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雄赶回黑石公寓家里时,父亲世英和他的七姨太柳笑青正在客厅里和怡红和严姗喝茶聊天。陪世英同来的仆人万顺在客厅里解开了从苏州带来的月饼腊肉往厨房里搬。丫鬟依春一看见世雄进门就递了一条热气腾腾的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怡红起身去厨房看厨娘点心做好了没有的时候,笑青听见世雄的声音也跟着她过来了。因在苏州杨氏庄园时笑青曾向自己吐露爱意心声,世雄现在想尽量避免跟她在同一个空间免得她说话没轻重大家都下不了台。他从怡红、笑青身边挤过走近客厅。那时厨娘正好也端着一个摆满了瓜果的托盘过来。笑青看世雄走开觉得没趣,便要怡红领她参观公寓。怡红正忙着照应一屋子人哪有这个闲工夫。但到底她是长辈只好答应了。她们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最后进了主人卧室。笑青看着吊灯、落地窗和席梦思大床不无羡慕地说:“这房间好大呦!”又用手去按有弹性的床垫。“我们的寝室里还是硬邦邦的棕床。”
“西式公寓,主卧一向是最大的,”怡红一边解释一边拧开了百叶窗。
笑青嘻嘻道:“是不是你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这个房间啊?哪像你公公和我啊。他白拿我当个摆设,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外头。”
怡红听得脸涨得比床上的缎子被面还红,其实主卧只有世雄一个人睡,她还没有跟世雄同房过;她更不想知道长辈们的性生活。虽然笑青并不比自己大多少,但碍着她是自己舅舅的姨太太,只好礼貌地陪笑,赶快说要带她去看阳台好把话题叉开。笑青跟在她身后才注意到怡红长辫子剪掉了,说她看起来很时髦洋气,问在哪里剪的。怡红说了地点,笑青马上要她明天也带自己去南京路Mr. Paul 美发店剪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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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世英去用洗手的时候,严姗笑对世雄说道:“外甥,我不知道你还有表演天赋呐。”
“哦,请不要再提,舅妈。”
严姗没放弃。“我觉得林小姐好像真的很喜欢你哦—-‘为君消得人憔悴’,‘您是医奴家的药’—-现在的姑娘们好厉害呀!”
世雄道:“那都是从小说书里学来应付面试的。只怪这些作者无病呻吟,天天要死要活的骗人。”
严姗笑着瞟了世雄一眼说:“世雄,我觉得林小姐不是在演戏,是真的喜欢你哦。”
“舅妈就会开玩笑。”世雄最怕这种媒婆式的聊天,真想找个理由离开,门铃正好响了。严姗说:“可能是丰泽。”世雄借机赶紧溜出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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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地上依春正和万顺蹲着一边剥水泡的蚕豆一边看一份洋人画报。原来还在苏州杨氏庄园的时候两个人就很熟,加上都是十来岁,所以很能说到一块儿去。他们剥着剥着就只看画报,不干活了。听见门铃声厨娘骂依春道:“死丫头看人忙没点儿眼色!快去!” 依春才忙起身在衣服上擦干手去开门。不一会儿丰泽带着鼻音的洪亮的声音便从走廊里传了过来:“对不起,迟到了,姐夫。”
“丰泽贤弟!” 世英正好刚从洗手间出来匆匆走过来打招呼。怡红已领笑青看完阳台自己去了厨房问厨娘晚饭吃什么,笑青看见严姗一个人站在客厅门口走了过来道:“姗姐的这身紫色高领紧身旗袍真好看,在哪儿做的?做工好考究啊。”
严姗笑笑。她以前见过笑青几次,虽一个在银幕上,一个在舞台上都是演戏的,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更不想当她的姐,但也不愿慢待她,便给她说了自己裁缝的地址。提起裁缝,严姗突然想起情人邡林的生日马上到了,自己本打算给他做一套新西装的可还没动手,再等就来不及了便对笑青道:“你说巧不巧,那个裁缝就离这儿不远。我们现在去的话,他还没有打烊。”笑青对上海并不熟悉,有熟人带自己去要比自己去瞎找方便,更何况虽然她想跟世雄在一起,但实在不喜欢听男人们坐在客厅里扯蛋,便高兴地拿起丝绣钱包,要跟严姗去做衣服。
走廊里丰泽、世英抱拳寒暄了一阵子。怡红看见世雄从厨房门口经过拉住他轻声说:“晚饭家里菜不够,去‘杏花楼’吧?”世雄点头道:“你看着办吧。”怡红又问:“这么多人晚上怎么睡呢?”
世雄想了想说:“厨娘、依春不动;大舅还是睡书房,严姗想留下也睡书房,那张床稍微小了点儿,但也挤的下,这也给他们个理由亲近亲近。父亲、笑青住我的卧室;万顺在过道打地铺吧。我到你屋子里去怎么样?”
