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氏庄园拍了一个星期的外景后,《海上花》剧组从苏州回到上海。那时银河在厂子里搭的妓院青楼也已盖好了,木匠们正在刷墙漆油漆。布景和道具师满上海找晚清时期的家具和装饰,服装设计师也被叫来日夜赶制衣服。严姗穿着高领戏装,头抬得高高的走来走去不知是在寻找演老鸨子的感觉,还是在检查盖青楼的临时工们有没有偷工减料。一个从好莱坞来访的美国导演建议丰泽雇个绘画师,把故事像小人书一样画出来再开机拍摄这样可以先得到一种画面感,使故事叙述更为流畅。丰泽同意了。
丹凤还没能消化玫瑰提供的有关世雄的信息,她始终不明白玫瑰说世雄“不会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意思。伤心失望之余又想:在世雄还不知道自己爱他前就宣告自己失恋似乎太委屈了。虽然至今两个人没说几句话,丹凤自信从世雄的目光和微笑里都能看出他非常喜欢自己。只是这是她的初恋,有点儿不知所措。父亲林翔寄来了一张明信片说他已到瑞士,但没留地址,丹凤也不知怎么给他回信。她从苏州回来后就又天天往银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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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在杨氏庄园时一样, 玫瑰仍和丹凤亲密无间。她找出一张纸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 “有0同0;有0同0” 要丹凤和她一起画押。丹凤这时才知道玫瑰原来不识字没有文化,于是猜字谜似的把那些0都填上,成了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玫瑰见过男人拜把兄弟,割破手指歃血为盟,便找出一根绣花针要刺破手指。丹凤怕疼吓得赶紧把手藏在背后,玫瑰没有逼她,改用红印泥代替。玫瑰把画过押的纸放在丰泽面前说自己要和丹凤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已在静安寺里烧了香许了愿,请丰泽择个吉日出面摆一桌酒席为她们举行一个“拜姐妹”仪式。丰泽忙得半死,哪有时间给她们办什么酒席,只是哼哼答应着。
一天下午,玫瑰很晚才来公司上班。像最近一段时间一样,她邀了丹凤一起去丰泽的办公室。 丰泽正站在写字桌前看着他的画师为他设计的两张《海上花》电影广告,看见玫瑰进来便问道: “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衣服借到了吗?”
玫瑰把手里的洋伞扔到沙发上和丹凤一起坐下道:“秦妈不借。她说那些旗袍是纪念品金贵,看见它们就想起我。”
“都什么时候了这个母狗还这样忽悠你掌控你?!” 丰泽火了。
“妈还说她现在老了,很寂寞。生意也不如我在的时候。”
丰泽把桌上的一张报纸扔给她。“这个老母狗就会大白天说瞎话! 报上说会乐里166家妓院里‘牡丹亭’仍是赚钱最多的地方!” 他眉头紧锁,双手抓着光头,过了一会儿道:“算了,算了,不要那些旗袍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叫我的裁缝做几件,样子差不都就行了。下回你再去‘牡丹亭’的时候,把秦妈裁缝的地址给我弄来。”
玫瑰道:“我估计她肯定不会给我,得想个别的法子。我记得‘牡丹亭’的裁缝好像是个哑巴。”
“上海滩哑巴裁缝多着呢。不知是活儿太多懒得说话,还是嘴叫针线给缝上了。你饿了吧?”
玫瑰摇摇头懒洋洋道:“妈一定要我吃八个赤豆元宵,我现在还撑得慌。跑了一天,累死了。” 可能是被蚊子咬了,她不停地用手去挠她圆滚滚的光腿。
“回去睡觉去吧,我一会儿就来,”丰泽语气变得温和了。
“丰泽—” 玫瑰看了丹凤一眼道。“我们叫丹凤也来玩好吗?”
丰泽头都没抬。“随你—”
玫瑰拿了伞,从沙发上站起来对丹凤说:“走吧。”
丹凤一直在默不作声地看墙上的《海上花》铅笔画,看见玫瑰起身,也跟着她出了丰泽的办公室。“去哪儿啊?”
玫瑰的脸上显出一丝神秘。“伊甸园。”
丹凤从没听说过上海有个什么伊甸园,听名字像个好玩的地方。家里吴妈还在等她吃晚饭,钱柏林小姐饭后会来给她上课,但是她按捺不住好奇心还是决定跟玫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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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八月骄阳似火格外燥热。玫瑰拦住一辆东洋车和丹凤一起上去手牵手地坐着。苦力很年轻,脚步均匀地往前跑着,一会儿便汗流浃背。车顶开敞着,玫瑰撑开手里的粉红色阳伞挡住斜阳。两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玫瑰说:“我其实不喜欢坐汽车。小的时候出局会有龟奴背着或骑在他脖子上。遇上个年轻英俊的真好。东洋车差了点儿,不过还是比坐汽车好。”
丹凤不知什么是“出局”,更不知道“龟奴”是什么意思,但估计它们可能跟玫瑰在青楼“牡丹亭”时的生活有关便没多问。不久她们来到公共租界南京路靠近跑马场的一栋高楼跟前。原来“伊甸园”是这里的一家酒店。玫瑰付了车钱,拉着丹凤的手进楼上了电梯直奔14楼。在电梯边柜台里站着的酒店小厮看见玫瑰,拿了钥匙过来给她们开了门。一间半中半西的大客厅展现在面前。玫瑰一进门顺手将手里的绣花丝包和伞扔到对着门的半圆靠墙桌说, “我喜欢呆在这里。高高的,好像站在世界屋顶。” 她拉着丹凤的手,两人一起倒在一张挨着窗户摆着的大红木床上。两床之间放着一个镶嵌着大理石桌面的方形红木几。
“这床的设计很特别啊,我第一次见,” 丹凤说。
玫瑰嘿嘿地笑道:“是鸦片床。”
丹凤眼睛瞪大了:“鸦片不是被禁的吗?”
