特務機關參加過會議。日軍顯然知道他好色成性,故其每次進城,都派人陪同他駕車上街兜風,凡是被他看中的漂亮女性,就抓進其下榻處供其蹂躪。

不過,當時的夏邑並非日偽的一統天下,原國民黨縣政權轉移到農村後依舊存在,當然還掌握著自己的武裝力量;中共也在縣境內創建了抗日根據地,並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權,也有地方武裝。這就形成了共產黨、國民黨和日偽三方勢力對峙的局面,各自控制的區域隨著鬥爭形勢的演變而不斷變化。這種變化最終影響到了范溪粼的命運。

1939年12月中旬的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一支不知歸屬的武裝小分隊。以裡應外合的方式,沒響一槍就解決了范家灣的日軍炮樓。與此同時,一直受到日偽庇護的范家灣七戶范姓人家也因"長期濟日通敵"受到了清理。這夥人倒也不是不同青紅皂白見人就殺,只是把每戶人家中曾經參與過日偽各種行動的男丁或殺或抓,老人、婦女、小孩兒只是集中於祠堂內囚禁,各家的財產則全部搬運走。整個兒行動持續了將近半夜,因為沒有響槍,也沒有放火燒炮樓,縣城內的日軍守備隊始終沒有察覺,直到天明後方才接到范家灣村民的報信。這次行動,范家灣男丁中有三人當場被殺,七人被抓走。其中兩人後來逃回,據他們說,被抓走的人中有范溪粼,料想是凶多吉少。

這兩個男丁逃回後,因擔心會繼續遭到報復,與同族其餘人家商量,決定全體搬進縣城,范家灣的士地或變賣,或出租。這樣到了抗戰勝利,他們擔心遭到清算,迅即變賣家產,各奔東西,不知去向。

專案組總算查明了何鑫三一一范溪粼的真實身份,一干刑警議論說,如此看來,這老小子死得也不冤,如果他不死,改天被查到了,按其漢奸、惡霸、盜墓、詐騙等罪行,死刑絕對是逃不了的。朱俊康說,案子查到這當兒,還不能說已經偵破了,得把那三個兇手抓獲,查明作案動機.追回贓物贓款,再交由軍管會審判,方才算是圓滿完成任務。咱們再分析分析,那三個案犯會不會跟范溪粼的這段經歷有關?

繆初冬想了想說:"從那三刀六洞來看,案犯似乎跟死者有啥深仇大恨,至少這種傷人的手段不像是尋常上門搶劫的強盜。從現場勘查看,范溪粼沒有掙扎,似平是心甘情願挨這三刀的。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呢?他應該是欠著案犯的什麼‘債’,而這種‘債’又是無法償還的。"

另一刑警許斯新說,會不會是夏邑這邊的什麼人作的案?畢竟他在當地屬于罪大惡極之輩,除了政治上的漢奸罪行,還有強姦婦女、霸占財產掘人祖墳等,仇人肯定不少,如果這些人中有人偶然得知他不但活著,還活得很滋潤,會不會上門尋仇?之所以沒有當場要其性命,可能是為了逼他交出藏匿的錢財。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案犯考慮到警方對命案與傷害案的偵查力度之間的差別——取其財物加上傷害,被害人鑑於自己的歷史罪行,不敢向即將被共產黨控制的警察局報案;如果把人殺死了,那就是命案,警方的偵查力度肯定很大,那就難保不會被發現。至於范溪粼最終還是死了,那是案犯沒料到的情況。

專案組遂決定循著這個思路進行調查,切入口就是那個解放前就已病故的南京稅務官郎成道在當地的社會關係。

郎成道本人高中二年級時就離開當地去了南京,後來就在南京成家立業,但他在夏邑還有直系親屬,每年都會抽時間回老家看望。三十歲時,他擔任了南京市稅務局特別稽查組組長,職務不算高,但有點兒權力。別說像夏邑這樣的外地小縣了,就是在南京,也是被人巴結的對象。所以,他每次回家鄉,其親屬都感到非常有面子,各家紛紛宴請,縣政府、財政稅務甚至警察局也會湊熱鬧遞請柬,弄得他有時天要赴多場飯局,每次都是疲憊不堪。那麼,1939年底何鑫三——范溪粼"脫險"後潛逃南京找郎幫忙安身的秘密,他是否向別人透露過呢?

