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六月很奇怪, 初夏了LA居然还下着雨, 甚至需要拉开衣柜把毛衣找找了, 结果一拉开抽屉, 就看到了父亲的那件灰毛衣。
这件毛衣是前几年我回国探亲的时候继母刘阿姨给我的, 说父亲的东西有些我要不要带回去做个纪念, 在眼镜, 钢笔,毛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里, 我挑了这件毛衣带回来, 结果没想到住在永远温暖如春的洛杉矶, 几乎是没有机会穿厚衣服的, 毛衣和羽绒服, 都是长年累月躺在眼睛都不会扫一眼的角落里引不起注意的, 没想到今天一翻就翻到它。
十年前, 我爸走了,当时我正刚考到了护士执照,刚刚开始上班做第一份工作, 都说没有经验的new grads很难找工作, 最常见的出路是nursing home因为一般有经验的护士没人肯去, 我是尤其走了狗屎运周五拿到执照周一就兴奋地去当年实习的医院K填申请, 两轮面试后周五被通知说欢迎加入! 天上掉馅饼啊好吗? 这等工作机会我如何不敢好好珍惜? 因此父亲临终我没能赶到医院连后事包括追思会等我也完全无法出席, 一起都是我继母刘阿姨和玲玲姐姐夫妇操办的, 刘阿姨在我大二时候和父亲结婚, 婚后我叫她妈妈玲玲姐叫父亲爸爸, 很快我大学毕业分配去成都西南财大当助教, 教书到1992年去深圳南方 证券公司工作, 然后一直工作到1997年直接就从深圳出国来美国, 在洛杉矶结婚, 生子, 一住住到现在, 照顾父亲尽人子之孝我基本上就算是没有尽到, 相反, 自我大二父亲再婚以后这些年, 尤其父亲最后几年身患帕金森症后, 玲玲姐把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 父亲一个在干校时期曾经吐过血的老胃病也不再犯了, 抽了四十几年的烟, 居然也戒了! 父亲一个我有儿时记忆起就病弱, 瘦到皮包骨头的病弱者居然活到了86岁! 父亲在我大学毕业, 工作, 然后来美国之后这些年里自我奋斗, 烦心工作烦心绿卡烦心婚姻烦心唯一的残疾儿的自顾不暇里, 基本上能做的也只是干着急, 而我在万里之外, 能做到的照顾和尽孝也是极其有限的, 主要只能体现到每隔几年回国去探望一下而已, 主要的照顾, 一个出出进进医院的病人, 全部是由玲玲姐夫妇和刘阿姨抗了起来,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可父亲去世前的一年进进出出医院多少次? 病危下了多少次? 玲玲姐和身为医生的姐夫跑前跑后, 然后接下来的追思纪念, 也办的非常体面周到, 尽到了为人子女最好的本分的孝道!
父亲去世十年来我回国了三次, 每一次玲玲姐都和姐夫还有女儿科科一起盛情接待我, 玲玲姐带着我逛江滩, 在江边的带状公园里我俩手挽手, 聊姐妹心事, 聊父亲最后几年她每天需要从汉口的家里赶往武昌东湖这边父亲住院的医院, 送汤送食物, 搞定照料的护工, 还要照顾心力交瘁的刘阿姨, 我的继母。 听的我眼睛湿润起来。不禁想起大二那年寒假, 从北京回武汉的我第一次见到了做中学老师的刘阿姨, 父亲寄来的照片上, 看得出是一个温柔贤淑的美人, 见了真人, 发现又有一点点害羞并且内向, 少言寡语只会恬静地微笑, 她女儿玲玲姐大我6岁, 正是鲜花盛开的年龄, 不光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性格却是外向活波, 大气还能干, 就是如今的校花, 宅男女神之类的存在吧, 总之追求者之多是16岁的我羡慕得不得了的!没多久, 玲玲姐就带了当时还在读医学院研究生的姐夫刚来见我们, 父亲见了俊秀斯文的刚喜不自胜, 很快他俩就结婚, 姐夫刚后来进了同济医学院做医生, 几十年来对父亲这个老丈人恭敬有加, 在父亲孱弱衰病的最后几年里随着父亲进进出出医院, 忙着找医生,讨论治疗, 一次又一次地把下了病危又转危为安的父亲接出院, 做到了一个最好的女婿能做的一切。
2009年我爸走了, 隔了四年我才又回去武汉, 这个城市, 这回回来的时候不再有一个我喊爸爸的人了, 甚至墓地也没有了, 刘阿姨按照父亲的遗嘱把骨灰撒去了他每天清晨散步的东湖里, 说这样蛮好的,她自己将来走了也撒去东湖里, 这著名的东湖他俩几十年来几乎每天清晨去那散步, 美好的岸边柳和长长步径上的草, 如果有生命的话已经雕刻进了他俩的脑子里去了吧:那就是生命的另一个空间世界里最理想的家园了对吧?
