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如果要评选民国最美情话,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这句话绝对可以名列前茅。
提起他们的爱情,谁能绕得开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那些信?在信中,她是他的“三三”,他是她的“二哥”。从第一封到最后一封,那些滚烫而真挚的情话,即使是今天读来,仍然令人动容。
遗憾的是,二哥一生深情,三三一生不懂。
叶圣陶说,九如巷中张家的四个女儿,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张兆和是三小姐,张家最出色的女儿。熟读四书五经,英文流利,通音律、习昆曲、好丹青。她在中国公学读书时,走到哪里都会获得超高的回头率,每天收个几封情书,有时高达几十封。张兆和并不上交,也不拆封,只将写情书的男生都编上号码,分别是“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后来每日的几十封情书中,有一半出自她的文学讲师沈从文。
当时的沈从文年近三十,在赫赫有名的中国公学里毫不起眼。他出身低微,来自湘西古城凤凰;文化程度不高,只上过小学,连标点符号也不大会用;发表过数篇文章,在文坛脚跟不稳……这样的沈老师,少言寡语、木讷阴郁,抛开他笔下瑰丽与清婉的文字不谈,沈从文与那个时期的落魄文人别无二致。
不过,因为对张兆和的追求,沈老师竟然在学校里人尽皆知。人人皆知他在追她,人人皆知他爱得发疯,人人皆知他甚至可以为她去死。
这个木讷的乡下男人,只能靠文字向心仪的少女示爱,可张兆和却不为所动。连她的二姐都取笑沈从文,说他就算排号,大概也只能排到“癞蛤蟆十三号”。
沈从文为张兆和写了四年情书,一天都没落下。部分文字后来收录在张兆和编辑的《从文家书》中。跨越几十年的时光,人们看到多情敏感的沈从文,在面对象征爱情女神的张兆和时,笔端流淌出的绮丽文字。可在时年十八岁的少女张兆和眼里,沈从文的情书连篇累牍,让她不胜其烦。兆和年纪尚小,找不到适当的办法拒绝老师的热恋。她以为沉默是最好的拒绝方式,所以对沈从文的求爱信概不回复。可沈从文却把这沉默当做动力,更加勤快地写着他的情书,期望用他唯一的才华打动她。
爱情本就让人卑微,在大家闺秀张兆和面前,“乡下人”沈从文口口声声称,只愿做她的奴隶: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这样的卑微,连自尊都不要了,可是爱情来到的时候,谁还在乎自尊呢。
时间长了,沈从文想知道张兆和的态度,又不敢直接面对,就找到她的同室好友王华莲询问,并希望华莲能玉成其事。
可华莲根本没有给沈老师面子,直言对他说:“成百上千的优秀男生都在追求张兆和,她有时一连收到几十封求爱信,照例都不回信,如果都要回信,她就没时间念书了。还有,她很烦别人老写信给她……”
这对沈从文来说无疑是个打击。在王华莲面前,讲到他对兆和的爱恋,身为老师的沈从文竟然会像孩子般伤心地哭起来。然而,这些行为非但没有打动张兆和,甚至连王华莲这位“信使”亦未产生恻隐之心。
也许,在王华莲看来,沈从文这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乡下人,实在没法和高雅大方的张兆和匹配。
整整四年,沈从文的痴情把张兆和逼得无路可退,连校长胡适都介入其中。
胡适把张兆和叫到校长办公室,告诉她沈从文是个天才,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而且是个好人。
张兆和干脆坚决地说自己并不喜欢沈从文之后,胡适有点着急,大声对张兆和说:“你要知道,沈从文是在顽固地爱着你啊!”而张兆和也大声地对校长说:“我也是顽固地不爱他啊!”
他顽固的爱与她顽固的不爱并无任何过错,只是,如果他得不到她的爱,就会萎谢甚至死亡。胡适就是凭借这一点苦口婆心地劝张兆和:“你只要给一点点爱,就能够拯救他的灵魂,更何况他那么有才华。你为什么不肯做做善事呢?”