專案組一連調查了四天,接觸了郎的所有親朋好友以及舊政府曾經宴請過他或私下有過接觸的相關官員,均無收穫。人們聽說"范溪粼"三字,都說知道,也曾見過,但一致說這人已經死了,是某年某月間被不知何方的武裝拿下日軍炮樓時順便給解決的。坊間關於此事的版本頗多,偵查員像是聽說書,一個比一個傳奇,可是再傳奇也於破案沒有幫助。四天的調查無甚收穫,專案組已經準備無功而返了。按照慣例,麻煩了當地公安好幾天,臨走時該請縣局領導以及為專案組提供幫助的老王、老鍾等人吃個飯表示感謝,專案組長朱俊康也很想這樣做,但他是吃供給制的,每月只拿三萬元(1948年12月1日發行的第一套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10000:1,下同)津貼,掏不出錢鈔。其餘幾個留用刑警雖是拿薪餉的,但警察薪餉不高,還要養家餬口,再者,之前剛剛請過一頓,是大家均攤的,現在也都沒錢了。所以,只好算了。沒想到的是,夏邑縣局那對表兄弟老王老鍾之前吃了專案組一頓飯,得知專案組要離開了,決定回請。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如同上一頓飯一樣,這一頓也沒有白吃,席間大伙兒閒聊時,竟然聊出了一個可以提供關鍵線索的對象!郎成道讀中學的那幾年,正是民國流行結拜弟兄最盛的一個階段。他也難能免俗,與三個同學結拜了,按出生年月日排行,他是老二。初三上學期,老大患肺病去世;高一時,老三隨父母去了北方,從此音信全無;到高二時,郎老二去南京報考稅務官被錄取,但和老四尤晨笙仍有書信來往。每次返鄉探親,兩人也必定要互相拜訪。尤晨笙高中畢業後,因病找不到工作,父母又先後病歿,郎成道特地從南京趕回夏邑,憑他已在南京成為正式稅務官的面子,在縣政府給尤找了一份謄抄員的差使。尤晨笙總算有了一個飯碗,身體漸漸也好些了,郎成道又托人幫他張羅成家。不過,尤的運氣確實不咋樣,婚後不過一年多,妻子生產時大出血,母嬰雙亡。尤晨笙從此心灰意冷,終日打不起精神。

抗戰爆發,日軍侵占夏邑,組建維持會、偽縣政府,尤晨笙拒絕留用,乾脆去大聖寺當了一名居士。被日偽政權留用的稅務官郎成道回鄉探親時,就去大聖寺看望結拜老弟,兩人倒也頗有話題可聊,有時郎成道在寺里一待就是兩三天。此刻做東為南京刑警餞行的留用警察老鐘有一次去大聖寺查案子,正好遇到郎成道,當時尤晨笙也在旁邊。

席間,老鍾提及此節,還分析說,郎成道會不會將其為逃亡赴寧的范溪粼改變身份落戶南京之事當作話題跟尤晨笙聊起過,尤在之後又把此事透露給了其他人?

這條線索引起了專案組長的重視,沉思片刻,他作出決定:既然來了,就不應放過任何一個疑點,明天先找那個尤晨笙了解一下這方面的情況再說。

抗戰勝利後,大聖寺被國民政府改為學堂,一干僧人早已不知去向,包括居士尤晨笙。不過,這難不倒那對表兄弟老王老鍾,兩人分頭打聽了半天,得知尤晨笙在大聖寺改為學堂後隨同一個老僧人去了縣城東側約五十里地的火店鎮,在鎮外-座廢棄的破宙里棲身,靠化緣、開荒種地、替人治病為生。那個七十開外的老僧人系少林寺出身,尤晨笙跟著他學氣功,身板漸漸硬朗,還能給人看看毛病,性格也由以前的內向閉塞變得開朗了。

刑警跟他聊下來,深感這一趟沒白跑,老鐘的猜測竟然得到了證實。郎成道那年回鄉時,兩人冬夜圍爐閒聊,無話不說,稅務官竟把范溪粼死裡逃生、如今在南京隱居之事向他透露了。不過,也就點到為止,沒有說范曾去找他相幫落戶,也沒說范在南京的住址、職業以及是否改了名換了姓。而尤晨笙當時也沒有在意,聽過算數。

那麼,事後尤晨笙是否跟別人說起過此事呢?尤晨笙說只向一個人說起過,那就是范溪粼的嫡親外甥小顧。說起來,這小顧跟尤晨笙搭著點兒親戚關係,他的父親老顧是尤的表兄。這個表兄是做糧食生意的,會些武術,夏邑滄陷後因為交通不便停了生意,其妻是比范溪粼只大一歲的最小的姐姐。當時范秀才已經作古,小姐姐就向弟弟求助。范溪粼說你可以帶著全家回娘家來生活,一應開支概由老弟我負責。於是,顧家大小五口就去了范家灣,范溪粼果然安排周到,不但包下全家的吃穿開銷,每月還給不少零用錢。老顧覺得不好意思,主動提出擔任小舅子的保鏢。後來,那支不明歸屬的武裝夜襲范家灣,老顧因反抗當場被殺。