哦东湖, 我想起2000年来美国后三年来第一次回国, 那时候在一家瑞士大物流公司上班, 薪水很低的还要每月付一张支票给律师分期付款请他办理绿卡, 很穷很窘迫的不过我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记得那时候一个人飞机到了武汉机场却没人来接, 只得打电话给家里, 父亲说你自己坐机场巴士吧抱歉啊爸爸没有要到车, 哦我忘了这是国内, 老父不会自己有车开的他来接我那是只能请文联老干处调司机来接, 父亲是离休干部通常司机接送仅限于他自己, 机场接女儿这种估计是不合资格的。 话在老家哪里还能走丢了不成?这不, 坐巴士先回武昌市内, 然后熟门熟路坐上公交去东湖站, 远远地东湖梨园站, 居然看看瘦瘦高高的父亲居然站在站牌下等我!还一把抢过我的行李箱去拖起来, 健步如飞从公交站往文联大院的家里走, 根本不像是78岁的人了好不好!
这一幕几乎还像是在昨天, 现在想起来蛮像电影镜头一样历历在目, 如今, 这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人走了,他在我身上留下了烙印,和我血液里天生的文学基因, 他送给我一个浪漫主义的感官和聪明冷静的头脑, 前者是华而不实的因了它我跌跌撞撞作出许多幼稚不现实主义的选择, 后者,我靠着它一路过关斩将, 上大学, 出国, 谋职业寻生存, 懂得给自己妥妥地找饭碗,懂得给自己找一个善良的人结婚生子, 完成一个成年人必经之旅。 父亲赠我的礼物, 是一个虽然想起来会疼,但也知是我命的package, 这一点, 其实2003年父亲在东湖梨园站看着我走下公交那一刻就知道了吧, 其实我想, 真正的道别是在2005年夏天我带着老公抱着两岁的小A回国探亲时候吧, 父亲看见始终晃荡不安分的老幺总算也结婚生了子, 老怀安慰呀抱着小A不撒手, 还趁机硬塞了一个鼓鼓的装钱的信封给我, 我坚持不要结果推来推去中居然看见父亲眼睛都红了, 心里一愣赶紧收了, 想来那个时候父亲就想说是正式道别的样子了吧,那天他破天荒地送我和老公女儿出门,让刘阿姨和保姆陪着他坚持走到楼下, 看着我们离去,那时他特意戴好了假牙,上衣口袋里掏出小梳子来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看着他瘦瘦高高虚弱的样子,那一刻我心里掉了眼泪,忽然觉得很多事可以放下了,我让父亲看见我在异国他乡也有家有口, 有人照顾了, 是不是他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呢?
今夜,又下雨了, 六月的洛城居然还有着这丝丝的凉意, 我穿上了父亲的这件带回来就再没多看一眼的灰毛衣, 没想到还很合身, 并且一下子就从里到外暖洋洋起来, 我开着车行进在夜雨濛濛的街道上, 想着老爸如今也许正在世界的另一个空间里, 看着我穿着他的毛衣, 靠着他赠给我的智慧精力, 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奔跑来奔跑去, 他一定是很高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