“那都是骗瘾君子的。政府手头的烦心事够多了,哪有精力管这么多?再说当官的收鸦片税赚死了。” 说着她拔掉发髻上斜绾的金簪,放开长发打开一个壁橱露一排红色的丝睡衣裙。“我们先换上舒服的衣服吧。看看喜欢哪一件? 不过你穿可能太大了。”
玫瑰替丹凤挑了一件衣服在穿衣镜里比试着,不想却从镜子里看到一瓶花。丹凤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桌子上青花瓷瓶里插着一些茉莉花。
玫瑰放下衣服,抓起瓶子里的花扔到垃圾桶里。“连花都买不对,这叫什么服务啊?!”
丹凤问:“姐姐原想要什么样的花呢?我替你去买吧?”
“夜来香。出了门往右拐,路口就有卖的。不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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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凤穿上鞋子,下了楼。她不久前在卡尔登影院看过李桥蓝乔斯演的电影“夜来香”。心想,到底是当家花旦任性浪漫,连屋里摆的花也专门挑一种喜欢。她按照玫瑰的吩咐往右拐,但路口并无人卖花,又走了几条街,也未见有人卖花。印象中经常看到外滩靠近南京路有个麻脸婆子提着几个竹篮子在那里卖花。于是便叫了部黄包车去了那里。那个麻婆子正在收摊儿,丹凤赶紧把她所有的夜来香都买了来。等她回到伊甸园酒店上了14楼,天色已黑了。
丰泽给她开门,左手握着一根鸦片枪。他动作似乎比平时缓慢,身着一件金黄色绣着团龙图案的丝睡袍,领口敞着,露出几撮稀疏的胸毛。
丹凤把花递给他解释道:“玫瑰要的。” 刚要转身离去,玫瑰在屋里听见她的声音唤道:“丹凤妹,你过来呀——”
丰泽把花扔到半圆靠墙桌上玫瑰的丝包和伞上关上门。丹凤跟着他走进里屋,看见玫瑰全身赤裸斜在一张大红木四帷雕床上正对着烟灯烧鸦片。她面前放着一个深红色的漆烟盘,一边烧,一边吸着。她的又黑又长的头发散在苍白圆实的背上,红睡衣搭在床沿上。屋子里高高低低到处点着红蜡烛,映得窗幔、地毯也红彤彤的,一个落地大风扇“咯咯”地吹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陌生且又香甜的味道。丹凤见状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那时玫瑰又叫了她一声:“丹凤——”丹凤这才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一步。
玫瑰把烟枪递给站在床前的丰泽。丰泽问:“不抽了?”玫瑰没做声儿,懒懒地摇摇手,一会儿抬起头来,她的瞳孔扩大,眼睛湿润,精神似乎有些恍惚。丹凤看见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丹凤你过来——” 玫瑰面朝下趴在床边,手挣扎着伸向丹凤。
“去陪陪她嘛,”丰泽推了丹凤一把。“玫瑰今晚上有些寂寞。”
丹凤看见玫瑰这副模样害怕,但拗不过他们只好在床沿坐下。那时,玫瑰已抓住了丹凤的手。“花买来了? 你对我真好。”
丹凤不知说什么,只见玫瑰哆嗦着伸手去扯床帷:“我冷。” 丹凤赶紧拿起床边的红睡裙扶玫瑰起来给她穿上,又把红缎夏被拉过来给她盖上。玫瑰又要求说:“好妹妹,陪我躺着吧。” 丹凤只好蹬掉鞋子和衣陪着玫瑰在她身旁躺下。丰泽坐在床的那一边对着床头柜上的烟灯一边烧一边吸着。吸了一阵子,他吐出一口气,也在床上躺下了,手里还拿着烟枪,丹凤就这样被夹在了中间。
屋子里空气似乎变得浑浊沉闷起来,丹凤头涨喘不过气。她原先的好奇已被迷惑和不自在所替代。她知道父亲林翔生活放荡不检点,但她从未见过他抽鸦片或带女人回家,这可能是他做父亲的底线。丹凤坐了起来,抬头正好看见床对面墙上一面大铜镜子里的自己:她正坐在两个昏昏欲睡的男女中间,一红一黄。自己身上白底碎花衣裙被四周的红染成了粉红色。
她这个年龄的少女是最为尴尬的了:出了家门才发现已经永远无法回到任意撒娇、备受呵护的小姑娘时代;但凡稍有姿色活泼可爱的便被成年人急着拉入他们浑浊龌蹉的世界。可只在这里呆了一会儿她就想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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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凤离开的时候,玫瑰丰泽并没有留她。次日谁也没有提起这发生在伊甸园的一切。玫瑰还是迷迷糊糊的仿佛没有醒烟,丰泽只管忙自己的。丹凤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她的梦幻。但是伊甸园酒店仍高耸在南京路上; 外滩和南京路交叉口处确实有一个卖夜来香花的麻脸老女人。时间久了,那红色的丝睡裙和黄色的团龙袍子连同那鸦片枪都变成了褪了色的淡黄的记忆,犹如她在中西女塾美术课上用的画纸。
清末上海奇景之一:妓女被“龟奴”扛着出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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