怡红脸马上红了。“这怎么行啊?人家只跟你订婚还没过门呢,众目睽睽夜里人人屏息听着呢。”
世雄悄悄地说:“那我们就别出声好了。” 怡红红着脸用拳头锤了他一下。
这边严姗、笑青准备出门在走廊里看见丰泽向他挥挥手,想从他身后开着的门缝往外挤。丰泽看见啧道:“怎么我前脚到,你们后脚就走,难道怕我吃了你们?” 严姗解释道:“我带笑青去裁缝那里做衣服,怕他关门了,一会儿就回来。”
世雄过来跟丰泽打招呼。“大舅回来了。公司里的事情都搞好了?” 丰泽点点头。众人拥着丰泽一起走进客厅坐下。丰泽解开长袍领口的扣子,拿掉头上的帽子扇自己。怡红看见开了电风扇,但怕风吹着了身体虚寒的世英,又把风扇头往旁边按了一下。世英问丰泽道:“世雄说今天公司里有个什么面试?”
丰泽淡然地说:“哦,是玫瑰突然跑掉不演了。我们在征招一个演员来代替她。”
世英并不清楚丰泽和玫瑰私底下的关系,顺口道:“在苏州我就能看出那个玫瑰女人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看她看世雄的眼神,像胶水一样,恨不得能他把粘住。丫头们说她老盯着万顺的屁股看,好像有个园丁被她迷住了喜欢专门给她送花。”
“爹 ---” 世雄早已从报上读到丰泽从牡丹亭妓院将玫瑰赎出同居好几年,急忙阻止父亲继续往下说让舅舅尴尬。但丰泽早已哈哈一笑了之,又说了几句玫瑰“奶子大,脑子小”之类的话让世英不停也哈哈大笑。看他高兴,丰泽又讲了些四马路上几个妓院的笑话。世雄搞不懂这郎舅之间的联系。两个老男人碰到一起谈女人便像上了发条吃了兴奋剂似的口无遮拦、旁若无人。世英对世雄的母亲并无多少感情。这些年他一个一个地纳妾,把他的原配,丰泽的妹妹,凉在一边儿。但丰泽完全接受了他姐夫的所作所为,从未介入过杨家的内部事务。毕竟他的姐姐在杨氏庄园丰衣足食。世雄想这一定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所谓君子协议,西方人说的gentlemen’s agreement,能让丰泽对自己亲姐姐在杨家受到的冷落熟视无睹,视而不见。
怡红知道舅舅世英早饭喜欢吃水煮花生米,便坐在沙发边儿灯跟前,一边听男人们聊天,一边剥花生米。她默不作声地听着。 在杨氏庄园里长大,她早已习惯了听男人们这样损女人。像她看的线装书上的霉点儿,在太阳底下晒晒就变淡了,然后还可以再放回书架子上去,慢慢地她只听见花生米落在磁钢碗里的清脆的声音。几年后她在复旦大学读“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时,才开始跟老师同学一起反思这些男人的变态和他们为什么在一起损女人时的亲密远远超越了他们跟自己女人的亲密。
依春端着一个托盘过来走到丰泽面前。丰泽拿起上面的热毛巾擦了脸和手,又接过她递来的一杯刚泡好的茶。他揭开盖子看见茶叶还浮在水上,吹开茶叶喝了一口问道:“姐夫上海此行计划呆多久?”
世英说:“我还不确定。这些日子时局不定啊。你认为事态会如何发展,世雄?”
“我不知道。十三年前,孙中山先生担起了推翻满清政府的责任。现在他去世了。我希望中国能有一个新的领导人团结中国所有的党派,尤其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像美国那样发展共和和民主两党制度,建立一个强大的新中国,”世雄满带希望地说。
世英捋着胡子若有所思赞同地点点头。他转向丰泽又道:“老朽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即不需要钱也不需要新的爱好让我对生活感兴趣。世雄一去八年,我现在只想住的离他近一点儿,享受天伦之乐。他年底前又要去美国,所以我想多住几天陪陪他。我知道他喜欢上海,不想留在苏州。所以我打算在这里购买一些土地建造一个花园洋房。这样不管他拿到学位后将来在上海做什么,我都能常常见到他。”
丰泽说:“那太好了,姐夫。我认识亚洲房地产公司的人。前几天他还告诉我,在美国学校以南一个街区附近的Avenue Petain佩顿大道附近有一块好地,风水不错。”
父亲刚刚说的话着实让世雄感动。他对世英说:“我十二月才回美国。爹不如准备准备跟我们一道去美国看看?您从来没有去过国外。我想带您四处转转。”
世英抚摸着他那稀疏的小胡子微笑着摇了摇头。“一个年轻人和他的新未婚妻一起游学美国怎么能带着一个老头子碍事绊脚的!有你这一片孝心我就满足了。我年岁也大了,留着 这把老骨头将来抱抱孙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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