面对世人的不满和沈从文的执著,四年后,张兆和在日记中写道:“他到如此地步,还处处为我着想,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
张兆和坚如磐石的内心,终于动摇了。
沈从文特意去苏州看她,张家人对他挺友好的。二姐允和对他印象挺好的,叫他到家里来玩,还劝妹妹去旅馆看他,后来提起这段往事,允和也笑称自己是“媒婆”。兆和的弟弟们也特别喜欢他,因为他会讲故事,五弟寰和用自己的零花钱为他买了瓶汽水。沈从文暗暗感激,后来写《月下小景》时还特意郑重其事地标明为“张家小五”辑自某书。
兆和最终选择接受沈从文,固然是由于“他的信写得太好了”,也离不开家人的推波助澜。
在苏州住了一阵后,沈从文带着眷恋和希望离开了,临走前特意叮嘱兆和:“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允和帮他向父亲提亲,得到许可后,赶紧给三妹夫发了个电报,上面只有一个“允”字,一语双关,既是同意的意思也是发信人的名字。兆和生怕她的沈二哥看不懂,偷偷又发了一封电报给他:“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这场持续了四年的苦恋,终于通向了婚姻。
在新婚之初,沈从文和张兆和一起啜饮着爱情的甜酒,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结婚没多久,沈从文就回了一次湘西老家。对于一般人来说,分离意味着痛苦,可对于他们来说,分离带来的甜蜜也许要甚于痛苦,原因很简单,一分开他们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写情书了。而只有在信里,他们的爱情才能够保持着火一般的炽烈。
沈从文照例称她三三,张兆和平生第一次露出女孩子的娇态,亲昵地称他二哥,在信里担忧地说:“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沈从文则回信安慰她说:“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出现在信中的两个人,完全是一副昵昵小儿女之态。谁能够想到,一个是知名的大作家,一个是稳重的大小姐。爱情,就是有这种魔力,可以让再坚硬的人也能呈现出柔软的一面来。
可惜的是,婚姻除了写信和看信之外,还有太多实际的问题要解决。
短暂的甜蜜生活后,建立在完全不同的成长背景的两个人,产生了越来越多的矛盾。
张兆和不明白沈从文为什么那么好面子,打肿脸充胖子为朋友花钱,结果弄得自家生活拮据。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倾家荡产地收藏古董瓷器,她甚至会在书信中很严厉地批评他:“你瞧你,每次这个字都写错,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爱不能勉强,不爱也不能勉强。他与她之间,始终是他爱她多一些,可她却并未因此感到幸福。
他们婚姻中的首次危机出现在北京沦陷后。
沈从文一路南逃,而张兆和带着孩子们留在了北京。两个人保持通信,这次不是说情话,而是在信中争执。沈从文想让张兆和南下,而张兆和则坚持留在北京,理由是孩子需要照顾,沈从文的作品太多不方便带走。这些理由,说服不了读者,更说服不了沈从文,要知道,战火纷飞中,有什么比得上一家团聚更重要?当时文人大多举家南逃,留在孤城北京,换谁也不放心。
到最后,沈从文火了,去信质问她:“你到底是爱我给你写的信,还是爱我这个人?”
这场争执,最后以兆和带着孩子南下告终,两人总算团聚了。但裂缝已经出现,并随着时间对婚姻的磨蚀而日渐扩大。
他们两个人原本就是不同的两类人,一个出身于湘西乡下,一个出生于合肥名门,性格、气质、爱好都迥异。以爱好来说,沈从文爱听傩戏,这种咿咿呀呀的野调在张兆和听来根本入不了耳,她爱听的是昆曲。沈从文喜欢收藏古董文物,张兆和对他这个爱好不以为然,说他是“打肿了脸充胖子”,“不是绅士冒充绅士”。沈从文爱结交朋友,有时也干些仗义疏财的事,张兆和整天都在为家里如何生活发愁,对此更是气恼不已。
从张兆和的表现来看,她的确是不够爱他的。她连他写的故事也不喜欢读,挑剔他信中的错别字,她甚至对他的稿子看不过眼,忍不住去改动里面的语法。殊不知,沈从文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文中的野趣,她对他,始终是不欣赏的。
真正的爱是平等的,他们的爱,从一开始就相隔万里。如果一个男人娶了你,却整天结满愁怨,觉得自己就算亲你的脚,都是对你十分的亵渎;即使你要背叛他,和别的男人温存,他也认了,反正你是他的女神,他的缪斯,你怎么折腾他,他也颜面尚存。这样的爱,会让人火冒三丈的,尤其对于聪明有才华的女人来说,她缺了征服的快感,没了游戏的对手。
因为性格不合,有那么几年,沈从文和张兆和分居两处。每天晚上,他到张兆和那里去吃晚饭,然后带回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去自己的住处吃。那几年的冬天,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寒冷最漫长的冬天了吧,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他开始将精力从写作转移到学术上,一个人就着冷饭馒头,埋头进行学术研究。他的家就在咫尺之外,究竟是什么让他不愿意回家?
这个时候,他是否会想起胡适当年所说的话,“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用错情了。”
即使是在生命中最灰暗的时期,沈从文仍然坚持给张兆和写信,写给他心中的幻影,他的三三、小妈妈、小圣母,他的乌金墨玉之宝。不管她爱不爱看,能不能理解,他只顾写,他在信中说:“小妈妈,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凡事都这样,因为明白生命不过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离。”
这样的字句,令人不忍猝读。他并不盼望她的来信,因为在写的过程中已经得到安慰。
关于信的故事,张允和在《从第一封信到底一封信》里提到:“1969年,沈从文下放前夕,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
那一刻,他怀念的不是相伴了数十年的妻子,而是多年前提笔给他回信,又温柔又调皮的那个三三。
1988年,沈从文带着对张兆和的痴恋离开了她。
张兆和思及往事,写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她又说:“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她不是不爱他,她只是忘了去懂他。等到终于懂得的时候,他已离她而去。
张兆和晚年已不识沈从文。当有人拿着他的照片给她看时,她说,认识,但想不起来是谁了。
或许在潜意识里她想将他遗忘。她曾经粉丝无数,志向远大,最终被一个自己并不看好的男人征服,过起日子来,才切切实实地发现自己依然顽固地不爱他。
沈从文与张兆和,他们的故事从动人开始,由遗恨告终。或许,爱情里总会有些遗憾和愧疚。
爱情里的两个人,若是能相互理解与包容便是最大的幸运。
沈从文最美的句子是送给张兆和的,每个人读了它都甘之如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也许对于沈从文来说,即便是自己单方面的爱恋,只因着那正当好的年龄,也不会后悔吧。
只是这份爱背后的伤痛,终归是一片冰凉罢了。
谢谢大驾光临,蓬荜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