小顧那時只有十歲,連同母親以及比他大六歲的兩個雙胞胎姐姐倖免於難。但范家灣已經不敢再待下去了,再說范溪粼已"死",他們的經濟來源成問題了。不久,其母帶著子女改嫁碭山縣的一個棺材鋪老闆,小顧讀完小學後,经父托人介紹他去江蘇省江寧縣當了一名金工學徒。去年大年初二尤晨笙奉僧人師傅之命,去距火店鎮二十五公里的安徽碭山縣城給病家送藥,在街頭巧遇從江寧回來探視老母的小顧。當年十歲的孩童,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如果不是他認出尤晨笙這個表叔,尤肯定就與其擦肩而過了。尤晨笙一直不知道他這門親戚的下落,此刻意外相遇,自是高興。兩人進了一家茶館,喝著茶聊了個把小時,尤晨笙尋思小顧在江寧,與南京毗鄰,會不會已經跟舅舅見過面了?就主動說到了范溪粼在南京之事。小顧大覺意外,愣怔了一下方才搖頭,說從來沒聽說過舅舅的下落。

眾刑警認為這是條重要線索,立即動身去江寧,對那個小顧進行調查。在江寧警方的協助下,很快查明了小顧的情況:小顧名叫顧濟升,今年二十歲,是江寧縣鑫福金工坊的一名工匠,老實本分,沒有劣跡,跟人說話連髒字都不帶一個,幹活也頗勤快,手很巧,老闆兼師傅很喜歡他,正動著把閨女嫁給這個小伙子的腦筋。

於是就把金工作坊老闆喚來:當面了解情況。老闆匆匆而至,對於自己平生第一回被警方傳喚既緊張又不解,說話稍稍結巴,自我介紹說兄弟姓丁,一向老實守法,人都說兄弟為人厚...朱俊康打斷他:"就請丁老闆回答三個問題,第一個,南京解放那天——就是4月23日下午和晚上,顧濟升在不在作坊?""這個...讓我想想。對了,那天他吃過早飯出去了,說是去市里(指南京城區)會朋友,當晚沒有回來,是24日中午回作坊的。""第二個問題,他平時跟什麼人來往?""小顧不大喜歡跟人交朋友,只有兩個同鄉小劉、小吳有時來作坊坐坐,他們在南京城裡工作,小劉是郵差,小吳是醫院雜役,都是夏邑人。""第三個問題,小顧平時住在哪裡?""他就一個人睡在作坊後院的那間小披屋裡。"

"行了,去你作坊看看。"一到作坊,正在幹活兒的顧濟升立刻被控制,隨即搜查後院那間小披屋,在床邊的牆洞裡起獲了"4.28"案件的贓物。當天下午,同案犯劉同、吳永順被捕。

三人到案後,對策劃、實施"4.28"案件供認不諱。去年春節顧濟升去碭山探視母親時,在街頭巧遇表叔尤晨笙,偶然得知其親舅舅還活,著並且在南京過得蠻滋潤的消息後,竟有一種氣得要吐血的感覺。這話該怎麼說呢?原來,范溪粼出任日偽顧問的那段時間,不但在縣城為非作歹,對范家灣同族其餘六戶族親中的年輕女性也不放過,甚至還把魔掌伸向了自己的嫡親雙胞胎外甥女,顧濟升的兩個雙胞胎姐姐均遣他多次姦污。後來家族發生重大變故,雙胞胎姐姐和他一起跟著母親去了碭山,不久,一個上吊自盡,一個匆匆出嫁,一年後患病去世。長大成人後,他每每想到范溪粼的獸行,總是咬牙切齒深惡痛絕,只恨范溪粼已"死",自己不能親手報仇。從表叔口中得知范誤粼沒有死,他不禁又怒又喜,怒其竟然又活了多年,喜的是總算可以親手為姐姐報仇。

回到江寧後,顧濟升與結拜弟兄劉同、吳永順補喝年酒。以前,他從來沒有向劉、吳說起過自己的身世,這回,將其家族以往的情況一五一十和盤托出,說著說著。放聲哭泣痛不欲生。劉同、吳永順比顧濟升大,平時對這個盟弟一向很好,兩人都是性情中人,當下拍案而起,發誓要為老弟報仇。三人決定先打聽范溪粼在南京的住處以及家庭情況,再查摸其日常活動的規律,然後策划行動方案,伺機下手。

要在偌大一個南京城查摸到一個不知姓名籍貫(肯定都已改了)、只知道年齡和相貌的人,對於三個沒有任何這方面經驗的年輕人來說,其難度不是一般的大。況且,心思縝密的顧濟升考慮到下手後可能警察廳會立案偵查,所以自己不便出面,免得給老闆留下印象埋下隱患,劉、吳就讓他按兵不動,由他們兩個負責訪查之事。

轉眼半年過去,劉、吳兩個沒有查摸到任何信息。中秋節那天,作坊老闆去鄉下老家過節了,劉同、吳永順來作坊陪顧濟升喝酒吃月餅,三人聊起這件事,都有些問悶不樂。商議來商議去,終於想到是否可以從其從事的職業方面進行訪查。顧濟升以前曾聽母親說起過,他這個舅舅自日本回國後做的就是古玩生意,跟劉、吳兩個一說,三人分析下來,認為他在南京乾的多半是老本行。

於是,劉同、吳永順繼續訪查。吳永順是郵差,有自行車,還可以從同事那裡輾轉打聽,所以出力甚多。饒是如此,也足足查了四個來月,今年2月底,終於查到荔枝巷19號那個"合肥何氏"似乎跟范溪粼相似。為了證實猜測,吳永順想了個法子,偽造了一封信件,地址為其他巷子,但也是19號門牌,收信人也姓何,貼了郵票,私蓋郵截,來到19號叩門,讓顧在離得稍遠的地方瞧著。范溪粼露臉後,吳自稱是郵局專門投遞"死信"的,前來試投該函。范溪粼不疑有他,認真看過信封后說不是他的信,吳遂告辭而去。

確認何鑫三就是范溪粼後,劉同、吳永順開始秘密監視何宅,發現目標不大喜歡外出,窩在寓所的時間居多,而且最近可能由於時局的原因,訪客也少,遂決定下手。這時已經進人4月,解放軍飲馬長江,即將發動渡江戰役,南京的國民黨軍警日夜巡邏,動不動就戒嚴,搞得氣氛很是緊張,他們只好耐著性子等候。他們當然不可能知曉4月23日解放軍發動渡江戰役的信息,但4月23日這天是劉同的生日,事先他們就約定要去鼓樓"順川飯莊"吃飯慶生。三人吃過飯出來時,發現街上不時有滿載國民黨軍人的卡車疾馳而過,路人議論紛紛,說國軍撤退了。三人聽著,心裡一動:這不正是找老傢伙報仇的機會嗎?

三人去附近一家茶館喝茶,把已經制訂的計劃順了一遍,出門買了一把尖刀,決定傍晚行動。

這天形勢特殊,路人稀少,三人進巷子時家家閉門,空無一人,因此沒人看見他們。范溪粼可能已經喝了些酒,少了平時那份警惕,聽見敲門聲就來開門了...接下來發生的情況,與刑警的分析如出一-轍。下手的自然是報仇的正主兒顧濟升,他原本沒有打算殺死對方,只是想在對方的雙手雙足上各扎一刀,形成四刀八洞的傷勢。但他扎了三刀後,第四刀下不了手了,只好放育。要說范溪粼倒還是有點兒硬氣的,強撐著連挨三刀,血流如注,竟然沒吭一聲。顧濟升把兇器扔下後,是范溪粼主動開口,讓外甥把他的錢包、首飾等拿走,說他已知錯,除了挨刀,理應以錢財補償,除了這些錢物,另外還有些古玩字畫,都是真貨,你們看得中的盡可帶走。三人不識古玩字畫,只把其中的七件金銀器物拿走了。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所有贓物都由顧濟升保管,贓款平分。三人歸案後,警方請專家估價七件金銀器,當時還沒有文物等級標準,粗估下來,這七件金銀器的總價值不少於黃金百兩。

范溪粼自己可能都沒想到,他在三人離開後又喝了些酒,竟然導致其送了性命。三個案犯更是沒想到范溪粼竟然死了,從而使他們不驚動警方的盤算落空。

1949年9月28日,顧濟升、吳永順、劉同三犯被南京市軍管會以故意傷害罪、搶劫罪分別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十年、七年。以當時同類案由的案件判決來說,這是從輕處罰,顯然考慮了該案的特殊情況。

【附录】

下关建区始于1933年(民国22年),南京划设8个行政区,下关为第七区,始称南京市第七区。1938年(民国27年)伪南京自治委员会置下关为第五区。1945年(民国34年),国民政府恢复南京市政府建置,第五区改称第七区。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6月2日第七区(下关)人民政府成立。1950年6月15日,南京市区划调整,第七区改称第六区。1955年8月,第六区更名下关区,以境内清初所改明代“龙江关”而命名“下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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